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在“文革”之初被視為“魔窟”而遭封閉的具有哥特式風格的小洋樓。在樓的頂部是造型挺秀的小尖塔,四圍是輕盈通透的飛扶壁,彩色玻璃鑲嵌的花窗襯托著修長的立柱和蔟柱,給人造成一種迷離升華的神秘幻覺。而今,它雖然在歲月的風雨中牆壁傷痕斑斑,小尖塔黯然失色,門窗漆皮剝落,但是卻依然不失歐洲中世紀的異國風彩。
這時已是夜色降臨。潑墨似的暮露在晚風的吹拂下成千萬條經線和緯線交織著從四麵八方紛紛而降,在整個城市上空罩上一個碩大無比的、富有彈性的網,把每一條街道、每一幢樓房乃至一花一草都牢牢地控製住了。被禁錮住的城市失去了白日的活力,缺少吼叫,缺少亢奮,也缺少爭奪,象個疲憊不堪的大漢灌得酩釘大醉後臥倒塵埃發出沉悶的歎息聲,似乎對一切都不那麽認真了,一切也都不那麽現實了,仿佛世間的一切事情本來有著模糊、陰暗和空幻的色彩。
一輛塗有偽裝色彩的小臥車在夜幕的掩護下鬼鬼祟祟地停在小洋樓大門的條石台階下,沒亮車燈,沒鳴喇叭,以至於停車時都沒有發出異樣的聲響,宛如一隻狡猾的狐狸。
娃娃臉司機程琢把車剛剛停穩,極麻利地離開駕駛室,下車後一個急轉身,準確無誤地抓住轎車後排座位的門把手,立刻將門拉開,然後探身上前,以時髦的動作將右手掌心朝下地貼在車門的上沿,以防坐在車內的首長下車時不慎碰撞到腦袋。他這一套動作完成得相當利落,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倘若掐表計時充其量不過八秒鍾,可謂行家裏手。
林立果在李洪世的恭候下從容不迫地鑽出汽車。他身穿筆挺的西裝夜禮服,樣式考究,做工精細,肥瘦得體,領口處紮著條紅底藍道兒領帶,烏黑的尖頭牛皮鞋,手戴雪白的手套,邁著斯文的腳步,頗有些紳士的派頭。他這身裝束,在這個“越土越體現革命本色”的年代實屬有持無恐。
“請!”一身便裝的李洪世向林立果躬身施禮。
林立果卻沒有動。他在朦朧的夜色中端祥著這座不景氣的小洋樓,好象要透過樓頂的小尖塔尋覓曆史的軌跡,又仿佛以新的主宰者的身份領略一代風騷。
“這座小洋樓原來是什麽人蓋的?”
“這一帶曾經是俄國的租界地。大概是俄國人蓋的”。
“什麽人在這裏住?”
“俄國的一個什麽辦事處。實際上是一個特務機構?”
“後來呢?”
“太細的情況說不上來,隻知道國民黨時期住著中統局的一個調查統計室,由國民黨C、C係陳果夫、陳立夫直接控製。”
“再往後呢?”
“那就是解放以後了。先開始住著一個軍事接管委員會,後來又住進一個公安分隊,再往後又換了七八個單位。前兩年被紅衛兵造反兵團查封了,說這裏是一個老牌的黑窩子。”
“這豈不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林立果冷冷一笑。他笑得很得意。
“我看曆史就是輪流坐莊。”李洪世為迎合林立果把話說得更加露骨。
林立果信步走進小洋樓一層的正廳,這個正廳高大而寬敞,大理石拚格的地板,潔淨而光滑,拱形的屋頂上垂吊著一盞盞大型宮燈,牆角有朱漆桌案,牆上有壁爐,這極不和諧的擺設,頗帶有“中西結合”的樣子。從正廳東側拐進一個房間,便是一個重新布置的小型會議室。林立果坐在這個小會議室的沙發上,暫作小憩。
“他們在幾樓?”林立果點燃一支煙,漫不經心地問。
李洪世知道,林立果說的“他們”是指“聯合艦隊”設在這裏的一個技術研製小組。林立果曾給這個研製小組下達十二項緊急研製任務,主要有:研製汽車防撞雷達,要求兩輛汽車以每小時40公裏的速度對開時,能夠在30米左右自動刹車,對行人要在20米左右自動刹車,而且汽車內還要配置自動報警器,在距對方30米處時要自動亮信號燈;研製保密電話機,電話機上要能夠直接用文字顯示;研製不用報務員的超短波收報機;研製有關爆破的延時和遙控裝置;還諸如研製什麽手執麻電杆和振動床振動沙發等。目前初步計算已耗資折合人民幣五十一萬元,但大都還尚無結果。為此,林立果十分惱怒。於是,李洪世便以不屑的口吻說:“那些人,隻配住在樓後麵的平房裏。”
“她們呢?”
