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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贏得的不是愛

  —雙嚴峻的目光刀似的刮著十年老兵康順明的臉。

  好冷。

  良久,一股氣浪直衝康順明的耳鼓:“你提出承包稻田,行麽?”

  來自隴西的康順明,黑黝黝的臉膛依稀透著大西北人雄渾的黃土氣息。盡管他頗有些放肆地直視著相對而坐的場長殷祿生,然而當兩雙充滿鋼質的目光怦然撞擊在一起時,他自知“焠火”不足。是嗬,自己胸膛裏這團帶頭承包的火焰,是幾日前這位“說了算”的場長在全場動員大會上一把火燒著的。

  那是怎樣一幅灼人肺腑的情景呀。三百多人的會場,集結著農場所有幹部、戰士、職工和家屬。會場氣氛分外肅靜,沒有咳嗽,沒有竊語,幾乎空氣都失去了動感。整個會場儼然如同一座古堡。因為,人們的心同時在被場長殷祿生的講話強烈地震憾著:“我們農場建場五年,為什麽象個小腳老太婆似的躑躅不前?是我們的老場長,老政委革命事業心不強嗎?是在坐的幹部戰士汗水流得不多嗎?是職工和家屬不熱愛農場嗎?不!不是!統統不是!那是因為‘吃大鍋飯’的製度和這個製度而派生的僵化、保守思想所束縛;的結果。今天,應該是大聲疾呼的時候了:農場要前進,農場要富足,就是要摒棄‘大鍋飯’,搞改革,搞承包……”殷場長的話音量不大,卻穿透力極強,且擲地有聲,在幹部戰士心裏掀起陣陣波濤。但見各連連長呼啦啦相繼奔向講台,爭相提出承包,康順明頓時被烤熱了,胸臆間那團火呈福射狀,由裏往外熱啊。

  前兩天,聽說場長殷祿生在農場黨委會上提出要將稻田、果林和魚塘承包到班,並且提出以稻田承包為突破口,先行一步。那麽由誰來擔當夾炸藥包這個角色呢,這個角色扮演得是否成功,不僅直接關係到上百畝稻田的豐減盈虧,而且直接關係到承包製度能否在農場全麵鋪開的問題。難怪殷場長那黧黑的臉陰沉著,重得象鐵。筆直坐在會場上的康順明兩眼噴出了火:娘的,我來幹!你行麽?咋不行!承包可要立軍令狀的,達不到承包的指標要受罰呀!怕擔風險啥都別幹,甚至連飯都別吃,飯粒裏還保不住摻砂子哩。俺在家時還聽老人說,牛犢子生下來要經過十八跌才站起來走路,要怕跌跤子,就永遠趴著。你現在是個“老炊”,能種好水稻?咋不能,連自己都不信任的人別人叫你孬種才沒得話說。

  然而,今天傍晚,康順明在生產股長家中陪場長殷祿生及場部的幾個技術幹部春節聚會,酒過三巡,他毅然提出帶頭承包,而殷祿生向他射過驚詫而冷峻的目光時,他心裏卻產生一股難以克製的慌亂。可是,盡管這是一雙令全場幹部版士敬畏的目光,他還是覺得自己這種怯懦是一種奇恥大辱。他恨不得給自己一記耳光。來個矯枉過正。不知是自尊得以回歸呢,還是理智抑製了情緒,他頓時覺得有一種輕鬆感,仿佛抖落了難以名狀的重負,而對場長殷祿生的發問,脫口答道:“行。”

  “說說條件”。殷祿生依然神色嚴峻。

  這一次,康順明話出口幹巴利落:“第一,我種過三年水稻,積累了一定的管理經驗;第二,我深深感受到了這次承包的意義,會一門心思撲在稻田裏;第三,我有一副好骨架,經得起摔打;第四,我知道表率的作用,不會帶出一窩熊兵來;第五,至於種植水稻過程中的技術問題”,他說到這裏,上身微微一傾,一雙飽含希冀和懇切的目光落在四川農業大學畢業的女技術員朱珠臉上,“我拜朱技術員為師。朱技術員,你會收下我這個徒弟吧?”

