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白堤的東端,一座獨孔環洞橋不太起眼地橫臥在西湖碧波之上。其貌看似平常,其名卻遠播四方,在傳誦七百餘年的西湖十景中,獨一無二的冬景即源於此橋。十景之中,春夏秋冬,四時風光各占其秀:春有蘇堤春曉,夏為曲院風荷,秋數平湖秋月,而具有三季通性的則是柳浪聞鶯、花港觀魚和三潭印月。然而到了寒冬臘月,就隻留下斷橋殘雪一朵奇葩怒放了。明人淩雲翰曾有《斷橋雪棹》,詩曰:
山逗晴光玉氣浮,我來乘興似玉猷。橋迷帶東高高聳,船壓玻璃細細流。雪後未回花外棹,雨中曾喚柳陰舟。遙思寂寞春寒夜,一舸歸來起白鷗。
到過杭州的人都會聽過斷橋殘雪的美名,但要親眼目睹這一美景卻非易事,因為地處江南的杭州,下雪的機會實在太少了。物以稀為貴,斷橋雪更奇,曾在浙江大學求學的我,也一直在尋求這飽眼福的一天。機會終於來了,杭州有幸碰上了一次難得的大雪天氣。那是1964年1月寒假前——宋、元情女白素貞、劉秀英夕,紛紛揚揚的一夜鵝毛大雪,把杭州的翠山碧水、紅樓綠瓦,頓時裝點成了素裹銀裝,瓊樓玉宇。清晨醒來,睜開朦朧的睡眼,同學們不約而同地發現了窗外的銀色世界,大家喜出望外,歡呼雀躍,那種興奮勁,真不亞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期終考試剛剛結束,正好閑來無事,於是引發了一個動議:一起去看斷橋殘雪!
十幾個探索者步履蹣跚地從浙大校門出發,經嶽王廟、西泠橋,沿孤山南麓和白堤,最後興高采烈地踏雪來到了目的地——斷橋。站在橋上,身處冰天雪地,麵對玉山瓊湖,近處是西湖的萬頃晶瑩玻璃,遠處是保俶塔的一支聖潔玉筍。鮮見西湖雪景的年輕人,顯然都陶醉和融化於大自然的魔術之中了。
在心滿意足地賞雪之餘,眾人發覺了一個重大缺陷:怎麽沒看到斷橋殘雪?東尋西找,也不知道這橋斷何處,雪又殘在哪裏?倒是多看過幾本古書的我,提醒大家說:不必費神了,古人早有聯雲:斷橋橋不斷,殘雪雪未殘。暞今天有幸看到不斷橋和未殘雪暞,也就不虛此行了。
斷橋本名寶祐橋,又名段家橋,其實斷橋橋不斷是真的,而且也從未斷過。明朝王瀛的詩中就有:橋識名斷原不斷,跨河從此入孤山。稱之為斷橋,一說是由段家橋轉音;另一說是南宋畫家取半壁江山、殘山剩水之意而擬的橋名;還有人認為是由於白堤自孤山到昭慶寺,在此處為湖水隔斷而取橋名。現在的斷橋是在1941年建成的一座獨孔環洞橋,積雪初融,橋上雪光瑩瑩,也令人感到似斷如殘。
不管何種猜測和傳聞,都說明了斷橋受到人們的關切、垂青,而這座作為白堤起點的古老石橋,就其地理位置和四圍景色而言,也足以令人陶然和流連。有一首宋人徐俯的《春遊湖》七絕是這樣寫的:
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春雨斷橋人不度,小舟撐出柳陰來。
這首小詩像一幅淡淡的素描,畫出了斷橋上下如詩如畫的西湖春景,因而傳頌一時。徐俯字師川,故後人曾以解道春江斷橋句,舊時聞說徐師川之句對之加以讚揚。顯然,沒有美景,又何以能有佳詩呢?
