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與我相視而坐的空軍簡陽農場汽車修理廠廠長任希海,較之臆想中的經過黃梁大峁磨礪的西北漢子截然相反:不足一米七〇的身高,單薄、瘦削,兩腮凹陷而蒼白的臉,疲憊、惟悴,眼角密而深的魚尾紋,依稀透著極待補充睡眠的饑餓感。然而,當你潛心觀察,便會從他那閃爍眸子裏發現一種蘊藏著的巨大活力,以及源於這種活力而生發的不可動搖的信念。
“根據農場殷場長的意思,我想寫一寫你。”我話出口,開宗明義。
“殷場長沒告訴你,我可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沒想到任希海一張口比我還坦率,“你知道不知道,我曾鋃鐺入獄?”
“聽說了。但那已成為曆史。”
“別忘了,我們中國人總喜歡縱著看問題,所以曆史和今天總在一個視點上。”
“而我要了解的卻是今天而不是過去。”
“還是無須標榜吧。正因為你知道了過去,今天才會感興趣。”
我不禁點頭稱是。因為任希海的論點是無懈可擊的。但是,我還是綴上一句:眼下咱們還是隻談今天。
“你不怕這樣會索然無味?”
“不怕。這樣會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
不過,你真要寫的時候還是對我過去的錯誤寫上一筆,不然會有人抓辮子。
我詼諧地用手指一捋頭上的短發,算作回答。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於是,我來了個有言必錄。
“退一步,是為了進兩步”
川西平原的八月,是最為難熬的了。連綿的淫雨,蒸籠般的高溫,潮濕、悶熱而整日渾身汗漉漉的。
“究竟該怎麽辦?”一連幾天,任希海象個困獸似的在家裏來回踱步,那緊鎖的眉頭擰成個疙瘩,好像有件命運攸關的事情需要馬上做出抉擇。
是啊,今天是任希海與農場場長殷祿生“攤牌”的最後一天期限了。
在這之前,農場場長殷祿生已是兩顧“茅蘆”了。來由是:農場要籌建一個專門修理進口汽車的汽車修理廠,請任希海出山擔任廠長。
“我不去。”任希海一開始回答得非常幹脆,似乎沒有任何商榷的餘地。
“耍什麽孩子氣!”從殷祿生那嗔怪而又偏愛的口氣裏,與其說他深知任希海目前的處境莫不如說他深諳任希海的品性。
十年前,任希海就和殷祿生在一個單位工作。殷祿生當倉庫主任,任希海擔任倉庫管理員。用部隊通俗而又詼諧的說話,殷祿生是任希海的“頂頭上司”。加上殷祿生喜歡與部屬們“滾”在一起,所以他對任希海可謂知根知底。
任希海這家夥是個幹才。擔任過技術股股長、修理所所長。他在油料庫當主任時,上級有關部門給他下達了一項三年改建倉庫的硬性任務,沒想到這家夥提前一年就完成了,還為國家節約了八萬元人民幣。他懂機械修理,又能撲下身子幹,處理問題敢於唱黑臉,是個開辟新戰場的角色。不久前他所在的油庫“升格”了,他由於一個偶然失誤被判刑入獄,刑滿釋放回來的他卻被“掛”起來了。
“開辦個汽車修理廠,就讓任希海這家夥當廠長。”農場場長殷祿生和農場政委王瑞森商定後,一錘子敲了下去。於是,殷祿生來了個“禮賢下士”,親自到任希海家裏請他掛帥出征。
誰知,任希海真有點不識抬舉,張口來了個不同意,一下子把殷祿生給“幹”住了。
“你……”,素以火暴脾氣在某些成份上令農場幹部戰士敬畏的殷祿生剛要發作,卻破天荒地忍住了。臨走,他隻說了句,“你考慮一下,三天後我再來。”
三天後殷祿生果然來了。
“怎麽樣,想好了沒有?”
“想好了。”
“去不去?”
“不去。”
“你他媽……”殷祿生怒不可遏地騰地站了起來,黝黑的臉熱得灼人,犀利的目光使人發噤,一副咄咄逼人的神態。
然而,相比之下其貌不揚的任希海立目以對,沒有絲毫的怯懦,反以含有嘲意的口吻問道:“你要使用我,沒想到會失掉什麽?”
“想過了。但我認為不會。”
“不是還有個萬一麽?”
