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本來是白色的。但它一旦被鑄成黑的,將意味著什麽?
——題記
一、救護車在呼叫
在某軍事機關大院一隅,莊嚴地裹立著一座米黃色五層大樓。它竣工於50年代初,坐北朝南,飛簷琉瓦。從正麵拾級而上,是一個顯赫的穹形朱漆大門,兩側各辟一掖門,倘若不是被左右兩幢框剪式新型大樓所映襯,遠遠望去頗象一座偃臥於深山老峪的古刹。
這座大樓,是最高統帥部,堪稱部隊的“神經中樞”。軍政最高長官在這裏商磋軍機大事,製定戰略部署,指揮千軍萬馬,無形中強化了大樓的氣勢和神威。
猝然間,在蕭瑟地晨風中,從朱漆大門內湧出一群人。司令員嚴達鵬奄奄一息地躺在折疊式軍用擔架上,麵色蠟樣蒼白,鼻孔裏插著橡皮輸氧膠管,嘴角被痛苦扭曲得變了形,已處於彌留狀態。擔架前後是兩個膀大腰圓的戰士,幾個穿白大褂的男女軍醫護衛在擔架兩側,個個臉上熱汗涔涔,一副急切而焦慮的神色。跟在擔架後麵的是年逾花甲的副司令員何廷海。他蹇蹇地搖晃著身子,連聲低吼著:“快!快!快!”那聲音象半空中滾過的悶雷,具有憾人心魄的威懾力。
大樓前,等候著一輛日本豐田牌救護車。從大樓門口到救護車停放位置,要下五十四級台階。如果從下往上眺望,每十八級台階又分為一個大的梯層,共分為三個大的層次、而每個層次的最後一級台階。足有一米寬。據說原工程師所以煞費苦心地這樣設計其優點大致有四:一是將台階距離加大,顯得頗有氣派;二是台階雖高,但高而不陡;三是軍政長官年事高後,每上十八級台階可以在最寬一級稍事小憩;四是當你站在每個梯層頂端的寬台階上,從不同俯角潛心鳥瞰廣場上一字排開的各種轎車和正前方設計精美的假山、花壇、噴水池以及鬆柏環抱的柿林,定然獲得不同的感受和滿足。何廷海過去曾多次站在每一級寬台階上,醉眼朦朧地細細體味設計者的匠心,每次都撩撥起盎然的興致和無限快感。可是眼下,何廷海每下一級台階就象跳坑一樣。他氣惱地罵設計者是個沒有戰略眼光的笨蛋。當今時代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時間節奏的加快。如果當初在台階底層修一條通道,領導幹部的轎車可以直接出入,遇到這種情況將會縮短多少時間?何廷海深深感受到時間作用於生命的價值是多麽可貴。
“嗚——”!救護車帶著聳人的呼嚎和尖厲的恐怖開走了。
何廷海定定地看著遠去的救護車,緊咬的牙幫骨一陣痛苦的痙攣,一張久經磨礪的老軍人所特有的剛毅的臉上抑製不住地泛出懊悔的神色。
本來,嚴達鵬這次病危完全可以避免,至少可以緩解。然而,大意了。殊不知,大意又是軍人的勁敵嗬!
前天,嚴達鵬從幾個基層部隊檢查工作回來,他愛人馬秀雲就說他心絞痛,希望何廷海勸說他住院治療。何廷海過去一直是嚴達鵬的老上級,話出口當然舉足輕重,他卻沒有直言相勸。按照值班順序,昨天該嚴達鵬在地下指揮所值班。何廷海知道嚴達鵬的作風,凡是決定下來的規章製度,他從來是身先士卒。何廷海為了阻止他,決定提前到指揮所頂班。誰知他到了指揮所,嚴達鵬早坐在指揮員位置上了。他動員嚴達鵬回去休息,嚴達鵬卻說“連曹孟德馬踏青苗,都削發代首,以示三軍,難道我還不如白臉兒曹操?”說得何廷海無言以對,隻好作罷。
“該怎麽向馬秀雲同誌解釋嗬!”何廷海悵然地回過頭來,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驚人的偶數——台階的總和恰好是嚴達鵬的實際年齡。他心裏一陣悲涼:嚴達鵬才五十四歲就躺倒了,而自己又整整比他大十歲,老嘍,的確老嘍!他不無感傷地籲了一口氣,疲憊地登上第一層台階,目光驀地觸到警衛戰士那烏黑閃亮的槍刺上,一種訓練有素的軍人氣質使他猛地挺起胸脯,對身旁的秘書處長趙金水說:“先不要把司令員的病情告訴他愛人。什麽時侯告訴,等我到醫院後再說。你要守在電話機旁,沒接到我的電話之前不要離開辦公室!”他說完登登地走下台階,貓腰鑽進他的黑色伏爾加轎車,“砰”地關上車門:“去醫院”!
二、急救室的紅燈
駐軍某醫院急救室。
門楣上標誌著危急信號的紅燈亮了,閃爍著猩紅的光。好似魔鬼的眼睛,猙獰可怖。
嚴達鵬一動不動地躺在鋪著白罩單的病床上。他頭部左側是一台進口的心電監視儀,示波器的熒光屏上閃現著忽上忽下的心動電描圖的脈衝信號;右側是一個鋥亮的鍍鉻三角支架,I形狀的橫杆上高高懸掛著輸液瓶,晶瑩的極化液體無聲無息地滴入他那裸露在外的胳膊裏。他的鼻孔依然插著輸氧膠管,一個凶神惡煞似的陰森森的氧氣瓶豎立在牆角。他的手臂和腿伸得直直的,如若不是尚存一絲微弱的鼻息,則完全象一具僵硬了的屍體。
主治軍醫在診斷報告上明確無誤地寫上駭人聽聞的四個字:心肌梗塞!
大凡懂得些醫學常識的人都曉得,主治軍醫的診斷實際上是發放了一張叩開地獄之門的通行證,其可怕程度不亞於希臘神話中潘多拉打開災禍之匣,以至於何廷海聞聽以後流下了悲愴的眼淚。這是因為何廷海除了常人所具有的情感之外,還因為他深諳一個出類拔萃的軍事指揮員對民族、對國家是多麽可貴!
軍人的氣質之一在於能夠節哀。何廷海到醫院不久,便理智的感到應馬上回指揮所。“軍中不可一日無帥”嗬!他通知趙金水先來一步,然後再向馬秀雲報告司令員的病情,並且要他轉告馬秀雲: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凡是能夠滿足的一定滿足。
到底是首長夫人享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何廷海剛剛離開。馬秀雲乘坐上海牌轎車趕到了醫院。身後跟著她的兒子嚴虎和剛剛從大西北休假回來的女兒嚴娜。
馬秀雲原是部隊機關門診部內科副主任。前不久因患子宮瘤做過一次大手術而離職休養了。她中等身材,不知是由於營養過剩還是由於清心寡欲,她胖得過於“發福”了,臀部的寬度與腿的長度幾乎相等,她的皮膚特別白,又特別細膩,雖然她並未時髦地搽抹幾乎每天的電視裏都大肆渲染的奧琪抗皺美容霜,臉上也很難看到一條明顯的皺紋。她性情溫和,又缺少一般同齡女人的絮叨;性情溫和而不寡斷,言語持重而不驕矜。所以在她身上既有賢妻良母的美德,又有首長夫人的風度。
“馬主任,您來啦?”趙金水稱呼人,曆來是姓氏後麵加職務,而且有意避開“副”字,據說他在這方麵是研究了心理學的。他疾步上前攙扶似的托著馬秀雲的左臂,一副殷勤的神態。過去曾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奴性實足,他聽了嘻嘻一笑,不以為然。他的信條是:聽話沒虧吃。大文學家範仲淹雖“出仕後有敢言之名”,卻屢遭貶謫。一生剛烈的彭大將軍,幾乎落個“永世不得翻身”。何況秘書本身就是奴性的產兒哩!