不過在杭州本地人的心目中,斷橋之美不僅由於其雪,更由於其情,因為斷橋是一座情人橋。南宋時白娘子與許宣就是在斷橋邂逅,借傘寄情,從而開始了那一段浪漫、離奇而悲愴的愛情故事的。及至元朝,另外一段姑蘇才子文世高與杭州佳人劉秀榮雖死無憾、破鏡重圓的愛情遭遇,也發生在斷橋。這兩則愛情故事,成了家喻戶曉的斷橋奇事,也成了流傳千百年的西湖佳話。情和景在斷橋有機融合和交相輝映,無怪乎斷橋的名氣如此之大。
元、明以來,斷橋又增添了新的文化名氣。其時《西湖竹枝詞》風行文壇,而斷橋因其情景兼備,自然容易激起文人們的詩興畫意。於是,月上柳梢,人約斷橋,描寫男女思念、幽會的《西湖竹枝詞》,一篇又一篇地留跡斷橋。
元朝楊維楨詞雲:
湖口行雲湖日陰,湖中斷橋湖水深。樓船無柁似郎意,斷橋有柱是儂心。
明朝邢雲路詞雲:
裏湖外湖春水深,斷橋不斷入湖心。郎在外湖唱吳曲,妾在裏湖調越琴。
明朝吳本泰詞雲:
與郎暗約斷橋西,早起妝樓欲下梯。宿雨豐收晴不穩,惱人最是鵓鳩啼。
明朝胡潛詞雲:
十裏荷花錦作堤,郎舟舊在斷橋西。妾家住熟孤山徑,夢裏尋郎路不迷。
西子湖上的斷橋成了一座飛渡銀河的鵲橋,然而鵲橋惟有七夕才通,斷橋卻是永遠不斷。相形之下,斷橋豈不是一座更加名副其實的情人橋嗎?
——宋、元情女白素貞、劉秀英
二
斷橋之情,首推白素貞對許宣的那段真摯、忠貞卻又備受摧折和曆經磨難的愛情。
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好事從來都是多磨、多難乃至多災。白素貞和許宣的愛情悲劇,像一根綿綿蠶絲,始終隱隱地牽動著一代代後人的心,由此又引出了後世對白娘子的思情,對其夫君許宣的憾情,以及對無情置其於死地的法海和尚的憤情。
毋庸諱言,白素貞不是凡人,它是一條純情的白蛇。但是白蛇也是自然界的一個生命,凡是生命就有愛憎情感、欲望追求,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切動物,從其本能出發,把這種情感和欲望看得十分自然和平常;倒是淩駕於一切動物之上且自認為是神聖生靈的人,反而把自己的精神世界變得扭曲和變形了。但天真無邪的白素貞並不懂得這一人間真諦,她蟄居西湖,苦苦修煉,煉就千年功法,從而最終變成人。豈知這一改造和轉變,卻給她招來了殺身之禍。
禍祟源於白素貞對愛的大膽直率、死而無悔的追求。白素貞在南宋期間滿懷喜悅地來到人間天堂——臨安(今杭州),與扮做丫鬟的青蛇精小青結伴徜徉湖畔,觀賞西湖美景。沒想到在西湖斷橋與俊俏後生許宣邂逅,白素貞對他一見鍾情,深愛於心。許宣原是臨安城內一家生藥鋪的主管,年二十一二歲,雙親早亡,跟著姐姐長大成人。這年清明,許宣到保俶塔寺祭奠父母,出門遇雨,就在斷橋下搭船回家。步許宣的足跡,白娘子與隨行的小青也一腳跨入船艙,請求搭船。三人同坐一船,就很自然地彼此寒暄交談,白素貞有意流露出自己新寡無主的身世,而麵對眼前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許宣的心境確也難以平靜。
白素貞借傘傳情,與許宣開始了幽會,兩人很快私訂終身。然而正待擇日喜結良緣時,卻因白素貞交由許宣操辦婚事的一筆銀子而涉嫌窩贓,致使許宣被發配到蘇州府,許宣也因此對她心生疑慮。白素貞和小青從杭州追到蘇州,找到許宣,經一番解釋,二人前嫌盡消,並終於拜堂成親,開始了甜蜜恩愛的夫妻生活。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一次看廟會時,在白素貞安排下穿戴一新的許宣,又被官府的差役以偷竊罪捉拿入獄。盡管後來查明係冤案,但許宣還是遭杖打並發配至鎮江府。白素貞和小青又悄悄追到鎮江府與許宣相聚,再一次取得了許宣的諒解,夫妻倆重歸於好,恩愛如舊。在白素貞的建議和支持下,許宣開了一家藥店,從而衣食無慮。善良的白素貞對生活並無奢望,隻求有個平平安安的家,做個普普通通的人。不久她有了身孕,給小家庭帶來了新的福音和希望。