李洪世清楚林立果講的“她們”是指王蓓和王蕾。這一對孿生姊妹經過“三關”,即王伯騰指派的“選妃”人員的務色、又經王伯騰複試、最後由葉群拍板,被“特召”入伍後,由林立果在他的“醉心齋”裏“麵相”過一次。雖然她們的姿色在林立果的“群芳譜”中並非脫穎而出,手屈一指,也未能達到使林立果一見鍾情,神魂顛倒,但是也並沒有令林立果“倒胃口”。據說過去林立果在“麵相”給他挑選的“妃子”時,有的他隻瞟了一眼,說一聲:“倒胃口,”便宣告了落選。而王蓓和王蕾則屬於中檔被暫時保留下來。那麽,既然如此,今天為什麽將這對兒孿生姊妹帶到這座小洋樓裏呢?其中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林立果曾慨然許諾將王蕾要讓給李洪世,作為他的未婚妻。李洪世聞聽高興得不亦樂乎,簡直要手舞足蹈了。但是他又深知,他所以最近博得了林立果的歡心,是因為他翻譯了國外有關謀殺的幾份材料投其所好,因而一反林立果對他的辱謾和厭惡。然而林立果這個好色之徒會不會出爾反爾?李洪世的結論是:保不齊。所以,他為了防止夜長夢多,刻意安排今天晚上的活動內容,為的是叫林立果履行自己的諾言,當麵鑼對麵鼓地挑明王蕾與他的關係,以便攫取一個美麗的天使般少女的心。林立果與其黨羽們真可謂“楚王好細腰,宮中皆餓鬼”。李洪世笑眯眯地一抬下頦兒回答:“她們兩個都安排在二樓。”
“走,瞧瞧去。”林立果瞟了一眼有些喜不自禁的李洪世,目光中不無輕蔑的神色。
這座小洋樓的二層已經提前為棟立果布置成小行宮般的高級寢室。林立果雖然從來未曾落足,但是卻每日都有專人清掃和守護。別人是無權享用的。即使身為“聯合艦隊”參謀長的周宇馳前不久奉林立果之命到這裏來檢查為林立果所急需的汽車防撞雷達的研製情況也沒敢鬥膽住在二樓,而是住在了三層。
“姐!”一聲甜甜地呼喚,伴隨著幾聲得意地用手指叩擊磨花彩色玻璃門的聲響。
“你進來不就得了,還喊叫什麽?”對方的回答聲裏含有幾分不悅,又透露出幾分驚慌,而且不悅完全是從驚慌中派生出來的。
“你鎖著門呢,我怎麽進得去?真是的!”
“是麽?哦,我馬上開。”
兩姊妹一著麵兒,不由“噗哧”一下樂了。
站在門裏的王蓓覺得一股嗆鼻子的脂香噎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而且還帶有水獺身上散發出來的腥味兒,令人作嘔。她驚愕地一連往後退了兩步,仔細一打量她的妹妹,目光立刻拉直了:隻見初浴後的王蕾滿頭烏黑閃亮的秀發瀑布般在肩後披撒著,身上穿著一件閃著螢光的真絲柔姿紗的連衣裙,在燈光照耀下顯得薄如蟬翼,富有青春魅力的前胸顫微微地象一對活鴿子在樸楞楞地跳躍著,這種質地和款式的衣服在當今的國內市場上和大街小巷實屬罕見,難怪令王蓓大為吃驚:“你,你哪兒來的這樣一身衣服?”
王蕾舞步般地旋進屋裏,笑吟吟地:“有什麽大驚小怪,你屋裏不是也有嗎?”