“司令員,有危險麽?”馬秀雲上樓跑得急,喘息地問,豐腴的前額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又細又高的趙金水微弓著身,與馬秀雲保持平行狀態,回答說;“正在搶救。醫生說,您來了先在休息室稍候一下,他們馬上來匯報。”
馬秀雲躇躊了一瞬,表示鎮定地點了點頭,轉身進了休息室。
一身傲骨的嚴虎根本沒把趙金水的話往耳朵裏裝,猶入無人之境地徑直往急救室裏闖。趙金水急忙上前勸阻,被他一把撥拉到一邊兒。嚴娜不滿地伸手拉嚴虎的衣服,結果沒拉住,嚴虎已經衝進了急救室。
休息室內,馬秀雲惴惴不安地坐在沙發上,趙金水一進屋,便急不可待地問道:趙處長,司令員的情況到底怎麽樣?
“這——”趙金水正要吞吞吐吐地回答,嚴虎象個暴怒的獅子似的站在麵前,額頭上青筋直暴,咆哮地指著他的腦門兒吼道:“我問你,我爸爸病成這個樣子,其他當官兒的都他媽的死絕了?怎麽一個也不露麵!”
趙金水嚇得慌忙站了起來,一連倒退了兩步,怯怯地回答說:“何副司令員來過了,剛剛走。”
嚴虎上前緊逼一步,冷冷的目光咄咄逼人:“連他媽的個屁也沒放?”
“小虎!”馬秀雲對兒子的出言不遜表示了不滿。一趙金水不僅現在對嚴虎不敢冒犯,就是平時也敬畏三分。
嚴虎剛一降生到這個世界上,造物主就恩賜他一段引以自豪的“光榮曆史”。那是淮海戰役的炮聲打響不久,當時擔任部隊衛生員的馬秀雲拖著懷孕七個多月的身子,執意要求參加了戰場救護。當她剛剛把一個負傷的機槍手背下前沿陣地,一陣劇烈的腹痛,嚴虎伴隨著隆隆炮聲呱呱墜地。嚴虎的第一次呼吸,嗅到的便是濃烈的硝煙和被炮火燒焦的泥土氣息。當時為了戰爭的需要,馬秀雲隻得把嚴虎托付給一個支前的老鄉。這位老鄉一麵用米湯撫養嚴虎,一麵用小推車把他推到了南京。由於部隊已經南下,他隻得把嚴虎帶到淮北農村。嚴虎在那位老鄉眼裏非同凡人子弟,因此對他百依百順,致使他從小就任性、粗野驕橫。馬秀雲在嚴虎七歲那年把他接回身邊。她覺得兒子一生下來就沒有得到母愛,在鄉下又吃了七年粗茶淡飯,總感到對不起嚴虎,欠了他的債。她把嚴虎送進部隊子弟學校,使他經受優良的教育。在生活上為了彌補他幼年時期的“營養不良”,牛奶、巧克力和高級糕點全部采取“各取所需”。遺憾的是,這些優良的條件並未能使他德、智、體成正比發展,而是出現嚴重的“比例失調”。美饌佳肴象鮮酵母一樣使他長成望而生畏的一米八四的大個子,而良好的教育條件卻未能陶冶他粗野的習性。他象與知識隔著一種透明的格格不入的絕緣體,從小學到中學竟然沒有一門功課得過5分。他的學習成績雖然在班裏始終倒數第一,但是其“威望”之高卻跨過了班級的界限。一次,一個女生在公共汽車上被幾個小流氓調戲,求救於嚴虎相助。嚴虎身上具有華夏子孫的俠肝義膽,便挺身而出,一頓拳腳,把幾個小流氓打得鼻青臉腫。其中一個小流氓掏出一把鋒利的牛耳尖刀,“噗”地紮在自己的手背上,鮮血汩汩流出。他不但不喊一聲痛,反而向嚴虎發出恐嚇的獰笑。哪知嚴虎二話沒說,取出打火機,“哢嗒”一聲打著,用一寸多高的火苗燒燎赤裸裸的左臂,隨著“噝啦啦”一陣響,爆起串串火花,嚇得那群小流氓五體投地,甘拜下風。從此,嚴虎名聲大振。“文革”初期,嚴虎也揭竿而起,儼然當上了造反兵團的總司令。可是在成立“革委會”前夕,他卻激流勇退,竟然在海運碼頭當了個“扛大個兒”的搬運工。這樣一來又成了“天方夜譚”似的趣聞,其傳奇色彩可以與“水門事件”抗衡。幾年前,他鬼使神差地辭退公職,往返於京廣之間跑開了“單幫”,因走私被公安部門拘留過兩次。最近他準備自籌資金開辦一所旅館,揚言要與廣州白雲旅館相媲美……
——這家夥生性怪僻,玩世不恭,不可招惹。
趙金水在心目中把嚴虎視為紈絝子弟,但表麵上卻又顯得畢恭畢敬。他以馴服的語調說:是這麽回事,方才何副司令臨走時曾指示院方,要不惜一切代價,全力搶救司令員的生命。同時,他又指示我轉告你們,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來。
“噢?那好哇!”嚴虎冷冷一笑,以刁鑽的目光盯著趙金水,“那就勞您大駕,拿出筆記本,我說,你記。要求不多,一共五條。第一,……”
“小虎,不許胡鬧!你爸爸要是知道了,又會惹他生氣的!”馬秀雲知道嚴達鵬平素廉潔奉公,任何時候他都不會同意子女向黨伸手的,急忙向嚴虎喊道。
“我爸爸?”嚴虎一聲哀嚎,接著聲淚俱下,“我爸爸已經不行了呀!”