  女技術員朱珠沒料到康順明突如其來地“將”了她一軍,臉一熱,隨之莞爾一笑:“拜我為師可不敢當。不過,關於技術問題,我會幫助你的。”

  “好!”場長殷祿生將酒懷口朝下一扣,挺身站起,臉上神色雖然顯得很嚴肅,但眼角和唇邊卻難以掩飾地蕩起發自內心的喜悅。而他的喜悅,則又是始於對康順明的身世及其品行的深諳和了解。康順明入伍前是個放羊娃,黃土高原的溝壑梁峁磨礪出他一副堅實體格。到部隊後,他不僅保持著大西北人的純樸、憨實和肯於吃苦,而且肌膚中又注入了軍人的機智、膽魄和無畏。他在高射炮兵部隊當兵時,是個不錯的二炮手,到農場先後三次改行,不管是種植水稻還是管理果樹,以致於最後當了坎事員,他都算得上是把好手。而今他果敢提出要帶頭承包稻田,勇於充當先行班,相信他是會幹出個樣兒來的。你想,殷祿生正為難以確定一個合適的人選犯愁的時候;康順明挺著胸脯站在了麵前,他怎麽會不高興呢。他向生產股長一揮手:“把吉普車的司機叫來。馬上到一連!”

  二

  不知什麽時候,漆黑的夜空漸漸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通往一連的土路本來就坑坑窪窪的,如今被雨水一浸,宛如塗上一層膠,愈發難走。

  康順明在吉普車內與場長殷祿生挨肩而坐。他用右手緊緊抓住司機座位上的扶手,在吉普車劇烈地顛簸狀態下盡力使上身保持穩定。他的兩眼定定地目視著前方。瞧,吉普車在坎坷而泥濘的土路上騰越般地行駛著,車頭前的兩支犀利的燈柱在夜空中挖出兩條長長的隧道,並且不斷拓展延伸。從康順明那專注的目光看,他似乎從中領悟和感受到一種氣勢。他懂得,自己主動向場長殷祿生請纓,不啻於歐洲中世紀騎士的決鬥,已經接過對方扔來的白手套,隻有決以雌雄,拚個勝負,沒有退怯的餘地了。

  吉普車嘎然停在一連連部門口。

  “王憲武——!”場長殷祿生下車就扯開喉嚨喊了一聲。他這是在喊一連的連長。

  一連連長王憲武和指導員曾獻敏幾乎是同時在殷祿生的話音剛落地時應聲跑出來的。這種敏銳的感覺和雷厲風行的作風不能不說是場長殷祿生的傑作。俗話說,什麽樣的將帶什麽樣的兵嘛。

  “場長,什麽事?”王憲武雖然站在殷祿生麵前,神色不失嚴肅,可是兩個肩膀卻並不水平,話語也顯得有些大大咧咧,身上的舊軍裝還帶著斑剝的泥土痕跡。

  “看看我這個帶頭承包的先鋒官怎麽樣?”殷祿生的口氣明顯地溢著得意。他一把將康順明拉到王憲武麵前,用力拍了拍康順明的肩膀。

  康順明立該覺得,從殷祿生的掌心瀉出一股熱流,頃刻間就把他的心海漲滿了。他不知不覺中來了個挺胸抬頭,那神態仿佛殷祿生一聲令下他將橫槍躍馬似的。

  誰知,一連連長王憲武一見康順明,嗓子裏卻來了個下滑音:“你——?”

  康順明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戮了一下,雖然他知道並不是刀子,但他明顯地感覺出一股冷兵器那瘮人的寒氣。他感到自己的自尊受到了嘲弄。他在短暫的一刹那真想回駁王憲武一句。可是中樞神經的指令給他輸出了另一個信號:自己在公開向場長提出承包前,曾私下將這個打算說給妻子。滿以為心心相印的妻子會理解。誰知她聽了眼珠子把眼皮頂起好高,直到他把道理掰開來又嚼碎,她才吃在心裏。看來,要贏得別人的理解,需要一個過程。而這個過程往往是漫長的。要想縮短這個過程。最有效的處方是切實的行動。他想到這裏,心的疼痛立刻驅散了,反而有一種熨貼感。

  “怎麽,不相信?”場長殷祿生責怪地瞪著王憲武,直瞄直射地發問。

  “那能呢。”王憲武嘻嘻一笑,顯然是在搪塞。

  “把班長以上的幹部給我叫來。”

  “幹什麽?”

  “我要宣布康順明在你們一連承包。”

  “在我們連!”

  “你不讚成?”

  “哦,不,那能呢!”

