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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父與女

  這裏曾是一座標準的北京四合院。然而如今卻不那麽標準了。就象一張男子漢堂堂正正的方臉膛突然裏在眉眼間和臉頰旁賴巴巴鼓出幾個碩大的肉瘤,令人生厭又十分強悍、霸道和執拗,無端地破壞了臉麵的整個布局,從而變得畸型、醜陋和猙獰。可是誰都怕它,但誰都又親昵它,誰都認為這些“肉瘤”有損觀瞻,可誰都認為它們是造物主的神聖安排。這裏的人們就是在這樣正常又非正常、和諧又非和諧的格局中生息、繁衍著。

  如果論這座四合院的正莊屋舍,四間北房,東西各三間廂房,共為十間。如今除去雞籠般過於狹窄實在難以支起一張單人床板的廚房外,經常和並不經常能夠住人的大大小小攏共二十一間,奇跡般膨漲了一倍多。那麽住戶有多少哩,僅從名正言順地擁有戶口簿者累計就有八家。而八戶人家蜷曲地居住在這座隻能側身而過的四合院裏,並且相安無事,可見中國的老百姓耐性之大了。

  在位於北房的西間屋,蝸牛般抖抖瑟瑟地延伸出一間不足六平方米的低矮小房,從而自立門戶。沒想到,這間被擁擠在夾縫裏的小屋卻脫穎出兩個如花似玉的孿生姐妹——王蓓和王蕾。

  這名為一間半的蝸牛狀小巢,相依為命地棲息著王蓓姐妹和她那半癱的父親。姐妹兩個住裏,她父親住外。

  “爸,我回來了。”隨著一聲親切的呼叫,王蓓推門進了父親住的鬥室。當她細心地打量了一眼正依在牆上看書的父親,不禁一怔,“爸,您又自個兒下地了吧?”

  王蓓的父親叫王子林,是某中學高年級的語文教師。他祖籍在河北省高陽縣,出身於書香門第。他解放前夕畢業於北平師範學院,而立之年才有了妻室。他任教二十餘載,除了被勒令不得不忍痛依依不舍地放下教鞭外,始終如一地把任教當成學問來作,嘔心瀝血,費盡苦心。他宛如一支蠟燭,照亮了千百個學生知識的窗口,而他自己卻消耗得變成了一個“幹兒狼”,一米七〇的身高,竟然體重才九十一市斤。多虧了他平時總愛穿寬大的衣服,加之臉頰的顴骨比較多,鼻梁上又架著一副寬邊深度近視眼鏡,才使得他不至過分單薄,在講台上不失師長的尊嚴。而今,不知是殘疾引起的痛苦還是因再也難以重返講台的愁緒,或者是由於拖累女兒而終日不安,他那稀疏的頭發好象一夜之間全都降雪落霜似的白了,白的竟然象天山的雪峰一樣,明晃晃的刺眼,再也找不到一根黑發。殊不知,他今年才剛交五十一歲嗬!額頭上,眼角邊卻布滿了深深的皺紋,象個年過花甲的龍鍾老翁。他聽到女兒帶有嗔怪地責問聲,放下書本,表示不解地看了看左右:“沒有哇。”

