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象個怏怏的龍鍾老人來得分外艱難和遲緩。一場皚皚大雪宛如怪獸的巨舌陡然一舔,把剛剛破土的一抹新綠吞噬殆盡,肆虐的西北風凶神惡煞似的抖擻著長長的灰色的鬃毛無情地撕拽著柔軟修長的柳條,向陽處瑟瑟翻動著粼粼新波的河水,刹那間又被酷寒的鐵鉗死死封閉住了,一切富有春天生機的活力被扼殺。這裏,那裏,滿目蒼涼,蒼涼中又隱含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恐怖。
這是京郊的一個傍晚。棉絮般的大霧似乎獨霸整個空間地蒸騰著,彌漫著。聞名遐邇的頤和園,享有紅葉之鄉美譽的西山,淩空兀立的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的高大軍徽,都被淹沒在混混沌沌的濃霧中。目光所及,一片迷蒙。隨著夜幕的降臨,一種冷森森的氣氛神秘莫測地揉進這濃烈的大霧中。
“戀戀,你到農村插隊的事,告訴飛鴻了麽?”
“沒有。”
“為什麽?”
“我沒想好。”
“你呀,遇事總是猶猶豫豫。”
出藍靛小鎮,沿著換成柏油路麵的皇家驛道,並肩走著兩個少女,她們一樣苗條的身段,一樣身著當時最為時髦的布質綠軍衣,一樣嫵媚俊秀,楚楚動人。所不同的是,一個黛眉低垂,鬱鬱寡歡,似乎隱含著滿腹的心事,心靈深處積壓著難以承受的重荷。另一個則眉飛眼笑,快人快語,透過她那嘴角的撇動,仿佛她最討厭的是膽小怕事和缺乏主見的人。她們的相貌雖然極其相似,但並非孿生姐妹,隻不過是同窗好友。懷有心事的姑娘叫艾戀戀,性格開朗的少女名叫蘇雯雯,她們結伴而行,肩膀抵著肩膀,與其說是過於親熱和依戀,不如說是在預防不測,似乎濃霧中藏有殺機。
“站住!”果然一聲男子野性的斷喝仿佛從天而降,其威懾程度不啻於晴天霹靂。
“媽呀!”艾戀戀嚇得尖叫了一聲,雙手死死池抓住蘇雯雯的胳臂,一連倒退了好幾步。
蘇雯雯雖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但是當她看到艾戀戀一副魂飛膽喪的樣子,一種舍我其誰的責任感使她胸臆中驀地湧出一股豪邁的膽量和勇氣。她定了定神,鼓足力量厲聲回敬了一句:“有話站在明處講,躲躲閃閃的幹什麽?”那語氣頗有幾分大丈夫氣概。
從濃霧中站出來的是一高一低兩個男性。高個兒足有一米八〇,刀削臉,水蛇腰,瘦得活象個麻稈兒,年齡也就在二十多歲。矮個兒五短身材,圓鼓墩墩的上下一般祖,完全可以與碌碡相媲美,年歲已有四十開外。他們雙手叉腰,蠻橫地站在馬路中央,邪惡的兩眼貪婪地盯著艾戀戀和蘇雯雯秀美的麵容和豐滿的胸脯,充滿獸性的臉猙獰而凶惡,令人不寒而栗。
“你,你們要幹什麽?”躲閃在蘇雯雯身後的艾戀戀驚悸得牙床直打戰,兩條腿打擺子似的發抖,渾身失去了任何支撐力,如果不是兩手緊緊抓住蘇雯雯的衣服,說不定會癱倒在地上。
瘦高個兒得意地嘿嘿一笑:“幹什麽?想交個朋友,幹不幹?”
矮胖子話出口更加無恥:“不幹什麽,就想親熱親熱。”說著窮凶極惡地就要上前動手。
“等等!”舞蹈演員出身的蘇雯雯驀地喝斥一聲,鄙夷地瞪著兩個淫棍,從容不迫地脫下棉衣,露出棗紅色緊身練功服,一挺胸脯,“哪個有種的想領教你姑奶奶的拳腳,那就請吧!”