“總想到萬一,幹脆連飯都不用吃了,誰敢擔保飯裏沒有一粒砂子。”
任希海聽罷,頓時覺得心裏熱了一下。但他馬上點燃一支煙,借以進行掩飾。堂堂一個男子漢,不能象女人的心那麽容易被說動。再說,人不能光為自己著想。真正的戰友,應該具有帶血的含義。可是,他又感到難以擺脫殷祿生的誠意。怎麽辦?他的頭腦裏經過一番短兵相接的爭鬥,依然十分矛盾。最後,他竟然以懇求般的語調說:“場長,再容我考慮一下好不好。”
“多長時間?”
“一個月。”
“不行,太長。”
“二十天。”
“還長。”
“那就半個月。”
“好。”
今天,剛好是任希海與殷祿生規定的限期。
“他是有名的大忙人,可能早把今天要攤牌的事兒給忘了。”任希海抬腕看表,見時針已指向下午七點的位置,不由喃喃說了一句。
“任希海!”
就在任希海剛要打消殷祿生要來的念頭時,門外響起殷祿生的高嗓門兒。
“到!”任希海情不自禁地亮聲答對。他回答完竟驚訝地發現,一種戰士的氣質在近似麻木的神經裏得以皈依了。他感到了一種充實,一種快慰,還有一種不大不小的衝動。“怎麽回答我,說吧。”殷祿生不請自坐,兩眼盯著任希海。
“我算被你俘虜了。”任希海笑得有點詭秘。
“真的?”
“真的。但有兩個條件。”
“都說出來。”
第一,叫我當汽修廠廠長,屬於廠長職權範圍內的事兒,我說話就得算數,說話不算數的廠長,我一天也不當。
“好,我答應你。快說,第二是什麽?”殷祿生不知怎麽變得有點孩子氣了。
“第二,對我要獎懲分明。幹糟了,甘心受罰,可幹好了,也要得獎。”
“行。”殷祿生喜悅地一揮拳頭。但他好象突然悟到點什麽,不禁指著任希海問道,“你叫我來個‘三顧茅蘆’,是不是就為了這兩條?”
“哪能呢。”任希海板不住一笑,又補充說了一句,“不過,退一步,是為了進兩步。”
“你這個象夥!”
一個西北漢子厚厚的手掌重重落在另一個西北漢子瘦削的肩膀上。
“不敢拍胸腩的漢子,步子很難邁大”
陽春二月,空軍簡陽農場雖然不是冰封雪裹,屋裏屋外卻透著一股濕乎乎的寒氣。
然而,在農場會議室裏,農場黨委擴大會已進入白熱化狀態。
黨委擴大會的前兩天,由黨委書記王瑞森組織與會人員“務虛”。這兩日,則由黨委副書記殷祿生組織與會人員討論並確定農場各分廠、備連隊的生產指標,名曰“務實”。
確定生產指標,大多是就低不就高。原因很簡單:定低點兒,完成起來容易。鉚鉚勁兒,超額了,還可以得獎。
其它分廠和連隊的生產指標經過一番激烈討論都相繼確定了。下一個便輪到討論籌建不久的汽車修理廠了。
“任希海,農場黨委決定給你們廠下達五十萬純利潤的生產任務你看怎麽樣?”場長殷祿生看著坐在斜對麵藤椅上的任希海,目光飽含著熱望、期待和信任。
沉默。會議室的空氣似乎凍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分鍾,或許隻有二十秒,一個喑啞聲音錘一樣把沉默的軀殼擊碎了:“廠長,你下達的這個指標是不是有點兒保守了?”
誰的口氣這麽狂!
——任希海。
“這家夥要發神經了。”
“我看是。”
“看他到底能狂到哪裏去。”
這些善意的或惡意的議論雖然沒有從嘴上表達出來,但是通過部異樣的臉色足以能夠讀出來的。
“任希海,說說你的想法。”場長殷祿生神色嚴肅地說完,立刻向政委王瑞森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目光。
“任希海,把你的雄心壯誌亮給大家。”政委王瑞森的話語雖然與殷祿生說的相差無幾,但是語調卻鼓勵多於催促。
任希海這個家夥是不會放空炮的。去年八月間他擔任汽車修理廠廠長後,二十天就把一座廠房蓋好了,到年底便創純利潤十四萬元。今年,他會向新的目標衝擊的。
任希海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麽鼓舞或者是刺激,而是從容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將煙蒂在煙灰缸裏撚滅,話出口絲毫看不出慷慨激昂,倒是象拉家常:“我尋思,我們廠今年創利潤能夠確保八十萬。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力爭一百萬。”“逞什麽能。”
“嗨,反正吹牛又不犯死罪。”
“年底不能突破八十萬,看他是不是腦袋往褲襠裏鑽。”
這種種非議雖然是在農場黨委擴大會後任希海聽到的,而且又是來自一些戰士和職工之口,但他卻感到是出於一種勢力。當農場政委王瑞森跟他坦誠地交談時,他不無感慨地說:“要做小腳老太,我來當這一廠之長幹啥麽?企業要改革,生產要發展,啥都離不開個幹字。不敢拍胸脯的漢子,步子很難邁大。”
這番容易遭到非議的宏論僅僅是任希海的感慨麽?不。這是他實踐的抽象和佐證。
截止筆者采訪他的這一天,即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他所統領的汽車修配廠的純利潤收入已經衝破九十萬人民幣大關。
“任希海這家夥真神了!”