  “別給我哼哼哈哈的!”殷祿生扭頭看了指導員曾獻敏一眼,“這不你們兩個軍政主官都在,可以商定一下,要是不同意,我們馬上打道回府;要是覺得還可以叫康順明試試,就來個冰糖拌黃瓜——嘎巴脆。我討厭心口不一。”

  “我們沒意見。”不知道是曾獻敏比王憲武頭腦機製富於多向性,還是他剛才透過冷靜的觀察由衷地感到康順明能擔當此任,來了個立該表態。

  “你的意見呢?”

  王憲武回答得很巧妙:“指導員已經代表我表示歡迎了。”

  兩分鍾後,一連的班排長跑步來到連部。

  “都到齊了麽?”殷祿生問。

  “就缺四班長。”王憲武答。

  “他人呢?”

  “還沒有配備。”

  殷祿對生王憲武說:你來宣布吧。

  “好。”

  連長王憲武鄭重地向班排長宣布了康順明到該連來承包稻田的事兒,並致了簡短的歡迎詞。指導員曾獻敏不失時機地以黨支部書記的身份表了態,還要求大家以共產黨員的標準支持康順明的承包。

  爾後,殷祿生向康順明問道:“你準備選擇那個班?”

  康順明胸有成竹地答:“四班。”

  “是馬上進行‘就職演說’,還是明天?”

  “馬上。”

  “是在班裏還是在這裏?”

  “在這裏。”

  “好,我去把他們叫來。”連長王憲武從康順明具有一種氣質的回答中得到某些證實,一反常規地擔當了通信員的職責,親自通知四班的戰士。難怪就在王憲武轉身的當口,場長殷祿生表示讚許地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康順明的“就職演說”充其量用了五分鍾,但他那簡短而質樸的幾句戰鬥誓言依然令當時在場的人特別是當時在四班當戰士的猶言在耳,記憶猶新。

  “我帶頭提出承包,不是吹牛,更不是出風頭。請大家相信我,我缺乏技術,又沒得文化,可我有領導和技術員的支持和一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決心。我們農場往年水稻畝產量一直在八九百斤徘徊,我這次承包的指標是畝產一千斤。我們班今年承包一百二十畝稻田。最後要達不到指標,我要求農場黨委開除我的黨籍,取消我的誌願兵,我二話沒得說打起背包就回家。”

  盡管康順明的話語慷慨激昂,可是他講罷既沒有博得掌聲也沒有贏得笑臉,特別是四班的十個新入伍不久的戰士,一個個麵麵相覷,神色驚詫、疑惑。

  這時,殷祿生不知從什麽地方找來一本羅貫中的平裝本《三國演義》:“來,我給大家讀一段諸葛亮揮淚斬馬謖。”他一麵朗讀,身子卻慢慢地轉到連長王憲武和指導員曾獻敏站立的方向。

  本來極力保持不動聲色的連長王憲武見狀,會意地向指導員曾獻敏挑眼一笑,尬尷地直搔脖梗子。

  “到此結束。”殷祿生讀完,啪地一合書本,連看都沒看王憲武和曾獻敏,臉一沉,“康順明,我把話說在前麵,軍中無戲言。到時侯你要兌現不了,我可要拿你開刀。不過,你要是現在覺得後悔,可以打退堂鼓,我決不罵你是孬種。”

  康順明情緒激昂地說:“離弦的箭,出膛的彈,決不反悔!”

  “好!”殷祿生立刻命令生產股長,“你去馬上通知各連,明天上午召開全場大會,我要宣布康順明立的軍令狀!”

  窗外,雨聲仍是浙浙瀝瀝,是憂傷,還是竊喜?

  三

  位於成都東南八十餘公裏的空軍筒陽農場,天氣十有九陰。特別是黎明時刻,棉絮般的大霧把天地間塞得滿滿的,象一片無邊無際的海,卻又比海顯得更加迷朦和深不可測。

  距離起床哨聲還有兩個多鍾頭,農場的整個營區還陷入一片沉寂中。隆冬時節的淩晨,這裏的氣侯雖不象北國塞外滴水成冰,寒風砭骨,卻也有幾分冷瑟,在室外值勤的人員還需棉大衣裹身。此刻,由一連養雞場和養豬場通往稻田的路上,快步如飛地行進著十一個戰士。他們一律身著單衣。每個肩上一付扁擔,扁擔兩端各掛一個鐵桶,鐵桶內裝滿糞便。倘若將兩個裝滿糞便的鐵桶估量一上,其重量也足有一百二十斤。

  胡建華,跑慢點兒。

  “知道了。”

  “知道了還跑那麽快?”

