有一年隆冬季節,邸郎和嚴大發到“掛鉤”生產隊換豆餅飼料回來,倏然發現一個溜冰車的小男孩掉到了冰窟窿裏。他們相繼跳在冰水中,連連紮了十幾個猛子,等他們找到小孩,把小孩托上冰麵時,自已卻精疲力竭了。“大發,你先上!”邸郎說著抓住嚴大發的腿就要往上推。“不,連長,你先上!”嚴大發猛地掙開身,雙手死死地抓住邸郎的後腰。在這危急時刻,生死關頭,兩個軍人彼此都想把生的可能讓給戰友。但是在這樣的場合爭執下去無疑是愚蠢的行為。邸郎怒不可遏地斷喝一聲:“媽的,你想我們兩個都完蛋嗎?!”可是,他的話音未落,嚴大發卻猛地將他拋到了冰上。大發隨之沉到了冰水裏。後來幸虧有幾個群眾及時趕到,才使嚴大發化險為夷。事後,邸郎和嚴大發一起立了二等功。從此他們的友誼也愈發不同尋常。
“什麽‘連裏包了’?還不是你又準備掏自己的腰包。你有幾個錢我還不知道嗎?”大發在心裏對邸郎說。他顯得有點兒無可奈何地又從口袋裏掏出那封快要揉爛了的信,默默地交給了邸郎。
邸郎接過來,看著看著,紫紅的臉膛罩上了一層陰鬱、淒然的雲翳。
五
江南。水邊老屋。一條石板小路攀援而上,直通街裏。
一個手拄水竹拐杖的老婦沿著小路蹀躞而行。她身單力薄,個子矮小,白發參半。
――她就是大發的母親嚴大媽。
嚴大媽來到屋前小河邊的石階上,輕輕按摩著酸疼的右腿,這條腿半年前在提水時不慎把膝蓋摔壞了。傷愈後,還是穆雄寫信告訴的嚴大發。
“唉!”嚴大媽沉重地歎息了一聲。她抬頭看看遠處稻田裏忙於搶插晚秧的人們,又看看不遠處自己那塊至今還荒蕪著的責任田,不由得黯然神傷。
方才,嚴大媽是第三次到村子裏找支書了。
“支書哇,眼看插秧的季節就過了,我那幾分水田怎麽還不趕快派人給插上呀?”
“叫我怎麽說好呢?唉――”一口濃濃的煙蒙住了支書的臉,“不瞞你講,現在派工可不比從前了,家家都包了田,都搶著插自家的去了,就是花大價錢,也支派不動哇!”
“難道就沒有法子啦?”
“法子是有哇,你就沒個什麽親戚?現在得靠親幫親哪。”
“親戚?哪有什麽親戚喲!”嚴大媽傷感地說。嚴家三代單傳。大發的爺爺過去是個老八路,在大發的父親年幼時就犧牲了。嚴大發的父親解放初參軍,抗美援朝時是個防空軍戰士。在有名的保衛水豐發電站的戰鬥中負了重傷,後來複員回鄉。結婚後,嚴大媽到三十多歲才生下大發。不久,大發父親也溘逝長辭。嚴大發別說堂兄堂弟,連姑表弟兄都沒有一個。
“那就再等幾天吧,我常催著點兒。”
嚴大媽失望了。
誰知,第二天嚴大媽忽然得到喜訊,說是不知從哪裏來了一群騎自行車的小夥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責任田全插上了秧。插完後蹬車就走,連個姓名都沒留下。
嚴大媽聽完感激地笑了,那笑容裏隱隱露著一絲悲涼。
嚴大媽托人將嚴大發的同學、中學語文教師叫來,要她幫忙給大發寫了信:“……大發,媽知道你們嚴家從你爺爺那一輩兒就立下了報國誌,媽也把你送到了部隊上。這幾年,我一個孤老婆子再苦再累,也沒有給你說過一句。都是要你好好當兵。可是現在媽老了,又分了田,沒有你在身邊不行了。媽也不願受人可憐。大發呀,給領導上好好說說,再到退役的時候就回來吧……”
六
“通信員,把司務長叫來”。
邸郎滿臉陰霾地在屋裏急速踱步,香煙被嘬得“噝噝”作響。他覺得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嚴峻的挑戰,心靈的負荷也從來沒有這樣沉重。過去被他視為“後進”戰士的穆雄,退役後一舉成了顯赫的受人傾慕的萬元戶;而被他樹為先進戰士標兵的嚴大發,家中卻生活拮據,老娘變成被人憐憫和施舍的對象。邸郎覺得受到了無情地嘲弄。
“連長,司務長來了。”通信員回來報告。
“司務長,這兩年一共對嚴大發救濟過幾次?”司務長一進屋,邸郎就迫不及待地問。
司務長凝思片刻:“就是去年下半年研究補助過的那一次,不過他還是執意沒要。”
“馬上再救濟他五十塊,給他家直接寄去,這次不能叫他知道。”
司務長為難地咂著牙花:“連長,我們的救濟指標上半年就已經補助完了。再說,有規定,戰士家中生活困難最多隻能補助三十塊。”
“能不能從其它經費中支出?”