蘇雯雯出人意外的舉動象重重的一記悶棍將這兩個家夥打懵了。他們象個木頭樁子似的戳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艾戀戀見狀,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起蘇雯雯的棉衣,拉著她的胳臂就要跑。
矮胖子不知是對蘇雯雯采取的決策有所領悟還是獸欲取代了畏懼,噌地從腰裏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餓狼般地瞪著一對猩紅的眼睛,向蘇雯雯撲來。
“救命嗬!”艾戀戀嚇得放聲呼叫。
“媽的,你再喊我就先宰了你!”矮胖子氣勢洶洶地猛然抓住艾戀戀的一支胳臂。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預想不到的奇跡發生了。
兩束汽車遠距燈的強大光柱利劍般地刺在兩個歹徒的臉上。
就在他們驚慌的一刹那,從前麵的汽車旁跑過來幾個彪形大漢,一頓猛烈的拳打腳踢,把兩個家夥打倒在地,迭聲求饒。
“下次再發現你們為非作歹,非把你們扭送到專政機關不可!滾!”濃霧中響起一個喑啞的聲音。
兩個家夥聽到喝斥好象得到寬宥其罪的赦免令,立刻逃之夭夭。
艾戀戀和蘇雯雯定眼一看,發話者是個大腹便便的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一身筆挺的嗶嘰中山裝,頭戴呢質栽絨帽,肥胖的臉上掛著自然的微笑,熱情中不乏嚴肅,威嚴而不矜持,頗象個官階顯赫的人物。
艾戀戀覺得這個人有幾分麵熟,但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奇怪,莫非自己的印象發生了錯覺?不然怎麽象認識而又印象不深呢?唉,記憶功能變得太遲鈍了。
“這麽晚了,你們這是到哪裏去呀?”
“我們剛才去看望一個老同學,現在是回家。”
“一個女孩子,以後不要這麽晚出門。況且這又是個郊區,偏僻得很。今天如果不是叫我們趕巧碰上,你們還不得吃虧?”
艾戀戀和蘇雯雯聽著對方長者般關切的話語,感激地點著頭。
“我叫周勃,你叫什麽?”
“艾戀戀。”
“你呢?”
“蘇雯雯。”
“好,我們這也叫有一麵之緣,快回家吧,不然你們的爸爸媽媽會不放心的。”周勃似乎深諳少女的心理。倘若攀談過久,無疑會招致她們的疑慮,他說完立刻鑽進汽車,揚長而去。
“謝……”艾戀戀衝動地剛要抬手表示由衷的感激,汽車已經隱沒在霧海中。
“喲,又是淚珠漣漣。你呀,太多愁善感了。”蘇雯雯挽著艾戀戀的手臂,不無嗔怪地說。
“我也知道我太脆弱。”
“知道還不改正?瞧你剛才嚇得那個樣子,恨不得鑽到我胳肢窩裏。”
“那兩個張牙舞爪的,誰不害怕。哎,雯雯,你什麽時候學會武術啦?”
“沒有呀。”
“那你剛才拉開架式,象個拳師似的。”
“傻妹妹,這叫兵不厭詐,懂嗎,嗯?”
“我可沒有那個膽量。”
“這年頭,是心善被人欺,好馬被人騎,往後你不要再謹小慎微,要挺起胸膛來走路,痛痛快快地生活。你看我,什麽也不怕。”
“我和你的情況不同。”
“有什麽不同的?都是一個腦袋兩條腿。你不要總為你爸爸的事背思想包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自己的路要靠自己走。”
“我也想過。”
“想過,想過,就是不見你的實際行動。好,我到家了,再見!”
“再見!”艾戀戀目送蘇雯雯跑進家門,想起剛才發生的令人膽寒的驚險一幕,思索的臉上罩上一層淡淡疑惑的雲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