“是呀,他是怎樣鼓搗的?”人們驚疑地望著任希海,仿佛是麵對一個難解的“謎”。
“不講信譽的工廠,等於婊子立牌坊”
任希海由深圳與港商洽談業務回來,在家眯了一覺兒,喜滋滋地回到汽車修理廠。因為此行開辟了滿足汽車零配件的廣闊來源。
“廠長,一看你臉上的表情,大概是不虛此行。”代理廠長一見西服革履頗有些風度翩翩的任希海立刻搭訕地說。
“收獲不小。”任希海喜眉樂眼地遞給代理廠長一支煙,“說說這個月的情況。”
代理廠長一臉自豪:“這個月,嘿,一下子就搞了六萬。”
嗯。任希海聽罷,鼻孔裏噴出一股不粗不細的氣流,不知是讚譽還是置疑。
代理廠長一時沒了根底,連忙補充道:這六萬可搞得不容易呀。我給人家說了不少好話,有的車才出廠。
“什麽!”任希海一聽兩眼瞪圓了,絡腮胡子泛著青光,陰沉的臉鎮得象塊鐵,“你說,為什麽給人家說好話?”
代理廠長的胸口象揣著個小兔子,怯怯地說:“有些人挑三揀四,說我們修理的汽車不合格。對於這種刺兒頭,不說點兒好聽的不行。”
“胡鬧,簡直是胡鬧!”任希海厲聲嗬斥著,兩眼被胸中的怒火燒紅了,額頭上鼓溜溜地暴起幾條青筋,那神態宛如一頭狂怒的獅子,凶得怕人,“我們搞修理,要以優異的質量讓人家信服,不是靠好話欺騙人,懂嗎?辦工廠,要的是信譽。不靠質量,騙得了初一,還騙得過初五嗎?”他越說嗓門越高,“你認為那是給廠裏辦了件好事嗎,其實是砸鍋、倒牌子。噢,又想叫更多的車輛到我們廠來修理,又想馬馬糊糊地應付,那豈不等於又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嗎?你這個沒有頭腦的家夥!”
代理廠長猝不及防地受到任希海一頓挾雷帶電的訓斥,臉上的表情全部板結了,怔怔地站著,呆若木雞。
不久,代理廠長臉上那板結的表情被一種嚴酷的刺激治愈了:經他手出廠的車輛有的已送回工廠要求返修。
迪斯科舞廳的常客
氣派的錦江飯店裏的氣派的迪斯科舞廳,寬敞、明亮、雍容、豪華。
華燈初上時分,這裏便成了另一番世界:閃爍璀璨的霓虹燈,瘋狂的迪斯科舞曲,嗲聲嗲氣的女聲伴唱,風靡蓉城的抽筋式迪斯科舞姿,穿著時髦的年輕小夥兒和濃妝豔抹的摩登女郎。炫目的燈光,炫目的身影,炫目的氣浪,這裏的一切仿佛都令人炫目。
然而,在舞廳的一個固定喝飲料的座位上,固定般地坐著一個人。他時而喝口飲料,時而吸支煙,時而又將目光投向雙雙摩肩擦踵的身影,可是他的臀部似乎與座椅粘合在一起,變成一個統一的固定物,那“傻帽兒”似的神態與周圍的氣氛是那樣的不和諧。
可是,每當一支舞曲終結,他立刻“活”了。
他馬上“滾”到小夥子堆裏,與他們一樣喝飲料,還時不時攀談上幾句,但更多的還是豎起耳朵傾聽。
一支新的迪斯科舞曲響了,他又回到原來固定的座位上,並且取出一個小本子記上點兒什麽,然後又是時而喝口飲料,時而吸支煙,時而又將目光投向雙雙摩肩擦踵的身影。
這個怪人是誰?他來舞廳究竟幹什麽?
