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代才子、詩人袁枚,在他生活的時代,稱得上是一個另類文人,也是一個既廣為讚賞更備遭謾罵的焦點人物。稗史說他是無恥的三好文人——好色、好食、好書。其實他給自己的畫像卻不止三好,在《所好軒記》一文中自謂:袁子好味,好色,好葺屋,好遊,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矽璋彝尊、名人字畫,又好書。而正傳卻評他為清乾隆時詩壇三大家——另兩人是趙翼、蔣士銓,又與趙翼、張問陶合稱為乾嘉性靈派三大家。
孰是孰非,我無權亦無意去評點,但如何為他戴一頂合適的帽子呢?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將兩種截然不同的評語綜合在一起,姑且定格為三好大家。至於這個三好可以正麵理解為三好學生的三好,而大家也不妨反麵解釋為集三好之大成者。
三好中的好書,乃是讀書人應具有的品德,天經地義之事,何況袁枚又獨鍾於書,當然是無可指責,更是無可挑剔。袁枚嗜書、惜書,但不願做汗牛充棟、坐擁書城的財主。他在《黃生借書說》一文中說,過去自己家窮,有個姓張的藏書甚富,他去借而不允,此事讓他耿耿於懷。因此,他自己不僅樂於借書於他人,而且告誡借書者,書要不是借來的就不可能好好地去讀,因為一旦書被自己所占有,往往就會束之高閣。
袁枚對書的態度,顯得如此慷慨瀟灑,有一種超乎常人的脫塵拔俗。他認為自己心愛之書,與其身後任由不懂書的子孫無謂丟棄,莫不如在有生之年物盡其用,為書找到更好的歸宿。他在生前曾向親朋好友送了一大批書,乾隆年間朝廷向民間征書,他更是積極地捐贈了許多珍貴善本,使他多年的藏書散之十之六七。在將書送走之前,他總會難分難舍地逐一翻開細讀、筆記,在書形離開之前要把其神留下。
另一好即好食,對此狹義的定義就是好吃,廣義地說還應包括好喝。袁枚好吃的最充分根據,是他寫的《隨園食單》一書,這是一部係統地論述烹飪技術和南北菜點的著作,全書分須知單、戒單、海鮮單、雜素菜單、點心單、飯粥單、茶酒單等十四個部分。
在其中的茶酒單一篇中,袁枚對於南北名茶均有所評述,還記載著不少茶製食品,頗有特色。文中說到一種麵茶,即是將麵粉用粗茶汁熬煮後,再加入芝麻醬、牛乳等佐料,麵中散發淡淡茶香,美味可口。還有一種茶腿,是經過茶葉熏過的火腿,肉色火紅,肉質鮮美而茶香四溢。可見袁枚是吃遍百家菜,對茶道、食譜深有研究的食客。
說到茶,就不禁令人聯想到袁枚的好喝。袁枚在65歲後喜歡上了遊山玩水,遊遍南方的名山大川,也嚐遍各地名茶,並且一一記載下來。他記敘常州陽羨茶道:茶深碧色,形如雀舌,又如巨米,味較龍井略濃。他提到洞庭君山茶道:色味與龍井相同,葉微寬而綠過之,采掇最少。他本來並不喜歡茶味濃苦,有如喝藥的武夷茶,但在遊覽武夷山、受到僧道煮茶招待之後,印象大變,甚至覺得與武夷茶相比,龍井雖清,而味薄矣;陽羨雖佳,而韻遜矣。
袁枚不僅用口喝茶,還動筆寫茶,留下不少茶詩,把品茗的享受演繹為茶文化。他的一首《湖上雜事詩》描寫了身著紅布裙的采茶姑娘在萬片綠雲茶海中采茶的情景:
煙霞石屋兩平章,渡水穿花趁夕陽;萬片綠雲春一點,布裙紅出采茶娘。
在另一首《漁梁道上作》中,詩人在欣賞翠山重疊、溪水相接的同時,又久久佇立,目送夕陽西下、茶農散去:
遠山聳翠近山低,流水前溪接後溪;每到此間閑立久,采茶人散夕陽西。