樹欲靜而風不止,種種跡象都預示著大禍的臨近。七月初七這天,許宣去金山寺燒香,遇到法海禪師,和尚斷言許宣有妖怪纏身,如不除妖,日後必受其害。端午節時,許仙按法海教授的辦法,讓白素貞飲下幾杯雄黃酒,酒醉之餘不慎露出原形,嚇死了許宣。為救許宣,白素貞冒著生命危險,到仙都昆侖盜竊具有起死回生神效的仙草靈芝,將許宣救活。死而複生的許宣十分感激白素貞的救命之恩,但又對身為蛇妖的白素貞深為恐懼。在矛盾和困惑之中,他到金山寺找到了法海和尚,法海就將許宣軟禁於金山寺。
獲悉這一情況後,白素貞痛恨法海破壞她的家庭,也對不念舊情的許宣十分抱怨。麵對西湖,往事如煙,白素貞不由得肝腸寸斷,悲情難訴:
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
山邊楓葉紅似染,不堪回首憶舊遊。……
難道他已遭法海害,難道他果真出家將我負。
看斷橋未斷我寸腸斷啊,一片深情付東流。
(越劇《白蛇傳》)
怒火中燒的白素貞決心與法海決一死戰,要回夫君許宣。她運用了千年功力,調動十萬蝦兵蟹將,包圍了金山寺;又掀起長江的千裏波濤,怒潮滾滾,使金山寺刹那間淹沒於汪洋大海之中。然而,法海豈能甘心認輸,他從玉皇大帝那裏借調了幾萬天兵天將,在金山寺與白素貞的兵馬展開決鬥。一場血戰以白素貞敗北落荒外逃而告終。
——宋、元情女白素貞、劉秀英
在倉皇奔逃回杭州的途中,白素貞巧遇從金山寺偷跑出來的許宣。小青一見許宣,怒不可遏,拔劍要殺,被白素貞竭力勸阻。許宣的求饒和解釋最終取得了白素貞的諒解。還未走到杭州,白素貞分娩了,產下一個健康漂亮的男孩,給處於厄難之中的三口之家帶來了無比欣喜。回到杭州後,一家人暫住許宣姐姐家中。
不料無情的法海窮追不舍,來到杭州,找到白素貞住處,將她堵在屋裏,邊念符咒邊扔去一個缽盂將白素貞罩住,廢除了她的千年功力。法海口中念念有詞,喚來天兵天將,喝令捉拿青蛇精,與白蛇一起現形。如同當年神通廣大的孫悟空終究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一樣,白素貞隻得悲慘地被降伏,並被法海殘忍地收於缽盂中,永遠鎮於西湖雷峰塔下。法海還留下一偈道:雷峰塔倒,西湖水幹。江潮不起,白蛇出世。從此,白素貞千年萬載不得翻身出世。
一個幸福溫暖的家庭,頃刻間變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本來就膽小木訥的許宣,在經受這一巨大刺激後,更變得灰心喪氣,萎靡不振,索性出家當了和尚。倒是白素貞的兒子聰慧異常,長大後高中狀元,打聽到自己的身世之後,常去雷峰塔前祭奠生母,滿懷悲憤地泣訴衷情,然而母子之間最終未能見上一麵。
白素貞和許宣的這段沒有了結的愛情悲劇始終使杭州的民眾百姓牽腸掛肚。由於白素貞被鎮壓於雷峰塔下,這座古老的寶塔因此無端地擔上了惡名。
三
其實雷峰塔是代人受過,把它與白素貞連在一起,也實在蹊蹺。此塔建於宋初(975年),是吳越王錢弘俶為慶賀其寵妃黃氏得子而造,原名黃妃塔。清人張璿華曾在《西湖雜詠》中詠道:
南屏山色澹朝暉,山徑岧嶢入翠微。聞道內宮崇象教,千秋寶塔號黃妃。
此塔坐落於南屏山蜿蜒而來的一座小峰,峰名雷峰,所以此塔習稱雷峰塔。雷峰塔造型古樸,與稱譽美人的保俶塔相比較,雷峰塔則素以老衲著稱。而惟其古樸才使雷峰塔在落日餘暉中顯得別有風姿,獨擅其美。元朝詩人尹廷高曾有詩讚曰:
煙光山色淡溟漾,千尺浮圖兀倚空。湖上畫船歸欲盡,孤峰猶帶夕陽紅。
清人許楚亦有一曲《西湖竹枝詞》讚雷峰塔:
昏曉湖山迥不同,風絲雨片狎相攻。最宜夕照南屏下,天放頹然一醉翁。
自建塔以來的千年中,雷峰塔卻是多災多難,厄運不斷。硬是說白素貞為其所鎮,是因為白素貞的影響太大,她以純潔、善良、堅貞和不屈不撓的品格與精神,贏得了一代代人的同情和讚美。不僅有流傳已久的古老傳說,而且在經久不衰的京劇、越劇等戲劇中,都有《白蛇傳》、《水漫金山》、《盜仙草》等保留節目。不用說,雷峰塔在其中總是成為眾矢之的。除了名譽、精神的損傷以外,更受到說不盡的肉體摧殘和侮辱。
