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當天下午來了一輛“專車”將艾戀戀接走了。雖然這輛“專車”不過是老掉牙的蘇聯五十年代生產的華沙小轎車,但是對於艾戀戀來說能夠享受上此種待遇也是受寵若驚,是過去做夢也想不到的。
為了表示祝賀和餞行,周勃特地在一個高級賓館的豪華的餐廳裏為艾戀戀準備了一桌酒席。陪同進餐的有一個四十歲開外的陌生軍人,經周勃引見,艾戀戀得知他是某部隊軍務處的徐處長。這個徐處長身材魁武,寬臉膛,大耳輪,濃眉虎眼,最為明顯的標誌是臉的右側有一塊一寸來長的疤痕,水唧唧地放著亮光。這塊疤痕使臉的兩側失去了對稱和平衡,右嘴角被吊起來,講話時右嘴角一聳一聳的,那塊疤痕象個上下蠕動的蚯蚓,顯得凶神惡煞似的,怪嚇人的。他的另一特點是不苟言笑,除非問到他頭上不得不說幾句話外,總是死板板地陰沉著臉蛋子,好象誰欠他幾吊錢似的。他一張口就粗聲大氣,聲若洪鍾。一舉一動極其標準和規範。坐如鍾,站如鬆,象是個地道的行武出身。據說在解放戰爭中他在四野的一個部隊擔任尖刀連連長,立過大功,臉上的疤痕就是在與敵人拚刺刀時掛的彩。這頓所謂的便飯,前後進行了兩個多小時。周勃一邊吃一邊說,從到部隊以後應該注意的事項,到如何注意保護好身體,車軲轆話來回說,絮絮叨叨地象個農村老太太。可是徐處長除了大嚼其魚肉和雞大腿等以外,總共也沒有說上八句話,艾戀戀聽著周勃喋喋不休地叮嚀和告誡,不住地點頭應著,一直到黃昏時刻,周勃才擦擦油光光的嘴巴,站起來,挺著鼓囊囊的肚子:
“好了,徐處長,艾戀戀就交給你了,倘若出點差錯,我可拿你是問,戀戀同誌,要好好服從徐處長的領導,祝你不斷進步,再見。”說罷轉身離去。
“走吧!”徐處長瞪了艾戀戀一眼,那威嚴的口氣象嗬斥犯人似的。
“媽呀,我怎麽碰上這樣一個人哪!以後還要聽從他的管教,萬一有個閃失,他還不把我給吃嘍!”艾戀戀怯怯地瞄了徐處長一眼,嚇得心裏直撲騰。
艾戀戀趕赴所要去的部隊,既沒有乘坐一般新入伍的士兵通常所坐的悶罐似的火車,也沒有象該市一些參軍的戰士長途跋涉到遙遠的戈壁大漠和邊防海疆,而是改乘一輛越野吉普車在夜幕籠罩的崎嶇山路上疾馳兩個多小時便結束了全部行程,來到一個四麵環山的營盤。
這座營盤是一個軍事機要單位。這裏雖非深山僻壤,但卻十分隱秘。四周山外的群眾,一來知道裏麵是個非同一般的部隊,二來看到山腳下高高聳立的“軍事要地,不得近前”的大牌子,都望而卻步,敬而遠之。甚至連村莊裏的狗都不敢攀山而過,怕被山上密林中的鐵絲網紮個頭破血流。這裏山勢險峻,林木蔥鬱,分外清幽,幽靜得象一座恢弘的古堡,營盤的房子都是順山勢而建,都是清一色的二層樓。每幢樓房都是圍牆護守,自成院落。每座院落都是一個獨立的小單位。每個小單位與小單位的人大多屬於“似曾相識”,很少來往。據說,這樣有助於保守機密。大概所以這樣,是設計營房布局的工程師曾受到北京動物園對老虎與狼分而治之的啟示,殊不知它們在動物學的分類上就不屬於一個科。然而這位設計營房布局的工程師卻受到了嘉獎(遺憾的是那時正大批特批物質刺激,否則他將會晉級),因為是堅決貫徹和形象地體現了林副統帥“山、散”的戰略方針。
吉普車在營房沿山勢最頂端的一幢樓房前停下。
“下車!”徐處長甕聲甕氣地說,其震懾程度決不亞於一聲悶雷。
艾戀戀慌忙下車。
“來吧!”徐處長又是一聲命令,而且都是兩個字為一個句式,似乎多說一個字也是莫大的浪費。
艾戀戀幾乎是小跑般地跟著徐處長來到二層樓走廊東側最頂端的一個向陽的房間。
“來啦。”一位身材不高的娃娃臉女戰士見到艾戀戀主動搭話,臉上雖說也掛著笑靨,但絕對不算熱情。
“她叫艾戀戀。”徐處長看了娃娃臉女戰士一眼,臉也不扭地一指艾戀戀。
“噢,你好。”娃娃女戰士上前一步和艾戀戀握手,但輕輕一接觸就馬上鬆開了,似乎艾戀戀的手是隱附著220伏特的帶電體。
“她是打字班的高班長,你以後就在她班裏學打字。”徐處長看了艾戀戀一眼,又臉也不扭地一指娃娃臉女戰士。
“高班長,你好。”艾戀戀雙手緊緊抓住高班長的手,不由暗暗一驚:她的手怎麽這樣涼呀!