“嗬”!馬秀雲聞聽立刻昏厥在沙發上。
三、在空落的客廳裏
何廷海從指揮所回到宿舍,已是八點整。他叫秘書通知在家的常委,一小時後在三樓小會議室開會,議題是商定圍繞司令員病危有關事宜。爾後他擦了把臉,喝了半懷牛奶,步履沉重地走向客廳。
這是一個寬大而簡樸的房間。一個長條桌,兩個單人沙發,既缺少吊燈地毯,又沒有名人字畫和奇花異草,唯一的裝飾是正麵牆上一幅反映陸、海、空三軍舉行聯合演習的大幅油畫。國產新式殲擊機、強擊機和轟炸機組成的聯合機群,威武雄壯地翱翔在蔚藍色的天空;波瀾壯闊的大海上,排排箭鏃般飛馳的魚雷快艇和龐大的艦隊犁開萬頃波濤,破浪前進;海岸邊,沙灘上,荷槍實彈的陸軍戰士以猛虎下山之勢發起了衝鋒。這幅油畫氣勢雄偉,形象生動地展現了陸、海、空三軍指戰員保衛祖國四化建設的勃勃英姿。這幅油畫,據說是何廷海有一次到上級機關開會時耍了個“二皮臉”才要來的。從此,他好象與這幅畫結下了不解之緣。隻要一有空閑,他常常坐在對麵的沙發上,刻意地凝眸觀賞,宛如細細體味合成軍作戰的聲威,又好似遙思將來反侵略戰爭中三軍統一行動預案。常此以往,使何廷海的老伴對這幅畫產生了嫉妒心理。客廳裏再有一件為何廷海所珍愛的東西,即當年從日本大佐手裏繳獲的那把戰刀。它終日掛在一進門右側的三角形紅漆木衣架上,魚皮刀鞘上的銅箍鋥光閃亮,沒有一絲鏽斑。刀鋒脫鞘,如銀蛇出水,寒光逼人。何廷海每日都要揮舞這把戰刀,練一身熱汗。一年四季,從不間斷。雨雪天氣,這間客廳便成了他習武健身的場所。還有,每當他思考重大問題,都習慣於在這個客廳裏邊踱步邊思索。在這期間,不允許任何人進來幹擾,否則他同樣會瞪著眼珠子罵娘的。這樣一來,這個房間名曰客廳,實際上使用權歸何廷海一人所用,別人是望而卻步的。
這當兒,何廷海陰沉著臉,擰著眉,反剪雙手,在客廳裏急速來回踱步,那神情象忍著憤怒,又象抑製著煩惱,總之怒火中燒。驀地:他急收腳步,濃眉下兩道犀利的目光猛地掃向右側的沙發上。
——嗬,沙發上竟然坐著一個人。
誰?——嚴娜。
安然坐在沙發上的嚴娜,是個單純、樸實而又倔強的姑娘。她身材修長,但又顯得豐滿。眉眼俊秀,但絕不窈窕。她今年已經二十五歲。這個年齡對於一個還沒有選擇配偶的姑娘是至關重要的。如果過了這個“坎兒”,人們將無情的在姑娘麵前加上一個可怕的字眼兒——“老”,謂之“老姑娘”。而一旦加上這個“頭街”,人的思維習慣又往往與女性致命的缺陷聯係在一起,諸如“醜陋”、“清高”、“孤僻”。
“放蕩”,凡此種種。因而不少姑娘發現自己已經瀕臨這個“坎兒”的邊沿,好象即將失去的東西才倍覺可貴一樣,便不遺餘力地裝飾打扮,充分顯示自己青春的魅力,使那些顧盼多情的小夥子為之傾倒。然而,嚴娜卻好象沒有進入青春期的小姑娘,很不注重衣著佩戴。她仿佛有意向西北的荒原大漠和高山大阪對抗,終日一身“國防綠”。那齊耳短發既不燙卷又不做花,平平地垂在帽簷下。乍看上去,好象是一個剛剛入伍的新兵。她所以這樣嚴酷地來約束自己,一個重要原因,是她極端厭惡哪怕是稍許炫耀自已門庭顯貴,生怕別人說自己有別於凡夫俗子的“特殊公民”。
嚴娜本是北京大學數學係畢業生,對電子學具有濃厚的興趣和潛心的鑽研,並且躊躇滿誌,根據她的水平,畢業後完全可以留在北京第一流的科研單位工作。當時教過她的一位教授找她談話,希望她留下來,並預言她將來在電子學會脫穎而出,頗有一番作為。可是她卻執意地選擇了另外一條路——參軍,在祖國大西北某部隊從事新式武器的研製工作。她入伍後,馬秀雲曾幾次背著嚴達鵬請老戰友們幫忙把她調回內地。可是當嚴娜所在部隊領導征求她的意見時,她堅決表示願作一株沙海中挺立的駱駝草,不願作一隻順從時令築巢的候鳥,堅持走自己的路,嚴娜保持著特有的麗質。純潔的天性使她不苟陋俗,真實的品格又使她不屑自欺。
為此,嚴虎罵嚴娜是“犯神經”,是從月球上來的人“是典型的”傻帽兒。
“嚴娜,嚴虎提出的五條要求,其中四條行與不行我都可以拍板,唯獨第五條需要聽聽你的意見。你要認為符合自己的意願,咱們馬上就辦。如果其他常委有投反對票的,就是罵娘也得依我!”何廷海以長輩的口吻對嚴娜說著,在劇烈的思考中保持著冷靜,威嚴的目光裏深含著關切。
嚴娜依然坐在沙發上,在何廷海麵前毫無拘束的神色。其實,嚴娜從小就是何廷海家中的常客。一來何廷海與嚴達鵬是老上下級,關係甚密:二來他們兩家長期毗鄰,住宅之間僅有一堵半人高的牆相隔,而且還有一個小門相通;再則,何廷海的老伴膝下無女,格外喜歡嚴娜,每天都“三請諸葛”似的叫她過來玩。嚴娜對何廷海一直以“伯伯”相稱,沿用至今。
“我不同意在這個時候調回來!”嚴娜緊咬著嘴唇,兩嘴角間形成一條強硬的直線,放在沙發扶手上的手無形中也握成了拳頭。
“是不是怕以後再整黨,給你伯伯湊材料?——嗯?沒關係!這種事,放在一個連長、營長身上,當然就是大問題嘍,鬧不好烏紗帽都保不住了!但是放在我們這些老家夥身上,沒啥大不了的。再說,總還能找出幾條冠冕覺皇的理由嘛!”何廷海說得很輕鬆,又很實在,沒有半點勉強。
我還沒有想到這些。嚴娜回答地很坦率。
“嗯——!”何廷海從胸腔裏籲了一口氣,轉過身,繼續來回踱步,剛剛塗過油漆的絳紫色的地板富有節奏地發出渾厚而堅實的聲音,伴隨著一老一少兩代軍人的談話聲:
“把你調回來,這不光是嚴虎的版權,其中也有你母親的意圖,想到了嗎?”
“想到了。”
“看來你父親的病很嚴重,很難說有希望再站起來,這樣一來,將來你母親就需要有人照顧。把你趁機調回來,名正言順。你可不能坐失良機呀!想過了嗎?”
“想過了。”
“你還應該想到,你的調動不僅是個地域的變換,也不單是關係到你母親的問題,還關係到你切身的生活、愛情和幸福,這一點,你認真想了嗎?”
我,想了,都想了。
“孩子,我謝謝你!”何廷海突然停止腳步,猛然轉過身來,兩條眉骨聳動著,遠遠地向嚴娜伸出了手臂。
嚴娜急忙站起來,緊緊擔著何廷海一雙蒼勁的大手,覺得他的手在抖動,在戰栗,而且熱烘烘的。她驚訝地抬起頭來,何廷海已經轉過身去,臨走出客廳,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讓阿姨給你弄點吃的,一會兒用我的車送你去醫院,我去開會了!”
產娜定定地站著,心裏咀嚼著何廷海的話,眼圈一熱,眼角溢出兩顆晶瑩的淚珠兒。
四、兄妹的“板門店談判”
嚴娜返回醫院,當即被嚴虎“隔離審查”了。他把她拉到醫生辦公室,鷹隼一樣的目光狠狠地瞪著她,厲聲厲色地盤問道:“你到哪裏去了?”
嚴娜回儆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是知道了嗎,還明知故問?”
“何副司令對我提出的五條,持什麽態度?”
“十分明確,四個字。”
“怎麽說?”
“敲詐勒索!”
“你胡說!”
“胡說?那你還問我!”
