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說唐朝的大詩人白居易開創了西湖的繁華,那麽奠定西湖輝煌的則是另一位大文學家——北宋的蘇軾。
悠久的中華文學史上,盡管文人滿天下、騷客湧長河,然而超一流的詩人、詞人,大概不會超過十位,而且多在唐、宋兩朝。在這屈指可數的大師級詩人、詞人中,小小西湖竟然爭到了兩位之多,其中一位是白居易,另一位即蘇軾。兩位大師都不曾生於西湖,也無緣終老西湖,但是他們的身和肉曾經如癡如醉地洗禮和沐浴於西湖,他們的心和靈也永遠融和與沉澱在西湖之中了。他們像兩顆先後騰空的熠熠明星,各自在杭州為官的短暫春秋,給滿月般的西湖繪製了兩道最絢麗的風景線,又以各自歌吟西湖的不朽詩詞,與杭州的湖光山色交相輝映,共放光彩。
西湖也實在太富魅力了,無怪乎蘇軾乍到杭州,初見西湖,竟如此欣喜若狂,止不住高聲讚歎: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後雨二首》其二)。詩人在離開杭州之後的漫長歲月中,仍念念不忘地回憶西子湖美麗的風神韻味,滔滔不絕地向友人道說西子湖秀媚的容貌形態:西湖真西子,煙樹點眉目(《次韻劉景文登介亭》);祗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君容(《次前韻答馬忠玉》)。正是由於這位大詩人的特殊厚愛和極妙才思,使西湖以絕色佳人西施的形象,永遠錄入了文史的記載,也永久駐入了世人的心頭。
蘇軾曾先後兩度到杭州做官,而每次都是帶著在官場爭鬥失敗的傷痕,被貶而去的。其實何止兩貶杭州,他的一生都是在激烈的政治鬥爭中度過的。蘇軾自幼就接受了豐富的封建文化熏陶和教養,因而他在文壇吟唱了一生的同時,也在宦海浮沉了一世。惟其如此,才促成了他在中華文壇的獨特地位,卻也釀成了他不可避免的人生悲劇。
後人都愛把蘇軾稱為蘇東坡,因被貶在黃州時,與田野父老結伴,活動在溪澗山野間,建造房屋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蘇東坡字子瞻,四川眉山人,於宋景祐三年(1037年)出生於一個清貧的書香人家。父親蘇洵(老泉)和弟弟蘇轍(子由),都是著名的政論家。一門三蘇,名噪天下,均入選於唐宋古文八大家。據傳,蘇門還有一位才女蘇小妹,才情在其兄之上,不過隻是傳說而已。眉山蘇門,一時引來多少歆羨的眼光,連本來鮮為人知的眉山,竟也因孕育了一門才子而出了名。
如果說蘇軾是天府之國千年一遇的駿馬,他父親蘇洵就是善於相馬的伯樂。蘇洵深知兒子的才華,但隻恨自己是個窮書生,而眉山又處在偏僻之地,良馬放牧於窮鄉僻壤,日久恐怕隻能變成一匹馱馬或者耕馬了。畢竟是老才子,腦子靈,辦法也多,聽說四川第一都會成都有一位名重一時的大文人張方平,蘇洵就領著蘇軾和他的弟弟蘇轍來到成都訪謁,請他舉薦。張方平一見兩位少年才子的文章,大為驚訝,讚道:此奇才也,薦於別人何足以為重輕,須舉薦於當今第一人,方不相負。他說的第一人,指的是當時的詩文宗主歐陽修。歐陽修接到薦書,又看蘇氏兄弟的文章,不禁拍案大叫道:筆挺韓筋,墨凝柳骨,後來文章當屬此二人矣。張方平可謂舉薦得人。並將二人介紹給宰相韓琦,又得到韓琦的一陣驚歎,二人才名也因此轟動京都汴京。
嘉祐二年(1057年),21歲的蘇軾與弟弟蘇轍同中進士,這自然也有賴於恩師歐陽修的提攜。登科之後,歐陽修更是常常誇獎蘇氏兄弟的文章:此吾輩中人也。隻恐到了三十年後,人隻知有蘇氏,不知有我也。連仁宗皇帝也聽說二人之才,親試策問,大為得意。這位自號醉翁的歐陽修,本身就是一位在文、詩、詞、史諸方麵都成就卓著的北宋文壇領袖,如此一位大人物,對蘇軾、蘇轍這樣才思過人、倚馬可待的後生,不僅無可畏懼、忌妒之心,而且為文壇後繼有人感到由衷的高興,對這些小字輩關懷備至。歐公的胸懷和風格,實在值得後人記取和效法了。