  “爸!”王蓓兩眼緊緊地盯著父親右胯的褲子上那倘未撣掉的灰塵,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心裏象針紮一樣疼痛難忍。她感到眼前象籠罩上一層霧似的朦朧不清,她想眨眨眼將這層雲翳似的霧氣拂去,可是又怕因此將那層霧氣聚集在一起,匯成露珠般的淚滴。她不願讓父親看到自己的傷感。因為她知道父親是最怕看到女兒們哭泣的,哪怕一滴眼淚他都不肯看到。他覺得女兒的眼淚是無比珍貴的,也是最令人不能目睹的。盡管他知道女孩子天生淚腺就比較發達,或者愛哭是女孩子的天性。伹是他卻在感情上接受不了。每當他看到女兒們淚珠漣漣,他的心就碎了,他將為此受到不可饒恕的譴責和最嚴厲無情的鞭笞。那天,被學校的造反兵團定罪為“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黑幹將”的王子林突然被進駐該校的“工宣隊”成員攙扶回來,下半截身子軟塌塌的失去了支撐力,人也已經奄奄一息。據“工宣隊”成員說,造反兵團在批鬥他時,勒令他敲一聲鑼,喊一聲自己的名字,罵一聲自己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孝子賢孫”,他執意不肯,一個造反兵團的頭目痛斥他死不改悔的冥頏不化,凶相畢露地一腳踢在他的脊錐骨上,他生是一聲沒吭,但是卻昏厥過去。受到無情摧殘的王子林蘇醒過來,並沒有因為難以忍受的傷痛和政治上的殘酷打擊而呻吟,但是當他看到哭得象個淚人兒似的兩個女兒卻受不了了。他掙紮地要坐起來,要給女兒們擦去臉上的淚珠,同時臉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痛苦地抖動著,哀求似的說:“蓓蓓,蕾蕾,我的好女兒,你們不要哭,千萬不要哭嗬!你們再哭爸爸可真受不了了呀!”王蓓看到父親極其痛苦的表情,急忙忍住了痛哭,而把滿眶的淚水吞到了肚裏。從此以後,她和妹妹王蕾規定一條鐵的戒律,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當著父親的麵兒哭。她們知道父親看不得女兒們哭,至於其中還有什麽更深一層的緣由並不知曉。這並非是她們粗心,而是她們雖然曾經多次問過父親卻一直未能獲得父親披露心跡的真實隱衷。王蓓急忙轉身走進裏間屋,用濕毛巾擦擦眼睛,鎮靜一下酸楚的心情,拿過一把苕帚,給父親拂去褲子上的塵土,然後一聲不吭地打開蜂窩煤爐子,要給父親做飯。

  “蓓蓓,有什麽結果沒有?”王子林目不轉睛地看著大女兒,關切地問。

  正在往蜂窩煤爐子裏加煤的王蓓頭也不回地答:“沒有驗上。”她的話輕得象火爐裏冒出的一縷淡淡的煙,似乎所涉及的問題在她心裏壓根兒就沒占什麽比重。

  “為什麽?是身體不合格?”

  “不是。”

  “是名額有限?”

  “也不是。”

  “那究竟是為什麽呢?”王子林從深度近視鏡片射出茫然的目光。

  此刻,他的確茫然了。

  昨天下午,街道“革委會”主任帶著一個自稱為區武裝部的年青軍人來到家裏,主動提出要保送王蓓和王蕾參軍入伍。

  “什麽?”王子林聽罷立刻驚呆了。深度近視鏡片後麵的兩個眼珠不僅要鼓出眼眶,而且變得象石頭一樣僵硬,鏽住一般不能轉動。過於出乎意外的訊息比有所預料的大悲大喜對神經的震憾還令人難以忍受。理智分明鄭重地告訴他是聽錯了,而且錯得都達到了荒唐的程度,荒唐得比唐·吉訶德大戰風車還叫人啼笑皆非。

  “應該向您祝賀呀,王老師!”當王子林的思緒仍在迷惘的國度裏徜徉遊蕩時,街道“革委會”主任在他的頭腦裏打開了一扇天窗,使他清醒了過來,“別人家的女孩子急紅了眼都當不了兵,您這一下子就是兩個。”

