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年在浙江大學求學時,我因刻苦用功、鑽研功課而備受師生稱許。然而連我自己也不曾料到,在念到四年級時,一場閃電般的戀愛與失戀讓我內心鬱悶不已。在此後難熬的日子中,我不斷閱讀中外愛情詩篇以求解脫,遇上心底恰似舊時友的詩句就熟讀背誦,有些還背得滾瓜爛熟。
有兩首最難忘的詩作,至今仍儲存於心靈深處。其中一首是德國詩人海涅《詩歌集》的開篇《夢影曲》:
我從前夢見過熱烈的愛情,
夢見美麗的鬈發、桃金娘和木犀草,夢見甜蜜的嘴唇和辛酸的話語,夢見憂鬱之歌的憂鬱的曲調……
另一首則是南宋才女朱淑真的《生查子》(《生查子·元夕》)。當時在校園內的新華書店看到一本《唐宋詞一百首》,偶爾翻閱,讀到了這首詞,覺得恰好道出了我內心的惆悵和痛苦,就以0灡34元的不菲價格買下來了: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元夜燈市的輝煌景象又重新回到眼前;月下柳前的浪漫約會,卻已經不堪回首。物是人非,猶念前盟,孤身憑欄,淚濕青衫。短短八句話,一唱三歎,回味無限,不禁勾起人麵桃花的悵然記憶,那種紅酥黃藤的傷感心情也油然而生。如此絕妙佳詞,使我不能不對這首《生查子》的作者刮目相看,並對之產生濃厚興趣。詞後還附有作者介紹,其中寫道:
朱淑真,南宋錢塘(現在浙江省杭州市)人。據說她的丈夫是個庸俗的商人,結婚後的生活很感痛苦。她寫的詩詞題作《斷腸集》,可見作者的境遇和心情。
後來我才知道,對於《生查子·元夕》的作者究竟是誰,長期以來頗有爭議,或說朱淑真,或說歐陽修,還有誤作秦觀的。最早在南宋初曾慥所編《樂府雅詞》中記載此詞是歐陽修所作,讚同為歐陽修所作的還有清代王士禎、陸以湉、況周頤等;清代撰修的《四庫全書》更認定詞為歐作。認為是朱淑真所作的首推明代楊慎,明代出版的朱淑真《斷腸集》就收有此詞;持此觀點的還有明末藏書家毛晉。《情史》、《遊覽誌餘》和許多清人筆記,也都認定詞為朱淑真作。這一爭論直至現代仍未平息,季工著文稱詞為朱淑真作,而胡雲翼、俞平伯、姚奠中等人則認為是歐詞。
不過現在較多學者認為,《生查子·元夕》的情感、風格、筆調,與歐陽修的其他詩文相比,判若出於兩人之手,因而應該更像朱淑真的作品。此詞一說歐陽修作,但《六一詞》與其他詞集互雜極多,不足為憑。力辨此詞非朱淑真所作者如《四庫提要》,乃出於保全淑真名節暞,衛道士心態,何足道哉!細賞此詞,似非六一居士手筆,實乃斷腸之聲。對於學者考證、爭辯的結果我並無多大興趣,我是實實在在地通過這首流傳甚廣的詞,認識了杭州才女朱淑真的。
自號幽棲居士的朱淑真,約於高宗紹興五年(1135年)出生在錢塘一個仕宦之家,其父曾在浙西做官,家境優裕。她自幼聰慧,博通經史,能文善畫,精曉音律,尤工詩詞,是一個清才麗質、風流蘊藉的西湖才女。有關朱淑真的籍貫身世曆來說法不一,除說是浙江錢塘人外,又有祖籍安徽歙州(今安徽歙縣)之說,《四庫全書》中則定其為浙中海寧人。
史書對朱淑真的生卒身世、婚姻家事都鮮有記載,相傳她由父母做主,嫁給了一個文法小吏,婚後生活鬱悶孤單。年紀輕輕的她,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過早地走進了晚年李清照那種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淒涼境界。後人指責朱淑真的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致使她抑鬱而終。其死後葬於杭州青芝塢。
朱淑真在短暫的一生中寫下大量詩詞,藝術成就很高,後世稱之紅豔詩人,並常以詞中雙璧將其與李清照相提並論。她一生如同籠中鳥般地囿於家庭小圈子之中,作品內容也多為個人愛情生活。一生中經曆的重大轉折和強烈反差,使她的詩詞從早期明快、清婉、纏綿的筆調和風格,變為後期的憂愁鬱悶,幽怨傷感。