  “沒事兒,累不垮的。”

  從喊話者的聲音可以聽出,跑在最前麵的那個挑糞者不是別人,而是已擔任四班班長的康順明。

  康順明就在全場軍人大會上宣布承包條件和立下軍令狀的當日,夾著鋪蓋卷來到了一連四班。

  四班十一個戰士除康順明外,全部是當年入伍的新兵,而且大都是雲貴川人,一個個長得身單力薄,用他們的玩笑話說,就象四川的芹菜,又矮又細。種植水稻,都是力氣活,他們吃得消麽?要是累垮幾個,可就難辦嘍。康順明心裏不禁產生一絲憂慮。

  康順明到四班的當天,就跑到場部向技術員朱珠請教如何搞好稻田的育秧問題。朱珠以通俗的語言告訴他:稻秧長得好,肥料不可少。要在秧田裏多施農家肥。

  “好勒。”康順明一聲應,走出場部,撤腿就往一連方向跑。他氣籲籲地回到班裏,連口水都沒喝,立刻將朱珠講給他的訣竅向大家來了個熱炒熱賣,然後一揮手:“都跟我來!”他帶領戰士們來到連隊堆放工具的倉庫,一人發給一條扁擔兩隻鐵桶,還有一把尖口鐵揪。

  翌日,連隊營區還浸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康順明帶領全班戰士已經來到養豬場。

  “班長,黑咕隆冬的,啥子都看不清楚,怎麽好幹活嘛。”一個四川籍戰士犯愁地說。

  “彎下腰,多看一會兒就瞧見了。”康順明試驗了一下,見無濟於事,當即決定,“你們都在豬圈外麵等著接桶,我到圈裏往桶裏裝。”說畢,他縱身跳到圈裏,隻聽“嘩”地一聲,尤如一塊巨石扔到水坑裏,稀糊糊地糞便似水花四濺,他頓時覺得身上、臉上乃至嘴上都被糞便糊滿了,腥臭無比,令人作嘔。

  “呸!呸!好騷喲,象狐狸尿似的。我說班長,你是不是掉在糞坑裏了。”四川籍戰士埋怨地說。

  “不要羅嗦,給,接著!”康順明用衣袖一抹臉,將濺到嘴邊的糞便吐出,連鐵鍬都沒用,索性直接抄起鐵桶,一彎腰,右手握著桶的提手,左手扣著桶底,雙手同時劃出一個U字形的弧線,眨眼之間就裝滿一桶。當他將二十二個糞桶全部裝滿後,跳到圈外,扁擔上肩,才發出號令,“跟著我走。道路看不清,路麵又滑,可不要跌跤子。”

  “班長,放心,沒得事兒。”那個四川籍戰士方才挨了康順明的熊,非但不介意,話語裏還充滿著敬佩和感激。

  從養豬場到稻田的直線距離約八百米,一個往返就是三華裏多。而他們一個早晨,就要挑七八擔肥,每天實際用於挑肥的時間又通常為十五、六個鍾頭。那麽,他們一天要挑多少桶糞便?這些桶便糞加在一起又是多少斤?他們又要往返奔跑多少華裏?還有,第一天淩晨四班的戰士就發現,康順明使用的鐵桶比他們的要高出好大一節。

  可是四天過後,康順明發現有幾個戰士已經頂不住勁了。不僅奔跑的速度明顯減慢,而且還趔趔趄趄的,那搖晃的身子象被狂風搖拽的蒿草。康順明叫他們休息半天,他們急扯白臉地喊不累。康順明叫他們挑半桶糞便,他們一個也不聽從。

  昨天晚上收工以後,康順明先是給每一個人打了一盆熱水,並且擺成一條線,命令他們同時用熱水燙腳,理由是不洗腳宿舍內臭烘烘的難聞,同時還可以促進血液循環,有利於解除疲勞。當戰士們扒下襪子時,康順明發現,每個腳板底下都打了好幾個棗樣大的水泡,他覺得胸口象被貓爪子狠狠抓了一下似的。按著,他又帶強製性地扒開每個人的上衣,隻見每個肩頭都隆起一個饅頭大的紫包,還冒著血兒,刺得限生疼。多好的兵呀,一天這麽大的工作量,腳板磨出了泡,肩膀壓出了血,卻沒有一個人喊苦叫累的。他們越是這樣,當班長的越是要關心他們呀。於是,他當即宣布,明日放假一天,早晨不聽到起床哨聲,誰也不許提前起來。當他一覺醒來,趁著天不亮,躡手躡腳地到宿舍外麵擔起昨天晚上裝滿的糞桶,還沒有走出一百米,十個新戰士一個不落地跟了上來。

  康順明轉過身,厲聲質問道:“不是告訴你們今天休息嗎,誰叫你們又提前起床了?”