嚴虎氣咻咻地搬著手指頭:“你說,我提的哪一條不正當?第一,爸爸將來的一切花銷由公家支付,這過分嗎?哪個小子說過分,我可以給他舉出一百個例子。第二,以後要攆我們搬出部隊大院,給我們的房子不得少於現在的住房麵積,這有什麽特殊?現在哪個高幹子女沒兩間房子?第三,連工人退休都許可頂替,我老子為革命出生入死,最後我要繼承父誌,參軍入伍,接過革命的槍,這是高尚行為。第四,你都二十多了,還不趁機調回來呀?”
“就憑這一條,就是敲竹杆!”嚴娜仿佛受到莫大的羞辱,臉色緋紅,氣憤難捺地打斷了嚴虎的話。
“我的小姑奶奶,我真不理解,西北的”黃毛風“還沒把你給灌夠哇?”嚴虎把嘴都氣歪了,扯著脖子喊,“那個連他媽的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你為什麽那麽留戀?”產娜鄙視地看著嚴虎,反唇相譏地說:“你知道什麽叫‘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麽?你能想象”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觀麽?你能理解’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的情懷麽?你……
“得了,你別‘馬列主義老大姐’了!現在不是唱高調混飽肚子的年代了!”嚴虎氣得嘴裏噴唾沫星子,“你知道社會上是什麽行情?現在人們的奮鬥目標是什麽?是‘向錢看’!是首先自己富起來。現在是‘誰發家誰光榮,誰貧窮誰狗熊’是‘有錢走遍天下,無錢寸步難行’。我勸你還是少來點浪漫蒂克,多講點實惠。不然,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怪不得連把你自己都當成了商品,跟你這號的沒共同語言!”嚴娜一氣之下就開門跑了出去。
“你回來!”嚴虎惱怒地拔腿就追。
嚴娜見嚴虎跟了出來,靈機一動,一個急轉身踅回了醫生辦公室,“砰”地關上門,“嘎巴”落上鎖。
嚴虎推不開門,掄起拳頭“砰”地擂在門上,隨之恫嚇地一聲怒吼:“開門!”
嚴娜不示弱地說道:“不開,不開,就是不開!”
嚴虎見來硬的不行,隻好來軟的。他哀求地說:“開開呀,我有話還沒說完哪。”
“誰又沒堵著你的嘴。”
“隔著門怎麽講?”
“你的聲音不是很悅耳動聽嗎?”
“你——!”嚴虎感到急不得,火不得,隻得耐著性子隔著門說話。一時間,方才還劍拔弩張的兄妹兩個,頃刻變成“板門店談判”了。
“娜娜,你怎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你不想想:過去媽一直想把你調回來,爸爸不同意。我勸媽,暫時不調就不調,沒關係,反正爸爸在台上,什麽時候想調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可是將來就不同了。你還看不清現在的人情世故:現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完全是一種互相利用,什麽‘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那都是在入黨誌願書上的詞兒。有些人就他媽的是實用主義。爸爸在台上,大權在握,誰都想巴結,‘宰相家人七品官’,連對我們都高看一眼。爸爸要是兩條腿一蹬,樹倒狐猻散,就是原來整天溜溝子添P股的家夥再見了我們眼睛也會長到腦瓜頂上,因為從我們家已經無利可圖,這幫狗娘養的!”
我的人生道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向來就沒想依靠誰,也不想得到誰的憐憫,因為我也是個人。
“好,就算你偉大,那媽你管不管?”
“媽要到我那裏去,我拍手歡迎,而且保證讓她頤養天年。”
“她要是不去呢?”
“那要你這個兒子幹什麽?”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嫂子住在我嶽母家。”
“人家有兩個兒子,日後也用不著你捧骨灰盒,你不會回來!”
“你給我少說廢話!你說,你到底同意不同意調回來?”
“回來不回來與你有何相幹?”
“當然至關重要!你一講高姿態,那我想到部隊撈個官兒當當的願望不就吹燈了?”
“說來說去,核心還是為了你。卑鄙!”
“小丫頭片子,你永遠不要出來了,我去找何副司令,生米做成熟飯,看你還有什麽招使!”
“你回來!”嚴娜急忙開門一看,嚴虎已無蹤影,氣得一跺腳,哭了。
五、嚴虎大鬧常委會
當地最高軍事首腦會議於上午九點準時開始。
今天蒞會的,除了一位副司令員在指揮所值班外,凡是在機關的常委都來了。此外還特地吸收了秘書處長、“老幹辦”主任和幹部部福利科的同誌參加。
以往,這些將軍級的老家夥們湊在一起,總要先打上一陣哈哈,以玩笑形式表示問候,用挖苦口吻傳遞友誼,經過一陣談笑之後,大概臉上過於嚴肅而僵硬的肌肉得到了鬆馳,然後才“書歸正傳”。然而,今天卻一反常態。常委們見了麵,不知是心事過重還是覺得今天不是說笑的時令,有的機械地點點頭,有的遞過一個會意的眼神,算作心照不宣。人人臉上難以看到一個笑模樣。大家根據久已形成的習慣,按官級高低依次落座,除了劃火柴吸煙和偶爾茶杯蓋撞擊茶杯發出的聲響外,顯得異常肅靜。嫋嫋上升的煙柱匯聚在天花板上,在蘋果綠塑料貼麵的牆壁的折光映襯下,形成一個濃厚的鉛灰色的雲層,無形中給室內的氣氛憑添了幾分壓抑的窒悶感。
何廷海坐在會議桌居中的一把藤掎上,深邃的目光象雷達熒光屏上掃描線的光波一樣在每個與會者臉上掠了一遍。他清楚地知道,這種沉悶的氣氛無疑是一種不祥兆頭,同時也說明這次會議議題的複雜性。把握大家的共同心理而巧妙地因勢利導是天才指揮者的藝術。何廷海思索有頃,鄭重宣布:“現在開會!”
回答他的是狼煙似的煙霧和隱顯在煙霧中的一張張冷峻的麵孔。
何廷海開門見山地申明了會議的議題,接著和盤托出了嚴虎提出的五條要求,然後要大家各自獨立思考十分鍾,考慮出逐條如何兌現的點子。何廷海這一招可謂高明。你想,如果能講出兌現方案的,自然認為有其兌現的理由;講不出所以然的,無疑認為“此路不通”。投讚成票的以“智多星”麵孔出現,表示反對的則來個“徐庶進曹營”,還有不說明任何實質性問題的“哼哈”兩句,不顯山,不露水,可以避免許多麻煩。果然,何廷海這個建議象石投池水,使沉寂的會議室立刻激蕩起來。常委們僵硬的麵部肌肉開始鬆弛,臉色也“由陰轉晴”,“能見度”越來越好,不大工夫便豁然開朗。淤阻一經疏通,匯聚在咽喉裏的話象打開閘門的水噴吐而出。常委會的議題以驚人的速度進行著。嚴虎提出的第一條要求,五個常委講可以考慮,四個常委未置可否,顯然以五比四通過;第二條,兩個常委講得幹休所房子蓋好後適當調配,七個常委扯東道西,以七比二否定;第三條,隻聽有人咂牙花,無人吭聲,等於全盤否定;第四條剛要涉及,會議室的門“砰”地被推開了,接著一聲嚎叫似的呼喊:報告!