古代才女李清照不僅精通詩詞,並且擅長書、畫,通曉金石,而朱淑真的文才也不輸於其前輩詞人。她的書畫造詣很高,尤善描繪紅梅翠竹。明代著名畫家杜瓊在朱淑真的《梅竹圖》上曾題道:觀其筆意詞語皆清婉……誠閨中之秀,女流之傑者也。明代大畫家沈周在《石田集·題朱淑真畫竹》中也道:繡閣新編寫斷腸,更分殘墨寫瀟湘。
杭州曆代多才女,最早出名的是蘇小小。蘇小小隻不過是一位錢塘名妓,卻因其才、其貌、其風流韻事和愛情佳話而名傳千古,受到永不休止的謳歌,名氣甚至不亞於白居易、蘇東坡。其實蘇小小或許隻是個虛擬人物,而且平心而論,她沒有什麽像樣的詩文傳世,就才氣、造詣來說,朱淑真遠遠超過了蘇小小。但是蘇小小作為一個出類拔萃的紅粉佳人,高度重視個體生命,大膽追求自我愛情,這種情操和精神卻又遠遠高於生活在其之前和之後的許多名媛淑女,也是在不幸婚姻的無情羅網中苦苦掙紮、悒悒抱恨的朱淑真所不及的。
朱淑真盡管才情超絕,著作甚豐,然而如同一顆蒙上厚厚塵垢的明珠,在社會上並沒有得到應有的認識和重視,而且女性的身份更使其沒有社會地位。她那庸俗的丈夫,埋葬了她的青春和生命;而她那無知的父母,又將其絕大部分詩稿付之一炬,這是她與之相伴和賴以生存的精神財富,更是一筆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產。一位百年一遇的中華才女,差一點變成了一縷繚繞的孤煙,無聲無息地消失於深不可測的曆史雲海之中。幸虧兩位同代文人發現了她,並對她的遺作進行了遲到的搶救,才使她幸免於被完全湮沒。
二
才女朱淑真遺恨而去,她的詩詞卻在杭州旅人中廣為傳誦,尤其引起了一位客居杭州的文人魏仲恭的極大注意。魏仲恭從另一位文人王唐佐為朱淑真書寫的傳記中了解了其人其事,十分同情朱淑真的不幸遭遇,又看到她的一些如泣如訴的幽怨之作,悲不自勝,於是決心搜集她的遺作並為之傳世。最終收集了十卷詩詞,計三百五十餘首,據說僅為她全部詩詞的百分之一。
翻閱朱淑真的詩詞,那含悲吐怨之情、愁腸寸斷之意,使魏仲恭深深地陷入悲哀的共鳴之中。斷腸人寫下的斷腸詩,字字扣打著魏仲恭的心: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幹閑倚遍,愁來天不管。
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
(《謁金門》)
歲暮天涯客異鄉,扁舟今又渡瀟湘。顰眉獨坐水窗下,淚滴羅衣暗斷腸。
(《舟行即事七首》之一)
魏仲恭認真地整理、編輯了朱淑真的詩集,並為之作序,題名為《斷腸集》。他在《暣斷腸集暤序》中雲:(朱淑真)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皆寓於詩,以寫其胸中不平之氣。竟無知音,悒悒抱恨而終……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一位可敬的文人,搶救了一位可憐才女的遺作並使之傳世,不講條件,不計報酬,這難道不正是我們今天千呼萬喚的一種精神嗎?
朱淑真以其無比憂傷的詩詞,泣訴了她悲劇的一生,吟者斷腸,聞者腸斷。如無數中國古代女子一樣,她的悲劇也是由父母做主的婚姻造成的。才貌出眾的朱淑真,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給了一個庸碌無才、俗不可耐的小吏,情趣迥異,同床異夢,有什麽幸福可談!婚姻遠離美滿,家庭遠離完整,人生遠離現實。於是,以詩當哭、以淚洗麵,成了朱淑真婚後的全部生活。
如果說詩和詞是朱淑真的生命,那麽愁和恨就是她的靈魂。生命與靈魂須臾不離地緊密結合,使才女的筆端怨聲衝天,哀情動地,嘔出來的是殘缺的心和流不盡的淚。
一個孤寂悲愁的閨中少婦,在失眠的夜晚,惟有明月忠實地陪伴她,著意地憐憫她。夜成了朱淑真躲避繁華世界的精神港灣,月則是載著她漫遊寂寞夜空的美麗船帆。她仰望明月,喜愛明月,但卻不願看到團圓的滿月。月好像也對她予以特殊的憐憫和關顧,向她展示的是一彎缺月。盡管她對月說道: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但這能是真正發自她內心的心裏話嗎?