“生產費不讓隨便挪用,文化娛樂費早已超支,夥食費還有些虧空,沒處開支了。”
“怎麽搞的?連隊變成了窮光蛋!”邸郎焦躁地在屋裏轉了兩圈,又倏然問道,“我們連家中困難的戰士有多少?隻算農村入伍的。”
“百分之二十左右,情況不等。”
“占這麽大的比例?”邸郎的心裏象騰地點著了一團火。一個不過百十號人的連隊,除去幹部和城市入伍的戰士,困難麵這麽大,這怎麽能使連隊保持穩定的情緒?軍心不穩,戰鬥力又從何談起?你是幹什麽吃的?!作為一連之長,你隻會眼巴巴地看著戰士的家中困難而無能為力嗎?邸郎的嘴唇抖動了幾下,“咚”地一擂桌子,他腦海裏閃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他娘的,咱承包一段電纜溝,撈點錢,幫助困難戰士甩掉“大兵”頭上的“窮”帽子!
但是,當邸郎發熱的大腦稍許得到冷卻,又本能地感到這麽幹純係胡鬧。關於軍人的職責和使命,兵役法裏已經說的再明確不過了。如果軍人也一門心思地惦著撈錢,那軍隊還叫軍隊麽?豈不也變成了這樣那樣的“有限股份公司”和這樣那樣的“包工隊”了?而自己豈不也由連長變成了“工頭”了?
可是,他的兵太窮!他的連隊太窮!窮得他當連長的臉上無光,心裏酸疼。
天氣怎麽突然變得這樣燥熱?熱得使人煩得想罵娘!邸郎走到窗前,想打開窗戶通通風。他剛要扳下玻璃窗上的插銷,窗外的一副情景針紮一樣刺入了他的眼睛――十米外,操場邊,嚴大發和穆雄結伴而行。嚴大發右肩挑著豬食桶,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工作服補釘摞補釘;而穆雄卻衣冠楚楚,儀表堂堂,手裏還拎著一台日本三洋牌6060收錄兩用機。“包工!”邸郎猛地一咬牙幫骨,從牙縫裏擠出兩個火燎燎的字。他還嫌發泄的不夠,連連又喊了幾遍:“包工!”“包工!”“包工”……
不顧一切的場務連連長邸郎要與他親手趕走的複員兵穆雄“分庭抗禮”了!
從此,邸郎將痛苦地割裂成兩個人――“連長”和“工頭”。
七
早晨就要來臨了。濃霧深鎖的東方隱隱吐露出淺灰色的微光,慢慢又變成銀白,夜的大幕徐徐拉開。晨曦越來越明亮。
黎明時分,邸郎便輾轉反側地睡不著了。他索性穿衣起床,來到操場,展臂擴胸,好象一個田徑運動員在起跑線上調整自己的心境,促進自己盡快地進入緊張、專注而亢奮的最佳精神狀態。他抑製不住地跑到操場南側的馬路上,透過霧帷極力向施工地點眺望。他竭力把自己的視線拉長,把心靈的觸角延伸到一個陌生的然而又是充滿艱難險阻的世界。
今日將是開始施工的第一天。
凡是懂得軍事心理學的指揮員都十分重視第一天的戰況。是首戰告捷還是出師不利,不僅直接影響到戰士們的情緒,而且也緊密關聯著整個戰役的勝敗。
濃霧中,邸郎扛著鐵鍬和嚴大發提前來到施工地段,規劃第一天的施工進度。
邸郎承包的地段從新辟地下指揮所到機場停機坪之間距離的一半,共兩千五百米;另外的兩千五百米加上整個跑道的電纜溝歸穆雄承包。據可靠人士透露,穆雄把大隊人馬投入到挖掘跑道電纜溝的施工中,他又另外精選出與場務連投入施工人員完全相等的人數,專門承包與場務連相銜接的兩千五百米電纜溝,而且這一段由他親擎帥旗。這樣一來,邸郎和穆雄,誰心裏都清楚:哪個英雄,哪個熊包――兩軍對壘,幹著瞧!