盡管好食查有實據,也為人所指手畫腳,竊竊私議,但卻無法定下一個所以然的罪名。然而好色則是罪莫大焉!袁枚美妾成群,據隨園姬人姓氏譜載,自29歲娶年僅14歲的陶姬、33歲娶25歲的蘇州侍婢方聰娘為妾始,至67歲納17歲的揚州姑娘吳七姑止,納妾可數者就有十數人。他又喜愛女孩子,接納了許多才女為弟子,因此有隨園女弟子之稱。
從來都討厭填詞的袁枚,事出有因,有感而發,在33歲時填了一生中惟一的一首詞。這年他從南京坐船到揚州去看一友人贈予的女子,見她長得風韻標致,隻是膚色不太白,遂躊躇不決。但當繼續前行到蘇州時,他突然感到此女很美,決定納以為妾,便派人再回揚州。誰知晚了一步,女子已被一廬陽小吏娶走,他為此後悔不迭,遂提筆寫了一首無比惆悵和悔恨的《滿江紅》:
我負卿卿,撐船去、曉風殘雪。曾記得,庵門初啟,嬋娟方出。玉手自翻紅翠袖。粉香聽摸風前頰。問姮娥、何事不嬌羞?情難說。
既已別,還相憶。重訪舊,杳無跡。說廬陽小吏,公然折得。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采方知惜。笑平生、雙眼太孤高,嗟何益!
不用說,這位公開而坦白的無恥文人,怎麽能不招致非議和罵名呢!他的詩友且與他同為乾隆三大家的趙翼還算客氣,以戲謔的方式寫了《甌北控詞》,說他是園倫宛委,占來好山好水;鄉覓溫柔,不論是男是女,雖曰風流班首,實乃名教罪人。素以守舊著稱的我那位鄉梓先賢、乾嘉時期著名史學家章學誠,則是毫不留情麵,不僅破口大罵,甚至咬牙切齒地說:這樣的人渣應該被淩遲!後來劉墉來江寧(今南京)任知府時,曾擬治袁枚縱情逸誌、敗壞世風之罪,使他險遭不測。
好色誠然是傷風敗俗之事,難免被口誅筆伐,但是對袁枚這類思想超前、不拘於俗的大文人,大可不必求全責備,橫加指責。倘若他生活在今天,他的好食、好色之弊端,豈非正是現在很多年輕人所羨慕和追求的,而且還能贏得風流漢、美食家、品茗客的美稱!
二
明清期間,吳越地區連出三位怪才、狂士。先有傲睨自若的山陰徐文長,後又來了不可一世的吳郡金聖歎,最後出了目空一切的錢塘袁子才。三個臭皮匠賽過一個諸葛亮,三個狂書生遠勝一個孫悟空,你方唱罷我登場,三支狼毫筆像三條金箍棒相繼揮舞,把個正統文壇攪得天昏地暗,也將世俗社會鬧得雷鳴電閃。
三個文人中,小弟姓袁名枚(1716~1797年),字子才,號簡齋,晚年自號倉山居士、隨園主人、隨園老人。他是浙江錢塘人,老家在今天杭州城東的葵巷。袁枚出身貧寒,自幼聰穎,其小時候父、叔遊幕遠方,上學讀書全靠他母親替人家做針線掙的辛苦錢。他的三妹妹很有才情,叫袁機,號素文,兄妹倆從小在一起,窮家子女感情更深。
素文在出生前就被父母與高氏子指腹為婚,高氏子成人後竟是市井無賴,高氏提出解除婚約,但素文囿於封建禮教,執意不肯。婚後她備受淩辱,終因不堪肆虐而返居娘家,忍辱含垢,年僅40歲便淒楚離世,袁枚為此寫下一篇情真意切、生動感人而一直為後人傳誦的《祭妹文》。他在文中對亡妹揮灑了深深的哀痛之情,不單單是因為對妹妹的深深摯愛,還飽含著對她的同情和憐憫,對邪惡不公社會的憤懣和譴責,對一念之貞道德觀的無比痛恨,對自己未盡到兄長職責的無限悔恨。他在文中追憶了過去與亡妹在一起共歡笑、同痛苦的許多細微情節,感人至深,催人淚下。
他最後哭訴道: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嗚呼!