“我屋裏也有?”
“你沒到浴室去過?”
“沒有呀。”
“難怪你少見多怪。”王蕾說罷,到裏間屋的浴室裏取出一件藕荷色的連衣裙,展覽似的用手高高抖動著,“瞧,比我穿的這件更鮮豔,更透亮。”
“怎麽這裏還給預備衣服?”王蓓眨動著長長的睫毛,撲閃出茫然的光。
“這有什麽奇怪的,這叫特殊待遇。”王蕾薄薄的嘴唇一抿,富有彈性地踩著地板上厚厚的美人蕉紅的鑲花地毯,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
王蓓看著妹妹故意做作和不拘小節的神態,臉上不由溢出一絲憂慮和鬱悒的雲翳。她覺得王蕾變了,而且變的程度竟然是驚人的可怕。她曾多次把自己內心的疑惑向妹妹披露,提醒她要提高警惕,處處要謹慎從事,萬萬大意不得,麻痹不得。因為她們姐妹突然一起被“特召”入伍本身就是一個難以解開的謎。她們名為參軍入伍,可是一沒到連隊,二沒分配給什麽差事,而是在短短的一個來月的時間從一個秘密的幾乎與世隔絕的高級寓所又搬到這座小洋樓裏,這期間幹什麽了?什麽正事也沒幹。除了看了幾次錄象,就是學習。可那又是什麽樣的錄象嗬,不是外國的,就是香港的,差不多都是談情說愛的。瘋狂地接吻,歇斯底裏地擁抱,還有恬不知恥的一絲不掛……。王蓓惶懼地思忖:這不是在搞腐蝕又是什麽?這裏麵一定沒安什麽好心,不然叫我們這些女孩子看這些烏七八糟的下流東西幹什麽?文化大革命都進行了好幾年了,封、資、修的東西早已掃到曆史垃圾堆裏去了,他們又是從什麽地方搞來的這些黃色的東西呢?報紙上不是說文化大革命的滾滾洪流滌蕩了一切汙泥濁水,怎麽這個角落還如此齷齟呢?再說學習,學的又都是些什麽呀,除了看報紙上刊登的大批判文章,就是聽林立果“講用報告”的錄音,連毛主席的紅寶書都不讓學。還有一條最使人弄不明白的,就是得不到爸爸的音信。開始他們規定不讓給家裏寫信,說是為了保密,後來經過我給他們又吵又鬧才勉勉強強同意了。可是,我一連給爸爸寫了兩三封信,連一封回信都沒有收到。信是由李洪世給寄的,這個人好象是專門負責管我們的,幾乎每天都來一次。他每次來倒都是怪親熱的,問寒問暖,總是一副笑臉,從外表看不出這個人是笑裏藏刀。我曾板著臉質問過他是不是把我爸爸的回信給扣下了,他不急不惱,總是說:“那能呢?通信自由是每個公民的權利,是受國家的憲法保護的,我吃了熊心也沒那個膽子呀。”我曾把這些種種莫名其妙的現象說給蕾蕾聽,可她好象一百個不在乎,而且對這樣遊手好閑的寄生生活很適應,也很陶醉。她總是說:管它呢?這些年我們夠虧的了,現在已經到了該撈撈本的時候了。別人能享受的,我們也應該一樣享受。吃夠了,玩足了,死了也不冤枉了。聽聽,這叫什麽話?縱然你有千言萬語,可她卻有一定之規。長此下去,能不上當受騙麽?真到了那個時候,我這個當姐姐的怎麽向爸爸交代呢?唉,都怪爸爸過去對她太嬌慣,自己也對她幫助不夠。總覺得我們不大的時候就沒媽了,怪可憐的;再加上她沒個工作,大事小事總讓著她。所以,她變得很任性,也有些自私。但是,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能看著她往下坡路上滑下去。不然,將悔恨終生。於是,王蓓臉上的雲翳陡地加重,變得威嚴而冷峻,以帶有警告的語調說:“難道你不知道一會兒有人要來?”