  站在前麵的新戰士胡建華答:“你呀。”

  “我——?”康順明的眼珠子真的瞪大了。

  “連長不是常說,領導幹部的行動,就是無聲命令嘛。”胡建華回答得有理有據。

  康順明張了張嘴,覺得無言以對。隻得佯裝不悅地說:“真拿你們沒辦法。但是有一條,你們今天早晨誰也不許擔著糞桶跑!”

  誰知,康順明跑出一段路扭頭一看,十個戰士象一條豎著飛行的雁隊,緊緊跟在他後麵。

  猝然,康順明聽到身後“咕通”一聲響,一個戰士連人帶桶摔倒了。他急忙放下扁擔,跑過去一看,見胡建華跌倒在地上,一連挺了幾次身子想爬起來都沒有成功,顯然摔得不輕。

  “瞧,都累成這個樣子,叫你休息還不休息,要是摔個好歹怎麽辦。”康順明責怪地說著,輕輕將胡建華攙扶起來,命令地,“來,趴在背上,我背你回去。”

  胡建華拒絕地一扭身子。

  “聽話,這樣下去,你要真的把身體搞垮。”

  “班長,要說吃苦受累,我們三個人綁在一起也不如你。昨天晚上趁你睡著了,我們悄悄掀開你的被子一看,你腳板上的水泡,比我們誰的都多,兩個肩膀頭都磨出了血,可你還是不要命地幹。”

  “我從小放羊,吃苦慣了,不象你們在城市長大的,鍛煉少。”

  “班長,你說的隻是一個方麵。可是,人身都是肉長的。你提出了帶頭承包,我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場長不是在會上說,人人心裏要裝著目標,個個肩上要擔責任麽。”“小胡!”

  “班長!”

  黎明中,濃霧下,激動不已的班長康順明與同樣激動不已的新戰士胡建華對視著。他們沒有忘情地握手,也沒有時髦地擁抱。然而,他們覺得心裏的千言萬語就在這短暫的對視中充分交流了,彼此的心靈得到了溝通。

  四

  插秧時節,老天總是陰沉著個臉,有時還潑潑撒擻地下上一陣雨,給插秧帶來很大的不便。

  康順明培育的六十畝秧苗,杆粗葉壯,密匝匝的,遠遠看去象一塊深綠色的地毯,平整,光滑,油亮亮的,格外招人喜愛。無論是其他連隊的同誌還是周圍村莊的老鄉見了沒有不挑大拇指的。自然康順明心裏會象抹了蜜似的甜滋滋的。

  在插秧那幾天,恰巧女技術員朱珠不在,由於他們班人手不夠,康順明便與其他班商定,采取換工的辦法,幫助他們插秧。節氣不等人呀。從早到晚,康順明的兩條腿一刻不停閑兒。他忽兒指揮運送秧苗,忽兒又要劃分插秧地段,汗水合著雨水,整天衣服濕漉漉的,象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可是,新戰士劉小軍偶爾發現,康順明除非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很少說話,上下嘴唇抿得死死的,牙幫骨處暴出兩條肉棱子。呀,不好,一定是班長兩條腿的膝關節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劉小軍把這個判斷說給胡建華聽。胡建華留心觀察的結果,不僅證實劉小軍的發現準確無誤,而且還清楚地看到康順明在避開班裏的同誌時兩條腿象灌滿了鉛。每沉重地邁動一步,嘴角就痛苦地抽搐一下,額頭上還直冒冷汗。

  “班長,你膝關節又痛了吧?”胡建華開門見山地問。

  康順明聞聽先是一怔,繼而兩眼虎地一瞪:“誰告訴你的?”

  “是我的發現。”

  “你真是沒事幹了,連我自己都沒覺出來,你怎麽會知道!”

  “你要是不承認,我就報告連長去。”胡建華的口氣越說越硬。

  康順明見已經隱瞞不住了,嘿嘿一笑:“這麽點兒小事,還值得去告訴連長?”

