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看到了嗎?剛才徐處長慌慌張張到市裏去了。”
“你怎麽知道是去市裏?說不定會貓到哪疙瘩兒去咧。”
“管他到哪去呢,反正走的很匆忙,連晚飯都沒顧上吃,跨上汽車,就催司機‘快,快!’一定出了什麽大事。”
在晚飯桌上,打字班的女戰士們按捺不住地說開了悄悄話。從大夥兒的語氣看,徐處長的離開象趕跑一個瘟神似的令人開心。
可是,在同一桌子上吃飯的艾戀戀卻一聲不吭。她專注地聽著大家的議論,眉宇間鼓出一個小包,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徐處長走的這麽急切,看來一定有急事是毫無疑問的。那麽又是什麽急事呢?這個急事對自己是禍是福?萬一遇有不測,自己該怎麽對付呢?李二豹同誌不知是不是安全返回了?要是回去了,飛鴻也早就知道自己的情況了,他會采取什麽措施幫我逃出這個牢籠一樣的鬼地方?久久的思索是一種苦惱,百思而不解則更加痛苦。小半碗飯,咽了不到兩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她放下筷子,輕輕地離開飯桌。她走出飯堂,本來想到操場四周散散步,可是一陣頭暈,要不是倚在飯堂拐角處的一棵榆樹上,說不定會栽倒。
幾個月來,艾戀戀就沒有怎麽好好吃過飯。每頓飯象吃“貓食”似的,連小半碗都咽不下去。為此,徐處長不止一次吹胡子瞪眼地熊她:“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怎麽行?記住,你現在是個戰士。當兵的職責是什麽?是保衛祖國,準備打仗。整天端起飯碗來象咽藥似的,想當弱不禁風的林黛玉嗎?”還有幾次,大概是把徐處長氣極了,端著滿滿一大碗麵條,裏麵還有個荷包蛋,湯麵上飄著一層蔥花、薑絲外加小磨香油,放在艾戀戀麵前,雙手叉腰,氣乎乎地瞪著可怕的大眼,右麵臉的疤痕一跳一跳,樣子十分嚇人:“我命令你馬上給我吃了,連一滴湯都不許留,不然我就派兩個警衛戰士撬開你的嘴,給你往裏灌!”徐處長這個人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的。聽說衛生隊原有個新入伍的女衛生員特別害怕蟲子。不管是大蟲子還是線頭大的小蟲子她都怕。誰要說前麵的樹上有蟲子,她會躲得遠遠的繞著走。這件事不知怎麽傳到了徐處長的耳朵裏,他眼珠一瞪:“衛生員怕蟲子,還怎麽救死扶傷?戰爭年代,不少負傷的戰士傷口生蛆,衛生員就給擦洗。如果是她,見了蛆躲出二裏地,傷員不活活死掉!”他立刻命令那個女衛生員專門去種菜。開始她聽說菜上有蟲子,躲得遠遠地哭鼻子,徐處長就給她規定任務,今天給菜地施肥,明天給菜地鋤草,完不成任務不許收工。那個衛生員害怕幹不完活晚上也要在菜地呆著,那樣會更嚇人,就硬著頭皮給菜施肥鋤草,一來二去,她再也不害怕蟲子了。這件事雖然最後效果不錯,但的確也有些強人所難,有軍閥殘餘的表現。艾戀戀聯想起來,就有點兔死狐悲的心理,害怕徐處長真叫警衛戰士來,雖然眼裏噙著委屈的淚花,也隻好勉強把一大花碗麵條吃完。當時雖然恨得她牙根兒疼,真想撲上去咬他一口。可是今天一想,當初還多虧了他硬逼著多吃點飯,要不身體更支撐不住了。艾戀戀想到這裏不由一驚:怎麽給他歌功頌德起來了?他是個什麽人,見了麵兒一臉凶氣,特別是對打字班的女兵更是殘酷無情,動不動就教訓人。哼,對他女兒保準不這樣。大夥兒沒有不恨他的。
艾戀戀休息片刻,急忙向宿舍走去。她一上樓梯,覺得兩條腿沉極了,象灌滿了鉛。她扶著樓梯的牆壁,緩緩地上到了二樓。
驀地,艾戀戀發現走廊西麵有個女的踮著腳尖兒溜進了女廁所:“呀,是她,那個戴大口罩的少女,給自己扔紙團的那個人!”艾戀戀差一點兒喊出聲兒。大概是方才自己上樓時腳步特別輕,沒有被她發覺,怎麽辦?如果不趕快躲開,叫她看見,她又會跑進自己房間,閉門不出。對,就這麽辦!於是,艾戀戀急忙躡手躡腳溜進一間開著門的屋子。
不大功夫那個戴大口罩的少女風吹樹葉般地回到房間,返身鎖上門,待她轉過身來立刻“嗬”了一聲,神誌昏眩地靠在了門上。
艾戀戀不看便罷,仔細一端詳,不禁大吃一驚,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兒:“你,你,你是蘇雯雯?”