答案不久便得出了:簡陽農場汽車修理廠所屬的銷售汽車零配件的門市部調進價值九萬元的汽車零件,幾天之內就銷售出七萬多元,而購買者大都是迪斯科舞廳的年輕小夥子,也就是經營汽車零部件的個體戶。
迪斯科舞廳的那個怪人就是任希海,他正是依靠諸如此類的種種渠道,做到場長殷祿生對他提出的兩句話:信息量要大。應變能力要快。
“老任,你總去迪斯科舞廳,別人會不會認為你整天去跳舞?”
想跳。但遺憾的是我是個地道的舞盲。
舞盲。
舞廳。
辯證法的勝利。
“該我得的一分錢不能少,不屬我的一分錢也不要。”
這個話題是在問者有意而答者有心的狀態展開的。
老任,恕我直言,你經常與港商和經營汽車零部件的個體戶打交道,會得些好處吧?
“是。可惜你來晚了,前些日我辦公桌的抽屜裏還有一包‘大團結’哩。”
“誰給的?”
“有的個體戶想買汽車零件偷偷送給我的人情費,社會上都叫回扣。”
一共有多少?
三百多元。
“不少嘛。”
“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可惜,我交給廠裏的會計了。”
你廉潔奉公,不簡單。
“廉潔奉公這個詞,對於我已經很陌生了。”
“怎麽,有人懷疑你中飽私囊?”
“唉,在這個十分敏感的問題上,還是避而不談的好。”
他說著深深吸了一口煙,又重重吐出,好象噴射出滿腹的濁氣,過去有人說做人是世界上最難的,當時我還不理解。現在我由衷地感受到了。比如說,你要整天穿得破衣爛衫的,或者窮得象個叫花子,會被人嗤之以鼻。那麽如果你要穿戴時髦一點兒,氣派一點兒,又有人犯疑心病和紅眼兒病。
那你現在對待這種世俗偏見采取什麽對策?
“我行我素。”
“那你當廠長沒有什麽報酬?”
“有。我和農場一開始就規定好了,白紙黑字,寫在農場的獎勵條例上了。”
“具體怎麽規定的?”
“全年完成農場規定的純利潤任務,廠裏提取百分之六,廠長提取百分之一;要是超額完成指標,廠裏提取百分之十,廠長提取百分之二。”
“這麽說,現在你已經可以當萬元戶了?”
“所以,要拿就拿這種大錢。這種錢拿得光彩、體麵,還理直氣壯,少一分都不行。人,就要瀟瀟灑灑地活著,不要搞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兒。有的人懷疑我利用工作之便,從中牟取私利,我說,不管是港商還是個體戶塞給我的錢,我一來看不上,二來覺得發臭。不屬於我的,我一分錢都不要!”
我看著這個因衝動而臉色變紅的西北漢子,還能再說什麽呢。
一份沒有表格的作息時間表
“談談你每天的工作安排吧?”
“怎麽說好呢?”