邸郎決定提前進入陣地,通過精確的計算和縝密的安排,先聲奪人。
“連長,”嚴大發放下裝滿鐵鍬和“十”字鎬的手推車,向正在用腳步丈量距離的邸郎說,“我昨晚上尋思了又尋思,總覺得我們搞包工不對勁。”
邸郎眉毛聳動了兩下,沒有答話,繼續往前走著,他每走到一定距離,就用鐵鍬挖個坑,做出標記。一個老練軍人的步幅就是精確的尺碼。每步七十五公分,幾乎分毫不差。邸郎向來對自己步幅的精確程度充滿自信。每次測量距離,從來不走第二遍。可是眼下,他不僅認認真真地走了一個往返,而且還不時停下來用雙拳測試是否發生誤差。
邸郎把全天的施工進度分配好以後,才走過來對嚴大發說:“我昨天不是給你說過了,我們搞包工,一不妨礙訓練,二不影響值班,三不侵占政治教育時間;反而有利於鍛煉部隊吃苦耐勞的作風,有利於連隊致富,有利於解決幹部戰士的生活困難,有了這‘三不’與‘三有’,你還擔心什麽?”
嚴大發一邊把工具分散到施工地段,一邊嘟囔地說:“瞎折騰!”
邸郎嗔怪地瞪了嚴大發一眼:“你少給我撒火!施工中不能有消極情緒,你而且還要給我起表率作用,知道麽?”
“聽你的。唉……”
“再交給你個任務。每天臨收工前,要把施工進度計算出來,馬上告訴我。一共完成了多少?比規定的指標超額了多少?要十分準確。”
“你不是穆雄的對手。”
“夠了!偷豬我不如他,幹力氣活,哼!今天殺豬!我老邸往日最討厭開會,但這回要轟轟烈烈地開個誓師大會。想入黨的、立功的,就看這一遭!”
邸郎也不知自己雜亂無章地都吼了些什麽。他眺望著對麵隱匿在霧幕中的穆雄的施工地段,仿佛聽到了戰馬的引嘶和鼙鼓的震響,他情不自禁地脫掉上衣,抄起鐵鍬,左腳猛地一蹬,奮臂用力一甩,掘起了開工破土的第一鍬。
八
上午八時許,霧散了。草地上,樹叢間,滾動跳躍著無數絢麗的光斑。
穆雄身穿藍色布工作服,手持一把鋒利的鐵鍬,來到位於停機坪一端的施工現場。身後跟著衣著簡素的劉春秀。她拿著一把十字鎬。
“喝,春秀嫂也來啦?嘻嘻,可別閃了腰哇!”
“頭兒,開張第一天,你說怎麽個幹法吧?”
包工隊的小夥子們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
穆雄走到這群站的站、蹲的蹲、躺的躺的人麵前,顯得胸有成竹。
“先說兩句題外話。”他的手往正前方一指,“大家看到了吧,那是一個有高度組織紀律性的連隊,而我們是雜牌軍。但論體力,論土工作業,我們要略勝他們一籌。現在我們是人數相等,電纜溝的長短一樣。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們就是要超過他們。不然,到時候我的臉麵過不去,你們誰也不要想痛快。下麵講講怎麽個幹法。”他越說嗓門越高,“在跑道上施工的,已經規定了定額。在這裏參加施工的,我們采取浮動定額製。打開窗戶說亮話,就是以我每天的工作量為基數,超過我工作量一倍的,多拿四倍的工錢;超過二分之一的,多拿兩倍的工錢;以下超過多少,多拿多少。大家合計一下,覺得是不是幹得過兒?”被挑選到這裏施工的都是血氣方剛的棒小夥子,又當著一個漂亮女性的麵兒哪個肯熊?“行,就這麽定了!”“姥姥的,老子這一百多斤這回就賣在這裏了!”
“跟當兵的幹!”