山亭水榭秋方半,風緯寂寞無人伴。愁悶一番新,雙蛾隻舊顰。起來臨繡戶,時有疏螢度。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
(《菩薩蠻》)
卷簾待明月,拂檻對西風。夜氣涵秋色,瑤河度碧空。草根鳴蟋蟀,天外叫冥鴻。幾許舊時事,今宵誰與同?
(《獨坐》)
夜久無眠秋氣清,燭花頻剪欲三更。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明。
(《秋夜》)
除了明月之外,使朱淑真感到千種悵情、萬端愁緒的是明媚的春光。盡管春日也喚起她的春愁,但是春天的消逝卻更引起她對好景不長、人生無幾的絕望感覺:
風光緊急,三月俄三十。擬欲留連計無及,綠野煙愁露泣。
倩誰寄語春宵?城頭畫鼓輕敲。繾綣臨歧囑咐,來年早到梅梢。
(《清平樂》)
樓外垂楊千萬縷,欲係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
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青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
(《蝶戀花·送春》)
有一首《減字木蘭花》詞,可稱是朱淑真的代表作。在這首詞中,詞人以五個緊緊相連的獨字,訴說了自己行則形單影隻、坐則顧影自憐的孤苦伶仃處境。深居閨門的她,在黯淡的寒燈下獨守長夜,讓痛苦的淚水衝洗殘妝。此狀此景此情,又何異於曹雪芹所言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有夢的從前早已消逝,而今是心涼如冰,萬念俱寂,早已無夢可做了。多愁多病的詞人,滿腹心事對誰言?剔盡燈芯等天明,可是明天又能為她帶來什麽希望呢?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單調的生活,蒼白的人生,貧乏的愛情,痛苦的精神,朱淑真的一生是如此的百無聊賴;而她簡單的經曆又是如此的一目了然。然而,於無聲處聽驚雷,這位小家碧玉竟然寫出了如此大量的傳世佳作,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對於她作品的藝術水平,近代陳延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論:朱淑真詞,才力不逮易安,然規模唐、五代,不失分寸。如年年玉鏡台暞及春已半暞等篇,殊不讓和凝、李殉輩。惟骨韻不高,可稱小品。
對社會閱曆貧乏、生活天地逼仄的朱淑真過於苛求,要她達到李清照那樣的骨韻,甚至寫出蘇、辛那樣的驚世作品,就未免有失偏頗。其實從她的筆端流出的斷腸佳作中,字字滴淚地泣訴生平,聲聲啼血地控訴社會,就已經足矣。
倒是近代詞人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的一番比較,對朱淑真予以更多肯定:
淑真清空婉約,純於北宋;易安筆情近濃至,意境沉博,下開南宋風氣。
三
不幸的朱淑真也有過幸福的時刻,隻不過如同曇花一現,倏然而逝。這是後人從她的詩詞中推測出來的,其中一首追憶愛情生活體驗的小詞《清平樂·夏日遊湖》,給人們留下了許多想象空間: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
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台。由於一霎黃梅細雨,老天留客,遊湖的我與情郎不得不避雨小駐。一對戀人躲進一處清幽靜謐的處所,機會促使情到深處,環境釀造愛意更濃,令我難以自持,於是嬌癡不怕被人猜,撒嬌弄癡,順勢倒在情郎的懷裏。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在依依不舍地分手後,歸來懶倚在妝台旁,還在心蕩神迷中的我,癡癡地回味著剛才的纏綿情景。
這位曾經與朱淑真幽會西湖、漫遊湖濱的白馬王子是誰?這的確頗費猜測。有人認為是她少女時代的男友,有人斷言是她婚後的情人,也有人分析這位男子純屬子虛烏有,是一個極度渴望愛情的少女或少婦所做的彩色之夢。然而在男女授受不親的社會中,特別是在禮教特別森嚴、綱常極其苛刻的南宋時代,這種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大膽放誕的舉動本已衝破底線,而朱淑真又竟公然以白紙黑字將此公之於眾,必定受到封建衛道士們的譏諷和斥責。而這正是富有自我性格、風格的朱淑真!