不用說,蘇軾對恩師自然懷有深摯情誼。他第一次離京外任杭州時,曾繞道潁州訪謁業已致仕的歐公,師生暢飲於潁州西湖。次年得悉歐公仙逝,蘇軾為之大慟,寫下兩行祭文:上為天下慟,慟赤子無所仰庇;下為哭其私,雖不肖而承師教。蘇軾曾三過歐公所建的揚州平山堂,憑吊恩師,寫下了感慨萬端的《西江月·平山堂》詞: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當年李白遠行越中,尋訪恩師賀知章,並一再提筆追憶賀老。這番師生的深情厚誼,又再現於宋朝大詩人蘇軾和他的恩師歐陽修之間。古人的楷模行為,不是幾句簡單空洞的八股讚語所能涵容和解釋的。
在唐宋幾位大詩人中,蘇軾與他的前輩李白和白居易同樣幸運,這三位文學大家都是適遇伯樂,少年得誌。然而他們在早早成名之後,其漫長的人生旅程卻都十分坎坷;生活從來就不順暢的杜甫一語破的,他在《天末懷李白》一詩中說: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淚羅。宋朝大詩人蘇軾的艱辛經曆,也應驗了唐朝大詩人杜甫的話,這句話是總結,也是預言。由於蘇軾站在守舊的立場,卷進了宋朝熙寧年間改革和反改革的鬥爭浪潮,因而被放了外任,從京都的直史館學士貶為杭州通判,以後又做過密州、徐州、湖州等地的知州。
蘇軾真正倒黴的日子是元豐二年(1079年),他成了權術鬥爭、官宦傾軋的替罪羊。當時諫官李定、舒亶、何正臣三人,摘出蘇軾在杭州等地做的一些譏誚新法的詩句,上疏劾奏,雲:
蘇軾出判杭州,專好做詩,譏誚時事。陛下發錢以濟貧民,蘇軾則曰:贏得兒童好言語,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士吏,蘇軾則曰:讀書萬卷不談律,致君堯舜終無術。陛下興水利,蘇軾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蘇軾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蘇軾不臣。乞下獄究治!蘇軾因此被捕入獄,這就是震驚朝野的烏台詩案。經過殘酷的折磨後,他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
隨著政局變化,蘇軾一度被召回汴京,平步青雲,但不久又受排擠而再次請求外調,二去杭州,做了知州。此後,他轉徙數地為官。紹聖元年(1094年)宋哲宗親政後,新黨上台,蘇軾受到報複和迫害,一貶再貶,從惠州一直發落到遙遠荒僻的儋州(今海南島)。雖然在宋徽宗即位時(1100年)得以遇赦北歸,但卻在次年死於常州。
不幸的遭際逼著蘇軾二到杭州,西湖意外地接來了這位天賜詩仙,而蘇軾也在西湖找到了理想的歸宿,雖然不是身的歸宿,但也算有了魂的歸宿。
二
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帶著初生之犢因鬥虎受挫的失意,悻然來到杭州,任職通判。在將臨杭州時,他在給弟弟蘇轍寫的《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絕》(之一)中道:
眼看時事力難勝,貪戀君恩退未能。遲鈍終須投劾去,使君何日換聾丞。
然而,蘇軾這位具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博大胸懷和磅礴氣勢的文豪,在政界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由於早就聽說杭州湖山之美,白居易的詩篇當然使他受到不少感染;而曾先後任杭州刺史的李泌和白居易,開發西湖,興修水利,都在杭州留傳政績,垂千古風雅之名。因此蘇軾赴杭上任,並非為消極地躲災避難,或瀟灑地遊山玩水,實際上心中已有一番盤算:我今到杭州,若得在西湖上也做些好事,與李、白二公配餐,好不快心!