下麵,便是任希海一天的作息時間表。
早晨:6點起床。整理被褥和洗漱20分鍾。然後到廠房轉一圈兒,再去吃早飯。
上午:一,向生產計劃科了解全廠生產情況,抓出車率。二,對修理的車輛進行質量把關,做到逐一檢查,不符合要求不出廠。
下午:一,四點鍾以前工作項目同上。二,四點鍾以後到兩個分廠和兩個門市部檢査工作。
晚上:一,九點鍾以前到錦江飯店迪斯科舞廳或者到一些個體戶了解汽車零件的需求信息;二,十一點以前找生產計劃科的人員交流情況,研究工作:三,十二點或者翌日兩點慎獨,思考全廠生產形勢和工作安排。
備注一:每天睡眠三到五個小時。
備注二:每周星期六晚九時許回家,轉天星期日上午八九點鍾返廠。
備注三:一年零兩個月沒有休息過星期天。
需要補充說明的幾個問題:
—、全廠每次評定獎金,幹部戰士和職工一致評任希海為一等獎,可是每次他都把自己的名子抹去。
二、任希海的母親病逝,接連兩封電報要他回去。等他一再拖延回到故裏,到母親的墳上一看,見墳上已長了一棵手指粗的小樹。他疚愧地圍著母親的墳墓轉了三圈兒,然後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頭。
三、一天,任希海路過家門,見屋門鎖著,知道愛人曲藝玲還沒有下班。兒子呢?呀,兒子一定又在鄰居家。因為任希海的愛人常常下班回來晚,所以將兒子托付給鄰居照料。當任希海來到鄰居家,兒子卻在鄰居家的床上睡著了。他抱起兒子,剛進屋。兒子醒了。兒子睡眼惺忪地問:“爸爸,你為什麽老不回家?”任希海答:“爸爸工作忙。”兒子不滿地說:“別人家孩子的爸爸也上班,怎麽天天回家?”任希海說:“爸爸的工廠一來離家遠,二來工作緊張,實在離不開。”兒子說:“你老不回家,我媽媽又上班,又做飯,還要洗衣服,還看著我寫作業,有多累”任希海張了張幹澀的嘴,沒有說出一個字。用什麽語言向兒子解釋呢?他忽然想起手提包裏有幾個桔子,掏出來交給兒子:“給,吃罷,你媽一會兒就回來了。”說完,他住床上一躺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朦朧中依稀覺得臉上有一團熱乎乎的東西在蠕動,驚訝地抬起小山般沉重的眼皮,發現原來是妻子正用熱毛巾給他擦臉。妻子見他醒了,疼愛地說:“瞧你滿臉塵土,連臉都顧不得洗。飯已經做好了,吃完飯,再接著睡。”他坐起來一看表,見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急忙抄起飯腕,三扒兩口吞進肚,拎起手提包,說了聲“晚上還要研究工作,我走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
任希海是非小議
時間:1987年7月某日上午。
地點:汽車修理廠一隅。
人物:一男一女。
(廠院正中是高大的乳白色冷庫,左側是修理車間,右側是待修理的各種進口汽車,廠院樹木蔥鬱,井然有序男:哎,你說咱們廠長整天忙得象個走馬燈似的,有多累。
女:誰叫他當廠長哩。
男:這得看人。有的人當廠長,上班還不是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
女:我是說咱們廠長心氣太高。可他一天累得賊死,有幾個說他好的。
男:我也常尋思這個問題。論工作,他比誰幹得都多;論辛苦,他一顆汗珠摔八瓣兒。可總有人對他不滿意。
女:叫我看,因為他工作上太認真。
補議:前不久,一位老職工負責修理幾台日本豐田轎車。在出廠前,幾台豐田轎車的司機仔仔細細地進行了檢查,沒有發現任何毛病,滿意地一再表示感謝。誰知就在這時,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任希海非要親自撿查一遍不可。結果他發現其中一台車不符合質量要求,堅持讓那個老職工重修,結果惹得那個老職工臉蛋子幾天沒放晴,罵他胳膊肘兒往外拐。
男:這年頭,好象工作認真也成了缺陷。
女:現在有幾個當官的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男:所以才搞改革。這都是吃大鍋飯造成的。
女:我看也不全是。
男:當然還有上麵正在抓的官僚主義。
女:我老覺得咱們廠長太傻。
男:你說件事情給我聽聽。
女:……
補議:今年四月,空軍簡陽農場新籌建的飲料廠已經竣工。可是由於車間電器設備安裝不盡合理,致使生產線不能運轉。農場場長殷祿生聽說後,拉上身邊的任希海:“走,跟我到飲料廠轉轉去。”任希海沒經任何思索,爽快地隨同前往了。來到飲料廠,任希海儼然象個飲料廠廠長而不再是汽車修理廠廠長,認真向技術人員詢問機械安裝情況,並且直言不諱地指出車間電器設備安裝不合理,原因是廠有關負責同誌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負責安裝電器設備的電工是個“照明電工”,其實應該找一個“機械電工”。這樣一來,使有關同誌頗為尷尬。你說,人家心裏會怎麽想。是誇他將農場的各個分廠看成一盤棋和思想境界高,還是暗罵他是狗咬耗子?
男:不說嘍,當官兒的事情咱看不清楚。
女:哎,聽說來了個作家要采寫咱們農場搞改革的事跡。
男:寫農場,與咱們有啥子關係嘛。
女:人家要是來寫咱們廠長,找你談談情況,你說不說?
男:嘿嘿……
女:你再不說明白,我擰你耳朵。
男:噓——廠長來了。
女:快,快幹活去。
男:嘿嘿……
1987.11.19於四川九寨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