常委們聽到這刺耳的喊聲,不啻於聽到一聲熊叫,雙雙驚詫的目光一齊射向門口。
——嚴虎一晃膀子走了進來。
何廷海見嚴虎冒昧地闖進常委會議室,心中激起莫大的不悅。但轉念一想,他畢竟是個晚輩,在這幫老頭子麵前算個地道的孩子咧,不能跟他一般見識。他臉上掛著寬宥的神色,指著靠門口的一把藤椅說:“小虎,你怎麽跑來了?你父親現在怎麽樣?坐下談。”
“我怎麽就不能來?嚴虎晃了晃膀子,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裏,那架勢大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派頭。
其他常委見狀,感到事情不妙。他們是深悉何廷海的脾性的,如果嚴虎這樣“牛”下去,何廷海會“先禮後兵”,到時候會有他的好“果子”吃的。
坐在門口側負責記錄的趙金水悄聲地勸說道:“嚴虎同誌,現在正開常委會,你提的要求以後會找你談的。”他說完向嚴虎一抬下頦兒,意思是說:“快走吧,你一個老百姓,在這個場合算幹什麽的?”誰知嚴虎根本不買他的帳,驕蹇地瞟了一眼,來了個揚頭望天。
“嚴虎,趙處長的話你聽到沒有?”一聲低吼,象深穀的濤聲,震人心底。
嚴虎聞聽一抖,但馬上一梗脖子,擺出一副“死豬不怕熱水燙”的架勢。
“嚴虎,趙處長的話你聽到沒有?我這是第二遍問你!”何廷海的臉漲得通紅,好似即將爆發的火山口。
嚴虎聽到“我這是第二遍問你”這句極普通的話,臉上卻駭然變色。追溯原因,卻有著曆史性的烙印。那還是二十多年前,嚴虎聽到嚴達鵬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抗日戰爭末期,侵華日軍駐屯軍桑木師團為了挽救其失敗的命運,孤注一擲,慘無人道地大肆屠殺我抗日軍民。血洗馬家橋,火燒大官屯,侵略者的雙手沾滿了中國人民的鮮血。為了嚴懲侵略者,我晉察冀軍區集結了十八團和二十團的全部兵力,還有五個軍分部領導的遊擊隊,再加上成千上萬的人民群眾,決定直搗桑木師團的大本營。鬼子兵憑借高牆壁壘和精良的武器裝備,負隅頑抗。戰鬥打得十分艱苦。當時何廷海的任務是率領一個尖刀連,出其不意地炸開正麵的城門,為大部隊進攻開辟勝利的道路。當何廷海率領尖刀連抵近城門時,卻不慎暴露了目標,被城門兩側的兩個暗堡猛烈的火力壓得抬不起頭來,一連幾次出擊,均告失利。眼看總攻的時刻就要到了,如果衝鋒號一響,城門炸不開,我軍將付出難以想象的巨大代價。怎麽辦?何廷海狠狠地盯著噴著烈焰地兩個暗堡,立刻命令剩下的人編成十八個戰鬥組,六個戰鬥組為一批,三批魚貫式出擊。尖刀連連長一聽,認為何廷海是拚命主義,沒有馬上行動。何廷海氣得虎嘯般地一聲斷喝:“日你娘的!你出不出去?我這是第二遍問你!”他的話音未落地,烏黑的槍口已經對準那個連長的胸膛。那個連長一看何廷海要執行戰場紀律,猛地躍出戰壕。“噌噌噌”,十八個戰鬥組利箭似的向城門疾馳。可是還沒有接近城門,都紛紛倒在血泊裏。何廷海的右腿被打斷了,他剛要匐匍前進,猛地發現尖刀連連長倚在城門上,一隻手點燃了導火索,一隻手托著被打穿的腹部流出來的腸子,接著是山搖地動的轟鳴和濃烈的硝煙……
——這個富於傳奇色彩的故事,在嚴虎心裏鑄成一種特殊情感。敬畏多於崇拜,躲避勝過親近。而今,嚴虎聽到何廷海的厲聲喝問。心裏一陣驚悸,但他立刻想出了對策,竟然惡作劇地背誦開了“最高指示”,……八項注意如下:
(一)說話和氣;……
“娘那皮,常委會都要攪得象個雜耍場了!”何廷海“砰”地一擂桌子,“趙處長,馬上通知警衛連派兩個戰士來,要會擒拿格鬥的,限他們五分鍾內趕到!”
“是!”趙金水不敢怠慢地答道,臨出門使勁一拉嚴虎,“還不快溜!”
六、副司令員的“大道理”
常委會一結束,何廷海乘坐黑色伏爾加來到了急救室。
嚴虎一見何廷海,悻悻地“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馬秀雲驚恐不安地看著何廷海,那黯然神傷的目光中既流露出對兒子的無禮所表示的歉意,又混雜著方才聽了嚴虎訴說所萌生的傷感。
嚴達鵬的病情依然沒有絲毫好轉征兆和緩解的趨勢。他仰麵朝天地躺在病床上,失神的目光忽而呆呆地盯著天花板,忽而毫無目的地左右轉動一下,四肢毫無知覺地一動不動,嘴唇變得僵硬而幹裂,如果停止搶救措施,恐怕早已停止了呼吸。
何廷海默默地肅立在嚴達鵬身邊,那沉重的心情,那眷戀的目光,那微微顫抖的雙手,與其說是懊悔,莫如說是在告慰。
嚴娜見狀,立刻走到何廷海身旁,勸解地說何伯伯,您身體也不好,到休息室坐一會兒吧?我媽也有事想跟您談談。
“嗯。”何廷海低沉地應了一聲。
傍午的休息室,明亮的陽光透過窗外高大的梧桐樹照射在蛋青色水磨石地板上猶如流泉飛瀉,使室內的空氣變得清冷冷的。
何廷海正襟危坐,兩臂平放在絳紫色人造革麵的沙發扶手上,黧黑的臉膛陰沉得象塊鋼錠,甕聲甕氣地言道:“有什麽事?說吧。”
側身坐在斜對麵沙發上的馬秀雲,憂傷地歎了一口氣,悲切地說:“方才聽說小虎跑到常委會上鬧去了,要是叫他爸爸知道了,還饒得了他!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唉,可是,您過去一直是達鵬的老領導,是我的老首長,現在有事不找您,可又找誰呢。”他說著忙取出手絹,捂住嘴,防止哭出聲來,哀怨的淚水斷線珠子似的沿臉頰滾落。
“哎呀,你先哭什麽呐!”何廷海是最見不得別人哭,一拍沙發扶手,急忙轉過臉去。
——女人的眼淚,令男人難以招架的武器!
“怎麽不叫人傷心呢?達鵬從沒有安安生生過幾天舒心的日子,就知道沒日沒夜的工作,最後躺倒在崗位上。他要是真不行了,連個遺囑都沒有留……”馬秀雲禁不住欷歔起來,那哽咽的神情,令人酸楚。
何廷海聽見馬秀雲抽抽嗒嗒的哭泣聲,心裏就象貓爪子抓似的難以忍受,便以哀求地聲調說:“不要哭了嘛!達鵬同誌的實際行動,我看就是再好不過的遺囑!”