一到杭州,蘇軾就對西湖山水發出驚歎:餘杭自是山水窟、故鄉無此好湖山;他曾聲稱自意本杭人,也希望死後歸葬西湖。湖水的盈盈眼波,山巒的黝黝黛眉,都使他忘卻了官場的權鬥,驅散了心頭的陰霾。踏破鐵鞋無覓處,沒想到峰回路轉,千裏逆風竟鬼使神差地把他送到了世上桃源。於是,心花怒放的蘇軾寫下一篇篇對西湖的讚歌:
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遊人都上十三樓。不羨竹西歌吹古揚州。菰黍連昌歜,瓊彝倒玉舟。誰家水調唱歌頭。聲繞碧山飛去晚雲留。
(《南歌子·遊賞》)
蘇軾對西湖的感情之深,能與之比擬的也許隻有白居易了。他在杭期間,往往是處理公務在西湖邊上,而公務之餘的遊覽、宴飲,更是夜夜不離湖,甚至如他在《夜泛西湖五絕》所述,竟陪伴西湖月色共同度過一個良宵,真是愛到了癡的程度。當時杭州名勝十三樓鄰近西湖,據載十三間樓去錢塘門二裏許。蘇軾治杭日,多治事於此。杭州回饋給蘇軾的,不僅是望不盡、看不夠的湖光山色,而且特地向這位大自然的親密朋友賞賜了美麗西湖罕見的奇妙瞬間,平靜浙江少有的壯麗場麵,從而使蘇軾的詩詞中出現了一個風雨變幻、神秘莫測的情趣世界: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雲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一)
放生魚鱉逐人來,無主荷花到處開。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二)
橫風吹雨入樓斜,壯觀應須好句誇。雨過湖平江海碧,電光時掣紫金蛇。
《望海樓晚景五絕》(其二)
在杭州雖有山水之樂,但這還不是蘇軾的主要心願。他是個為民幹實事的人,決不做屍位素餐的庸官。第一次任職杭州,蘇軾是個通判,即二把手,二把手是難以施展才能和有所作為的。所幸的是,蘇軾碰上了一位誌同道合的一把手——杭州知州陳襄。陳襄字述古,亦因批評王安石及其改革新法而被貶於杭州,但他並不很在意,平居存心以講求民間利病為急,與向有政雖無術,心則有民誌向的蘇軾一拍即合。他們在杭州共事兩年多,同心協力,組織治蝗,賑濟饑民,浚治由唐朝李泌修建的六井,獎掖文學後起之秀。兩位同在杭州為僚的詩酒朋友,在同被貶謫的逆境和共為人民辦事的相處中,結下了真誠的友誼。
陳襄任期屆滿,奉命調回應天府,蘇軾因此感到戀戀不舍。臨行前夕,僚佐們在有美堂為知州夜宴餞行,蘇軾當然也出席了。有美堂在杭州城內吳山上,前望浙江,江流環以湖山,左右映帶;後顧西湖,水月交相輝映,意境渺遠。杭州繁華之地沙河塘就在吳山之下,萬家燈火,一片輝煌。有美堂則是取宋仁宗賜詩首章地有吳山美,東南第一州之意而名。同僚加知己,酒朋暨詩友,惜別之際,能不感傷?席間,陳公請蘇軾賦詞,蘇軾即席賦下《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一詞: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裏。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裏燈初上,水調誰家唱?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陳襄走後不久,就輪到蘇軾整理行裝了。這一次,蘇軾去杭州做通判,為官三年,於鬱鬱不得誌之中,不免迷戀山水,流連詩酒;然而他並未忘記一個行政長官應有的責任和感情。在蠶將吐絲、麥臨收割的時候,杭州卻是淫雨成災,遊天竺的蘇軾憂心忡忡地想起了盼待天晴的蠶農和麥農,因而對端坐高堂、漠不關心農民苦難的觀音菩薩予以辛辣的諷刺:
蠶欲老,麥半黃。山前山後水浪浪。農夫輟耒女廢筐,白衣仙人在高堂!