穆雄扭頭對春秀說:“下午收工前,盡快把全天的施工進度統計出來,數字要準確,然後馬上告訴我。”
春秀會意地點點頭。
穆雄脫掉外衣,隻穿一件天藍色晴綸背心,紮緊腰帶,掄起十字鎬,一聲大喊,鎬尖深深地刺入了泥土。
九
“……同誌們,這邊看,
連長施工幹在前;
吃大苦,流大汗,
力爭工程提前完。”
在場務連工地上,邸郎幾乎調動了所有能夠調動的宣傳形式。現編現演、小巧靈活的現場鼓動;十分醒目的“苦幹加巧幹,大戰三十天,提前完成施工任務”的大字標語;文圖並茂表揚好人好事的小黑板;以牆報形式出現的決心書、挑戰書;每天評比一次施工進度先進班的“擂台”,等等。邸郎清楚地知道,參加施工的雖然盡量抽的是身強力壯的戰士,但是他們有的是機械班的,有的是馬燈班的,還有的是炊事班的,對挖電纜溝不太適應。相比之下,穆雄帶領的包工隊占有明顯優勢。為了彌補這個短處,他力圖通過各種宣傳形式,造成一種強大的聲勢,充分調動全連幹部戰士的積極性,最大限度地提高施工進度。
“小李,你剛才胡編的是什麽詞?什麽‘這邊看’,那不是成心叫大家停下來,瞪著眼睛瞧著我一個人?”邸郎責怪地瞪了宣傳員一眼,示意地向正前方一努嘴,“叫大夥和那邊?上勁兒,懂麽?”
宣傳員心領神會地一笑,立刻又扯開了喉嚨:
“同誌們,快加油,
民工和我們是對手;
哪怕汗水流成河,
不打敗他們不罷休!”
“對,打敗穆雄那小子!”
“幹哪!拚了!”
場務連的兵們情緒激昂地喊叫著。
霎時間,鼓動聲,呼喊聲,鍬鎬聲,掀起一股股的聲浪。可是,正前方穆雄承包的施工地段,卻聽不到多大動靜。那邊隻有滾滾騰騰的煙塵。
春秀見場務連那廂聲浪陣陣,急煎煎地對穆雄說:“你看人家幹得有多紅火。”
穆雄不停地揮舞著鐵鍬,豆大的汗珠兒從他的額頭沿眉梢流過臉頰,灌到脖子根兒裏。他一把都顧不上擦,頭也不抬地說:“咬人最凶的,是不叫的狗。不要看他們熱火朝天的,那一套,我懂。”
春秀:“我們最好也搞點兒現場鼓動。”
穆雄:“用不著,我本身就是一部功率最大的宣傳鼓動機。”
“不,還是搞一點兒。都是年輕人,憑什麽我們幹得這麽憋氣。”
“好吧,聽你的。”穆雄拄著鐵鍬,直起腰朝身後的小夥子高聲吼了一句,“弟兄們,衝啊!五兩大煙土哪!”
十
二叉路口。
一泓碧水。
兩塊條石。
邸郎和穆雄幾乎是從同一距離,邁著同一步幅,一步不差地來到池水邊的條石上,涮鍬、洗腳。
他們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說話。
五彩的天光;湛藍的水色,兩條男人的倒影。
“邸連長,祝賀你們出師告捷呀!”還是穆雄顯得大度些,先開口招呼。
“哪裏,隻能說還算馬馬虎虎。”
“一共挖出了多少米?”
“不多,七十三米七。”
沉默。
“你們大概不會少吧?”
“一般化。”
“多少?”
“八十二米。”
“不算跑道那一節的吧?”
“那當然。”
邸郎立刻愣了。但他很快地掩飾著。
“啪!”不知是什麽感應的結果,兩個人同時把手伸進口袋去摸煙,並同時向對方扔過去一支。
穆雄接過一看:北京“八達嶺”。
邸郎拿起一瞧:上海精裝“大前門”。
穆雄取出打火機,“叭”地一聲打著,點燃香煙,貪婪地吸了兩口,悠然自得地吐出如絲如縷的青煙,意味深長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笑意。得意、快慰、自豪盡在其中。
邸郎拿出火柴,“嚓”地一聲劃著,點煙時手微微有些發抖。他痛苦地吸了一口,起身告辭。
蟲嘶。
蟬鳴。
水麵上泛起一層銀紗似的薄霧。
十一
夜幕垂落。
連部門口一支一百瓦的燈泡顯得賊亮。數不清的小蟲、飛蛾從四麵八方撲來,在耀眼的燈光中忽上忽下地飛舞,不時發出“嘭嘭”的撞擊聲。
“□――”刺耳的哨聲餘音未盡,接著響起連部值班員粗啞的大嗓門:“各班注意,在連部門口集合!”
俄頃,各班宿舍門口響起了相同的、快節奏的口令聲:“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向右轉!跑步走!”
“嚓嚓嚓!”各班的隊列同時到達連部門口,自動地按照編製序列排成九路縱隊。各班班長依次向值星排長報告人數。
邸郎下意識地看看表,全連集合完畢隻用了四十一秒鍾。他心裏一喜:盡管每天施工很勞累,大家幹得也很苦,但是他們並沒有被疲倦打垮。他的兵仿佛蘊蓄著取之不竭的潛力。
“稍息!立正――”值星排長轉身向邸郎報告:“報告連長,全連應到人數八十七,實到八十七,報告完畢!”