“知道,那又怎麽著?”王蕾不以為然地說著,兩眼不住地打量著王蓓居住的寢室。
“你穿這麽身衣服,象什麽樣子?”王蓓氣得臉變白了,語氣由警告變成教訓。
王蕾來了個執言以對:“怎麽了?這衣服就是預備叫我們穿的。哼,不穿白不穿。誰象你似的,老八板兒,封建意識那麽強。我才不吝那麽多。”
“你都老大不小的了,不知道什麽叫難看?”王蓓的嘴唇開始發抖了。
王蕾在地毯上飄然旋轉了三百六十度,優美的身條在薄紗似的連衣裙的襯托下,舒展、輕盈、大方、活潑,且又飄然欲仙,接著揶揄地一笑:“姐,你說穿這個漂亮,還是腰裏隻掛著一圈兒樹葉漂亮?”她說著突然驚訝地大叫一聲,“姐,我以為你住的這間房子象延安的窯洞呢,原來比我住的那套房間還高級呀!”
為王蓓安排的這套房間的確華麗。牆上掛著朱紅色的並飾有銀線的平絨帷幕,老式的、配有象牙飾圖案的雙人床,床上覆蓋著一條紅色繡金天鵝絨毯,屋頂上懸掛著一盞大型皇冠式水晶燈,東西兩麵牆下擺放著古香古色的桌椅,桌麵上鋪著台布,椅子上放著金絲軟墊,其豪華程度不啻於北京故宮皇帝的寢室。
“你不感到與我們的身份不相稱麽?”王蓓以答作問地說。
“不覺得。”
“你,你怎麽這樣麻木不仁?”
“恰恰相反,我清楚得很。”王蕾冷冷一笑,“我的傻姐姐,你不要自暴自棄了。試問,我們不相稱,誰才相稱呢?再試問,這些所謂相稱的人物,難道他們血管裏流的都是高貴的血統?才不是呢!其中不少人的老子或者是老子的老子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鄉巴佬、莊稼漢。他們不過是時代的幸運兒,是……”
“蕾蕾,不許你再說這種狂忌諱的話!”王蓓喝斥地急忙打斷了王蕾的話,神色驚慌地向門口看了看,“要是叫別人聽到,給你一上綱上線,不打成你反革命才怪哩!”
誰知,王蕾聽了不但不感到後怕,反而來了個滿不在乎:“我才不怕哩。象我這樣被社會遺棄的無業遊民,進監獄他們總得給碗飯吃,比起在家靠爸爸和你養活強多了。”她說完莞爾一笑,“好了,不說這些了,還是談談眼下吧。姐,你知道一會兒誰要來嗎?”
“不知道。”
“要不要我給你透露點兒小道消息?”
“瞧你陰陽怪氣的,快說吧。”
“是林立果。”
“林立果?”
“對。就是林副統帥的兒子。他現在是空軍司令部作戰部的副部長兼空軍黨委辦公室的副主任,還是個師級幹部哩。”
“你怎麽知道這樣具體?”
“當然是通過‘熱線兒’了。”
“誰?”
“李洪世。”
“他到底是幹什麽的?”
“是‘林辦’的一個秘書。他的頂頭上司就是葉群。”王蓓思索地眨動著嫵媚的秀眼,忽然象回想起了什麽,恍然大悟地:“我說怎麽老是覺得開始見到的那個女的很麵熟呢,原來就是葉群。前幾年在工人體育館批鬥羅瑞卿時,她老是可著嗓門帶頭喊口號,嗓音沙啞還帶點尖,別人告訴我她就是葉群。”她說完以少女特有的敏感問道,“林立果來幹什麽?”
