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點正。
皮徜培剛剛走進辦公室,又剛剛從大中華香煙盒裏取出一支煙,文化幹事苟榕祜立刻將一份文件放在他麵前。
“什麽材料?”皮徜培“嚓”地劃著一根火柴。
“政治部黨委的決定。”
“什麽決定?”皮徜培拿火柴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關於立刻解除張德榮的看管問題。”
“嗬?”皮徜培不知是因了這出乎意料的“決定”還是因了火柴燎著手指的緣故,他的手一抖,不禁驚歎了一聲。
自從張德榮給江青寫信的真象大白後,駱煌城打電話給皮徜培,要他立刻解除對張德榮的看管。可是,皮徜培借故張德榮的生活作風問題需得進一步查明,一再拖延。為了體現黨的政策的嚴肅性,政治部黨委專門為此做出了一項正式決定。
“怎麽辦?”苟榕祜探聽皮徜培口氣。
“馬上解除張德榮的看管。”皮徜培一口接一口地吸著煙,眼前雲騰霧繞,臉色陰沉沮喪。
“什麽時間?”
“我不是講了嗎?馬上!懂嗎?馬上!”皮徜培不滿地用手指擊開了桌麵。
“是,馬上執行。”苟榕祜喪氣地走出皮徜培的辦公室,嘴裏莫名地嗚嚕了一聲:“他媽的。”
“苟幹事!”皮徜培突然喊他。
苟榕祜嚇了一跳。他惶恐地返回皮徜培辦公室,兩眼下意識地瞄著皮徜培的表情:“是您叫我麽,有什麽指示?”
“把張德榮請到我辦公室來。”
“好。”苟祜苟聽完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才落到實處。
半小時後,張德榮來到皮徜培的辦公室。
“坐,請坐。”皮徜培急忙站起身來,又是讓座,又是遞煙,瘦削的臉全部淹沒在笑的浪濤裏。
張德榮是來者不拒,讓座就坐,遞煙就吸,端茶就喝。象在老朋友家裏作客一樣,實實在在,沒有介蒂,當然也就心坦如砥了。
這樣一來,皮徜培局促不安的神情立刻消失了。他將臉又裹在煙霧裏:“老張呀,這些日子叫你受委屈了。”他不給張德榮留下插話的空隙,連忙接著說,“當然嘍,對你隔離審查,不但是政治部黨委的決定,而且最主要的還是為了徹底揭批‘四人幫’及其反革命幫派體係這個革命的大局。為著這個大局,我們個人受點誤解甚至是委屈,黨支部還是相信你會正確對待。”他見張德榮的表情沒有什麽異常變化,話題一轉,“噢,對了,聽說你女兒荔荔這次病得不輕,你趕快去醫院看看吧,有什麽事兒需要部裏出麵辦的,馬上來電話告訴我。”
張德榮也不搭話,起身告辭。一出門,心裏憤然地說了句:“老白毛,‘革命’這個字眼兒都被你們這些狗東西們喊叫得不值錢了。”
荔荔被送到醫院治療已經第五天了,高燒不僅一直沒有徹底退下來,而且還時有反複。
半個小時前,荔荔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足足有十幾分鍾不省人事。經過醫生全力搶救,才又清醒過來。
這已是第三次昏迷。
“媽媽,我爸爸怎麽不來看我?”荔荔艱難地張著因高燒而燒起一串水泡的嘴唇,昔日那深潭般的大眼睛失去了光澤。
“乖,已經打電報告訴他了,他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乖乖。”馮燕子那通紅的兩眼又一次湧滿了淚水,直到現在為止,她還不願將張德榮被隔離審查的真象告訴女兒。
五天時間,馮燕子似乎變成另一個人。她瘦了,也似乎老了,嘴唇發紫,眼窩深陷,額頭上竟然出現幾條刀刻般的橫紋,眼角也罩上一張網,目光幹澀,聲音沙啞,神色憔悴而淒惻,一見醫生總是眼淚汪汪的。
也難怪,荔荔高燒不退,神色昏迷,卻檢查不出確切的病因。院方雖然幾次從別的醫院請來著名小兒科專家幫助會診,打針吃藥,病勢仍然不見好轉。馮燕子天天守在荔荔身邊,茶飯無思,坐立不寧。每天京生放學後都到醫院要替換她回家休息,可她不放心,說什麽也小肯回去。實在困極了,坐在荔荔床邊的木椅上睡一會兒。可是,隻要她一閉上眼睛就作惡夢,不是夢見死去的崔秀芝要帶荔荔走,就是夢見荔荔掉到河裏了,嚇得她常常喊叫,醒來後心怦怦跳半天。再也不敢閉上眼睛了。
“媽媽,您回家休息吧,我一個人在醫院裏一點兒都不怕。”荔荔從被子裏伸出手來,依戀地放在馮燕子的手背上。
馮燕子親昵地攥著女兒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乖乖,媽不累。媽每天都要守在你身邁,直到你好了以後,媽再帶你一起回家。”
“媽!”