  王子林清醒倒是清醒了,但惟其清醒才由方才的麻木狀態轉化成驚訝,憂慮和不安。蓓蓓和蕾蕾怎麽從來也沒提到過要當兵的事呢?莫非她們在跟自己打埋伏,有意瞞著自己?這怎麽可能呢?雖然女孩子大了,有些事不便於向當父親的說。可是這種事有什麽不可公開的?當兵是天大的好事嘛,又不是羞於見人的事。況且兩個孩子都還天真純撲,雖說蕾蕾任性一些,心胸也沒有蓓蓓豁達,有時還愛計較,但她畢竟還是個孩子。過去從來沒有發現過她們有事瞞著自己,這次當兵怎麽可能要來個“先斬後奏”呢?再者,以往當兵都是本個所在的單位先報名,單位同意以後再檢查身體,然後才能入伍。退一步講蕾蕾倘無工作,由街道推薦也未償不可,那麽蓓蓓呢?在棉紡廠工作,保送也應該由棉紡廠出頭露麵,怎麽區武裝部卻要橫插一杠子呢?莫非這也是“不破不立,立在其中”,是湧現的又一個新事物?這年頭是一天一個新觀點,一天一個新提法,一天一個新道道,搞得人迷三道四,舉足難行。還有,姑且不講蓓蓓、蕾蕾一走留下我孑然一身,難以生活,如果她們姐妹真的都能夠一起當兵我是拍雙手讚成的,我寧肯告別人生也決不願因自己殘疾拖累了孩子們,而是說我這個被列入“黑五類”,其子女被斥為“狗崽子”的能夠加入“無產階級專政的柱石”的行列裏去麽?前兩年,蓓蓓和蕾蕾何嚐沒有作過當兵的夢呢,也有過象一般工農子弟所有過的彩色的憧憬,她們也曾想親手駕馭自己生命的小舟駛向綠色的海洋。可是夢幻終歸是夢幻嗬,無情的事實向她們姐妹宣告綠色之海沒有她們兩隻小舟的航道,因為她們不配。她們隻能象社會的棄兒一樣在雙雙鄙夷的白眼下伸著肮髒的小手向人生可憐巴巴地乞討發黴的殘羹。命運之神對這兩個無辜而羸弱的女兒是多麽冷酷和不公平嗬!然而,今天卻陰霾頓開,祥雲熠燁,莫非真的到了“停看開聖曆,暄煦立為期”的時刻?否則這種將由“狗崽子”變為“最可愛的人”的轉化又該怎樣解釋呢?——善良的人總是以善良的眼睛看世界。一時間,在王子林跟前呈現出一個鮮花爛漫的天地。

  然而,殊不知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度裏一夥欺世盜名的陰謀家正在奸汙著千千萬萬善男信女們的聖潔的心靈。他們在罪惡地玩弄著曆史,也在罪惡地玩弄著屬於曆史範疇的虔誠的人們。

  那個被街道“革委會”主任引見的自稱為區武裝部的年青軍人,是“林辦”主任葉群的情人王伯騰所指派的專為林立果“選妃”的“特工”人員。他下意識地觀察著王子林的表情變化,為了徹底打消王子林的顧慮,以政府官員所特有的口吻說:“你兩個女兒當兵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們也知道,她們走後會給你的生活帶來困難。放心,我們是會做出妥善安排的。再有就是你本人的問題,我們已經到學校作了調查,總還是個思想認識問題嘛,校方會盡快給你落實政策的,相信群眾相信黨嘛。好了,回頭告訴你的兩個女兒,明天準備去體檢,到時候會有汽車來接她們。”說罷,揚長而去。

  多麽明快的決斷,多麽慨然的許諾啊!王子林簡直陶醉了。他不僅看到兩個女兒踏上令人神往的美妙前程,而且自己也將從災難的深淵得到解脫,從而洗刷掉蒙受的不白之冤,女兒們也從此可以揚眉吐氣地做人,這不是一個父親所企及的麽?他雖然也崇信人生的路要靠自己闖,不能依賴他人的恩賜的信條,可是在現實中又有哪個人可以自由自在地支配自己的命運呢?當一種那怕是千真萬確的理論被嚴酷的現實無情地徹底擊碎的時候,那麽這個理論將無疑地變成一個空洞洞的軀殼,人們也將無疑地對這個“軀殼”表示感喟、彷徨和哀歎。那麽究竟是信念作用於現實呢,還是現實支配著信念?王子林覺得這個命題有些深奧。既然這是個屬於哲學範疇的命題,那麽結論應該由哲學家去做。這個曆經磨難的中學語文教師急切關注的是他和他的女兒們盡快擺脫所遭受的不公平的境迂。所以,當他聽到女兒王蓓說當兵這個已成定局的事情結果又變成泡影時,他怎麽會不感到震驚和茫然呢?