馬秀雲原本還想說什麽,聽了何廷海的話鼓了鼓嘴沒有說出口。她知道有些話是不便於從自己嘴裏講出來的。自己畢竟是個受黨多年教育的老黨員嘛!再說,自己也是個有一定身份的人。起碼要考慮到對司令員的影響嘛!但是,完全不說也不行呀!剛才嚴虎的吵鬧、盅惑和要挾,使他動了母親的惻隱之心。於是,母性與黨性發生了較量。最後還是本能右了上風。——女人,到底是女人嗬!不過,馬秀雲畢竟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懂得並且掌握語言藝術的奧妙了。於是,她喟然一聲歎息:“唉——!達鵬真要有個好歹,小虎至今沒個職業,娜娜和我又天各一方,往後我可怎麽辦哪!”
何廷海聽了馬秀雲的弦外之音,兩道深邃的目光錐子似的盯在馬秀雲的臉上。他不無驚訝地感到,而且是真切地感到,映入眼簾這張臉,變了,變得較之三十四年前不僅豐腴了,富態了,細膩了,而且也世故了……
那是一張多麽可憐巴巴而又純樸的臉啊!
“同誌,收下我吧!給我口吃的,給我點活幹,就中呀!”當時隻有十六歲的馬秀雲,襤褸的藏藍色土市布衣褲勉強地罩著她那過分矮小而單薄的身子,瘦削的臉上和肩膀上道道血痕,紅腫的兩眼閃著乞求、哀告和泣訴的目光,“撲通”一聲跪在當時擔任團長職務的何廷海麵前。
何廷海經過了解得知,馬秀雲是當地有名的地主兼汗奸馬老六的丫頭。馬秀雲的父親是馬老六的佃戶,因交不起地租慘遭毒打,一病不起。無奈,馬秀雲的母親隻得給馬老六當傭人,結果不久飲恨而死。他父親聽後,氣絕身亡,馬老六的管家又逼迫馬秀雲抵租。前些日,她竟然被汗奸無賴王瘸子看上了,非要娶她為妻。王瘸子不僅四十開外,形象十分醜陋,而且沾染了一身惡習,坑蒙拐騙、吃喝嫖賭無所不為。這家夥依仗日本人的勢力,為非作歹,殘害鄉裏,就連馬老六也怕他三分。馬秀雲聽說後死活不依。她第一次外逃被馬老六抓了回來,狠狠毒打了一頓。這次是她第二次跑出來,由於傷痛饑餓,暈倒在一塊玉米地裏。幸好被執行偵察任務的副連長嚴達鵬發現了,把她背到團部。
“快,快起來,八路軍可不興下跪。”何廷海急忙叫馬秀雲站起來,問道:“你為什麽想參加八路軍?”
“不再受地主漢奸的欺淩。”馬秀雲頭也不抬地答。何廷海進一步問:“還有呢?”
馬秀雲手擰辮稍兒,靦腆地一扭身子:“能吃上口飽飯。”
“就這些?嗯。”
——多麽吝嗇的需求啊!
何廷海實打實地說:當八路軍,行軍打仗,可苦哇!馬秀雲開口便答:不怕的,俺從小就是從苦水裏泡著長大的。
“打起仗來,子彈可沒長眼睛,鬧不好要掉腦袋的呀!”“俺知道。隻要跟著你們,俺啥都舍得。”
——多麽慷慨的奉獻啊!
不久,馬秀雲被送到抗日根據地太行山區白求恩醫護學校學習。一年以後分配到何廷海所在的團當衛生員。馬秀雲在難以數計的戰鬥中,頂著硝煙,冒著彈雨,奮不顧身地搶救傷員,特別是在淮海戰役中……
——何廷海看著麵前這張豐滿的臉,心裏產生一種莫名的憂慮。豐滿,是美好的標誌,但又何嚐不是開始走向衰老的兆頭!何廷海本來是最忌諱講大道理的,他曾把做思想工作譏諷為“開空頭支票”。可是今天,他覺得一肚子的話要說,而且大有不吐不快的感覺。他抑製不住地站起來,邊踱步邊對馬秀雲說:“對於你,根本用不著講多少大道理。因為我要說的,你都懂,而且你還很可能用這些話教育過別人。但是我思考再三,還是說說為好。你覺得中耳,就聽兩句;覺得不對胃口,就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我覺得,如何對待子女的問題,的確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我們過去常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叫作‘孩子不是個人財產,是革命的財富’。可是,在今天,把我們這些老家夥排排隊,有幾個不僅這麽說了,而且又這麽做了呢?這叫不叫言行不一?是不是群眾形象比喻的‘手電筒對外’?我說叫!我看是!因為這是實際嘛,嗯?有些人為了子女的工作,走後門,拉關係,搞不正之風,這大多屬於中下層幹部。再高一點,當然用不著這麽幹了,而是‘秘書出馬,一個電話’。這些人對於自己的子女,是工作越舒適越好,錢拿得越多越好,官當得越大越好。新的‘火箭幹部’就又出現了。當然,如果這些子女真是人才,就應該是‘舉賢不避親’嘛!問題就在於恰恰相反。”他說到這裏,停止了踱步,兩眼定定地看著馬秀雲,“我最近聽到幾句順口溜兒,可惜沒有記完全。回憶了半天才想起三句話,什麽‘年齡是個寶,文憑不可少,老子最重要’。我聽了臉臊得象猴腚,就象挨了兩巴掌。同誌,不要以為這不過是幾句俏皮話,這是群眾辛辣而嚴厲的指責!你說是不是?”
馬秀雲見何廷海直眉瞪眼地要她回答,木然地不知怎麽回答為好,心怦怦直跳。
其實,何廷海並非要馬秀雲回答,這不過是他特殊的講話方式。他繼續以提問的方式對馬秀雲說:“不要以為我們過去批了林彪反動的‘血統論’,就解決問題了。沒那麽容易!幾千年封建主義的世襲觀念還有得以繁衍的土壤。‘打天下,坐天下’的思想在你身上有沒有表現?在我身上就有!更可怕的是如果我們把這種”遺傳基因“傳給下一代,就會造成他們的畸型兒:驕、奢、懶三位一體。希特勒說過一句話:天才人物的後代大多數都是白癡。莫非我們共產黨人非要充當法西斯分子希特勒預言的實踐者不可?嗬!”何廷海突然驚恐地感到自己失常了,發瘋了,變得歇斯底裏了。剛才自己都說了些什麽,似乎都記不起來了。他感到痠憊極了,便頹然地坐在沙發上,左手的食指和無名指按在太陽穴上,右手向馬秀雲輕輕一擺,“剛才你要跟我說什麽?說吧。”
“我要供的,您都已經回答了。沒有什麽再說的了,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您跟小虎平心靜氣的談談。”馬秀雲說完站了起來,聲音很柔和,不象賭氣,也不象哀婉,似乎還帶點慚愧。
何廷海驚喜地揚起頭來,怔怔地看著馬秀雲離去的背影,想不到方才一番談吐竟然收到這樣大的效果,原來“大道理”還真能管住“小道理”咧!他孩子氣地嘿嘿一樂,衝著門口喊到:“趙處長,把嚴虎給我找來!”