“什麽事,乖乖?”
“為什麽您老哭,我要死了麽?”
“乖,不許你這麽說。快說,我不會死,快說呀,乖。”馮燕子緊緊擁抱著女兒,仿佛她真要立刻離她而去。
“媽,我說,我不會死。”
“這就對了。媽的乖孩子。”
這時,馮燕子覺得身邊站著一個人,一抬頭,見是張德榮,嘴唇翕動了一下,想說什麽,可是喉嚨裏幹澀得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張德榮似乎沒有注意到馮燕子的神態,似乎壓根兒就沒有要與她說話的想法。從他那異常沉重的表情看,他已經知道了荔荔病情的嚴重程度。因為荔荔的主治醫生就站在他背後。他死死地咬著牙幫骨,兩腮隆起兩條石岸般的肉棱子,極力控製著內心巨大的傷感。他俯下身,用手輕輕給女兒掖掖被子,用嘴輕輕地在女兒臉頰吻了一下,嘴唇痙攣地抖動著:“荔、荔荔,爸爸來看、看你來了。”
然而,荔荔在鋪著白色褥單的病床上睡著了。她睡得是那樣實,又那樣安詳。她那長長的睫毛一眨不眨,象兩隻蝴蝶並攏了翅膀。她那漂亮而帶有幾分稚氣的臉上雖然失去了昔日的紅暈,卻象雪白的玉石精心雕刻的一樣,充滿著神秘而邈遠的夢幻。在夢中她是扮演白雪公主?還是可愛的小天鵝?
猝然間,馮燕子陡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叫,猛地撲在荔荔身上,嚎啕大哭,發瘋地又抱起荔荔那直挺挺的身子,將臉緊緊貼在荔荔發涼的臉上,連連頓足,痛不欲生。
那悲痛的神態,催人淚下。
這時,因極端痛苦臉都被扭曲得變了形的張德榮,定定地看著女兒,眼神呆滯得可怕。他沉重地摘掉頭上的帽子,向女兒彎腰深深地鞠了一躬,慢慢地轉過身,走了。他走路的樣子是那樣的小心翼翼,腰杆挺得筆直,腳步十分輕穩,似乎害怕碰倒和踢到什麽東西發出響聲會驚動熟睡的女兒。
荔荔,你走得太匆忙,也太早了呀,你在這個世界上度過了短短一瞬。荔荔,你臨走怎麽也不再看看爸爸一眼,怎麽也不跟爸爸說聲再見呢。張德榮心裏在嗚咽。
張德榮出了隔離室接著又遭到女兒不幸病逝的沉重打擊,精神幾乎徹底崩潰了。
“德榮呀,我給你找個療養院去療養一段時間吧。”政治部副主任駱煌城關切地說。
“不必了。”他婉言謝絕。
“德榮,我陪你到下麵的部隊走走,怎麽樣?”鐵鵬再三勸說。
“現在天氣太冷,我身體又不太好,過段時間再說吧。”張德榮借故推脫。
“老張,隔離解除了,你不要走,就還跟我和小樂住一個屋,先別回家,來它個眼不見,心不煩。”郭大山拚命挽留。
“還是讓我走吧。不然,每天一進這間屋子就會勾起我那痛苦的記憶。”他坦誠相告。
“過去的事兒,就扔得它遠遠的吧。”朱小樂話語中帶有留戀。
“小朱,謝謝你的提醒。但是,恩怨可以拋棄,記憶卻無法埋葬。”他直率地講。
於是,他悄悄地搬到機關辦公大樓六層一間創作室過去堆放書籍的房間裏。這個房間不大,隻有十四平方米。
這個房間很靜。因為周圍都是各個二級部的一些倉庫,平時很少有人到六層樓來。
從此,他深入簡出。每天除了三次必不可少地下樓到機關幹部食堂吃飯外,其餘時間除了特殊情況他幾乎連房間都不出。
他在幹什麽?