(《雨中遊天竺靈感觀音院》)
指桑罵槐,借佛譏人,蘇軾在這首詩中的諷刺之意,溢於言表,諷刺對象顯然是倡導新法的革新派。蘇軾反對新法的立場是時人所共知的,但他並不是死硬的守舊派,對某些有利於民的改革措施,亦表讚成。不過在革新派中,也是良莠不齊,泥沙俱下,從而使新法在貫徹執行中,出現不少偏差。官員的素質低下,實在是一種政治的尷尬和社會的悲哀,古往今來,這種難堪的現象從未間斷過。
盡管蘇軾反對革新,但是思想認識上的誤區,並不影響他為民父母的責任心和正義感。因此憑借他的才思和能力,公正、巧妙,甚至以違背肅靜、回避官場原則的幽默方式,處理了不少看似簡單卻又動輒反目成仇的民事糾紛。
一日,蘇軾坐堂時,接到原告吳小一的訴狀,告張二欠錢不還。被告張二申訴自己無力還債,原因是借的錢買了綾絹,製成扇子,但因當年春天連雨天寒,一時賣得不暢,故無還債之錢。這時堂上的蘇軾一聽,就叫張二取來千把扇子,效法當年書聖王羲之,提起判筆在每把扇子上或寫字或畫畫。書畫完畢,就吩咐張二趕快賣了扇子還債,並宣布退堂。蘇東坡的字畫是何等的值錢,張二的扇子旋即以高價賣光,一樁民事案頃刻化解。此事一傳十,十傳百,被杭州百姓傳為佳話,人人稱頌蘇軾為建造和諧社會立了大功。
雖然蘇軾已盡其權限之內的所能,在杭州做了一些好事,但是有一件大事未能做成。他在欣賞湖景時,對西湖的狀況進行了考察,湖中葑草填塞,先人興修的水利工程將漸漸湮沒,他為此暗暗著急。正當蘇軾下決心開浚西湖之際,朝廷來詔命讓他轉遷密州。接旨之後,蘇軾不禁惋惜地歎道:不能遂吾誌矣!倘與西湖有緣,除非再來。
三
不知是緣,是命,還是精誠所至的感動,蘇軾真的又回到了杭州,而且這次是以一把手的刺史身份。天遂人願,蘇軾這下子可以在杭州做一番事業了。因此,盡管這次他還是被朝廷權臣打發出京的,但卻不以為不悅,倒是十分欣喜,道:吾昔日未了之願,今者可以完矣。
元祐四年(1089年),蘇軾到了杭州,見到父老遠迎,甚為高興。在給皇帝的報告中,他說:江山故國,所至如歸;父老遺民,相迎如舊。一到任,蘇軾就急急地去看西湖,他痛心地看到,闊別十六年,葑田已擴大到湖麵之半,葑合平湖久蕪蔓,人經半歲尚凋疏,因此深感憂慮和焦急。這年杭州先是大旱,又繼以大澇,饑荒疫病一齊襲來,給蘇軾來了個下馬威。蘇軾一麵上書朝廷,請求減稅;一麵打開官倉,減價平糶;同時提出官庫中的餘錢,加上自己捐的俸祿,用以設立病房,延請良醫,置買藥物,救濟災民,終於領導杭州民眾渡過了災荒。
災荒的教訓,更使蘇軾下決心治湖。他通過考察調研,找到了水旱之患的根源均在於叢生的葑草,再不除葑田,西湖將在二十年內湮於一旦。西湖一廢,杭州淡水之源六井也將枯竭,居民沒法生活,城市亦將不存。警鍾聲聲,形勢逼人,蘇軾認為事不宜遲,必須立即整治西湖。他向宋哲宗呈上一份奏議《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其中說道:
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蓋不可廢也。唐長慶中,白居易為刺史。方是時,湖溉田千餘頃。及錢氏有國,置撩湖兵士千人,日夜開浚。自國初以來,稍廢不治,水涸草生,漸成葑田。熙寧中,臣通判本州,則湖之葑合,蓋十二三耳。至今才十六七年之間,遂湮塞其半。父老皆言十年以來,水淺葑合,如雲翳空,倏忽便滿,更二十年,無西湖矣。使杭州而無西湖,如人去其眉目,豈複為人乎?