  王蓓看著父親因困惑而變得愁苦的臉,心裏引起一陣騷動的不安。她理解這位在人生的坎坷道路上艱難跋涉的父親那顆衰老的心,也理解不公平的世界將一個又一個有形的和無形的鐐銬戴在父親身上使他遭受到無限的痛苦,然而她更理解父親因無力使她們姐妹獲得應該獲得人生權利心靈上所產生的重負和時時所萌生的希望。

  人生三大悲劇之一——中年喪妻,早在十年前就無情地降落到王子林頭上了。那時王蓓和王蕾剛滿六歲。

  不知這算不算“因禍得福”,由於妻子的謝世,拋下兩個幼女無人撫養,當時街道辦事處本著革命的人道主義,出麵向王子林所在的勞改農場聯係,勞改農場也以慈悲為懷,方使他提前獲準重返人世,但仍戴右派分子的帽子。然而對於王子林來說總算不幸之中的幸運,命運之神還算成全了他和女兒的得以團聚,並能使他得以覆行一個父親的責任。

  殊不知,無形的鐐銬比有形的更加冷酷無情。在勞改農場,“物以類聚”彼此彼此;他一旦皈依人間,才真正看清自己“鬼”的原形。人焉能與“鬼”為伍?盡管王子林這個老牌大學生“學富五車”,卻難以換來口糧一鬥。在這個階級鬥爭喊得震天響的社會,一個戴帽“右派”與一個黃膽性肝炎患者一樣令人可畏,誰不怕“沾包”呢?原來的學校不肯接納,其它幾個學校更不敢收留。沒有工作,用什麽撫養兩個女兒?王子林感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生存對於他已經失去了追求的含義,赤裸裸地變成了沉重的十字架。一把菜刀,一條繩索,一瓶敵敵畏,了此殘生,王子林不是沒有想過,可每當他在絕望中閃現出這個危險的念頭便代之而來的卻是一陣閃電般的自我懲罰的耳光,因為他省悟到這種懦弱者的逃遁是對父親這個神聖而偉大的稱號的褻瀆和玷汙,是對女兒們的輕慢和犯罪,這才是真正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為了女兒們,他挺起了胸膣,向人生,向命運:展開了頑強地挑戰。經過幾經周折和不懈的努力,終於在一個衛生院當上了一名“清潔夫”,雅號“衛生員”,其職權範圍為負責清掃八個男女廁所,十個診室,四個正副院長辦公室和上下兩層樓道的衛生,月薪水為三張“大團結”。

  這杯水車薪,維持三口之家的生活,其拮據程度可想而知。但是溫飽的艱難,王子林感到並不可怕,而且在兩個女兒的心目中,她們的爸爸似乎還是“富翁”。因為她們每次交納學費和購買筆墨紙張,隻要一伸手,王子林從來不說二話,慨然應允。當時她們那裏曉得,她爸爸每頓餐幾乎都是一個幹饅頭加二分錢的醃芥菜疙瘩便打發了事,直到後來王子林由於嚴重的胃潰瘍和極度營養不良而病倒在醫院裏,她們才一清二楚。最令王子林難以忍受和難以抵禦的是因為自己的“汙點”而在女兒們潔淨無瑕的心靈上投下悲涼的陰影。他每天清晨必須根據街道委員會關於不成文的改造右派分子的條例在居民起來前清掃完一條足有五百米長的胡同。起初,王蓓不解地問:“爸爸,您怎麽每天都起那麽早打掃胡同?”問得王子林一時不知應該怎樣回答。是呀,怎麽給女兒說呢?說爸爸是在接受懲罰,這樣不僅使女兒理解不了,而且也會傷害她們那幼小心靈的自尊。他隻得搪塞地說:“大人不象你們小孩子那樣覺兒多,醒了,躺著也是躺著,還不如起來打掃胡同,又鍛煉了身體,又做了好事。”從此,女兒不再問了。可是過了兩天,王子林清早醒來,見兩個女兒的床上空無一人,他急忙跑出大門一看,見王蓓正在揮舞著比她還高的竹掃把打掃胡同,二女兒王蕾跟在後麵一邊狠狠地啐唾洙,一邊憤憤地罵:“呸!呸!臭胡同!臭胡同!……”王子林頓時覺得心裏象撒上一把辣椒麵兒,火辣辣地作痛。他急忙跑過去抱住王蕾,痛苦而又勸告地說:

  “蕾蕾,不要這樣。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爸爸會把全部情況都告訴你的。”王蕾象受了莫大屈辱似的撲在王子林的懷裏放聲哭了起來。王子林把湧到眼眶的淚水硬是咽進肚,“蕾蕾,我的好蕾蕾,不要哭,叫別人看見你哭鼻子,多不光彩呀。”王蕾不但沒有止住哭聲,反而拉住王子林的手:“爸爸,我們回家,不給他們掃胡同,就不給他們掃胡同。”最後還是王蓓跑過來,恫嚇說:“蕾蕾,你再哭,我永遠就不跟你好了!”這才平息了一場小小的風波。但是王子林知道,女兒的哭聲雖然不會聽到了,但是恥辱的烙痕卻印在她們的心裏。

  果然事隔不久出現了這樣的情景:放學回來的王蓓和王蕾剛要拐進胡詞口,突然被一群“伏兵”圍住了。一群男孩子一麵推搡著她們姐妹,一邊拍著巴掌呼喊著,

  “大右派,

  冒壞水兒,

  黑了心,

  瘸了腿兒,

  掉到茅坑臭了嘴兒……”

  王蓓和王蕾象兩個受到打擊的小貓,瞪著驚恐的眼睛想逃出包圍圈兒,結果忽兒被推到東,忽兒被搡到西,跌跌撞撞,可憐這兩個弱小女子也無辜地遭到了非人的摧殘。

  聞迅趕來的王子林連連向這群“伏兵”鞠躬作揖,才使兩個女兒衝出了重圍。

  父女三人回到家,一定會抱頭痛苦一場,結果卻不然。王蓓死死咬著下嘴唇,嘴角出現兩條殷紅的血跡,硬是沒哭。王蕾見姐姐不哭,嘴角委屈地一撤一撇地,最後扒在床上,肩胛連連聳動,也沒哭出聲來。王子林呆呆地看著兩個可愛的女兒,臉色白得嚇人,好象渾身的血液都流盡了,淌幹了。

  十年來,王子林看著兩個處處受到歧視的女兒,胸中就猶如壓著一塊冰冷的不可排遣的重負,覺得對女兒欠下了永生永世難以補償的債。他雖然把一腔心血毫不吝惜地輸送到女兒們身上,每天都精心地輔導她們的學習,無微不至地關心她們的生活;他雖然中年喪妻,為了不讓女兒受到絲毫的慢待,決心永不再娶,以此來回贖自己的罪過,然而,盡管兩個女兒在曆屆的學習成績門門都是全優,可是在入團、升學以至就業上仍舊受到他的株連。為什麽,這究竟是為什麽呀?!難道說就因為當年在鼓動幫助黨整風的前提下僅僅給學校黨委書記提了一條要關心教師的生活這樣一個合理化的建議而判處為“反黨言論”被打成“右派分子”,即便是自已罪有應得,那麽莫非就“永遠不得翻身,而且子子孫孫都要在額頭打上不齒於人類的叛逆者的烙印!他是多麽期望能夠看到自己的女兒得到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尊嚴啊,並且的的確確被社會所承認,那怕他今天看到明天就將死去,那時他一定會含笑閉上雙眼。他期待著,痛苦地期待著嗬!……”

  “爸,”王蓓解除父親疑慮和痛苦地嫣然一笑,“不是人家不要我,是我自己不願意。”

  “那又為什麽?”王子林急得雙手一柱床鋪挺直了身子,“昨天晚上不是說好了麽?怎麽突然又變卦了呢?蓓蓓,你不要耽心我,況且區武裝部的那個同誌講,會考慮我這個實際困難的,就是退一步說沒有人來幫忙,隻要你和蕾蕾能成為一名解放軍戰士,我會覺得突然年輕十歲,身體也會馬上好轉。不信,等你們穿上軍衣出發那天,我一定親手給你們做上幾個你們小時候最愛吃的炸豬排、爆炒雙花、糖醋裏脊,最後再來一個沙鍋母子燴。”他說著拄著床就往地下移,似乎他的話已既成事實。

  “爸,瞧你。”王蓓攔住了父親,轉身又洗米做飯,想說什麽,嘴唇一閉又忍住了,臉上泛出幾絲陰鬱的情思。

  “蓓蓓,你告訴爸爸,到底為什麽嘛?”王子林一副急煎煎的樣子,話語中哀求多於質問。

  王蓓突然轉過身來,冷丁地問:“爸爸,您說檢查身體是不是應該到武裝部指定的醫院?”