他在尋找感情的寄托。
他在醫治心靈的創傷。
他在追逐失去的年華。
他在飛翔於他的王國。
張德榮在一年零兩個月中,臥薪嚐膽,刻苦自勵,重新寫出第三部長篇小說,較之被馮燕子銷毀的四十餘萬字的初稿又拓展了三十多萬字,分上下兩集出版。同時,他還在撰寫長篇小說之餘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和紀實文學,其中有的短篇小說在全國評獎中成為領銜之作,榮登榜首。不僅如此,他過去的那兩部長篇小說也相繼再版。一時間,張德榮名聲大亮,又成為文壇風流人物。
馮燕子失去心愛的女兒,精神受到巨大的刺激。整天不吃不喝,哭嚎不止。
為了防止她精神失常,文工團派人給馮大菊聯係,請她將馮燕子接到城裏小住些日子,改變一下她的生活環境,有利於她精神的調治。馮大菊也有此意,所以她幫助馮燕子料完荔荔的後事,便把她接到自己家裏。
“荔荔,乖乖呀,都是媽害得你呀,荔荔,你等等媽,媽要跟你一塊去呀。”馮燕子想起自從那天晚上因為自己沒有準時到幼兒園接荔荔而致使女兒感冒後,荔荔從此便時常發燒,雖經多方求醫,也沒有找到病因。以至於釀成這次塌天之災。所以,她一想到這些就覺得自己是置女兒於死地的罪魁禍首,犯下了一種無法挽回和難以饒恕的罪過,這個罪過大的無法比擬,補償的辦法隻有跟隨女兒而去。因此,她曾萌生過自殺的念頭,可是實際上又沒有勇氣那麽做。她隻是想死,想以此來贖回自己的罪過,並且求得上帝的饒恕,從而拯救一下她這個孤獨的不幸的女人。
“燕子,人死不能複生,老哭有什麽用?這時候就得想開點,反正荔荔死了也不能活了,莫非還能搭上一個?好在你還年紀不太大,要想要女兒,就再生一個。你才三十多歲。常言說,五十出頭還生個‘老猴兒’哩。”馮大菊喋喋不休地勸說著馮燕子。
“我就要我的荔荔,我誰都不要。要生,你自己生去!”馮燕子哭嚎地搶白著馮大菊。
“小馮呀,失去心愛的女兒固然不幸。但是,你還有丈夫,還有兒子,還有事業,還有一切等待你去獲得的幸福。所以,你的人生之路還寬廣得很,切不可因小失大呀。”姚殿熙不知通過什麽渠道也得到信息,特地跑來對馮燕子開導。
“女兒就是我的一切。女兒沒有了,我的一切也就死了。你走吧,我永遠也不想見到你!”馮燕子怒斥姚殿熙。
“姐,您放著好日子不過,總是疑神疑鬼,到頭來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通過這些事兒,您也應該總結點兒教訓了。”馮蓮子曉以大義地告誡馮燕子。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要是有什麽總結的,就給你們吧。”馮燕子淒然地回敬了馮蓮子一句。
馮燕子一連哭了幾天以後,便出現了可怕的呆癡。她日複一日地一言不發,目光時常定定地盯一個地方。
這樣一來更把馮大菊嚇壞了。她幾次給馮燕子所在的文工團聯係,準備把她送到安定醫院檢查一個是否患了精神分裂症。
誰知,從今天中午開始馮燕子的精神狀態大為好轉。
兩個小時以前,馮大菊的小兒子軍勝下班回來,徑直到馮燕子麵前,從提兜裏拿出兩本書,自豪地在她麵前一亮:“燕子姐,瞧,這是誰的書?”
馮燕子呆滯的目光緩緩移到書的封麵上,當她看清作者是張德榮時,兩眼突然爆出兩束明亮的火花,火花越燒越熾,最後變成了兩束灼人的光柱。她的目光仿佛是被書中某種發光的東西觸亮的。
於是,她向馮大菊說:“二姑,我一會兒就回去了。”
馮大菊將她挽留到第二天早飯後,並點撥地對她說:“男人哪,都是屬貓兒的。夜晚主動與他睡一個枕頭,就啥事兒也沒有了。”
“二姑,瞧你。”馮燕子幾天來第一次出現了笑容。
馮燕子回到機關大院宿舍後,便悄悄地向張德榮發動了攻勢。
她的進攻方案是經過深思熟慮而相當慎密的。
第一步是“火力偵察”。
“京生,媽今天買了隻德州扒雞,在買扒雞時正好碰到隔壁水產門市部賣對蝦,我就買了二斤,還順便買了半斤小肚和一斤午餐肉,家裏又有花生米和鬆花蛋,今天又是周末,把你爸叫回來,你們父兒倆喝杯酒吧。”
“他會回來嘛!”