從朱淑真一些詩詞中得到的印象,她在少女時代應該充滿快樂和幻想,她在婚前的愛情經曆又著實令人同情和感歎。朱淑真在《生查子·元夕》一詞中留下了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的遺恨,又在另一首《元夜》(三首之一)詩中深情回憶了元夜和情人約會的情景——沉浸在愛河中的一對年輕人,徜徉於花市卻並不想觀燈,而是享受著自己的幸福時刻。他們望著月亮,希望它能夠善解人意,變得更朦朧、更暗淡些,顧全他們得以彼此纏綿相愛的難得機會。當又要分手時,她想到未必明年此會同,再一次觸動了那根傷感的神經:
火燭銀花觸目紅,揭天吹鼓鬥春風。新歡入手愁忙裏,舊事驚心憶夢中。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賞燈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
不管是主觀的臆造還是真實的存在,在朱淑貞的腦海深處,一直有一個風流倜儻、豐采飄逸的翩翩儒生。她日夜思念和呼喚著他,但卻隻能在雲水間與他悄然相逢、瞬間幽會,連在鵲橋處金風玉露一相逢的機會都無法得到,那種悵惘而苦悶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斜風細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幹。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
昨宵結得夢夤緣,水雲間,俏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江城子》)
記得在我們的青年時代,有一首大家很愛唱的蘇聯歌曲,歌名叫《紅莓花兒開》,歌詞是這樣的: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滿懷的心腹話沒法說出來。
在樊籠般的小天地中生活的朱淑真,其內心的痛楚和怨恨是那個徘徊在田野小河邊為單相思而惆悵的蘇聯姑娘所無法想象和了解的。與一個平庸粗俗的男人生活在一起,過著被愛情遺忘和拋棄的婚姻生活,這種狀態和心情對於現代女性來說,不啻恍如隔世的野蠻傳說了。
作為一個被侮辱者和受傷之人,朱淑真曾憑借自己微弱的聲音在黑暗中抱怨、泣訴。她在《愁懷》一詩中,以鷗鷺與鴛鴦根本不宜同處一池,借喻不該將兩個才貌根本不般配之人強拉到一處,就如同春神倘若不為花兒做主,還不如不要讓其生長出那連理枝。短短的詩句,沉痛地訴說了自己所嫁非偶的痛苦心情,坦率地對毫無文采、缺乏情趣的丈夫表達了不滿情緒。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她又通過另一首《菊花》詩,表達了自己不屈的意誌,以及對世俗禮教的抗爭精神和對獨立人格的頑強追求:
土花能白又能紅,晚節由能愛此工。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在大好的青春年華,朱淑真帶著吐不盡的情絲,噙著流不完的思淚,魂歸離恨天。史籍上沒有為她留下一頁之紙,文壇上也沒有給她留下一席之地,幸虧那位魏仲恭,伯樂追蹤逝馬,發現了這位才女,使朱淑真的芳名得以與世長存。
……其死也,不能葬骨於地下,如青塚之可吊,並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嗚呼,冤哉!予是以歎息之不足,援筆而書之,以慰其芳魂於九泉寂寞之濱。
魏仲恭的《暣斷腸集暤序》,為世人留下了一點僅存的才女的信息,也為才女送去了一紙遲到的唁函。
四
然而,餘杭城內、西子湖畔,像朱淑真那樣抱恨終生、遺恨人間的年輕才女何止她一人。在她之後,又一位客居西湖的柔媚才女馮小青,以其18歲的青春妙齡,告別了她深深眷戀但又痛感與之無緣的美好世界,在她生前所居的孤山下梅樹叢中留下了又一個新的恨跡,在歌舞永不休止的西湖開辟了又一處淒涼境界。她成為寂寞地安眠在西泠橋畔的蘇小小的近鄰好友,從此兩位薄命佳人可以麵對麵地講述自己的淒婉身世了。