  “是呀!我聽說都是這樣。”王子林見大女兒突然提出這樣一個簡單而又莫名其妙的問題,著實有些驚訝,“那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王蓓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睛:“那一帶我沒去過,好象是在西單以北、地安門以西。”

  “那裏會有什麽單位呢?”

  “不是一個單位,好象是一個大官兒的家。”

  “一個大官兒家?”

  “光崗哨就有好幾道,而且是挺大的一個獨院,房子比資本家的別墅還高級,連走廊都鋪著厚厚的地毯。其中一個五十開外的女的好象是女主人,挺有派,我總覺得好象不知在什麽地方見過她似的。”

  “那一帶是有一些部隊的大機關,中央軍委,國防部,好象還有一個戰士出版社。”王子林沉吟片刻,眼裏突然放出異樣的光彩,“蓓蓓,既然你們是作為‘特召’入伍,會不會就給這個大首長當護士,或者是打字員什麽的?聽說中央一級幹部還有專門給收發文件的,會不會叫你們去幹那個呢?”

  “爸,我一進那家的門口,心裏就噗嗵開了,總覺得有一種後怕。”

  “怕什麽呢?”

  “我也說不上來。”

  “那是心理作用。我看主要是生疏的緣故。‘伴君如伴虎’,這話是過去的定評。現在共產黨的幹部,不是說都是人民的勤務員嘛。不論幹什麽工作,隻是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有什麽可怕的哩?我所以希望你和蕾蕾都去當兵,一不是指望你們升官發財,二不是期待你們光宗耀祖,而是覺得你們應該獲得作為社會的一員本該具有的人格、尊嚴和權力。可是,”王子林心裏不由泛起一陣酸楚的漣漪,“你們的爸爸太無能了,豈止無能,簡直是個窩襄廢!還得叫你們姐妹……”他說到這裏聲音都暗啞了。但他立刻意識到此時不能流露出自卑和傷感,因為他深知王蓓是個非常要強的姑娘,長期不公正的遭遇使她對生活不象周圍的姑娘那樣充滿瑰麗的夢幻和熱切的向往,心靈裏對曾經崇拜的偶象不那麽狂熱了,因而使她在平時生活中冷漠多於熱情,理智勝過衝動,但她決不頹喪,決不輕浮,決不悲哀,反而更機敏,更沉著,更冷靜。人在逆境中往往才會真實地體驗人世間的雨雪風霜,也更能確切地感受世態的炎涼,眼下要緊地是激發王蓓的熱情,使她積極地擁抱生活,追求美好,向往未來。於是,王子林一掃臉上陰鬱的表情,大放光彩地說:“蓓蓓,你在中學時不是曾朗誦過浮士德的一句名言麽,‘要每日去開拓生活和自由,然後才能夠作自由與生活的享受。’你就大膽地去迎接未來的召喚吧,雖然未來的天空也會有烏雲,未來的道路也會有荊棘,但是我們不能因為遇到烏雲就懷疑有藍天彩霞,也不能遇有荊棘從此懷疑道路的寬闊平坦,況且開拓本身就是一種鬥爭。去吧,孩子,爸爸會天天為你們祝福的。”

  “爸爸!”王蓓剛要向父親表示可否,王蕾象個快樂的天使舞步般飄然地進了屋,喜眉樂眼地向王子林麵前一站,一挺豐滿的胸脯,同時作了立正動作,“報告爸爸大人,解放軍戰士王蕾回來了。”說著得意地笑得前擁應合,王子林見王蕾已經換了一身戎裝——草綠色的軍衣,草綠色的軍帽,草綠色的解放鞋,從頭到腳如同滴著綠,加之綠的莖幹上托出一張粉裏透紅的臉,儼然一個“碧波仙子”,一代巾幗風流。他不錯眼珠地打量著二女兒,深度近視鏡片裏的兩眼眯成一對月牙:“蕾蕾,你怎麽穿上軍衣了?已經同意你參軍啦?”