“你去叫叫試試呀。”
“辦公大樓門口有警衛,不叫我進去。”
“你說去找你爸,再提一提你爸的名字,警衛戰士就放你進去了。”
第二步是“掃清外圍障礙”。
“郭管理員,我這個人從小就氣性大,脾氣不好,總想改,可老是改不了。過去有對不住您的地方,請您原諒。”
“哪裏哪裏,我這個人脾氣也是屬炮仗的,見火就炸。上次……”
“郭管理員,您那是為了我好。唉,現在回想起來,我不該那樣對待德榮。都是因為我幼稚,傷了他的心。我……我……。”
“別,別哭啦。兩口子的事兒,說開了也就算完啦。再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嘛。”
第三步是“鐵壁合圍”。
一周之內,馮燕子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和豐富發達的淚腺,廣泛調動了包括上至政治部副主任駱煌城下至俱樂部新戰士朱小樂在內的為數十分可觀的人馬,把張德榮團團圍住,對他進行說服和勸解工作。
第四步是“禦駕親征”。
一連兩個月,馮燕子每周定期兩次到張德榮居住的辦公樓六層的房間,不僅給他送去可口的飯菜和貴州茅台酒,而且還給他換洗被褥和衣服,甚至連襪子和手絹都幫助他洗,一片苦心可鑒。
然而,馮燕子所有這些煞費心機的種種努力迄今為止都未能收到預期的效果。漸漸,她的熱情降低了,希望泯滅了,帶之而來的是惱怒和憤恨。
給臉不要臉的玩藝兒。你不理睬我,我還不理睬你哩。女人接近四十歲,正是半老徐娘,還有什麽心思?咱們看誰最後能耗過誰?
她想。
光陰荏苒。一晃,張德榮在辦公樓六層房間孑然一身的生活已經一年又九個月。在這期間,他除了利用中午時間經常不斷地看望兒子京生外,晚上從來沒有回家住宿過。在這期間,他對於為數眾多的熱心對他進行勸告和說服者,一律實行“先禮後兵”的對策:先說聲“謝謝您的關心”,“請相信我有能力妥善處理我們夫妻之間的關係”,如果對方再喋喋不休,他便臉一沉:“對不起,我要寫東西了。”等於下了一道“驅逐令”。不僅苟榕祜和皮徜培嚐過這樣滋味兒,就是鐵鵬和駱煌城也同樣領教過。因此,他變得越來越孤獨,越來越冷冰冰的,他似乎沒有朋友,變得六親不認,與世隔絕。從而,在自己的四周築起一座難以逾越的城堡。
張德榮心裏明白:這樣一來自己就越來越孤立了。
果然如此。
政治部副主任駱煌城把鐵鵬叫來,抑製住滿心不悅地交代道:“你去再做做張德榮的工作,萬事總有個了嘛。既然馮燕子再三做出和好的表示,說明人家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應該見好就收嘛。莫非他又想離婚?如果他要這樣做,自己的名譽、地位以及事業將會受到很大損失。因此,告訴他要算大賬,不要老是叫家庭問題搞得自己不能自拔。”
如果說駱煌城依然堅持對張德榮的固執己見采取說服教育的辦法的話,那麽文化部副部長皮徜培則氣憤難捺地要動用帶強製性的行政手段了。
“苟榕祜,你一會兒上樓去通知張德榮,就說政治部辦公室明確通知,辦公樓一律不許住人,限他三天內搬回家裏住。”
與此同時,曾經銷聲匿跡的流言蜚語象“還鄉團”一樣氣勢洶洶地打回來了。
“張德榮這小子現在是名利雙收,又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
“我看過去馮燕子說張德榮跟她妹妹胡搞不是捕風捉影。你看現在怎麽樣,他長年不跟他老婆一個被窩睡覺,不去偷偷摸摸地打‘野食’才怪哩?”
“哎,你聽說沒有?馮燕子的妹妹發誓終身不嫁。我看哪,她是非張德榮不嫁。”
然而,張德榮麵對這種種壓力,心裏反倒輕鬆了。因為他覺得具備了一種所渴望已久的條件。
就在苟榕祜向張德榮傳達政治部辦公室的通知,限他三天之內搬出辦公樓的第二天,他向皮徜培鄭重地呈上一份轉業報告。
“怎麽,他要回豫西?”皮徜培看罷張德榮的轉業報告,兩眼冒出驚訝的目光,隨之停止了吸煙,下巴頦兒馬上從煙霧中浮了上來。
苟榕祜眼珠兒一轉,將一種莫名的竊喜埋在心底,立刻亮明態度地說:“他既然提出轉業,說明他已經經過深思熟慮了,恐怕再攔也沒有用。我想,他走了也好,省得部裏領導整天為他傷腦筋。”
“對於他這樣的人才,政治部領導不會同意放走的。”
“我看現在未必。”
“為什麽?”