身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其情也真,其愛也深;其言也悲,其聲也哀!這篇《祭妹文》成為我國文學史上哀祭散文的珍品,古文論者將它與唐代韓愈的《祭十二郎文》並提。
21歲那年,袁枚去廣西探望在巡撫官署當幕賓的叔父袁鴻,金巡撫聽說後特地接見了他。正好傳來咚咚的銅鼓聲,金巡撫即興出題,叫他作一篇《銅鼓賦》。沒想到袁枚一揮而就,金巡撫看他下筆如神,甚表詫異,再看他的文章,竟是字字珠璣。乾隆元年,朝廷開博學鴻詞科,各省行政長官紛紛推舉當地人才,少則三四個,多則四五個,隻有廣西金巡撫僅報了袁枚一人。由於應考須以八股文考試,袁枚從小討厭學習八股文從而落第未中。此後他也隻好學習八股文,到24歲那年參加朝廷科考,試題是《賦得因風想玉珂》,詩中有聲疑來禁院,人似隔天河的妙句,然而總裁們以為語涉不莊,將置之孫山,幸得當時總督尹繼善挺身而出,袁枚才得以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從乾隆七年(1742年)起,袁枚外調做官,曾任溧水、江浦、沭陽、江寧等地知縣。當走馬上任沭陽知縣時,他沒想到處於乾隆盛世年代的沭陽,卻是一片路有餓殍、哀鴻四野的慘狀,而且還親眼目睹了那些苛政猛於虎,悍吏虐於蝗而置人民生死於不顧的貪官汙吏。他以一顆正直之心,拿起筆痛訴一腔憤慨,誓言紓國更紓民,終為百姓福,並當即開倉賑災,減免賦稅,率民治水,築塘修堰。他心係民生,躋身市場,關心農事百業,在恢複經濟、管束衙役、訟獄處理諸方麵采取多種措施,進行綜合治理,使社會秩序較快得到穩定。
兩年後,被百姓稱為大好官的袁枚離任沭陽,民眾為他夾道送行,攀車餞酒,灑淚話別。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73歲的袁枚受知名人士呂嶧亭的邀請,又來沭陽做客,沭陽部分人士曾趨前30裏迎接。故地重遊,麵對至今還記得並擁戴他的民眾,袁枚怎能不動情?他寫下了情意真摯的《重到沭陽圖記》,在文中深有感觸地說:視民如家,官居而不能忘其地者,則其地之人,亦不能忘之也。
做了幾個地方的縣官,袁枚的政聲不謂不佳,深得百姓愛戴,也很得尹繼善大人的賞識。但官場之大,他卻環繞著一個縣字轉來轉去,就是跳不出縣字圍成的圓。袁枚本來就生性疏淡,心係山林,對宦海浮沉實在沒有耐性,遂萌生了歸隱之意。在江寧任知縣的第三年,32歲的袁枚遇到個機會:隋家後人想脫手出售隋園,隻索價三百兩銀子。他得知消息後,當機立斷,用自己積累的俸祿收入買下了這一塊地。
隋園在小倉山北峰附近,原為曹雪芹之叔曹頫所建的織造園,後歸金陵織造隋赫德所有,袁枚在《隋園詩話》中記曰: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餘之隨園也。但這處康熙時代曾盛極一時的園林,轉手到袁枚手中時,已是幾間東倒西歪屋,一片野草雜花地。他對隋園重新整治修築,在高處建江樓以眺長江,在低處築溪亭可賞園景,園中種梅植柳育竹栽柏,構築二十四景。
完成整治後,袁枚把隋園改名隨園。次年,袁枚以母親年老生病為由,辭去官職,帶著一家老小住進隨園,充分享受城市山林的樂趣。好友錢寶意作詩頌讚他:過江不愧真名士,退院其如未老僧;領取十年卿相後,幅巾野服始相應。他自己也作一副對聯曰:
不作高官,非無福命隻緣懶;難成仙佛,愛讀詩書又戀花。
他在《雜興詩》中頗為得意地描寫修複後隨園景致:
造屋不嫌小,開池不嫌多;屋小不遮山,池多不妨荷。遊魚長一尺,白日跳清波;知我愛荷花,未敢張網羅。
隨園四麵無牆,每逢佳日,遊人如織,袁枚亦任其往來,不加管製,還在門聯上寫道:放鶴去尋山鳥客,任人來看四時花。私宅不設防,別墅無圍牆,高懸歡迎牌,免票任遊覽。追求時尚的袁枚又早在時代之前,可讚、可歎!隨園也成為當時南京風雅之士聚會賞景、品茗吟詩的極佳場所。
住進了這座昔年大觀園之後,袁枚似乎真的被賈寶玉感染和同化了,如同越劇《紅樓夢》所唱:拋卻了莫失莫忘通靈玉,掙脫了不離不棄黃金鎖,離開了蒼蠅競血肮髒地,撇開了黑蟻爭穴富貴窩。從此擺脫了名利場,無須汲汲營營,遠離了是非地,不受文人之厄,隨園成了袁枚怡然自得、放情聲色之地。
但是袁枚不是清苦的隱士,妻妾多,交際廣,開銷大,家中經濟日漸窘困。在親友的勸說下,他迫於無奈,於乾隆十七年(1752年)違心地再次出山,北上入都,赴官秦中(今陝西境內)。離鄉千裏,透過大西北的風塵回望家鄉,獨自一人,借助靜夜月的銀輝傳送思情。多情郎多麽思念他的美麗小妾聰娘,他在《寄聰娘》的一詩中,淒婉地向她訴說著內心的愁思,強烈地對她傾吐著熾熱的愛情:
一枝花對足風流,何事人間萬戶侯!生把黃金買別離,是儂薄幸是儂愁。
詩人真摯深情地對愛妾說:把人間的萬戶侯讓給別人吧,與你這支美麗的花相對而坐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你切莫因我為黃金而離你遠走,誤以為我是薄幸人,其實我與你一樣愁腸百結。袁枚本來就不可能常年離家,更加之與上司陝甘總督黃廷桂不能融洽地相處,再也無法融入肮髒混濁的官場世界了。終於在當年年底以父去世為由,急切地返歸自己的安樂窩隨園了。這一走也宣告了他的仕途真的走到了盡頭。
袁枚在晚年遊曆浙江天台、雁蕩、四明、雪竇等山,安徽黃山,江西廬山以及粵、桂、閩、湘等地名山大川,嚐遍各地名茶,交往四方詩友,提倡婦女文學,瀟灑快樂,逍遙無憂,過著帝王將相難以企及的神仙生活。
三
一大群家人,一大片家園,一大把花銷,柴米油鹽醬醋茶,所謂開門七件事天天擺在眼前,再清高的人也躲不開、逃不了。下海後的袁枚,也不得不麵對生活,麵對開銷。
日常生活的瑣事,其實都是離不開錢的話題。袁枚自言自己常跟錢打交道,也談錢,為錢犯愁,清貧並非好事,但閉口不談錢的人難道就品行高潔嗎?隻是千萬別隻看到金錢,像河間姹女那樣日夜數錢不止;即使像漢臣鄧通那樣在銅山自行鑄錢,點石為金,最終還不是財物被抄,窮餓而亡。推己及人,他在以錢為題的《詠錢》詩中,真誠祈望天降能人,為民致富,讓大家都富起來:
人生薪水尋常事,動輒煩君我亦愁。解用何嚐非俊物,不談未必定清流。空勞姹女千回數,屢見銅山一夕休。擬把婆心向天奏,九州添設富民侯。