  “不去告訴連長也可以,你站在田梗上指揮就行了,不許再下水。”

  “好,好,一定遵命。”

  可是,等胡建華彎腰插秧時,康順明已經跑到對麵秧田裏丈量插秧苗的株距去了。

  也就在同一天,或許就在康順明剛剛離開胡建華的監督不久,連部跑來一個戰士告訴他,說他愛人托人從縣城捎來口信,講他不滿八個月的女兒患重病住進縣人民醫院,叫他盡快去醫院看看。

  康順明一聽,心猛地一沉,眉頭隨之擰出個疙瘩。女兒一定病得不輕,不然妻子不會叫他立刻回去的,因為她知道這幾天正突擊插秧。他想。可是,現在正是十分關鍵的時侯,技術員朱珠不在,自己既是承包人又是總指揮,要是離開崗位,萬一出點差錯,將直按影響到承包指標的完成嗬!怎麽辦?算了,不去醫院了,既然女兒住了院,醫生會認真治療。自己去了,無非是給妻子壯壯膽兒,別的啥作用也起不了。倒是這裏離開自己真的不行。當然這裏一般不會出什麽疵漏。可是別忘了,既然有一般,也就有特殊,還是不離開的好。不回去,事後會受到妻子的指責,鬧不好還大吵一頓。唉,吵就吵吧,自己來個不吭聲就是了。女人大都心軟,多說幾句好話就行了。他主意已定,立刻又投入到繁忙的插秧之中。

  誰知,當康順明傍晚收工回到連隊,指導員曾獻敏一見他的麵兒,立刻要他到縣醫院看望一下女兒。

  農場離縣城三十華裏,又不通公共汽車,天已經擦黑兒了,怎麽走?康順明犯難了。

  先到飯堂吃飯,我去給你找連部的自行車。指導員曾獻敏一語解開了他的難題。

  康順明感激地“嗯”了聲,大步流星地到了飯堂,伸手抄起一碗米飯,三吞兩咽吃進肚,一抹嘴,臉沒洗,衣沒換,接過曾獻敏推來的自行車,左腳踩在自行車的腳蹬上,右腿猛地一蹬地,一句“指揮員,我走了”的表示感謝的話沒說完,自行車已經衝出了十多米遠。

  三十華裏的路程,康順明忘記用了多長時間,也忘記自行車騎得有多麽快,隻記得趕到縣醫院時妻子剛剛吃罷晚飯。

  他看一眼正輸液的女兒,轉臉問臉色憔悴的妻子:“娃兒得的是哈病?”

  妻子看一眼身上掛著泥漿的丈夫,嘴唇抖了抖:“開始時是發高燒,身上燙得好嚇人喲。”

  他說:“啥子病嘛。”

  妻說:“醫生講,是拉肚子。”

  他說:拉肚子還值得這麽大驚小怪的。

  妻說:我怕……

  沉默。

  良久,還是沉默。

  妻說:“你還沒”吃飯吧?他說:吃過了。

  妻說:秧還沒插完?

  他說:“剛插了一半兒。”

  妻說:你再待一會兒,我去給你拿點奶粉和白糖。他說:拿奶粉幹啥子。

  妻說:“你瘦了好多了,兩腮都凹進去了。”

  他說:“瘦點兒怕啥子,我又不是紙糊的。身上又沒有病。”

  妻說:“你的腿……”

  他說:“好好的。”

  沉默。

  妻說:“你回去吧。”

  他說:“你不是要我回來,怎麽……”

  妻說:娃兒已經好多了。

  他說:我一走,又要累你一個人。

  妻說:比起你來,這算啥。他說:我要不要見見醫生?

  妻說:“見醫生幹啥子?”

  他說:“請他們多多關照。”

  妻說:“醫生很負責任。”

  他說:那,那我就回去了。

  妻說:“走吧。”

  他說:“你還出來幹啥?”