苟榕祜本來想說一句“因為他這種人才並不直接給他們帶來好處”,但是他卻機巧地說道:“象他這樣的人才,置身於家鄉的沃土中,會結出更加豐碩的果實,反正不管是在軍隊還是在地方,寫出的好作品,都同樣是國家的精神財富。”
“那好,你就以部裏的名義起草個同意他轉業的拫告,再附上他的信,一起報給政治部領導。”
“是”。
政治部領導批準同意張德榮轉業並非象文化幹事苟祜苟想象得那麽簡單,而是一直拖延了八個月之久,僅政治部副主任駱煌城就先後三次找張德榮談話,勸他打消轉業的念頭。怎奈張德榮鐵了心,非要解甲歸田不可。所以,政治部領導最終還是在文化部關於同意張德榮轉業的請示上劃了圈兒。
駱煌城放下大號紅藍鉛筆,不僅微微一搖頭,接著歎息一聲:“看來,要使張德榮與馮燕子和好,無異於建一座塔頂朝下的金字塔。”
皮徜培前腳兒拿到政治部領導關於同意張德榮轉業的批複,馮燕子後腳兒就闖進了他的辦公室。
“皮副部長,請問,您知不知道支持張德榮轉業,就等於宣布同意他與我離婚?”馮燕子氣咻咻地站在皮徜培麵前,用鄙夷的目光狠狠地瞪著皮徜培那淹沒在煙霧中的削瘦的臉,胸脯一起一伏,好象滿肚子的火氣要爆發。
皮徜培依然不停地吸著大中華牌香煙,神秘莫測的臉上微微一笑:“小馮呀,話不能這麽講呀。張德榮的轉業,是他本人再三請求,後經政治部領導批準的嘛,文化部不過是如實反映一下情況而已。至於轉業是否就與離婚劃等號,我看不能下這種定義。依我看你和張德榮能不能和好,關鍵取決於你們雙方。”
“這還用您說?”
“你不用我說,那你還來找我幹什麽?”
“那就請問,我怎麽做才能與他和好?”
“現在不是有一條道兒已經擺在你麵前了嘛,你也馬上要求轉業,跟他一塊走,以實際行動表明對他真誠的愛,我看準能感化他。”
“如果我脫軍裝跟他回去,不僅離開了北京,而且回到他們老家,我將是舉目無親,他再提出跟我離婚怎麽辦?”
“這倒是個問題。不過你要是隻想不跟他離婚,我覺得他轉業倒是個好事兒。”
“還是好事兒?”
“你聽我說嘛,隻要他一轉業,他要提出離婚就必須向地方法院提出起訴,而你仍舊是軍人,軍婚受法律的特殊保護。隻要你不同意,地方法院一般不予受理。退一步講,既使地方法院受理了,沒有部隊團以上政治機關的證明信,他也不敢審判。”
這個狡猾的白毛狐!馮燕子心中一聲怒罵。
一周後,卸下戎裝的張德榮踏上返回故鄉的列車。
到火車站送行的人數十分可觀。除了駱煌城和文化部的人員外,還有張德榮多年在北京的親朋好友。馮燕子帶著京生乘坐駱煌城的伏爾加轎車一起來到車站。
張德榮向眾人一一握別後,步履沉重地走到兒子京生麵前,盡管他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感情,但是話出口仍帶有明顯的顫音兒:“以後,你要好好聽你媽的話,不要再那麽貪玩了,該懂得發奮學習了。不然,你會愧悔終生的。”說完他心情極端複雜地向站在京生左麵的馮燕子轉過臉去。
死死咬著下嘴唇的馮燕子不願叫張德榮看到自己的滿眼淚水,就在張德榮轉過臉來的一刹那,她急忙背過身去。但是,她那喑啞的嗚咽,那因淒傷而聳動的肩胛,卻怎樣也控製不住。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開車鈴聲猛地將馮燕子驚醒了。她急忙轉過身子,列車已經徐徐開動了。映入她眼簾的隻是一片迷霧和被迷霧所充斥的世界。
列車帶著一聲悠長的笛聲,頃刻間將站台掏空了。被掏空的還有馮燕子的心。
她想。
1987·3·27——1987·6·19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