蘇軾的報告得到朝廷批準後,即組織二十萬民工,擇吉日動工。叢生的葑草太多,堆積到什麽地方呢?一個極妙的辦法就是將這些葑草和淤泥取出來,填築一條溝通南北的長約五裏餘的堤,將湖一分為二,西為裏湖,東為外湖,這樣既除去了葑田,又方便了行人和遊客的南北往來。為通水利以便遊舫往來,堤上建造了六座橋,依次命名為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為防湖泥淤積,蘇軾在湖水最深處立下三座石塔作為標誌,規定三塔之內不準種菱植藕;三塔之外,募人種菱收息,以償修湖之費。當時正值饑荒之後,百姓閑居無事,聽說太守興修水利,為民造福,無不踴躍投入,加上又有錢米日給,更是蜂擁而來,掘挖挑築,不數月就完成了工程。
除盡葑草、挖深了湖床後,蘇軾又一鼓作氣,挖深杭州的茅山、鹽橋二河,令茅山一河專受江潮,鹽橋一河專受湖水。又造堰閘作湖水蓄泄之限,從而做到了湖水不入市,六井不受淤泥之害。至此,終於大功告成,夙誌已遂,從此五穀豐登,民康物阜。蘇軾心中好不高興。這是蘇軾期待多年的一天,他知道一旦疏浚西湖的工程得以成功,杭州前景是十分美好的。
在工程開始之後,他就以一首《南歌子·湖景》的詞,記敘了他親自在船上指揮工程的情景。他在其中表達了願將餘生寄與一葉扁舟的決心,希望開葑築堤後的西湖,湖光月色滿映於萬家樓台間,民眾得以享受菱芡美味,從而也流露了他對杭州人民的深厚感情:
古岸開新葑,新渠走碧流。會看光滿萬家樓,記取他年扶路、入西州。
佳節連梅雨,餘生寄葉舟。隻將菱角與雞頭,更有月明千頃、一時留。
水利工程竣工之後,蘇軾趁熱打鐵,又組織民眾在湖堤的兩旁遍植桃柳芙蓉,以衛護和加固堤岸。後來,杭州知州林希題下了蘇公堤,以此命名湖堤:
青紅一線界沙堤,日日香風逐馬蹄。三月桃花無浪起,六橋柳色有鶯啼。官亭飛蓋春相接,酒舍收旗晚自迷。遊子豈知坡老意,兩山長擁夕陽西。
(宋·董嗣杲《西湖百詠蘇公堤》)
蘇堤使西湖錦上添花,從此,一泓碧水的西湖湖麵上,又多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但見曉霧暮靄中,紅桃綠柳,金鑲玉嵌,分外妖嬈;不論晴雨明晦,湖光山色,步換景移,妙不可言。尤其在春濃湖堤、和風戲柳的季節,湖堤更變得幾樹啼鶯、一路醉意,被世人稱道為蘇堤春曉。清康熙皇帝遊湖,將此景列為西湖十景之首,並在望山橋南立有蘇堤春曉禦碑亭。而遠眺湖堤,煙水空漾,柳色如煙,又成為六橋煙柳的勝景。明朝公安派之首袁宏道在《西湖遊記二則·晚遊六橋待月記》一文中寫道:
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餘裏。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於堤畔之草,豔冶極矣。
白天的六橋已是如此豔麗、繁華,而到晚間月下,則更是妙不可言:
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宋、元、明、清,蘇堤盛景,始終不衰。南宋詩人吳唯信曾寫下過歌詠清明時節遊人到西湖踏青的優美詩篇《蘇堤清明即事》:
梨花風起正清明,遊子尋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萬株楊柳屬流鶯。
元人尹延高也曾詠讚:
翰苑仙人去不還,長留遺跡重湖山。一鉤殘月鶯呼夢,詩在煙光柳色間。
蘇堤與白堤一起,長築在西湖的胸中,也長駐在杭州人民的心中。蘇堤造福於人類,曆史也記住了蘇軾。
