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參加部隊作家赴甘肅訪問團,臨行前便抱定一個宗旨:隻看不寫,玩它個痛快。
然而,當我們經漢武定西域所列“四郡”抵達萬裏長城西端雄塞嘉峪關時,精明的市文聯焦主席卻給我們安排了一個雖不感興趣但又必須啄米雞般點頭首肯的項目——會見本市英模代表。
誰知,會見一開始,焦主席那詼諧而善於吊人胃口的引見立刻鉤住了我的好奇心:“這一位是阿拉上海人,是酒泉鋼鐵公司動力廠副廠長兼主任工程師,公司勞動模範牛玉龍同誌,”他邊說邊提前量地將右手抬起做了個示意的手式,“大家先不要鼓掌,因為還有一點需要加以說明,牛玉龍同誌今年五十四歲,一年前才當上了新郎官。不過,他至今還和在上海工作的愛人過著牛郎織女般的生活。”
我聽完這番介紹,覺得眼前這個象西北漢子的牛玉龍驀地變成一座米諾斯王宮。於是,我決計當晚找到他來個探幽攬秘。
“老劉,那我就順著焦主席的話題談吧。”牛玉龍見我在燈光下饒有興致地翻看夾有他們新婚彩照的像冊,仿佛從我專注的神態中讀到了我專程采訪的主旨。
我強行將目光從像冊上拉回來,以進一步調整彼此間心現平衡的口吻說用我們行伍的話講,當然主攻方向要明確。不過,至於是正麵突擊還是側麵迂回,就可以靈活機動了。
他聽完放鬆地一笑,歡快的湍流把心裏的拘謹衝刷得蕩然無存。
記得前幾年母親未曾謝世時隻要看到我就板不住嘮叨一句:你呀,多會兒不結婚,年齡再大,也是個孩子。
那時,我總以為母親的絮煩無非是出於對我遲遲不肯找對象的嗔怪和憤懣。可是,今天我卻越來越深切感受到母親那些話語中包含的深奧而又複雜的人生哲理。
結婚,有的人說是“愛情的墳墓”,有的人卻說是“戀愛的開始”。而我這個年過半百的人所以結婚,其中並不排除自身有一個“裏比多”,想找一個鍾情的伴侶;但另一個原因,則是來自外界諸方麵的壓力。
一個完成了人生的分裂與重合的男子拉家帶口難,而一個抱定終生獨身的男子亦難。在我們這個國度裏,已婚男子大多難於生活拘拮,是有形的;而應該結婚卻不結婚的男子所遇到的難關屬思想樊籬,是無形的。
惟其無形才難以抵禦。
“你過去究竟為什麽沒結婚?”去年一個令人陶醉的夜晚,婚後第一次到嘉峪關探親的妻子溫存地依偎在我的懷裏,突然一揚下頦兒,嘴裏冷丁冒出這樣一句話。她雖然已是徐娘半老,可是她的臉頰卻被新婚的甜蜜潤得十分嬌美。她的提問,使我感到內心深處象被一支冰冷的鐵矛狠狠戳了一下似的渾身戰栗。因為這支鋒利的鐵矛恰恰刺在我那剛剛愈合但依然不堪一擊的傷口上。
是呀,我過去為什麽沒結婚呢?這是一個多麽單純的命題嗬!但是就這樣一個單純的命題上造物主卻無情地給我布下層層關卡,迫使我付出巨大的代價。
在長達二十二年的漫長歲月裏,對於愛的傳導我足以稱得上是個地道的絕緣體。
我這個出生在上海常熟路一個清潔工家庭的凡夫俗子,雖然體內也擁有二十二對染色體,也經曆過情竇初開的豆蔻年華,並且曾一度陷入如醉如癡的熱戀,但是愛情之鳥卻始終不敢在我身上築巢。二十五歲擔任了鞍鋼土方公司技術員的我正要雄心勃勃地放射丘必特之金箭時,不料在一次“感情難卻”中給公司黨委提了一條“公司有的幹部占著茅坑不拉屎”的意見而頃刻間成了戴帽右派,丘必特之箭便隨之夭折。
一年過後,我被作為“技術骨幹”調到“風勁草痕白,山寒日影黃”的正在興建的酒泉鋼鐵公司。又過一年,由於我老實接受改造並以右臂被電機所打斷為代價,不僅被摘除了右派帽子,而且以行使技術員職權得到重用。隨著精神枷鎖的解除,使得我那曾經受到嚴重傷害的愛情種子重新開始萌發新芽。不久,我便與上海某中學一個女教師相愛了,而且通過幾年的熱戀愛得十分執著。哪知,天有不測風雲。正當我準備回去結婚時,一場史無前例的急風暴雨將我心中那棵愛情的菩提樹連根拔掉了。我因被打成“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而再一次變成階下囚。
從此,我隻是做為一具會喘息的僵屍機械地運動著,真正具有靈魂和愛的我已經死了,並且被整整埋葬了十一年。
滑稽的是,“文革”後隨著我政治生命的複蘇,似乎我一下子交上了桃花運。前幾年,我一步一層樓地由技術員提升為副工程師、工程師、主任工程師、動力廠副廠長兼主任工程師,還連年被評為動力廠工作標兵、公司勞動模範、嘉峪關市先進工作者,並當選為市政協委員,而且我那在原地踏步長達二十三年零九個月的工資也相應得到了調整。與此同財,熱心充當“紅娘”者接踵而來。但都被我婉言謝絕了。我覺得乞求愛神蔭庇既然已經變成遙遠的過去,那過去了的就永遠讓它變成真實的檔案庫存在曆史的記憶裏吧。於是,我一方麵全身心地投入到所肩負的實際工作中,一方麵仍始終如一地將每月剩餘的工資全部資助我弟弟。
哪知,我這番姿態依然象孩子般幼稚。紛至遝來的種種輿論沉重地籠罩在我的頭上。“老牛,什麽時候讓我們吃喜糖呀”成了見麵禮。“老牛,我給你介紹個漂亮妞兒怎麽樣”更是家常便飯。雖然其中不乏戲言,但也無傷大雅。但是,不久便出現了不雅的指責。有的說我是“書呆子”,有的講我是“傻帽兒”。更有甚者,竟然風傳我是“性功能衰竭,是什麽”性倒錯患者“一時間,我似乎變成一個地地道道與愛情無緣的人。於是,為了證明我的完整,同時也證明親人的無辜,不久我便與在上海第三聾啞學校任教的宋慧玉相識了,並與她在相識中相愛了,再不久我便與她完成了人生的”重組。
“玉龍,”細心的慧玉見我臉上流露出不堪回首的痛苦神色,意識到方才的提問未免有些唐突,急忙轉移我思路地說,“哎,你猜我今天下午遇到誰啦?”