“誰知道哩。”王蕾嫣然一笑,笑容裏含有特殊的意味兒。
王蓓見狀,心裏引起一陣莫名的騷動。隱隱的,但又是那樣強烈,宛如胸口有一隻小兔子,一衝一衝的,雖然那毛絨的小腦袋頂撞得並不凶猛,然而又使人心裏發慌、發亂,難以克製。莫非林立果的到來會帶著大男少女所傾心尋覓的那個問題?怎麽可能呢?論門第、論地位,相差太懸殊了,可說是天地之別。人家的爸爸是赫赫有名的副統帥,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我們的爸爸卻是個剛剛摘帽的“右派”,是個“牛鬼蛇神”。而他本人又是堂堂副部長,我們才是個剛剛入伍的新兵,哪有半點所賴以提供能夠結合的基礎呢?雖然在現實生活裏有些男子仍因襲“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老的箴言,在尋找情侶時常常以貌取人,雖然也有人說姑娘的秀美就是得天獨厚的本錢和最大的資本,但是林立果生長在那樣的家庭,從小就受著父母的影響和革命的熏陶,怎麽會是個玩世不恭的紈袴子弟?王蓓越想越覺得是妹妹神經過敏,或者叫異想天開。況且,王蓓在對待自己未來的終身大事上已有既定方針;找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子弟,不求鳳冠霞佩和榮華富貴,但求不受製於人而甘苦共嚐和生死相依。她覺得一個女人的幸福不在於生活的清貧與豪華,而在於是確立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否博得丈夫的鍾情和尊重。有些人貌似在“高門樓”裏生活得很體麵,其實不過是丈夫的玩物和家庭的奴仆。可是,令人費解的是,蕾蕾怎麽會產生這種荒唐的意念?莫非是那個李洪世給她暗示過什麽?這個人怎麽對蕾蕾那麽表示親昵?莫非……?王蓓的心弦不知怎的砉拉一下子繃緊了,急切地問:“李洪世都給你說過什麽?”
“說了好多。”
“他為什麽專給你說?”
“誰知道哩。”王蕾一聳鼻子,是自負,還是厭棄,但從她的下文裏好象又不都是,“這個人每天都象隻蒼蠅似的圍著你嗡嗡一陣子,有時純屬是衝著大娘叫大媽,沒話找話。”
王蓓的嘴唇動了動,剛要進一步追問什麽,屋裏的一盞信號燈突然亮了,她象看到魔鬼的目光似的揮身一抖;“他們來啦!”那變了音的震驚,與其說是害怕,莫如說是呻吟。
“我去開門。”王蕾來了個大包大攬。當她走到門口,正要開門時。突然一個急轉身,“姐,你不換身衣服?”
王蓓執拗地微微擺了擺頭。
屋門打開,林立果和李洪世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噢,你是王蕾同誌,您好。那麽,您無疑就是王蓓嘍。”林立果主動與王蕾和王蓓握手寒暄,麵帶笑意,舉止適度,顯得溫文爾雅,風流倜儻,雍容豁達,一副頗有教養的少帥風度。
“您好,林副部長。”王蕾甜甜地一聲稱呼,以驚喜和崇敬的目光流盼地飄了林立果一眼,隨之輕移蓮步,動作間顯得柔曼輕盈,富有旋律般的韻致。
李洪世目不轉睛地看著王蕾優雅婉約的體態,討好地說了句:“王蕾同誌穿上這身連衣裙變得更漂亮了,真是衣貴適體。”
“您好。”王蓓落落大方地握了握林立果的手,帶有幾分拘束地站在一邊,既不表示奉迎,但也決不顯得謙卑。
李洪世見王蓓仍歸穿的是一身草綠色的軍衣,馬上又誇獎道;“王蓓同誌衣著簡素,大概諳熟美學上的反襯作用和平衡問題,這樣更具有一種和諧美。”
“李秘書,您可真會說話。”王蕾的話音雖然象唱歌一樣,但顯而易見地帶有嘲諷的成份。
林立果看了李洪世一眼,半打趣半奚落地說:“我們的李秘書肚子裏可喝了不少墨水,不僅天資聰穎,而且知識淵博,是個名符其實的‘老九’。不過,他這個‘老九’,前麵要加上‘革命’兩個字,是‘革命老九’。”
李洪世雖然聽得出林立果是有意嘲弄他,但是他卻象正中下懷地裝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憨然一笑,“承蒙林副部長的誇獎,實在不敢當。”他說完下意識地打量了王蕾一眼。
果然,王蕾看著李洪世抿嘴一樂,那傳情的口型分明在說:“你真是個呆子。”
殊不知,李洪世所企及達到的正是這個效果,他向王蕾微微一笑,無言地說:“您說得對,我正是個呆子,一個十足的呆子。”
一言不發的王蓓那深潭般的目光,警惕地觀察著這富於戲劇性的場麵。
“站著幹什麽呢,坐吧。”林立果儼然以主人般的身份,招呼大家落座。他首先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翹起二郎腿,關切地問道;“你們習慣不習慣這個地方?這裏的條件雖然不太好,但還馬馬虎虎吧,嗯?”他雖然是在問麵前這對兒孿生姊妹,目光卻緊緊盯著王蓓。
王蕾好象意識到自己受到冷落,但是她卻不甘心,搶先回答道:“感謝林副部長無微不至地關懷。不過,象我們這樣的小兵,如果沒有您的關照,哪有資格住上這麽高級的房間。”
林立果謙遜地一擺手:“這可不是我的關照,是我們李秘書一手操辦的,要感謝,你可得感謝他。”他說完又把目光移到王蓓臉上,“你覺得怎麽樣?”