戴大口罩的少女緊閉著雙眼,眉毛不住地顫抖著,一句話也不說。
艾戀戀向她跟前走了兩步,再上下打量,立刻斷定這個戴大口罩的少女就是蘇雯雯!她怯怯地:“雯雯,你,你……”
那個戴大口罩的少女緩緩地睜開眼睛,兩行熱淚順著眼角撲簌簌滾落了下來。她吃力地抬起右手,顫抖地摘下了那隻大口罩。
她,果然是蘇雯雯。
兩個老同學的目光,悚然地對視著。與其說是在觀察所熟識的,不如說是在尋找所失去的。
艾戀戀在蘇雯雯沒有摘下大口罩之前,她是多麽期望這個戴大口罩的少女就是蘇雯雯嗬。然而,當蘇雯雯毫無掩飾地出現在她麵前,她又暗暗祈禱但願這不是真的,最好是一場夢幻。站在她麵前的哪裏是昔日那個性格開朗、豐腴而俊秀的蘇雯雯嗬!瘦削的臉頰悴憔而蒼白,那發烏的黯然氣色宛如那將熄滅的燭光。兩隻眼睛雖然還是那樣大,或許比過去更大些,然而那楚楚動人的光彩不見了。遲鈍地閃著憂憤,淒切和絕望。眼角和額頭布滿了細密的皺紋,乍看上去象個四十歲的中年婦女。優美的身條變得是那樣單薄,空蕩蕩的衣服裏象是支撐著一根細細的樹枝。天真活潑的性格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陰鬱和惆悵。這個判如兩人的她竟然會是威震歹徒的蘇雯雯?不可能,但又千真萬確。
“雯雯!”
“戀戀!”
兩個人同時撲過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驚喜和悲痛的淚水流淌不止。
艾戀戀發現蘇雯雯渾身象瘧症突然嚴重發作一樣哆嗦著,兩手冰涼,慌忙抬起頭來,急切地問:
“雯雯,你怎麽啦。啊?”
蘇雯雯悲慟地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你已經病成了這個樣子了,為什麽不叫醫生看看,又為什麽不住院,啊?”
“沒,沒什麽。”蘇雯雯說完感到一陣惡心,頭暈目眩,整個身子又失去了平衡。
艾戀戀趕緊將蘇雯雯攙扶到床上,叫她倚在被子上:
“雯雯,你怎麽會來到這個地方?又怎麽會被折磨成這個樣子?趕快告訴我,你倒是說話呀?”
蘇雯雯突然掙紮地站了起來,神色驚慌地說:“戀戀,你趕快離開吧!”
“為什麽?”
“你先不要問了。”
“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走。”
“你快走吧,我求求你,不然對你沒好處。”
“是不是那個徐處長把你整治成這個樣子?”
“你不要問了,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時間長點怕什麽,他又到市裏去了。”
“你先不要亂猜疑,我以後會把全部情況告訴你的,快走吧。”
“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我怎麽能走呀?”
“我不是有病。”
“不是有病會成這個樣子?”
“哎呀,我不是給你講了,以後會把真實情況詳詳細細告訴你的。你今天就不要問了,我求求你,要是叫別人聽到了,他們會采取卑鄙的手段的。”
“我就是想弄明白,你指的那個‘他們’具體都是誰?”
蘇雯雯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力量,猛地站了起來,兩眼狠狠地瞪著艾戀戀:“你要真不聽我的話,你不走,我就馬上走,而且永生永世也別想再見到我!”
艾戀戀見蘇雯雯兩眼瞪得嚇人,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如果不聽從她的勸告,她將斷然采取難以預測的行動。艾戀戀心驚膽戰地往後退了兩步,理智告訴她:不要再問了,她所以現在還不肯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一定是有她的考慮,而且她的考慮一定比較全麵妥善的,因為她整天都在觀察和思考嗬。於是,她急忙說:“雯雯,你不要生氣,我再也不問了。你快坐下呀,我走了。”她邊側身往外走邊不住地叮嚀,“你千萬不要心窄,一定要珍重自己的身體,啊!”她緊緊咬住下嘴唇,嘴唇還是瑟瑟顫抖,她強忍著悲酸,忍住剛剛相見而馬上分手的悲痛,擦了擦眼淚,見走廊裏沒有什麽動靜,閃身走了出去。就在她離去的一瞬間,仍然向蘇雯雯投過一束憐憫、安慰和殷切期待的目光。
蘇雯雯拖著極度虛弱的身子,搖搖晃晃地鎖上了門。她是多麽想再看看艾戀戀呀,然而不能夠。可謂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聚,更甭說推心置腹地好好攀談一番。這是為什麽呀?蘇雯雯憤恨地揚起手,想猛烈地砸門,借以傾訴積壓在心中的委屈和痛苦,但是她的手又無力地垂落下來。她一轉身,“哇”地一聲,將一口膽汁似的綠乎乎的液體吐在痰盂裏。她絕望地撲在床上,瘋狂地捶打著被褥,痛不欲生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