七、“空口無憑,立字為據”
嚴虎橫著膀子站在何廷海麵前,顯然他那暴戾脾氣並未緩和下來。
何廷海看到嚴虎的神態,知道這個家夥對自己仍然耿耿於懷。他緩和氣氛地指著對麵的沙發說:“坐吧,誰又沒說你買的是站票。”
誰知嚴虎並沒領何廷海的情,晃晃膀子沒動窩兒。
何廷海驀地一拍沙發扶手站起來:“嚴虎,你不是想當兵麽?我舉手讚成!”話語幹脆,果斷,如刀劈斧剁。
“什麽?”嚴虎聞聽,不啻於頭頂響起一聲旱天雷,由於過分震驚張開的嘴巴遲遲合不攏,扭曲的口型宛如一個碩大的問號。
“怎麽,不相信?”何廷海來了個直瞄直射。
嚴虎閃動著狐疑的目光:“有那麽點兒。”
“我估計你就會有這個疑慮。”何廷海說著,叫趙金水找來幾頁紙,交給嚴虎,“咱們空口無憑,來個立字為據。你寫個申請入伍報告,我馬上就畫圈同意。寫吧。”
嚴虎拿著紙,感到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想寫,又不知道怎麽寫和寫什麽,急得滿頭大汗,咧著嘴,好象啃了苦瓜。
“怎麽不寫呀?”趙金水催促道。
嚴虎白了趙金水一眼,出言不遜地說:“你們不告訴我怎麽寫,我知道寫個□呀!”
“放肆”!何廷海斥責地瞪了嚴虎一眼,嚴肅地指出“從現在起,你就不應該把自己還當成一個老百姓,而應該以一個軍人要求自己。當然,要縮短軍人與老百姓的距離,雖然不是萬裏長征,但是要付出艱苦的努力。你看看,你哪點象個兵的樣子嘛!部隊共同條令規定,戰士在首長麵前,要保持立正姿勢,叫稍息才能稍息。軍人要有鐵一樣的紀律,要令行禁止,一切命令聽指揮。瞧,我講了半天等於對牛彈琴。——立正!”何廷海虎嘯般地喊了一聲。
嚴虎挺了挺身子,做了個立正的姿勢。
何廷海一本嚴肅地糾正道:“立正是軍人的基本動作。要求精神振奮,姿態端莊,軍容嚴整。立正時,兩個腳跟靠在一起,兩個腳尖距離為四十公分。要兩腿繃直,微收小腹,自然挺胸,兩臂下垂。食指要緊貼褲線,頸要挺,頭要正,下頦微收,眼睛睜大,平視前方。就這樣,好——!”何廷海一一糾正完畢,然後轉過話題說,“現在我來給你提示在入伍申請書上應該寫什麽。首先要寫清楚為什麽當兵,其中包括對我軍的性質、宗旨和使命的認識,還要有自己對於成為一個解放軍戰士的願望、請求和誓言。哎,我怎麽講了還不到十分鍾,你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嚴虎不以為然地說:“得了吧,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象我這樣的到部隊,還能象個新兵蛋子似的那樣要求?”“怎麽,你到部隊來是想當老爺?嗯——?”何廷海一揮拳頭,牙幫骨暴起兩條堤岸般的肉棱子,兩道逼人的目光凶得怕人,“部隊是一個武裝集團,它的每一個成員必須是戰士,一個鋼鐵般的戰士!實話告訴你,隻要你一穿上軍裝,就馬上到基層連隊當兵。象你現在這樣,大包頭,小胡子,一站身子三道彎,開口滿嘴穢語,對軍人的犧牲精神缺乏本質的認識,還自命不凡,老子天下第一,能打仗?能衝鋒?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嚴虎聽著,麵部表情開始板結,舒展的五官開始收縮。何廷海好象絲毫沒留意嚴虎的表情變化,邊踱步邊說:“你不要以為我這是嚇唬你,嗯!告訴你吧,假若我把你分配到附近的警衛連和偵察連,那對你還是滿照顧咧!你聽說過沒有?幾個駐守在邊防連隊的戰士,一次看螞蟻搬家,整整蹲了一個半小時,你以為他們那是窮極無聊哇?不,生活對他們太冷酷、太寂寞了!有的當兵三年,沒下過一次山頭,沒洗過一次澡,沒看過一次電影,也沒見過一個女人。相比之下,你現在的生活不又太優越了嗎?出門有嘉陵牌輕騎摩托車,每天可以帶著老婆四處兜風。彩電看膩了,就變著法的看錄相,跳迪斯科。我謝謝你對軍人生活的青睞、向往和追求,也謝謝你對軍人的器重。到時候,我一定通知連隊敲鑼打鼓,對你夾道歡迎!”他說完一個急轉身站在嚴虎麵前,“哎,我說了這麽多,你怎麽一個字還沒寫呀?”
“我……我……”嚴虎已經臉色發白,直淌冷汗。他膽怯!也抬起頭來,惶恐不安地看著何廷海,嘴裏象短了半截舌頭,嗚嗚嚕嚕地說不出話來。
“怎麽,寫不下去,需要別人代筆?”
“我——”
“害怕啦?”
我——
“不想為革命站崗放哨了?”
“我——”
“哼,想入非非!”
正在何廷海準備嚴厲教訓嚴虎時,趙金水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驚喜地向何廷海報告說:“司令員清醒過來了!他想立刻見您一麵。”他說完向嚴虎一招手,“司令員叫你也馬上去!”
嚴虎聽了趙金水的話,不知是驚還是怕,僵硬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跟我走,還愣著什麽?”何廷海臨出休息室,扭頭向嚴虎吼了一聲。
“哎!”嚴虎如夢方醒地應了一聲,急忙追了上去,邊跑邊用手抹掉臉上的汗水。
八、“我爸爸要刀”
嚴達鵬果然奇跡般地從彌留中蘇醒過來了,而且頭腦清醒得驚人。
然而,急救室的紅燈依然亮著。那猩紅的光茫,依舊散發著一種死亡的恐怖,使人難以釋去壓在心靈上的重荷。
醫護人員走馬燈似的進進出出,不知是由於職業形成的冷酷麵孔還是有意控製感情,個個臉上沒有半點喜氣。難怪一些人給他們冠上一個不恭的頭銜——冷血動物。
何廷海攜同嚴虎匆匆來到嚴達鵬身旁。
嚴達鵬果然精神矍轢。他依然筆挺地躺在病床上,明亮的雙眸放射著憩睡過後那樣炯炯有神的光,臉色也不象昏迷時那樣蒼白,仿佛泛出一層淡淡的紅暈。他看到何廷海站在身旁,想扭過臉來,但暗暗努力了幾次都力不從心,隻好作罷,但兩眼卻閃爍出激動而興奮的光華,好象見到闊別多年的老友。他的嘴唇連連翕動著,似乎要把滿腹的話一古腦兒倒出來,但是他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吃力地從白罩單裏抽出右手,向何廷海伸去。何廷海雙手急忙攥住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兩雙老軍人深沉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似乎千言萬語就在這對視中交流著、攀談著、傾吐著,是那樣摯誠無忌。
何廷海暗啞地說:“放心吧,我會把一切都處理好的。”
嚴達鵬感激地點點頭。他緩緩地從何廷海的兩個掌心中抽回手,從枕邊拿起一張紙,交給何廷海,並擺擺手,示意暫且不要看。
何廷海會意地點點下頦兒。他知道,嚴達鵬的突然清酲,不過是死亡之前的“回光返照”。現在的一分一秒,對於他來說將是多麽寶貴啊!何廷海抑製悲痛地緊緊咬著牙幫骨,嘴唇不停地抽搐著,微微的,是那樣不易覺察。其實,他心裏在淌血,在哭嚎,在飲泣。
急救室內靜極了。寂靜得仿佛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是誰在低聲啜泣呢?嚴達鵬立刻靈敏地聽出來了,這是馬秀雲和嚴娜的合聲。他把臉微微往右一側,愛撫地握住嚴娜的手,疼愛而欣喜地端詳著女兒的臉,充滿父愛的特有目光飽含著誇獎、鼓勵、信任和期望。
“嗯、嗯。”嚴娜不住地點著頭,似乎把嚴達鵬心裏無聲的叮囑聽得清清楚楚,並且一言一句地銘刻在心頭。
嚴達鵬把目光轉向馬秀雲,那難以名狀的眼神有篤愛、眷戀,同時也不無內疚和隱痛。
馬秀雲從嚴達鵬的目光中看出他由於知道了嚴虎的張狂和自己的曖昧而引起自責和反省,心情十分沉痛。她嗚咽地說:“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都是我不好。”
嚴達鵬猝然覺得胸口產生一種巨大的壓迫感,心髒好象被一隻鐵鉗似的大手狠狠地抓著,憋得難以喘過氣來。他張著嘴竭力地喘息著,胸脯一起一伏,顯得十分吃力,眼睛睜得大大的,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尋著什麽。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嚴虎臉上,冷森森的,可怕得很。
“爸爸!”嚴虎走上前,正要伏在嚴達鵬的床前,卻被何廷海一把攔住了。
嚴達鵬急切地向嚴娜做了個手勢。
嚴娜立刻喊道:“我爸爸說要紙和筆!”