王蓓直率地說;“不習慣。”
“為什麽?”林立果麵露不解。
王蓓婉轉地回答道;“副部長,還是叫我們住到普通房間去吧,這樣影響不好。”
“既然李秘書這樣安排了,那就不必再調換了。”林立果大概察覺出王蓓的警覺,馬上轉移話題地看了看圓桌,“哎,李秘書,怎麽沒在房間裏預備些飲料呢?”
李洪世立刻心領神會地欠了欠身子:“都怪我忽略了,不過,在中間的客廳裏都準備下了。走吧,我們到那裏去一邊喝一邊嘮。”
“好吧,我是客隨主便。”林立果不由分說,帶頭走出了房間。
二層樓中間的這個客廳,寬敞、明亮而更為富麗堂皇。用高級木料鑲嵌的地板新打著蠟一樣泛著亮光,造型華麗的吊燈和壁燈閃爍著赤橙黃綠青藍紫等各種色彩的光,交相輝映,光怪陸離,使人覺得仿佛置身於一座海市蜃樓、虛無縹渺的迷宮。
“來,喝一杯英國產的蘇格蘭威士忌。”林立果抄起一瓶冒著金色細泡的長頸玻璃瓶,對準一個銀質托盤裏的高腳晶玻璃酒杯,一一斟滿酒,然後分別遞給王蓓和王蕾,自己將一杯酒舉到唇邊,彬彬有禮地點頭相請,“幹!”說擺,一飲而進,接著將酒杯口朝外地亮給王蓓和王蕾看,意思是說:“瞧瞧,一滴沒剩。怎麽樣,我這個主人帶頭喝了,你們不照此辦理能說得過去麽?”據說,這是一種又顯得文明而又最絕的一招。不象那些小市民招待親朋友時裝腔作勢地可著嗓門喊著“來呀,喝喝喝,”自己卻總是酒不濕唇,別人焉能盡興暢飲;也不象那些見酒沒命的酒鬼,貪婪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粗磁花碗裏的散裝六十五度老白幹,罵一聲“誰不喝夠了,就是驢操的!”抄起碗象飲驢似的咕咚咕咚的,酒順著兩個嘴角直往下流。
“我不會喝酒。”王蓓表示謝意地嘴角微微一提,臉頰隨著笑容遊出兩個迷人的酒窩兒。
“我也是。”王蕾立即隨聲附和,臉上有些嬌嫡的神態顯得有點做作。
“哎,林副部長已經帶頭喝了,你們哪能不喝呢?”李洪世遊說地拿起一瓶威士忌,“這是一種用棗類為原料,加棗芽糖化後,用酵母發酵,經蒸餾而製成的蒸餾酒。貯藏期六年以下的是一般社會公民喝的,貯藏期為七年的是上流社會的達官貴人們喝的,貯藏期十五年以上是專供英國女皇及其皇室喝的。這幾瓶酒貯藏期已經超過十五年了,可謂禦酒也,嚐嚐鮮兒也要喝上一杯嘛。再說,林副部長專門來為你們二位接風洗塵的,總不能……”
“既然林副部長這麽高看我們,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幹!”王蕾野性地一揚下頦兒,喝了個杯底朝天。
“痛快!”李洪世禁不住一拍巴掌,開口喝彩。他向王蓓“將”軍地一笑,“該你這個當姐姐的啦。”
王蓓見難以推辭,隻得無奈地舉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她痛苦地緊閉嘴唇咽進肚,嗓子裏立刻心燒火燎地,肚裏又象直往上躥火苗子,但她不肯失態丟醜,硬是死死地咬著牙,眼眶裏淚花直轉,也一聲沒吭。