聰明人對付困難自有千方百計,何況袁枚是聰明人中的人上人。名士的聲譽,詩人的才情,使袁枚有源源不斷的收入。例如,為人撰寫行狀、傳記、碑銘,可以不費力地從達官貴人、鹽商巨富那裏賺來大把銀子。但是無論如何他不可能成為富人,否則他也不會離家別妾路遠迢迢地去秦中打工了。在他的人生中,既有寄即有所寄托、有所追求,又無求即不斤斤計較得失、不刻意追逐名利。隻要生活過得去、過得快樂自在,他就別無所求,就像兒童追逐柳絮那樣,即使抓不到手也無妨。袁枚在49歲寫的一首《偶成》小詩中,坦露了這種知足是福、莫尋煩惱的心態:
有寄心常靜,無求味最長。兒童擒柳絮,不得也何妨。
美園,美妾,美食,更有自己的美文,袁枚擁有的財富,不僅是大貪官和珅莫及,就是作為萬乘之君的乾隆,也難與其比肩。袁枚死後,他的詩友、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在為他寫的《墓誌銘》中說:袁君的古文、駢文,都能抒發自己的思想感情,通曉古人的作文之法,至於詩歌寫作,則更能充分發揮他的才氣工力。一般人心裏想說而難以表述的意思,袁君都能表述清楚,有許多讀書人仿效他的詩體。對他的《隨園詩文集》,從朝廷達官到市井小民無不喜愛,海外琉球國也有人來尋取這部書。袁君仕宦雖不顯赫,然而時論認為,百餘年來,能充分享受山林的樂趣,獲得文章的盛名,恐怕沒有及得上袁君的。
姚鼐為友人的蓋棺定論,也正如袁枚自己對錢塘妓女蘇小小做的注釋。《隨園詩話》中記述了一個故事:袁枚戲刻一私印,使用唐人錢塘蘇小是鄉親之句。有一位尚書大人路過江寧,向袁枚索要詩冊,袁枚就在書本上蓋上了錢塘蘇小是鄉親的印章。這位尚書一看此章十分不悅,大加嗬責。袁枚開始時還賠笑解釋,誰知這位尚書卻責之不休,嘮叨沒完,這回輪到袁枚不悅了,就正色地對他說:你以為我這個印章不倫不類麽?在今天看來,自然你是官高一品大人,蘇小小是青樓下賤女人。恐怕百年以後,人們隻知道有蘇小小,不會有人知道你這個尚書的。
古往今來,哪個朝代沒有一夜暴富、一步登天的大富大貴之人?他們曾經叱吒風雲,煊赫一時,或者揮霍無度,炫耀鄉裏。然而曾幾何時,他們的權勢、金錢、豪宅和財物,無不在曆史的一瞬間化為烏有。而袁枚的名字以及他的巨大財富——《小倉山房詩文集》、《隨園詩話》十六卷及《補遺》十卷、《新齊諧》二十四卷及《續新齊諧》十卷、《隨園食單》一卷,散文,尺牘,《隨園食單說部》等三十餘種,卻全都成為中華文化寶庫的一部分,傳之不朽。
袁枚以文學為自己的終身事業,活躍於詩壇六十餘年,存詩四千多首。他的詩直抒胸臆,清麗靈巧,流轉自如,如《沙溝》、《馬嵬》、《湖上雜詩》等,都是傳世名篇。美中不足的是,其詩內容多為身邊瑣事,或風花雪月的吟哦,缺少社會內容,一些詩取向豔俗,不免淺薄甚至浮華。
在37歲那年,袁枚赴陝西候補官缺,路過當年上演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悲劇之地馬嵬驛(今陝西興平)。唐代白居易的長詩《長恨歌》,曾對李、楊這對天各一方有情人的真摯愛情極力鋪排渲染,而與袁枚同代又是他同鄉的劇作家洪昇,以《長恨歌》為原本寫成的《長生殿》,更在清代風靡一時。一詩一劇的巨大影響,使後人淡忘或轉移了唐玄宗荒淫誤國的罪責,為此袁枚寫下四首《馬嵬》詩。在《馬嵬(其二)》中,他借杜甫名作《石壕吏》中老夫妻天各一方家破人亡的悲慘遭遇,指出這正是這位唐皇帝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對此禍國殃民的帝妃還有什麽可同情的呢?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春,袁枚重返故鄉杭州,踏青西湖,遊覽山水,寫下二十首《湖上雜詩》。其中一首是:
葛嶺花開二月天,遊人來往說神仙。老夫心與遊人異,不羨神仙羨少年。
《湖上雜詩》二十首,既洋溢著詩人的山水之樂,又蘊涵著他的懷舊之情。閱讀《湖上雜詩》中的清新詩句,感受詩人流露的喜悅心情,我仿佛置身湖光山色之間,竟不知不覺地回到當年在浙大求學的歲月。我想起了西湖玉泉,這一泓毗鄰浙大的清泉,青年學生課餘漫步泉邊,在非魚知魚樂的楹聯匾下,暢談理想,遐想未來。我也想起了西湖嶽廟,這一座離校咫尺的聖廟,莘莘學子曾在還我河山的匾下追溯史事,在盡忠報國的壁前緬懷英雄,先賢的愛國史跡多少次激起我們對投入三大革命的熱切期盼。
與紀曉嵐並稱南袁北紀的袁枚,對中國詩歌的發展,做出了兩個重大貢獻。其一是他倡導的詩學主張,即著名的性靈說。他提倡提筆先須問性情,認為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說:作詩不可以無我,也就是說,作詩應當直抒胸臆,寫出個人的性情遭際。性靈和學識結合起來,以性情、天分和學識作為創作基本,以真、新、活為創作追求,這樣才能將先天條件和後天努力相結合,創作出佳品。他把脫離真性情而作假詩的神韻派譏為貧賤驕人,評維護儒家詩教和囿於詩歌定格的格調派是木偶演戲,抨擊以學問為詩的肌理派是開骨董店。袁枚的文學思想對封建正統的文學觀念無疑是一個衝擊,體現了一種革新精神,有一定的進步意義。
其二是袁枚提倡女子學習詩詞,舉辦閨秀詩會,刊印《隨園女弟子詩》,征集天下才女的詩作。他公開招女弟子授詩,一時閨閣才媛競相拜師,以能成為隨園女弟子而感到自豪。在他的《隨園詩話》一書裏,收錄了大量的出自名門閨秀、小家碧玉之手以及描寫青樓妓女的詩,並加以評價和推薦。這一大膽舉動,曾引起當時衛道者的憤怒,千夫所指,連他的朋友趙翼也說:結交要路公卿,虎將亦稱詩伯;引誘良家子女,娥眉都拜門生。但他將這些怒氣報以微微一笑,大而化之,依然我行我素,自得其樂,真乃難能可貴!尊重女性,重視女性教育,在一定意義上顯示了袁枚對封建禮教的背叛和挑戰,也為中國婦女文學研究課題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和獨到的見解。
四
袁枚是傳統社會中的獨行者,孔孟殿堂中的異教徒。在文學主張上,他竭力抨擊宋儒和漢儒,斥責當世學風之弊,更力圖掙脫儒經桎梏,直接向借先聖權威以實施文化專製主義的正宗儒學發起攻擊,在一定意義上說,他是謀求思想文化上自由與解放的啟蒙者。在思想研究上,他是一個攻擊道統的狂叛。他懷疑甚至否定由孔子肇端、經宋儒發揚、明儒相繼的一脈相承的道統,他認為:道統暞二字,是腐儒習氣語,古聖無此言,亦從無以此二字公然自任者。(《策秀才文五道》)他宣傳和追求多元的思想途徑,並以各人去長安所選路徑為例加以說明:今有赴長安者,或曰舟行,或曰騎行,其主人之心,不過皆欲至長安耳。(《代潘學士答雷翠庭祭酒書》)大路朝天各走各的,既然條條大路通長安,又何必非走一統之道呢?