趙金水馬上將隨身帶來的筆記本和鋼筆交給了嚴娜。
嚴娜把筆放在嚴達鵬的手裏,自己雙手攤開筆記本,斜放在嚴達鵬麵前。
嚴達鵬吃力地拿著筆,抖抖瑟瑟地寫道:“拿杆秤來!”
“趙處長,我爸爸叫找個秤來!”嚴娜又喊道。
“這個時候,這個場合,他要秤幹什麽?”所有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地產生這樣的疑問。大家麵麵相視,誰也猜不出嚴達鵬的用意。
轉眼工夫,趙金水從藥房找來一杆秤中草藥的枰。
嚴達鵬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幾下,又在筆記本上寫道:“再找把刀來!”
“趙處長,我爸爸要刀!”嚴娜的喊聲充滿了驚懼。
“刀?幹什麽?”人們的心倏地揪到了嗓子眼兒,同時心裏都擂開了小鼓。
“這——?”趙金水不知可否地看著何廷海。
“拿!”何廷海一揮拳頭,話語斬釘截鐵。
“是!”趙金水不敢遲疑地立刻跑出去,從食堂裏借了一把切菜刀,刀刃鋒利,閃著寒光,令人膽顫。菜刀拿來了可交給誰呢?給嚴娜,她不敢接;給馬秀雲,更不合適;給嚴虎,這家夥直往後麵縮脖子;直接放在嚴達鵬手裏,萬一出點事怎麽辦?趙金水拎著把菜刀,不亞於抱著個定時炸彈,心裏叫苦不迭。
嚴達鵬又是一陣急劇地喘息,嘴唇開始痙攣、發紫、變形。目光變得遲鈍、呆滯、黯然。
——死亡的魔影已經無情地籠罩在嚴達鵬的頭上,象瘋狂的颶風將要吞噬斷桅的在浪峰濤穀中顛簸飄搖的帆船。
倏然間,嚴達鵬又猛地睜大眼睛,頑強地向嚴娜擲過一束特有的目光。嚴娜象馬上明瞭了什麽,愕然地向嚴虎說:
“爸爸叫你拿著刀!”
“叫我?”嚴虎聽了嚴娜的話,一股致命的寒顫攫住了他,駭得臉上毫無血色。
趙金水聞聽象得到了特赦令似的,迫不及待地將菜刀遞給嚴虎。嚴虎無奈地接過菜刀,以求救的目光看著何廷海,嘴唇象打擺子似的抖動著,想說什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何廷海目不轉睛地看著嚴達鵬的麵部表情,對於其它的一切都無心顧及,也不想顧及,那冷峻的麵孔宛如一尊大理石雕像。
醫護人員急忙站在嚴達鵬兩側,采取了必要的防範措施,以免發生萬一。何廷海不滿地向醫護人員一揮手,示意要他們馬上閃開。醫護人員不敢違抗地立即退了回去。
嚴達鵬鄙夷地盯著嚴虎的臉。他覺得這張曾經又頑皮又可愛的臉今天竟然變得這樣醜陋、可惡和令人憤懣。他使出全身的氣力,抬起右手,在筆記本上寫下他生平最後的兩行字:“拍賣吧,我的兒子!祝賀你攤上了個可以向黨和人民索取高價的爸爸!”他寫完,右手象抽去支柱的大梁,沉重地落在病榻上,鋼筆“巴嗒”一聲滾落在地。他的眼睛睜得那樣大,但已失去了光彩,象石膏雕刻的一樣。
“爸爸呀!”嚴虎明自了嚴達鵬叫他拿刀的寓意,“咕通”一聲跪倒在地,趴在嚴達鵬身邊大聲哭嚎,無地自容地用頭撞得床架砰砰響。
“爸爸!我的好爸爸——!”嚴娜搖晃著已經停止呼吸的嚴達鵬,悲慟的哭聲撕人肺腑,催人淚下。
“達鵬嗬——!”馬秀雲在女護士攙扶下,捶胸頓足,痛不欲生。
何廷海死死地咬著牙幫骨,極力控製著悲傷的情感,走上前用手在嚴達鵬的眼睛上輕輕往下一抹,叫他安然地閉上了眼晴。
此刻,已是傍晚時分,一輪銜山的夕陽象熊熊燃燒的火焰,在翻卷,在奔湧,在升騰。
何廷海打開嚴達鵬交給他的那張紙,隻見上而寫著:
我的入黨誌願書上的誓言,就是我的遺囑,也是處理我的後事的唯一準則。
嚴達鵬匆書
一束殷紅的晚霞從急救室的窗幔的縫隙中照射進來,恰好凝聚在嚴達鵬的遺言上,字字宛如汪著血。遠遠看去,有血的殷紅,又有血的凝重。
作者讚語:剛剛寫完此文,在書案上信手拿起當天的報紙,兩眼立刻定住了。隻見在二版的醒目位置刊登一篇題為《治喪中的怪現象》的報道。文章披露了在某個赫赫有名的大醫院太平間的見聞。這裏無妨摘錄幾段:
5月2日上午九時十五分,十四位死者的遺體裹著潔白的床單,安臥在XXX總醫院太平間的冷藏櫃裏。
一份有關的權威性文件規定:傳染病患者的屍體必須及時火化;其它疾病患者的屍體一般不超過七十二小時(夏季為四十八小時)即火化;如有特殊情況,也不得超過七天。
可登記本記載,十二個超期存放的遺體中已有七個超過七天,有兩個竟放了三十八天。今年以來,停放最長的是一位X職幹部的遺體,九十九天。
這些遺體,都是因為家屬提出要為死者調整職務級別將外地的子女調進北京或擴大住房麵積得不到滿足,不讓火化的。……
看罷這篇新聞報道,驚訝中又委實令人懊喪:滿以為我的作品涉獵的事件頗有幾分聳人聽聞,然而較之這篇新聞報道披露的事實卻是“小巫見大巫”——
嗚呼!
1986年5月23日寫於北京市複興路十四號舞墨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