“酒逢知己千杯少。副部長,喝這個大酒杯裏的。”李洪世說著從銀質托盤裏拿起一個大號酒杯遞給林立果。
林立果本來就是個貪杯的酒徒,眼下又當著兩個漂亮姑娘的麵兒,那裏推辭。他接過酒杯,一口下肚。
“林副部長,我和姐姐入伍後,得到您親切的關照,為了表示我們的感謝之情,我借花獻佛,敬您一杯。”王蕾伶牙利齒,話出口絲絲入扣,入精入理。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轉身拿起一瓶緊挨著威士忌擺放著的伏特加酒,滿滿斟了一杯,雙手捧著送到林立果麵前,“副部長,賞個臉兒吧”。
林立果麵不改色地微微一笑,接過酒杯又來個點酒不剩。
“姐,該你的啦。”王蕾示意地一抬下頦兒。
王蓓也表示謝忱地斟滿一杯酒,拘謹地捧到林立果麵前:“林副部長,請您——”她一句話沒說完,突然她捧杯的雙手被一雙男性大手粗野地抓住了,立刻嚇得渾身一哆嗦,杯中酒也撒在手上。她驚愕地一抬頭,腦袋嗡地一聲大了,心忽地提到嗓子眼兒,渾身的血液僵住似的停止了流動,目光也變成了冰柱一般,唯有嘴角悸栗地抽搐著;她麵前的林立果原形畢露般地判若兩人,獰笑的兩眼冒著淫狎的目光,不錯眼珠地盯著王蓓那豐滿的胸脯,淫棍似的涎臉迤逗地充滿獸欲的猙獰,死死地攥著她的手地舉動竟是那樣的粗俗和野蠻。難道說這就是作為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我們天天敬祝“永遠健康”的副統帥的兒子?難道這就是大講特講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的堂堂師一級幹部的林立果?王蓓以為自己在作夢,而且作了一個十分荒唐和可怕的夢。但是,當她理智地眨眨茫然和困惑的雙眼,眼前仍是那張餓狼般凶惡的臉麵。她害怕極了,害怕得全身直顫。她想把手掙脫開,又怕是林立果酒後失態,如果現在給他弄個下不了階台,萬一他的失常真的是因為酗酒的緣故,豈不顯得自己不老練?常言說“英雄不打醉倒的漢”,其中就包含著對醉者不過於計較和不要與他一般見識。所以,王蓓稍稍鎮靜了。她暗暗籲了一口氣,借以撫慰一下惶遽的心情,突然雙手一抬:“副部長,請幹掉這一杯。”趁林立果接酒杯時,她的兩隻手馬上來了個金蟬蛻殼,擺脫了林立果那魔爪般可憎而可怕的手。王蓓一邊往後退一邊暗暗吃驚,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起用了這麽個脫身的辦法,大概這就是常說的急中生智。
“幹!”林立果猛地一揚胳膊,把酒灌在了嘴裏。可是由於酒杯碰在牙齒上,足足有半杯酒順著嘴角流到脖子上,又從脖子上淌到胸脯裏。
李洪世見林立果已有幾分醉了,急忙說;“副部長,坐在沙發上休息會兒吧?”