蘇軾疏浚西湖、建造湖堤後,在湖中又建三座石塔,名為三潭。三潭毀於明初,後又移建,並在原三塔處用湖泥堆積成綠洲,洲上建造一座九曲橋,構成了湖中有島、島中有湖的園林奇景。而在洲邊亭亭玉立於湖麵上的三塔,塔腹中空,各塔有五個孔眼,內外相通。每逢月夜,特別是中秋佳節,在塔內點上燈燭,燭光透過孔眼,與月光、湖光相融,形成迷人的三潭映月,成為賞月勝境。盡管三潭映月非蘇軾親自所為,但卻源自他的三塔,也是他在興修水利時,為杭州民眾留下的一份寶貴的副產品。
杭州百姓感念蘇軾為他們做的好事,紛紛殺豬宰羊,慰問和酬勞這位賢太守。蘇軾對父老們的一片真情十分感動,覺得卻之不恭,於是就想出了一個與民同慶的辦法。他以獨特的烹調方法,把收到的生肉燒製成香酥不膩、肉色紅豔的熟肉,然後切成許多小塊分贈給全城百姓。這道佳肴成為流傳至今的杭州特色菜——東坡肉。
為官一時,世俗以為是顯赫、輝煌;其實這種經曆往往是機遇的孿生兄弟,因為誇大了這種經曆的含金量,不僅有意無意地欺騙了自己,而且也於不知不覺中引導他人進入誤區。更何況時局多變,人事孰料,福和禍兩個極端,又常常會置換於瞬息之間。真正的顯赫與輝煌,在於充分珍惜和利用這短暫的為官一時,為曆史多塗抹一層絢麗,為時代多映照一點璀璨。西湖中的白堤和蘇堤,不正是顯赫和輝煌的表征和見證嗎?
平堤繞碧想前賢,太守風流接踵傳。杭州人民愛戴和懷念唐、宋兩位太守白居易和蘇軾,連他們身上多多少少的酒色財氣,也被善良的百姓稱道為風流韻事,有人還以詩作解釋:
嬉說雖說樂民樂,細想風流實近淫。何事斯民反羨慕?蓋緣恩澤及人深。
四
杭州既多山水美景,也多風塵女子,在杭州做了五年官的蘇軾,不僅免不了與這些妓女打交道,而且於公於私都沾了邊。因而這位風流太守留下的不單單是人們喜聞樂道的風流逸事,甚至連他處理的政事竟也變得風流起來。
一日,兩名官妓各拿著一紙牒文來到官府求判,其中一名叫鄭容的要求落籍,另一名叫高瑩的希望從良。蘇軾看了兩人的牒文後,點頭應允,隨手提筆寫了一首《減字木蘭花》,分判在兩紙牒文上,判書寫道:
鄭莊好客,容我樓前先墜幘。落筆生風,籍籍聲名不負公。高山白早,瑩骨冰肌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
他將判詞送給幾位府僚看,大家看後不解何意,但麵對的是一把手,何況又是天下名家,因此都異口同聲地奉承道:好詞,好詞!蘇軾聽後,心知肚明,不禁微微一笑,然後用朱筆在詞文每句之首圈了一字,讓諸公再讀。這時大家才看懂了,原來蘇軾已通過這首詞,將鄭容落籍,高瑩從良八個字判在牒文上。人們歎服蘇軾的文才之高,也調笑他的風流雅興。
一次,蘇軾在湖濱宴客,召來一名叫群芳的歌妓唱歌。群芳奉命唱了一曲《惜分飛》,詞曰:
淚濕欄杆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斷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蘇軾聞詞,暗暗吃驚,問道:此詞筆墨風流,是誰寫的?群芳支吾其事,不肯直說,後來禁不住再三盤問,才說:這是昨日任滿回去的推官毛相公臨別時贈我的。他再三叫我不要唱這首歌,但我以為他已經走了,這裏已沒有什麽關係了,所以偶爾唱了一次。麵對神色惶遽、以為闖下大禍的群芳,蘇軾歎息道:毛澤民與我同僚,在此多時,我竟不知他是個風雅詞人,還談什麽去覓知己於天下,這真是我的過錯!隨即寫書差人去追毛澤民返回杭州。毛澤民返回後,蘇軾深深謝罪道:即使小弟有眼不識,也不該叫老兄去而複返;之所以苦苦把你叫回,是為了給群芳的興致增添些氣氛。此後,蘇軾挽留毛澤民,詩酒盤桓於西湖月餘,才放他走。由於大詩人的讚賞,毛澤民在後來大有聲名。