邸郎舉手還禮。
值星排長一個向後轉:“稍息!”
“嚓!”幾十隻腳跟同時踢出。
“點名!”
“刷!”幾十隻腳跟同時並攏。
“稍息!”
“嚓!”
邸郎氣宇軒昂地站在隊列前的水泥台階上,兩隻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著一張張年輕而富有朝氣的臉。驀地,一個不愉快的念頭掠過他的心尖:他苦心訓練出來的這支素質精良的連隊本來應當放在各個戰鬥崗位上,而如今……邸郎害怕這個念頭迅速膨脹,趕緊不易被人察覺地晃了晃腦袋。
挺胸抬頭的戰士們凝神屏息地注視著邸郎――他瘦了,兩個顴骨明顯地突兀了出來,絡腮胡子黑糝糝的,眼白上隱約罩著網一樣的紅絲。他太累了。白天在工地一馬當先,收工回來還要過問連隊的其它工作;夜晚要搜集情況,布置戰備值班和訓練工作,研究第二天的施工方案。兩個肩膀要挑幾副擔子,實在夠他受的!
邸郎似乎從一雙雙熱辣辣的眼睛裏汲取了無窮的力量,胸膛充實得象石岸一樣堅硬。他以洪亮的聲音進行完呼點,接著表揚了在施工中成績優異的同誌,最後滿懷熱望地說:“我們前幾個回合已經敗給了老百姓了。開始我不信,察看了他們的質量,一點兒不孬。穆雄那小子到底是在咱們連幹過。可是,我們丟臉不?從明天開始,我們一定要把這個臉麵撈回來。這不是我和你們好看不好看的問題,這關係到整個軍隊的榮譽和尊嚴,還有……我不說了,你們明白了嗎?”
“明白!”
隊伍中齊聲高吼,聲若雷鳴。
“解散!名班帶回!”
不知從什麽時候空氣開始變得濕漉漉的了。似霧非霧,比霧還濃,使人感到臉上滑膩膩的。不多時,變得淅淅瀝瀝的了。嗬,是雨。然而,雨中又彌漫著濃濃的霧氣。
十二
無獨有偶。
在邸郎力圖通過表彰先進和激將法提高施工效率時,兩千米外的包工隊的工棚也燈火通明。
位於工棚區中央地帶的一塊平地上,三洋牌6060收錄兩用機播放著不知從什麽地方錄製的、也不知什麽人演唱的“迪斯料”女歌手瑙瑪?瓊唱過的歌曲《我星期六恰恰不有能等梯爾》――“我又不是機器人,我要參加晚會使身體痛快過放鬆一下……”
包工隊的小夥子們拿著磚頭、木板絡繹而至,自動坐成個圓圈,饒有興致地欣賞著。
春秀笑盈盈地按下錄音機的鍵盤:“音樂欣賞文藝晚會到此結束,下麵由包工隊長穆雄說幾句話。”
“穆雄,我們也管你叫連長吧。”包工隊的小夥子們鼓掌哄笑著。
穆雄臉上掛著得意的神色,儼然象個統帥似地向崇拜他的將士瀟灑地揮揮手,清了清嗓音說:“沒啥好講的,下麵給大家發這幾天超過我的工作量的獎勵工資。我念到誰的名子,誰就到咱們女財經部長那裏去領。張大山,四十五塊三毛;王增產,三十七塊整;朱軍勝,二十二塊五毛;田小樂,十九塊三毛……”
“穆連長萬歲――”領完獎勵工資的小夥子們瘋狂地把穆雄抬起來,拋向空中,一次又一次。其場麵不啻於法國士兵對拿破侖的狂熱。
穆雄在充分體驗了這種被人擁戴的快感之後,很快地攏了攏被弄亂了的頭發,高聲說:“第一個回合,我們勝過了場務連。誰幹得好,誰幹得孬,工錢就是最公正的裁判。下麵我再強調一句,我們在保證進度的同時,一定要保證質量。誰敢偷奸耍滑,抗害軍隊,我扣發他全天的工錢。另外,根據我們了解,最近連續幾天要下雨,我們必須提前做好準備。”說完,他把幾個小頭目召集在一起,麵授機宜去了。
十三
果然,一連幾天陰雨空?。
灰沉沉的天,宛如一個吸足了水的海綿,擠一下,歇一陣;歇一陣,擠一下,時斷時續,使人心裏一揪一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