在袁枚的一部文言筆記小說集《新齊諧》(又名《子不語》)中,通過講述仙鬼禽獸的故事和笑話,深刻表現了他反對理學、追求個性解放的思想,文中那些攻擊道學、八股的文字,痛快淋漓,尖刻犀利。在《狐道學》中,作者嘲笑世上那些口談理學而身作巧宦者的道學先生,剝下披在外麵的道袍,還不如一隻老實的狐狸。而在《夜航船》的故事中,那個自稱一生講理學的老學究,受人侮辱之後,口口聲聲喊傷我父母遺體,死不得見祖宗,大興問罪之師,可隻消兩百來錢的酒肉,怨氣便煙消雲散,且高座大啖,談笑如故,令人啼笑皆非。
《全姑》描寫的是一對年輕戀人被一個信奉理學的官僚置於死地的故事,係據當時轟動無錫全城的一個真實案件改編而成。故事敘述貌美的全姑與陳生私通,一點風流小過卻受到自負理學名的某縣令的殘暴淩辱,有一俠士劉孝廉與縣令為此發生爭執,縣令稱:全姑美,不加杖,人道我好色;陳某富,不加杖,人道我得錢。劉斥之曰:為父母官,以他人皮肉,博自己聲名,可乎?作者氣憤地說:異哉,此豈仁人君子之所為哉?揭露了縣令以他人皮肉,博自己聲名的醜惡嘴臉。結尾虛構該縣令受報應而死,表現了作者對這種心理陰暗的偽道學的極度厭惡。
從情欲論的觀點出發,作者讚美男女間真摯的愛情。如《蠍子精》描寫了無錫華生與蠍子精的真摯愛情,歌頌了蠍子精曆經千難萬險,與華生相愛不渝的精神,盡管一個疥道人從中作梗,肆意阻撓,卻不能改變他們的眷戀之情,最終勝利的還是那個生生不滅的情。
《沙彌思老虎》是一則廣為流傳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小沙彌3歲上山修行,從不下山,長大後隨師父下山,什麽都不認識,禪師怕他見女色動凡心,就告訴他遇到的少女是老虎,不可接近。回山後,小沙彌卻說:一切物我都不想,隻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總覺舍他不得,這是對禁欲主義形象的諷刺和抨擊。
《妓仙》的故事則譴責了一個為逢迎講理學的巡撫而杖責妓女的太守,作者借妓仙之口公然提出,男女相愛,不過天地生物之心,惜玉憐香而心動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獸也,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封建禮教。
作者從人本主義思想出發,反對傳統文化對人性的壓抑和束縛。他在《麒麟喝冤》中批判了漢儒造作注疏,穿鑿附會,又幽默地勾勒了四個宋儒(即周敦頤、程顥(程頤)、朱熹、張載)扛起稻桶(道統),捆縛天下聰明才智之人。對一遵其說,不講不讀他書,做宋儒應聲蟲的今之儒生,也進行了猛烈的抨擊。
在《凡肉身仙佛俱非真體》一文中,記述前朝某禦史入全州大廟禮佛,取針刺佛之耳,出廟即顛仆而死,其家人即葬之廟門外,以示戒也。作者寫到他曾去過禦史墓,看過墳上碑,但記前朝姓名,而並無此語,還說自己雖不刺佛,然剝其所施衣彩十三層,叩其胸而彈之,亦自覺無禮矣!但卻安然無恙,以此證明了這個傳說之不可信。剝了佛的衣裳還彈其胸部,這種無禮正來自作者充滿自信的有理,來自他破除迷信的無畏。
從思想史的角度看,袁枚不僅登上了當時中國的巔峰,而且是逾越了那個時代的紅線。他也因此必不可免地既聽到為他叫好的掌聲,更看到戳他腦門的指頭,而更多的好評或惡語都出現在他瀟灑地離開這個世界之後,聚訟紛紜,至今已經兩個多世紀了。袁枚死後不久,首先跳出來聲討他的是其生前很尊敬他的後輩學者章學誠。但此兄罵街的水平並不比市井潑婦高明多少,聲嘶力竭地罵來罵去,新鮮意思不多,無非是以優伶雜劇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專重男女慕悅之類的桃色舊聞。罵的用意隻是為了敗壞袁枚的形象,讓他斯文掃地,將他逐出學界。
章學誠是人所共知的衛道士,討伐袁枚原在情理之中,但維新主將、學術大師梁啟超對袁枚的追打就有點讓人費解了。梁啟超在其《清代學術概論》中居然道:乾隆全盛時,所謂袁、蔣、趙三大家者,臭腐殆不可向邇!不過乾隆三大家明明是袁枚、蔣士輇和趙翼,而梁啟超所說三大家中之趙,並非趙翼,而是康熙元年出生的趙執信,按年齡說,趙執信可算是趙翼的祖輩了。彼趙非此趙,耳食之言,留下笑柄。