愛才的蘇軾也十分憐妓,特別是對富於文采的妓女。他第一次到杭州時,看到一名妓女琴操,才13歲,但卻性情聰慧,喜讀佛書。第二次赴杭,琴操已經29歲了,蘇軾對她很憐惜,怕她墮落風塵,迷而不悟,召她到湖中飲酒,與她參禪論道,並以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一句話對她點化: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琴操聽了,恍然大悟,第二天就削發為尼,參訪佛印禪師,留下了東坡三化琴操的美談。
愛才憐妓的蘇軾,更使一個杭州名妓朝雲的命運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朝雲姓王,字子霞,杭州人,是個能歌善舞的美女。她不僅姿色極美,而且性念很高,鄙薄庸俗村夫,輕視紈絝公子,不是水性楊花的風塵女子,因此一見麵就引起了蘇軾的注意和青睞。在與她酒酣之際的談話中,蘇軾更感到這是一位有才有誌的女子,不得已誤入風塵,絕不是她自己之過,遂下決心娶朝雲為妾,從此朝雲就一直隨侍蘇軾。元豐八年(1085年),蘇軾在繼室王夫人去世後就沒有再娶。紹聖元年(1094年),蘇軾被貶到偏僻的惠州。南下惠州時,蘇軾辭去了其他幾個侍妾,隻帶了朝雲。
不幸的是,由於水土不服,朝雲於紹聖三年在惠州病故,年僅34歲。朝雲死後,蘇軾深念她對自己的深情和忠誠,淒然傷懷,心境難以平靜。他寫了《朝雲墓誌銘》,又作了《悼朝雲》詩,後來再吟下一首抒發自己哀傷之情的《西江月》詞,以梅花隱喻朝雲,悼念這位患難之交: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麽風。素麵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朝雲的離去給蘇軾寂寞的晚年增添了難言的孤獨。蘇軾離開杭州時,在西湖留下了蘇堤,帶走了朝雲。朝雲對於他來說,是心愛的侍妾,更是西湖的影子,杭州的留念。在蘇軾最後幾年的人生之旅中,他艱難而蹣跚地踽踽獨行,從惠州再南下海南島,實際上他被流放到了天涯海角。在他生命的燈油將盡之際,終於被赦北歸到常州。次年,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蘇軾在常州病逝。
蘇軾的一生,像一匹被無情鞭笞著的駿馬,不停地奔波遷徙,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在二度駐足杭州時,西湖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欣喜,這片多情的湖留給他一方用武之地,使他充分施展了治國安民的才能,又讓他在這裏揮灑才情,盡顯風流。杭州百姓當然不可能知道,他們所愛戴的風流太守是帶著傷痕來到西湖的,即使在遊賞西湖時,脊梁上仍壓著沉重的政治包袱。他的種種風流行為,不過是一種尋求自我解脫的苦中作樂。然而,無論如何,西湖終究給了這位豪爽、瀟灑的大詩人以短暫的歡樂。
第二次離開杭州以後,蘇軾再沒機會回來探望西湖。但是,西湖卻留下了蘇軾,留下了他的形象——蘇堤,留下了他的心靈之聲——蘇詩。明末著名散文家張岱在其《西湖十景·蘇堤春曉》詩中雲:
煙柳幕桃花,紅玉沉秋水。文弱不勝夜,西施剛睡起。
睡眼惺忪的西子,昨夜是否又夢見了風流太守蘇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