我立刻報之一笑,借以消除妻子心裏的不安。其實,我完全理解她方才出於疑慮的提問。盡管結婚前我曾把自己以往的坷坎說給她聽過,但她畢竟對於我的過去缺乏充分的了解。所以,我覺得她無論提出什麽疑問都不算過分。缺乏根據的信任是虛偽的。為達到信任而尋求根據恰恰體現著真誠。我以問作答地說:“遇到誰啦?”
“你們廠黨委書記。”
“他主動跟你說話了麽?”
“說了。他不主動,我也會主動的。”
“為什麽?”
“因為我來嘉峪關之前就準備要找廠裏的領導談談。”“談什麽?”
“還不是請求他們同意放你回上海。”
我一聽腦袋轟地漲大了許多,眼裏立刻噴射出驚愕和不悅:“你——!”
“我知道你會責怪我太冒失,或者說我太自私,這我承認。”慧玉頗有涵養的眉裏眼裏始終帶著笑,有條不紊地說,“我知道你的事業在這裏。結婚前你曾給我說過,那時我還從心裏誇獎你事業心強。可是,你現在如果還這麽說,我認為就有失偏頗。第一,你過去失去的太多了,既然我已經闖入了你的生活,就不忍心再讓你失去屬於你應該得到的。第二,我已親眼看到嘉峪關遠比過去強了。我要真能調到這裏來工作倒也不錯,起碼住房條件要比上海舒適得多,生活上也不會差。但是,我這個獨生女兒還有個八十歲的老母親……”“好了,這些我都知道!”我抑製不住衝動地打斷了妻子的話,並隨之一聲低吼,“我不是告訴你,先讓我好好考慮考慮再跟領導上談麽?”
“你已經考慮快一年了,再這麽考慮下去何時算了?”慧玉一拉被子蒙住頭,緊挨著我的肩胛一聳一聳的,委屈地哭了。
我怔怔地看著哭泣的妻子,心裏象貓爪子抓一樣痛,但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心裏叫苦不迭。他媽的,結婚前我想的是多麽幼稚嗬!那時我雖然也知道慧玉家有老母,不可能調到嘉峪關工作;也知道自己早已把戰鬥工作了近三十個春秋的酒鋼視為第二故鄉,視為我的事業所在,如回上海無疑等於變相退休,我不情願。既使如此,我仍想的十分樂觀。結婚以後,兩個人每年各自往返一次,我再按月給她寄些錢贍養老母,不就完事大吉了。當時慧玉也並沒有反對我規劃的這個藍圖。唉,誰知兩個人一結婚,感情立刻發生了質變,一切問題都要用新的法碼重新測量輕重得失。難怪母親在世時說我年齡再大,不結婚也是個孩子哩!
“老劉,我談的是不是有點離題萬裏?”牛玉龍心裏有些不安地問。
我滿意地一笑:“完全扣題。瞧,”說著我拿起采訪本一亮,“要不我就來了個有言必錄。不過,稍為做了些調整和潤色。”
“哎,老劉,將來你真要寫的時候可別把我寫成雷鋒式的人物。”
“放心吧,我寫的時候一定要寫上一個他媽的。”
“老劉,你可真逗。”牛玉龍忍不住一樂,說,“昨天廠黨委書記又動員我回上海。他還出了個點子,叫我做為酒鋼住滬辦事處代表長期留住上海,還仍算是酒鋼人,問我同意不。你給參謀參謀,我該怎麽答複?”
我打趣地說了句:“怎麽,你想來個矛盾展銷?”牛玉龍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老劉,我現在開始懷疑,我結了婚似乎仍然象個孩子。”
牛玉龍最後這句話指的是什麽呢?
1986.8.22於嘉峪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