“有三條規定你要記清楚,要不折不扣地執行!”徐處長的右嘴角一聳一聳,那塊明亮的疤痕開始蹦跳,在燈光中象一束閃電,再加上他那雷一樣的大嗓門,給人以“雷電交加”的感覺,從心裏感到畏懼,“一、沒經過我批準,不得出這座院子;二、下午五點以後不得打字,晚上不許躺在床上看書;三、從今以後,不許給任何人寫信。”
“還不許寫信?那怎麽行!”艾戀戀聽到連信都不能寫,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而且目光中不僅閃著愕然的神色,還有難以接受的反抗。
“這是上頭定的,執行吧!”徐處長連看都沒看她,轉身走了,並且砰地一聲把門關得嚴嚴實實,似乎生怕她逃跑似的。
艾戀戀一動不動地怔怔地站著,兩眼噙滿了淚水。她忽而感到茫然,忽而覺得委屈,忽而感到驚悸,忽而覺得氣憤。這是當的什麽兵!如果在這之前還有些神秘和陶醉感的話,那麽現在已經證實過去美好的遐想和猜測不過是天真的幼稚。不就是要當個打字員麽?有什麽可高貴和神秘的,還至於這不行那不許的嗎?退後一步講,其它規定是部隊的特殊需要,那麽寫封家信又礙著誰了?我就不相信在這裏當兵的人都跟父母和親戚朋友斷絕一切來往,因為可想而知,連信都不許通那別的就更不允許了,莫非這個規定是對我一個人有效?那他們為什麽偏偏對我這樣冷酷無情呢?我這不是成了被軟禁起來了?艾戀戀一想到將跟媽媽之間斷絕音信,同時也不能告訴肖飛鴻自己在哪當兵,心裏就又氣又恨,而且恨不得立即脫下這身宛如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一樣的軍衣,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大喝一聲:“你們休想限製我的通信自由,我不當這個兵了!”最後由於高班長的解釋和婉言相勸,她才決定暫時忍下這口氣。不過,她心裏卻暗暗咬牙切齒,罵徐處長是巴頓第二,是四大金剛手持寶劍青麵獠牙的增長天王,是希特勒式的人物,是個徹頭徹尾、徹裏徹外的新軍閥。
誰知,艾戀戀越是從內心惱恨徐處長,徐處長好象有特異功能,知道她在咒怨他似的,不斷對她采取報複性的行為。
那天艾戀戀練習打字正興致盎然,突然一隻小蒲扇似的粗指大手按住了字盤。“你——”艾戀戀不悅地抬起頭,見一對燈泡似的大眼睛狠狠地瞪著她:“眼睛不想要了?五點鍾停止打字,為什麽不執行?”艾戀戀一看牆上的電表,才五點一刻,剛超過十五分鍾,值得這麽橫脖子瞪眼地訓人?
無獨有偶。事隔不久的一天下午,尚未獨立工作的艾戀戀,見打印出來的幾份材料沒有取走,便立刻向高班長請求送貨上門,把材料給人家送去。高班長不敢做主,便立刻給徐處長打電話請示,結果不在。高班長見艾戀戀幾次要求多幹點事,要是不允許怕挫傷她的積極性,便同意了。艾戀戀滿心喜悅地剛要出圍牆的大門,一聲斷喝把她嚇得一哆嗦:“回來!”徐處長象個鐵塔似的站在她麵前,兩個鼻孔象個水牛似的噴著粗氣,臉蛋子耷拉的象墜著一對秤砣:“誰同意你送材料的?”艾戀戀怯怯地回答:“是我們高班長。”“誰給她的權力?”艾戀戀連忙替高班長開脫地說:“她給您打電話請示,您不在。她見我再三懇求,隻好硬著頭皮同意了。”徐處長額頭上暴起青筋:“好哇,你們一個個都吃了豹子膽了!有令不行,要令何用?告訴你們班長,停止她一天的工作,好好給我寫檢查,你也一樣,明天把檢查給我送到辦公室。”艾戀戀那委屈的淚水雖然溢滿了眼眶,但是她死死咬著下嘴唇,硬是沒有流下來。
艾戀戀一氣之下跑回宿舍,砰地一聲關上門,滿眼的淚水象決堤的洪水,再也控製不住了,趴在被子上哭了起來,肩胛一起一伏,好不傷感和憤懣。
“哭什麽?要找他辯理去!”艾戀戀哭著哭著反覺得恨起自己來了。沒出息的家夥!哭又有什麽用,為什麽當時不跟他爭辯?你為什麽不問他:我為什麽沒有行動自由?難道我是個囚犯不成?他如果講這是上級的規定,你就應該質問他,是哪個上級的規定?他要講是周勃,你還可以問他,周勃代表誰?他有什麽權力做出這樣限製人身自由的缺德規定?看他還有什麽話說?對!艾戀戀猛地站起身來,一扭頭:呀,一個戴大口罩的少女在門口晃了一下,這是誰呀?怎麽過去沒見過?現在天氣又不冷了,怎麽還戴口罩?而且口罩是那麽大,好象把整個臉都捂住了,遺憾的是,那個少女見自己猛地站起來,立刻躲開了,沒有看清楚她的眉眼。艾戀戀為了弄個究竟,連忙追出門外:媽呀!差點兒與站在門口的徐處長撞個滿懷。怎麽不早不晚他來了?艾戀戀左右一探脖子,發現徐處長身後的走廊裏一個人也沒有。那個戴大口罩的姑娘到哪裏去了呢?
“跑出來幹什麽,還不回到屋裏去寫檢查!”徐處長的左嘴唇吊得更高了,冒著亮光的疤痕突突直跳,灼人的烏黑臉膛象個即將噴射岩漿的火山口。
“剛……,剛……”艾戀戀指著徐處長的身後,意思是剛才有個姑娘從我門口跑過去了,由於心情緊張她沒說出來。
“剛才是我在你門口晃了一下,看你是不是寫檢查。”徐處長說著一看表,“已經到吃飯時間了,吃飯去吧。”他說完轉身走開了。
艾戀戀呆呆地站著,那茫然的神色猶如陷入五裏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