馮小青是備受明清小說家青睞的一個紅角。她原為廣陵(今揚州)的世家女,本名玄玄,婚後因諱與丈夫同姓,故以字號小青習稱。小青出生於官宦之家,父親馮紫瀾受封為廣陵太守,自幼過著錦衣玉食、呼婢喚奴的生活。她生性穎異,過目不忘,加之才貌出眾,十分惹人喜愛。當長到10歲時,一個化緣的老尼來到太守府對其點化,要度她出家,並叮囑其母說小青命薄,要麽出家,要麽勿讀書識字,也許還可有30年的陽壽。馮母聽後豈能相信,一笑置之。
建文四年,燕王朱棣篡權即位,因馮紫瀾追隨建文帝朱允炆,馮家遭滅族之災。年方及笄的馮小青恰好隨遠親楊夫人外出而幸免於難,但從此流落杭州,在富賈馮員外家中淪為寄人籬下的孤女。不久,小青與風度儒雅的馮家公子馮通相遇相識,馮通對她一見鍾情,瞞著發妻崔氏與其傾談往來,最終以妻子不曾生育為由向父親提出了納妾的要求。
關於小青自廣陵遷徙杭州的版本頗多,其中一說是馮母為揚州藝師,小青從小跟著學藝,因儀容俊秀,舉止大方,深受人們喜愛、稱讚,因此富家公子慕名厚聘。後來從杭州城來了一個馮姓紈絝子弟,對小青垂涎三尺,不惜以重金納其為妾。馮母見錢眼開,小青就被輕率地推進了地獄。
馮通喜得佳麗,與小青歡度蜜月,對她百般的輕憐蜜愛。但此人性貪女色,卻又十分懼內,想娶小老婆,又是個妻管嚴。妻子崔氏偏偏是個妒意很強的悍婦。當崔氏看到馮通與小青雙雙入室,特別是見到小青那種嫵媚嫣然的神態時,醋意已上升到不能自控的地步,也就不可避免地揭開了小青愛情悲劇中最悲慘的一幕。
崔氏經常無事生非,無端大發淫威,使花容月貌、才情無雙的小青不斷受到風雪冰霜般的虐待和摧殘。而令小青最失望的是,站在她身後的那個男人,那棵她唯一賴以依靠和庇蔭的大樹,竟是一枝軟弱無力的柳條。
在崔氏的強令下,馮通迫不得已將小青送入馮家在孤山梅嶼的別業,身邊僅有一老嫗與之相隨。梅嶼別業位於西子湖畔,山靜水寂,人遠樓空,宛似一座墳丘,幾無人間的氣息。幽禁於此的小青,孤獨無依,形影相吊,從眼裏到心頭都是一片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的世界。暮送夕陽西沉,薄靄鎖山,晨迎旭日東升,霞光映池,日長如年,夜闌無眠,她在獨自傷神和飲泣中,數著一天天日子,寫著一首首悲詩。
馮家的梅嶼別業與宋代梅妻鶴子的林逋隱居之地相毗鄰,隱士雖逝,白鶴亦飛,但大片古梅猶存。梅開梅落,如同人生盛衰,小青徘徊梅花樹下,觀梅生情,不由得聯想起自己飄零淒苦的身世而黯然落淚,和著淚在林逋故宅灑下一首《無題》詩寄其幽怨: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梅嶼別業與西泠橋畔的蘇小小墓僅咫尺之遙,蘇小小這位南齊佳人自然是可以與小青進行心靈對話的知己。小青祭拜蘇小小墓,金樽酹芳魂,以寂靜的詩文和無言的字句,向同病相憐的前輩訴說自己的心聲(《無題》或《拜蘇小小墓》):
西泠芳草綺粼粼,內信傳來喚踏青。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孤單無人伴,鬱悶訴與誰?每到難熬難眠的黑夜,小青隻能借助夢遊的機會,向從小鍾愛她如同掌上明珠、而今與她陰陽兩隔的父母寄去遙遙思念(《無題》):
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見說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
一別無影蹤,何日君再來?小青記著夫君臨別的承諾,切切盼望著心上人的到來。一天馮通真的來了,然而剛待細敘別情時,崔氏已派人催歸,無情棒打散鴛鴦。從此望斷秋水,不見夫君複來,小青深知今生的希望殆盡,隻好讓它快快走完,以便盡早化作來世的並蒂蓮(《無題》或《拜慈雲閣》):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願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
一個晚上,風聲蕭蕭,雨滴空階,四顧悄然,愁心欲碎。在難熬的不眠之夜,小青取出《牡丹亭》再三詠玩,雖是舊讀之書,但在淒風苦雨之夜重讀,更覺傷情。及至讀到尋夢、冥會諸出戲時,不覺低首沉吟,掩卷而歎:我隻道感春興怨,隻一小青。豈知癡情綺債,先有一個麗娘。於是援筆賦成一首傷心的《無題》詩: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怎禁得住這種巨大的精神折磨和摧殘?小青從此天天不食,鬱鬱成病,漸漸茶飯不思,人變得病弱懨懨。在病榻上,她抱著琵琶,一遍又一遍地彈唱著自撰的天仙子:
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零零清涼界。
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撚裙雙帶。
有人認為,小青的才情高於明代的所有名媛。不管此話是否過分,但小青在被幽禁期間寫下的許多詩詞所訴說的悲憤淒涼之情,足以令時人和後人心酸與心碎了。
直麵世界、看透了人生的小青,已下決心不做肮髒、罪惡王朝的蠢女愚民了;對她來說,選擇死,可能是最輕鬆和瀟灑的解脫。當病情日益變得沉重時,小青固執地拒食拒藥,隻是每天飲一小盞梨汁。盡管病體不支,然而在死神麵前的她,依然保持濃妝豔服,絕不草草梳裹,即使在昏暈之中也是擁著被單斜倚而坐,斷不蓬頭垢麵地躺臥於床。小青此舉,是要維持自己的尊嚴,保持自己的美麗。
一日,已經病入膏肓的小青忽然心血來潮,強行支起身來描眉化妝,並要老嫗立即請一位高明的畫師來為其畫像。畫師一連為小青畫了三幅肖像,第一幅她不滿意,認為僅畫出形,未畫出神;第二幅她仍不滿,覺得神是畫出來了,但顯得過於莊重,風態不見流動;直到第三幅畫,畫師終於把握了她的神韻,畫出了她的風雅,她才心滿意足地點頭稱是。畫師走後,小青將畫像供在榻前,強支病體扶幾站立,焚香祭奠,一時涕淚交流,慟哭幾絕。她命老嫗捧過筆硯,為她惟一的親戚楊夫人寫下一封遺書,信末賦下一首絕句,曰:
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小青將遺書托付服侍她的老嫗收藏好並設法寄給楊夫人,又拜托老嫗藏好自己的畫像,同時將幾件花鈿轉贈其女兒。在一一仔細交代完畢後,年僅18歲的小青神態安詳地閉上了眼睛,遺恨離世,但卻容光藻逸,衣態鮮妍,如生前無病一般。這樣的自敬、自重,恐怕是百年修行也難以達到的。
小青死後,馮生直到傍晚才聞訊踉蹌趕來,披帷一見,隻見她依然容光煥發,神采奕然,如生前無病一般,不覺長號頓足,嘔血升餘。崔氏也隨之而來,狠毒地將搜得的詩卷和畫像焚燒一空。幸留於世的小青餘詩,有的是從送給老嫗女兒的花鈿紙上找到的,有的是從小青臥處窗縫中的殘紙中覓得的;又有人從拾到的一幅手卷上麵讀到了小青手跡《寄某夫人》。
哀哉!人美如玉,命薄如雲;瑤蕊優曇,人間一瞬。才女小青以其十八春秋的短暫一生,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和懷念。據說馮通的酒友劉無夢路過梅嶼,在小青故居拾得的殘紙中讀到她寫的《南鄉子》詞殘篇:數盡懨懨深夜雨,無多,也隻得一半功夫,讀過這三句後,驚歎其才,認為即使著名女詞人李清照的作品中,也找不到這樣的佳句。
小青的墓葬在孤山,後人絡繹不絕地前往憑吊追思,特別是女詩人、女詞人,觸景生情,寫下篇篇痛惜傷感的詩詞:
重到孤山拜阿青,荒榛茅棘一沙汀。煙沉古墓霜寒骨,雪壓殘碑玉作銘。幽恨不隨流水盡,香魂時逐蓼花零。勸君更禮慈雲側,莫墮輪回作小星!
(清·張蕙《題壁》)
日日畫船簫鼓,問湖邊豔跡,說也模糊,桃花三尺小孤墳,棠梨一樹殘碑古。
春煙楊柳;秋風荻蘆。粉痕蛺蝶;紅腔鷓鴣。玉鉤斜、誰把這招魂賦?
(清·吳藻《皂羅袍·吊小青墓》)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本來是客觀規律、人生道路,但是往往在這涉及人生前程的三岔路口,封建的宗法禮教卻把一批又一批的男女青年推向死胡同。而對於許多女性來說,這不是此路不通、請君回頭的死胡同,而是前無去路卻又不能轉身的生命盡頭。在綿延幾千年的中國封建社會中,誰也數不清有多少女子年紀輕輕地就被逼上絕路,其中不乏名媛才女。這些才女過早地殞滅,實在是中華文化的重大損失;同時也幸虧這一部分女中俊傑,正是由於她們寫下了篇篇詩文,才在中國這台古老而笨拙的留聲機上留下了一代代中國女性的呻吟、泣訴和呐喊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