192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本《大思想家袁枚評傳》,開篇第一句話便是袁子才先生是一位中國罕有的大思想家。全書共十一章,其中八章論述了袁枚思想之根本、人生哲學、文學、史學、政治經濟學和法律學、教育學、民俗學、食物學方麵的思想、學術成就。作者在書中給予袁枚以空前絕無的評價,袁先生所有對於文學的各種見解,在中國可謂獨具隻眼,光芒萬丈的了,表示了對他五體投地、欽佩無極的極大敬意。
《評傳》問世後風靡一時,在1931年、1933年、1935年連續三次再版發行,並被列入國學小叢書。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本書的作者恰恰是梁啟超的嫡係弟子,民國時期的法學大家楊鴻烈。在民間熱傳的這部《評傳》,盡管在當時學界表現得波瀾不驚,沒有太多響應,但這本為袁枚翻案之作,在此後的半個多世紀中,還是激起了一連串浪花。
1928年10月29日《大公報·文學副刊》第43期上,刊登了著名學者、曆史學家張蔭麟的一篇題為《評楊鴻烈暣大思想家袁枚評傳暤》的文章,表示了不能苟同的意見。他以為袁氏絕非深澈自忠之思想家也,並對《評傳》作者揶揄道:不知學術史大勢,無充分之學術史常識者,不足與言一家之學,以不明一家在曆史上之地位,則無從評判其價值,必致見橐駝言馬腫背暞而動輒五體投地暞為過勞也。
然而著名曆史學家、中國思想史研究專家蔡尚思,卻與楊鴻烈遙相呼應,對袁枚予以很高評價,說他是秦漢以後兩千多年來的學者,包括和他同時的戴震在內,都很難同他一比。蔡尚思提出了與梁啟超向左的看法,認為袁枚理當成為中國哲學史、思想史、學術史共同研究的對象。在1988年第5期的《文史哲》上,刊載了他的一篇文章,文章的標題是《一位被冷落的大思想家》,其中寫道:
袁枚隻列入文學史中,稱為詩人、文人,這未免太小看他了,他首先是思想家,而且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秦漢以後,實不多見……我就乘此機會,對同他有關的曆史人物作些比較。第一,袁枚與戴震比較:袁好女色,戴好男色,兩人都是好色者,好男色比好女色更反常,後人為什麽硬要提高戴而貶低袁?第二,袁枚與鄭燮比較:兩人都是自稱為好色而納妾者,後人為什麽硬要抬高鄭而貶低袁?殊不知,鄭卻極尊重袁,在鄭未同袁見麵以前,有誤傳袁死者,鄭便大哭;後二十年與袁相識,又說:天下雖大,人才屈指不過數人。是今人連鄭燮也遠不如了。
時至今日,袁枚的思想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重視。蕭萐父、許蘇民的《明清啟蒙學術流變》,將袁枚定位於一位集浙東之貴專家與浙西之尚博雅於一身的大學者,一位學識淵博、富於創造力的大思想家。《明清啟蒙思潮流變》一書指出,袁枚在文學上主張文學不可納諸德行,爭取文學的獨立地位;在史學上抨擊史學界津津樂道的春秋筆法,認為這是為統治者隨便篡改曆史劇情而張目,主張作史者隻須據事直書,給曆史獨立的地位。他還主張廢道統之說,表現出一種多元開放的文化心態。這種學術品格的確具有了向近代轉型的思想意義。
李澤厚在其《華夏美學》中,從18世紀乃至明清以迄近代啟蒙思潮的流變背景下,對袁枚的曆史地位予以考察,提出了進一步的評價:清初是傳統大總結的時候……袁枚大概就是最能代表明中葉以來這股以男女情欲的解放(所謂導欲宣淫暞)為基礎,來突破儒家傳統的近代傾向了。
對袁枚研究的最新成就,大概是南京大學出版社於2002年5月版的《袁枚評傳》了,此書為蘇州大學清詩研究的著名學者王英誌所著。《評傳》將袁枚定位於一位文學家,同時也是一位思想家。但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思想家,而是一位思想學術批評家暞,不過作者的筆墨仍集中在文學領域。
靈犀相通,理解萬歲;惺惺相惜,有容乃大!這是一群現代學者對一個古代學者心靈挖掘後的新發現,又是數位大學教授對一個風流才子品行整理後的新評價。不管他們一家之言的權威性、正確性如何,也有理由啟迪後來人對袁枚的一生加以重新審視,畢竟對袁枚的學術、思想的全方位研究,仍留有很大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