  妻說:“娃兒已經睡著了。”

  他說:外麵風涼,小心感冒。

  妻說:“你騎慢點。天黑,路又坑坑窪窪的。”

  他說:“曉得了。”

  妻說:“你就走吧。”

  他說:“插完秧,我再回來。”

  妻說:騎慢點兒,路邊兒有溝溝。

  他說:“你回去吧。娃醒了又要哭。”

  妻說:“你走哇。”

  他說:“你先回去。”

  一陣夜風吹來,幾棵梧桐樹的碩大葉子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象低吟一支委婉而動聽的歌,沒有感傷,沒有歎息。

  五

  稻子正在吐穗的時侯,康順明承包的稻田出現了一種可怕的蟲害。

  一夜之間,康順明的嘴唇暴起了一串潦泡。這種蟲害的罪魁名叫稻飽蟲。這些狗東西白天踡曲在葉子裏,葉子變成圓筒,任你噴灑什麽農藥都奈何不了它。可是到了夜間,一俟露水將稻葉上的農藥洗滌幹淨,它們才大搖大擺地出來吞吃稻葉。這種蟲害蔓延十分迅速,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扼製住,大片大片的稻田將被無情地毀壞。可是就在這個十萬火急的時刻,偏偏技術員朱珠又不在農場。這嚴酷的局麵將意味著這樣一個公式:蟲害+減產=失敗。

  心急火燎的康順明眼巴巴地看著蟲害蹂躪的稻子,恨得直咬牙,布滿血絲的兩眼蹬得嚇人。那神態,恨不得立刻去掘稻飽蟲的祖墳。

  熟悉內情的人知道,康順明所以這樣急躁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對於康順明來講,也可說是上帝對他的第二次懲罰。

  那麽第一次呢?就在一百二十畝稻田全部插完秧的第二天,康順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站在稻田的路邊上,兩眼久久地看著一夜間直起腰杆的稻秧,象一個畫家欣賞自己的得意之作一樣,許久難以收回醉意般的目光,他那因過度辛勞而黃中帶青的臉,也第一次綻開抑製不住的笑顏。

  倏忽間,康順明身後兩個老者的議論聲,象寒流般把他臉上的笑容凍住了。

  “嘖嘖,這稻田好可惜喲。”

  “哦,秧插得多稀疏。”

  “應該在三叢稻秧的當當裏插四叢。”

  “這麽大一塊稻田,要少收好多斤稻穀喲。”

  康順明一動不動地站著,象被雷擊了似的,腦袋嗡嗡直叫。

  糟糕!由於稻秧的株距間隔比較大,將勢必會減少一筆數字可觀的產量。當初為什麽沒有認真丈量和嚴格把關呢?康順明心裏叫苦不迭,後悔莫及。他真恨不得臭罵自己一頓。但是,現在已是木已成舟,將稻秧拔掉重新插已是不可能了。他想。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日後對稻田精心管理,來個“堤內損失堤外補”,搭上命也要確保承包指標的完成。

  康順明懂得,要完成承包指標,不單單是畝產量,還有個減少消耗的問題。

  在給稻田放水中,康順明嚴格掌握需要的水量,親自放水,說啥也不叫班裏別的同誌替換,兩天兩夜沒合眼。節約水費二百多元。

  為了減少化肥消耗,康順明帶領全班同誌把農場的養豬場和養雞場的糞便打掃得幹幹淨淨,全部倒在稻田裏,節約使用化肥上千斤。

  五六月間,水稻長得沒腰深。這時的天氣,也已進入“悶葫蘆”時期。每天的氣溫常達三十六、七度,且又沒有一絲風。康順明每天帶領全班同誌在稻田裏拔草,先後有四個戰士暈倒了,他把他們背到樹蔭下,返身又回到稻田拔草。新戰士劉小軍神色嚴肅地說:“我們班長每天淌的汗,要是用盆接著,都能用瓢舀。”

  康順明承包的稻田似乎通人性,比著賽著地往高裏長,而且稻杆格外粗壯。與其它稻田的稻子比,儼然可以稱為巨人國。收獲的季節將指日可待。

  誰料到就在稻子吐穗的節骨眼兒上,斜刺裏溜出一群稻飽蟲來,妄圖將即將到手的收成吞噬掉。康順明怎麽會不惱火!

  “康班長。”

  正在惡狠狠地盯著被稻飽蟲毀壞的一片稻田的康順明,所到身後一聲女性的吸喚,喜出望外地猛地轉過身來,連句招呼都忘記了打,手往前一指:“朱技術員,你看!”

  白暫的額頭上汗津津的技術員朱珠大概走得急,穩定心跳地籲了一口氣,平靜地一點頭:“知道了。”

  “用什麽辦法殺死它們!”