明嘉靖年間,倭寇侵入杭州,懷疑塔中有伏兵,縱火焚塔,使雷峰塔僅以光禿禿的磚體塔身得以幸存。而更由於民眾絡繹不絕地到塔內挖磚,美其名曰是為了拯救塔下埋身的白素貞,其實真實意圖是挖掘經卷以盜賣,磨取據說可用以治病的磚粉。因此,在破壞雷峰塔的同時,又使白娘子的名聲受到意想不到的損害。
1924年9月25日下午,轟然一聲巨響,遍體鱗傷的雷峰塔終因不堪折磨而頹然坍塌。雷峰塔塌圮的原因不言而喻,但是否與小青相救白素貞有關呢?據說白素貞最終是被修煉成功的小青救出來的,而可惡的法海卻躲進蟹殼藏身。雷峰塔倒了以後,白素貞有沒有出世,誰都不曾目擊,也許她早已上天,但也可能永遠入地了。
雷峰塔一倒,驚動了一位大文豪,此人就是魯迅。他聞風而動,奮筆疾書,接連寫下了兩論:《論雷峰塔的倒掉》和《再論雷峰塔的倒掉》。第一篇文章寫於雷峰塔倒掉的一個月之後,身在北京的魯迅說道:聽說,——宋、元情女白素貞、劉秀英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聽說而已,我沒有親見。魯迅又說:
然而一切西湖勝跡的名目之中,我知道最早的卻是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經常對我說,白蛇娘娘就被壓在這塔底下……那時我惟一的希望,就是這雷峰塔的倒掉。後來我長大了,到杭州,看見這破破爛爛的塔,心裏就不舒服。
魯迅是不信邪、不怕鬼的唯物主義者。他曾在早年夜行墓地時,巧遇一鬼,一腳踢去,踢出了破綻,原來是個盜墓者,於是留下了鬼被踢上一腳,就會變成人的趣談。但對這顯然帶有傳說色彩的白娘子,他卻甚為放在心上,而且為雷峰塔的倒掉、白素貞的解放感到歡欣鼓舞、拍手叫好:
現在,他居然倒掉了,則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為何如?
這是有事實可證的。試到吳越的山間海濱,探聽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蠶婦村氓,除了幾個腦髓裏有點貴恙的之外,可有誰不為白娘子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和尚本應該隻管自己念經,白蛇自迷許宣,許宣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麽相幹呢?他偏要放下經卷,橫來招是搬非,大約是懷著嫉妒罷——那簡直是一定的。
聽說,後來玉皇大帝也就怪法海多事,以至荼毒生靈,想要拿辦他了。他逃來逃去,終於逃到蟹殼裏避禍,不敢再出來,到現在還如此。我對於玉皇大帝所做的事,腹誹的非常多,獨於這一件卻很滿意,因為水漫金山一案,的確應該由法海負責;他實在辦得很不錯的。隻可惜我那時沒有打聽這話的出處,或者不在《女妖傳》中,卻是民間的傳說罷了。
秋高稻熟時節,吳越間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紅之後,無論取那一隻,揭開背殼來,裏麵就有黃、有膏;倘有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鮮紅的子。先將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個圓錐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著錐底切下,取出,翻轉,使裏麵向外,隻要不破,便變成一個羅漢模樣的東西,有頭臉,身子,是坐著的,我們那裏的小孩子都稱他蟹和尚,就是躲在裏麵避難的法海。
當初,白蛇娘娘壓在塔底下,法海禪師躲在蟹殼裏。現在卻隻有這位老禪師獨自靜坐了,非到螃蟹斷種的那一天為止出不來。莫非他造塔的時候,竟沒有想到塔是終究要倒的麽?
活該!