  “那還用說。”王蕾自負地一揚下頦兒,向王子林嬌態地一笑,抬手將裝有換下來的衣服的尼龍提兜往床鋪上一拋,“再見吧,我的親愛的小屋!再見吧,我的親愛的爸爸!再見吧,我的屬於昨天的記憶!”

  “蕾蕾,你——?”王蓓看到妹妹穿了軍裝,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王蕾見王蓓一副震驚的神態,不由嘻嘻一樂,戲謔地說:“怎麽,眼紅啦?”

  “真的他們就準許你一個人當兵?”

  “那還用說。哼,誰叫你當初還想拿一把兒?”

  “真要是這樣,太好了。”王蓓緊鎖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了,“這樣一來,我也就不必耽心爸爸沒人侍候了,你也可以在部隊上安心當兵,用不著心掛兩頭了。”

  “蓓蓓,你不該這樣草率行事。這是個多麽千載難逢的機會呀,你會感到終生遺憾的。”王子林以傷感的目光看著大女兒,無奈地搖了搖頭。

  “爸爸,隻要在您身邊,我就感到幸福和快樂。”王蓓說著一笑,“一個人當兵和兩個人當兵街道上隻給我們的大門上掛一塊光榮之家的木牌牌,又不會掛兩塊?爸,有一塊就夠您光榮上幾年了。”

  “什麽呀,”王蕾不知為什麽聽罷急地一跺腳,轉身從屋外拿來一個軍人挎包,一把塞到王蓓懷裏,“給,這是你的軍衣,是他們叫我給你代領的。”

  “我還沒同意,他們怎麽就給我發了軍衣?”

  “他們說,當兵保衛祖國是每個革命青年的神聖職責。”

  “那也得本人自願!”

  “他們說,你不是已經去檢查身體了麽?如果你壓根兒就不同意,那你還去幹什麽?”

  “要領我自己去領,誰叫你給我帶回來的?”

  “他們說,不給你領,我也領不成。”

  “那為什麽?”

  “他們說,你如果不同意當兵,我也別想。”

  “他們說,他們說,你就知道他們說?”王蓓以不悅的目光質問地瞪著妹妹,“你怎麽不說我們一走爸爸就不能生活了,要我們當兵也可以,但必須先解決爸爸的實際困難。”

  王蕾有幾分羞赧地:“還沒有走成,就給人家提這提那的,萬一人家……”

  “怕什麽?”王蓓氣噗噗地,“要走你走好了,不給爸爸想出妥善的辦法,我寧肯不去。”

  “你不去,我還能走得成呀?”王蕾尋求支援地看著王子林,“爸爸,您看她!”

  “蓓蓓,我不是再三說過了嘛,你們放心走好了,我的生活自有辦法。”王子林解勸地看著大女兒,“再說,你們也不會馬上就走,怎麽著也得在家呆個四天五天的,在你們走以前區武裝部是會幫助想出辦法來的。”

  “爸爸,”王蕾頭一低,“他們說,吃完晚飯就要送我們走。”

  “嗬!”王子林驚了個嘴大眼小,“為什麽要走這麽急?”

  王蕾呐呐地說:“他,他們說,兵貴神速。”

  “不行!”王蓓憤憤地白了妹妹一眼,“我去找他們說,不答應我提出的條件,我堅決不走!”

  “姐!”王蕾急忙上前拉住王蓓的衣袖,“他們說了,這是上邊決定的。他們已經給上邊兒反映了我們的實際困難,提出允許我們晚走幾天,把家好好料理料理,同時也想法找個人,我們走後爸爸也會有人照應。可是上邊兒不同意,說要服從國家需要,個人問題以後再考慮解決。”

  “嗬!”王子林聽完嘴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呼聲,不知是領悟的讚許,還是大惑不解的驚歎,還是出於難以割舍的呻吟。他兩眼呆癡癡地坐著,臉上的表情凍住了,嘴角艱難地抽搐了幾下,又僵了一般不動了,那樣子好象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落,可又想馬上追回,但是卻已知是不可能的了。他久久地一言不發,又似乎已是無話可說,或者是喜悅、興奮、迷惘、惶惑、猶慮、期望、失望、再希望,一古惱兒湧積在喉頭,使他不知所雲,麻木的表情宛如一個沒有神經功能的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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