  “方法有兩個。一個是把發現稻飽蟲的稻子四周挖一條溝,防止擴大蔓延;第二個辦法是晚上趁它們出來吃稻葉子的時侯,打著手電,發現一個就用手掐死一個。”

  “好,我去把班裏的人喊來!”康順明說著撒腿就跑,不大工夫把全班人馬都帶來了。人人手裏拎著把鐵鍬,褲腿兒和上衣袖子早已綰了起來。好象要進行一場白刃戰。

  從下午兩點到日頭還沒壓山,發生稻飽蟲的稻田隔離已進行完畢。

  “走,回去。”康順明向班裏的人員一聲喝,“吃完晚飯不許幹別的,睡上三個鍾頭的覺兒,養足精神,準備夜晚殲滅稻飽蟲!”

  稻田的夜,簡直象個失去指揮的西洋樂團。各種音調的蟲嘶,嗓門粗細不一的蛙鳴,令人心煩,還有頭上蚊子咬,腿上螞蝗叮,使人痛癢難耐。康順明他們本來隨身帶著防蚊劑,可是一進稻田,瞪得溜圓的眼珠子隻顧搜尋稻飽蟲了,將塗抹防蚊劑的事兒早忘了,到天明後,他們才發現臉上、手上和腿上巴被咬得到處是小泡。

  幾個夜晚的鏖戰,難以數計的蚊叮蟲咬,所換取的代價是將初發階段的稻飽蟲全部消滅了。

  八月,是稻穀的收割季節。

  一連幾天,農場的稻田裏象開了鍋的水沸騰了,歡叫的收割機,穿梭般運送稻穀的汽車,用鐮刀輔助收割機和裝車的人群,一派繁忙景象。

  然而,要說最富於誘惑力的,要數農場寬闊平坦的曬穀場。

  這天,曬穀場上圍攏著密集的人群。一個個引頸翹首,大瞪著眼睛,那專注的樣子好象在期待著一個莊嚴的時刻的誕生。

  在曬穀場中心,生產股的同誌正在用秤核準康順明承包的稻田的畝產量。

  場長殷祿生不知什麽時侯來到秤前,雙手插腰,犀利的眸子定定地盯著秤上的計量刻度,宛如一個鐵麵無私的法官。

  在場的人們看到這個情景,頓時覺得曬穀場上的氣氛變得愈發凝重了。

  站在班長康順明身邊的新戰士劉小軍,心情緊張地用手拉了一下康順明上衣的下擺,悄聲地說:“班長。”

  “什麽事?”

  “你說咱們的產量能達到承包的指標嗎?”

  “我覺得能。”

  “真的呀!”

  “唬——,先不要高興得太早了。”

  康順明剛說完,突然響起一個人的喊聲,雖然沒有雷響,卻比雷響還震人耳朵。

  “現在我來宣布,康順明承包的稻田,畝產一千斤,達到了承包規定的指標!”

  “烏拉——!”新戰士劉小軍和胡建華聽到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抑製不住地把帽子扔到空中。

  掌聲,暴風雨般,經久不息。

  “康順明!”場長殷祿生那平素總是陰沉的臉突然變得象個豔陽天,亮起嗓子在喊。

  康順明應聲站在場長麵前。

  殷祿生看著變得又黑又瘦的康順明,問道:告訴我,你承包稻田之前的體重是多少斤?

  “一百二十五斤。”

  “來,站在秤上。”

  康順明似乎明白了場長的用意,順從地站在秤板上。殷祿生拔動了一下秤砣,見康順明的體重隻有一百一十斤,心裏呼地湧起一股熱浪,感慨不已地向周圍的人們說道:“我告訴大家,康順明從二月份承包了稻田到現在,不過六個月,可他的體重卻下降了整整十五斤。十五斤,多大的一砣肉啊!或許有的同誌原來有個疑問,康順明憑什麽實現了承包的指標?我說,答案就在這十五斤肉上。說著,他增加了聲音的力度,”改革,是智者加勇士的事業。誰要不想當一個因循守舊和懦弱不前的庸人,農場黨委將給你們提供廣闊的舞台,你們可以充分地表現自己壯美的雄姿!掌聲。暴風雨般。經久不息。

  這一年,由於康順明帶頭承包的成功,迅速為全農場稻田實現承包到班打開了局麵,各個連隊的各個班鉭爭先恐後地提出了承包。

  康順明呢?他雖然榮立了三等功,膝關節痛還沒有治愈,但是,他又提出將承包稻田增加到二百零二畝,而且還毅然提出承包二十畝魚塘。

  啊,在改革之路上敢於充當夾炸藥包角色的誌願兵康順明,又挺胸站在新的突破口上。

  1987.11.10於成都空軍簡陽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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