林立果猛地一甩胳膊,瞪著兩隻發紅的眼睛;“休息個屁!現在就著酒興,來跳跳舞。”他說完比比劃劃地,“我和王蓓,你和她。去,馬上打開錄音機。”他步履不穩地向王蓓奔了過來,那神態頗象個攫獲小羊羔的凶猛的禿鷲。
“別,別,我不會跳!”王蓓畏懼地一邊躲閃著,一邊又哀求著。
林立果一把扯下領帶,扒下西服上衣,“呼”地一聲甩在牆壁處的沙發上,上前抓住了王蓓的右手,用左手攬住了王蓓的腰。王蓓再想躲閃也已經不可能了,隻得苦著臉懇求;“副部長,放開手吧,我的確不會跳舞。”
“哎——!哪有不會的事呢?”林立果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王蓓,撲鼻的酒氣噴在她臉上令人喘不出氣來。
這時,以典禮進行曲特點為序奏部的樂曲響起來了,緊接著是旋律幽雅、徐緩而舒展的圓舞曲樂章。
林立果硬性地帶著王蓓隨著舞曲的節奏翩翩起舞般的旋轉著,突然忘形地獰笑道;“嘿嘿,多麽令人陶醉的音樂!嗯,你聽出這是什麽舞曲嗎?不知道,小傻瓜!這是圓舞曲之王約翰·斯特勞斯的《皇帝圓舞曲》,懂嗎,是為皇帝譜寫的圓舞曲,皇帝!哈哈哈。”
此刻,王蓓臉上已經變得毫無血色。如果說在她未曾聽林立果講這段話之前以為他的不撿點行為是因酗酒的緣故的話,那麽在聽了他隻有在大腦處於清醒狀態才可能說出一翻話則看清林立果的真實嘴臉。他是一個“兩麵派”,是一個古羅馬守衛門戶的兩麵神伊阿諾斯式的人物,表麵上象個正人君子,花言巧語,實際上奸狠毒辣,野心勃勃,不擇手段。他竟然叫我“小傻瓜”,這樣一個親昵的稱呼卻出自他之口而變得多麽刺耳,無賴和猥褻良俗嗬!更有甚者,他還狂枉地呼喊著“皇帝”這個權力的至高無上的象怔而充滿貪婪的神色,這是十足的野心家的典型表現。王蓓仿佛覺得已經落入一座深不可測的魔窟,而林立果緊緊箍住自己的手則是兩個罪惡的魔爪,它要姿意地玩弄和隨心所欲地蹂躪,這是多麽可惡和令人難以容忍嗬!王蓓剛要想借故掙脫掉林立果的桎梏,不料瘋狂的迪斯科舞曲響起,林立果隨著富有強烈感官刺激的打擊樂的搏動節奏,撩撥起他神經質的狂躁,發泄性欲地死死把王蓓攬在懷裏,用臉貼著王蓓的臉,痙攣地扭動著身軀。
“你——I”王蓓不知怎麽突然產生那樣大的膽量和勇氣,她猛地一推林立果的肩胛,一下子將他推出去足有一米開外。她氣得滿臉通紅,兩隻秀眼射出不可遏製的惱怒和憤慨。倘若此刻用示波器測試她感情衝動的力度,那麽示波器上的曲線將驀地上升而直達到極限。殊不知,這是尊嚴的衝動波啊!這些衝動一旦爆發,將象核裂變一樣產生巨大的難以抵當的力量。所以,人的尊嚴是不可玷汙、褻瀆和征服的。王蓓以鄙視的目光狠狠地瞪著林立果,然後逃脫魔爪地轉身跑到屋外,悲憤地靠在門外的牆壁上,胸脯急劇地聳動著,辱羞、痛狠、哀傷和淒涼的淚水沿著緊閉的眼角撲籟籟滾落而下。
毫無思想準備的林立果猝不及防地突然遭到王蓓借以自衛的一擊,一連踉踉蹌蹌地往後退倒了好幾步,要不是年青,一定會跌倒在地。這個無所不為的公子哥兒,從呱呱墜地到現在哪裏受到過這般反抗,氣急敗壞地一捋袖子:“他媽的,想找死呀!”伸手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支微型無聲手槍,拔腿就要追岀去。
“副部長!”王蕾急忙上前將林立果攔住了,“我姐這兩天身體不好,因此心緒不佳。再加上喝了點酒,才有點不冷靜,其實,我們姐妹對副部長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哪敢冒犯您哪。來,如果副部長不嫌棄,我陪您跳一會兒。”她說著獻媚地依在林立果的胸前,隨著瘋狂的節奏扭動起靈活的腰肢。
恰在這時,從樓下急火火地跑上一個人,氣呼呼地向林立果拫告:“副部長,‘林辦’的緊急長途電話!”
長途電話前麵加“緊急”,林立果知道一定是十萬火急。他一把將王蕾推開,抄起上衣,急匆匆地衝出客廳,扭頭發現了倚在牆壁上的王蓓,悻悻地“哼”了一聲,跑到樓下時惡狠狠地向李洪世命令道;“把她給我嚴加看管起來,決不能讓她跑掉,回頭我再收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