一貫愛憎分明的魯迅,對白素貞和法海的態度也是截然不同、毫不含糊。當然,作為對舊世界宣戰的英勇鬥士,魯迅論述中的弦外之音,我們也不至於麻木到毫無覺察。不過,事隔半年之後,在魯迅發表的《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魯迅卻從迷信的鄉民不斷挖雷峰塔的磚,深入到另一層意思,他看到了其中的悲哀,一種民族的悲哀:
但當太平的時候,就是正在修補老例,並無寇盜時候,即國中暫時沒有破壞麽?也不然的,其時有奴才式的破壞作用常活動著。
雷峰塔磚的挖去,不過是極近的一條小小的例。龍門的石佛,大半肢體不全,圖書館中的書籍,插圖需謹防撕去,凡公物或無主的東西,倘難於移動,能夠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毀壞的原因,則非如革除者的誌在掃除,也非如寇盜的誌在掠奪或單是破壞,僅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於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創傷。人數既多,創傷自然極大,而倒敗之後,卻難於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誰。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後,我們單知道由於鄉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鄉下人的所得,卻不過一塊磚,這磚,將來又將為別一自利者所藏,終究至於滅盡。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但將來的運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麽?如果鄉下人還是這樣的鄉下人,老例還是這樣的老例。
這一種奴才式的破壞,結果也隻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豈但鄉下人之於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在正不知有多少?
魯迅的精彩論述猶在耳邊縈繞,而時間已過去八十多年了,再睜大眼睛看看現實,這種看似鄉下人的愚蠢,實為民族的悲哀,是否就滅絕了——宋、元情女白素貞、劉秀英呢?如今杭州人已經完成了新雷峰塔的建築,圓了西湖十景之大全。但是,物態的十全十美可以用人力和財力建設於一時,而心靈又能通過什麽辦法臻於完美呢?
四
過了一個朝代,到了元朝,還是這座斷橋,又出現了一段生死相依、悲喜交集的離奇姻緣,留下了新的情跡。
據說元朝時,姑蘇(今蘇州)城中有一個不重功名、隻愛詩酒的文人,名叫文世高,字希顏,年約20歲。因慕西湖佳麗,來到杭州,居住於昭慶寺前,整日遨遊於西湖。一天信步閑行至斷橋左側,偶見翠竹林中有一題匾喬木世家的門戶。文世高緩步進門,隻見園內綠槐修竹,清蔭欲滴;池中蓮花馥鬱,熏風入懷。文世高在花園中東觀西望,盤桓不走,突然聽到一聲嬌語:美哉少年!他聞聲舉目四顧,發現綠樹叢中的一座小樓內,一個傾城美色的女子正在窗口遮遮掩掩地向他目送秋波。文世高抬頭仰望,驚喜不已,忐忑不安,欲進不敢。沉思良久,隻好怏怏而返。
走到門外,文世高向近處一家花粉店的老嫗施十娘打聽,方知剛才那座門庭是鄉宦劉萬戶家。那個年輕女子是劉家掌上明珠,名叫秀英,年紀18歲,卻因未找到讀書有功名的贅婿而尚未婚配。回到住所,文世高一心牽掛秀英小姐,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眠。而數步之遙卻如咫尺天涯的劉秀英,自窺見文世高後,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也是寤寐思慕,心猿意馬。終究還是文世高約束較少,辦法也多,他央求施十娘以賣花為名,為他向劉小姐說媒。
施十娘身負重托,來到劉秀英繡房,在與小姐的談話中,見機行事,由淺入深,很快摸透了劉秀英的心思,順利地完成了穿針引線的任務。文世高得此回話後,欣喜若狂,徹夜未眠,於是取出一塊白綾汗巾,磨濃了墨,題了一首七言絕句,詩雲:
天仙尚惜人年少,人少安能不慕仙?一語三生緣已定,莫教錦片失當前。
寫完後,托施十娘帶給小姐,務請回音。施十娘又以賣花為名進入劉府,將寫有這首小詩的汗巾遞給小姐。劉秀英讀了愛不釋手,在施十娘攛掇下,便到箱內取出親手繡的一條花汗巾,也揮毫題上一詩雲:
英雄自是風雲客,兒女蛾眉敢認仙?若問武陵何處是,桃花流水到門前。
題畢,劉秀英又取金釵一股、繡鞋一隻,連同題了詩的花汗巾一起,囑施十娘送給公子。施十娘又巧設妙計,為這對才子佳人安排了花園幽會的機會。
原來施十娘家的後門緊靠著劉家花園牆內樓台石邊,隻要劉秀英晚上從石上係一條繩索,讓文世高握著繩索登上牆頭,再攀援牆邊老樹,就可進園。是夜,文世高穿著一新,按計行事,滿以為一件好事如此迅速地被老天成全,卻誰知樂極生悲。由於他在慌張之中攀著一根枯枝,枯枝折斷,把他重重摔在石頭上,立時喪命。等在下麵的劉秀英一看文世高失足摔死,嚇得手足無措,渾身寒顫,不覺淒惶流淚。她既怕父母一早發現屍首,查究起來,無法交代,又感到文生為自己而亡,豈有獨存於世之理?於是在千思百慮之後,就用那根繩索在樹下自縊而死。
乃至翌晨,事情自然暴露,施十娘也如實交代了前後經過。劉家是大戶人家,家醜不可外揚,隻好托施十娘侄兒李夫趁夜晚將兩人悄悄收殮埋葬。不料李夫一見貴重陪葬品如此之多,利欲熏心,在墓前撬開棺蓋,準備取物,卻聽到文世高還魂轉來,微聲歎息,驚得李夫拔腿逃命。文世高蘇醒後,抱著劉秀英屍體痛哭不已,誰知劉秀英竟也出現了絲絲氣息,並終於睜開眼睛。
一對情人,一起為情而死,也可稱做殉情了;但卻奇跡般地起死回生,再續舊緣,禁不住悲喜交集。商量之後,兩人收拾了陪葬的金銀首飾,步履艱難地互相攙扶著走出墓地,雇了一隻船來到文世高家鄉姑蘇。文世高父母雙亡,他們兩人就自主成親,婚後夫妻相敬如賓。
——宋、元情女白素貞、劉秀英
不久,劉萬戶攜家上京做官,在驛中與劉秀英不期相遇。問明原委,竟將女兒帶走,但他卻嫌文世高窮酸,將他撇下。到了京都,劉萬戶甚至企圖為女兒另許富豪人家,但劉秀英立誌堅貞,使他實在無奈。而此時文世高也在寒冬臘月之中,艱難地走到京都,巧遇早已遷居於此的施十娘,承蒙她的熱誠相邀,就住在她家裏發憤讀書。第二年文世高趕赴考場,等到皇榜揭開,果然名列榜首。然而身在京都做官的劉萬戶,竟根本沒注意到榜首姑蘇文世高就是自己的女婿。
文世高高中之後,登門議親者絡繹不絕,但一概被他回絕。他仍央求舊媒人施十娘,並取出劉秀英當年相贈之物,一枚金釵、一條汗巾和一隻繡鞋,遞給她前往劉家提親。於是,始於斷橋的一段姻緣,才算有了真正的圓滿結果。據說後來文世高攜帶秀英小姐,拋棄了功名利祿,重歸斷橋舊居,安享西湖佳景,逍遙自在,白頭偕老。
從此,美麗的斷橋又印記上一段纏綿悱惻的情跡。與白娘子與許宣的愛情悲劇不同的是,文世高和劉秀英的故事,曲折離奇,柳暗花明,更像一出戲,又仿佛經過後人修改、加工,戲以人們喜聞樂見的大團圓形式而告終。
斷橋下發生的兩則故事,將人間感天動地的大愛深情地留給了西湖。但杭州人似乎還不滿足,在他們看來,天涯何處無芳草,杭城哪裏無情愛,借西湖之粼粼碧波書寫的愛情故事,何止斷橋一地?2002年10月,杭州市政府重建了一座沉寂一個多世紀、幾近荒圮的萬鬆書院並向遊人開放,其中還特地辟出了梁祝書房,展現梁山伯與祝英台當年刻苦攻讀、促膝並肩兩無猜的場景。
位於杭州西湖東南鳳凰山北萬鬆嶺的萬鬆書院,北賞西湖,南觀錢江,鬆木蒼翠,清新秀麗。美麗的越女祝英台,正是在這裏與梁山伯三載同窗、默默相愛,私下定情,最後為追求婚姻自由和人生權利,不惜以年輕的生命之軀衝撞封建禮教的鐵壁銅牆。這一段穿越千年而不衰的曠世絕戀,與斷橋下的故事一起,千百年來一直撥動著青年男女的良知,傳頌著亙古不變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