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湖白堤盡頭,那座著名的孤山,常使我聯想起紹興山陰道終端的蘭亭,兩者形似不多,卻頗有神似之處。如果僅以江南園林的身份比較,它們的風格各異,相去甚遠;然而就兩者都是文壇勝跡而言,又顯出了它們的共通。
蘭亭以聚而著稱,由書聖王羲之召集的修禊觴詠活動,開創了在蘭亭群賢畢至,少長鹹集的文人雅集之先河,遺風至今猶存。孤山則以隱而聞名,詩人林逋以自己隱居不仕的一生,在孤山留下了梅妻鶴子、淡泊人生的隱士高潔之佳話,後人羨歎不絕。紹興的人文景觀很多,但蘭亭始終是最受人們寵愛的一處;而對於湖山勝景遠多於文史古跡的杭州來說,孤山則是彌足珍貴了。
孤山聳立於西湖的清波之中,山不高而秀媚,林不森而幽雅。登臨孤山,極目遠眺,湖光山色,盡收眼底。早在隋唐之間,孤山就已是西湖一大勝景,時人又在山上修建了孤山寺、賈公亭等建築。於是,樓台在煙樹中浮沉,桃柳在波光中嫋娜,給孤山平添了一層夢幻的韻致,使遊人恍入海市蜃樓。白居易於唐朝長慶年間在杭州任刺史時,不知多少次在山前駐足賞荷,到林中踏雪探梅。一天他到孤山寺禮佛,傍晚坐船而回。在歸途中,凝眸回望,夕陽中的孤山暮色令人歎為觀止,使其詩興頓生,寫下了一首優美的《西湖晚歸回望孤山寺贈諸客》詩:
柳湖鬆島蓮花寺,晚動歸橈出道場。盧橘子低山雨重,栟櫚葉戰水風涼。煙波澹蕩搖空碧,樓殿參差倚夕陽。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宮在水中央。
唐朝時有一位詩人張祜來到西湖,漫步孤山。滿眼碧色,一湖幽情,使他如入仙境,流連忘返。他寫下了一首《題杭州孤山寺》,詩雲:
樓台聳碧岑,一徑入湖心。不雨山長潤,無雲水自陰。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猶憶西窗月,鍾聲在北林。
孤山原是西湖中獨一無二的天然大島,狀如一條臥於西湖中的大水牛。至今遠望孤山,也許還能激起我們依稀的想象:當西湖還是混沌初開的時候,有一條大水牛靜靜地安臥於浩淼迷茫的湖水之中,任憑洶湧起伏的波瀾晝夜衝刷,時隱時現,巋然不動。這是一幅何等久遠、蒼涼和神秘的山水畫麵,然而今天卻已經遺失於記憶之外了,昔年那條原始、古樸的水牛,也早已變成了一條披紅掛彩、極盡豪奢的金牛。
所幸的是,雖然失去了一幅西湖水牛圖,然而杭州又撿回了另一幅畫圖,盡管不能替代,卻也總算找到了一分安慰。這幅以北宋孤山隱士為主角的梅妻鶴子圖,一直保存於今。孤山隱士錢塘人林逋,字君複,世稱和靖先生,生於宋乾德五年(967年)。因他視鶴如子,愛梅若妻,曆經悠長的歲月,梅妻鶴子沉澱為西湖的佳話。
何謂鶴子?原來林逋隱居孤山,卻喜登山臨水,多不在家。為了與家中童仆取得聯係,就想出了一個主意,買下兩隻仙鶴,豢養馴服後,放飛高空使之遠翔。仙鶴徐徐盤旋於空,不一會就自己飛歸入籠,喜得林逋大叫:此猶吾子也!為此他題下一絕雲:
春靜棋邊窺野客,雨寒廊底夢滄州。
據說林逋的仙鶴真通人性,每欲飲食,便對他俯首長鳴;而當他朝出暮歸,也必引頸迎送,如有所依。仙鶴更是與林逋即時聯係,凡有遠客相訪而恰逢他出門時,家童就將一仙鶴放於空中,林逋見鶴棹舟即還。
孤山詩人喜鶴,蘭亭書聖愛鵝,成為無獨有偶的浙東名士趣聞。宋人董嗣杲在《西湖百詠》的《和靖先生墓》詩中說:
詔旨天頒起臥龍,首丘甘老水雲東。一聯香影孤山月,兩架茅茨萬古風。有鶴有童家事足,無妻無子世緣空。清標卓絕何人繼,表表仙宮隴樹中。
其實有鶴有童還沒有使隱士家事足,像常人一樣,林逋需要妻和子。除把鶴視為自己的兒子之外,梅更是林逋生活中須臾不可離的伴侶。每當梅開前夕,林逋就詩酒盤桓其旁,懷著急不可待的心情日夜守候,以期先睹為快。一旦豔梅怒綻,他更是手舞足蹈,喜不自勝;飲酒吟詩,樂不可支。此時如有人慕名前來觀賞梅花,林逋一般也不拒之門外,但在門上寫下兩行字:休教折損,盡許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癡煩。有人問他:這是你的屋子,你的梅花,你自己欣賞的,雖然人們不會折毀,為什麽輕易地讓別人竊取梅花的香味呢?林逋笑答道:竊取固然不能容忍,幸喜香色從未曾被竊去,因此我樂得做一個大度的人。足見林逋並非一些人誤以為的孤芳自賞、不近人情之士,敞開家門,與友人同樂,正說明了林逋其人其品。
隨著百梅競放,在林逋孤寂的隱逸生活中,也就揭開了一年一度盛大節日的帷幕。他煮茗茅室,弄筆晴窗,觀花賞月,長吟短詠,也開始了他創作的黃金季節。日長月久,年複一年,孤山上留下了一篇又一篇他的詠梅名作,他的《山園小梅》一詩,把自己的詠梅藝術推到了空前的水平和高度: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這首十年磨一劍的佳作,凝注了林逋對梅花的深沉之愛,也滲透了他的恬淡之情。這一詠梅詩,傾倒了同朝不少名家,歐陽修道:前世詠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陳與義讚:自讀西湖處士詩,年年臨水看幽姿。晴窗畫出橫斜影,絕勝前村夜雪時。王十朋評:暗香和月入佳句,壓盡千古詩才。辛棄疾批:未須草草賦梅花,多少騷人詞客。總被西湖林處士,不肯分留風月。其實唱讚歌的文人中,不少人名氣和才情均高於林逋,然而沒有生活體驗和真實感情,若要與他對歌詠梅,當然隻能甘拜下風了。
二
江南多奇人,奇人好隱逸。其實隱逸並非人的本能,對於一些具有超逸才情和智力的文人來說,由於更多了幾分傲世的清高,他們或因仕途蹭蹬,或因不合世俗,在困頓、苦惱和無所適從之中,盡管沒有批判、反抗以及改變現狀的勇氣和能力,卻有用不完的躲避、逃逸和脫離社會的資本和辦法,於是歸隱成了一種選擇。做隱士也似乎成了淡淡的時尚。
浙東隱士中,如果說元末的詩人、畫家王冕是紹興的名隱,那麽比王冕更老的林逋,應該稱做杭州的大隱了。隱士的本質是隱世埋名,本不該出名的隱士一旦出了名,豈非失去了生命力?但事實上在中國古代的隱士中,有不少不僅留名青史,而且他們在世之日就已經聞名遐邇,其知名度甚至比新科狀元或當朝顯貴不差少許。說來也不奇怪,做官弄權者本來就不一定是人中騏驥,甚至為數不少的人還達不到庸中佼佼的水準;而曆數名朝隱士,凡以隱出名者,卻又都堪稱傑出人才。人眼是秤,眾目昭彰,皇帝不識人才,而老百姓卻善辨良莠,於是隱士反被抬了出來,想隱隱不住,倒以隱出了名。在曆來隱士中,林逋可算是知名度很高的一位。
林逋少時父母俱亡,無所依傍,以自己的勤奮好學,居然通曉經史百家,精於詩詞書畫。過了而立之年,感到長期居家無聊,遂孑身出走,漫遊江淮。他在旅途耳聞目睹,不外乎追名逐利,趨炎附勢,都是自己所厭惡的東西;而沿路山水風光,雖也有秀麗明媚之地,但均在西湖之下。於是,在一番走馬觀花、對比較量之後,他急急回棹,歸家高臥。
其時,林逋身無分文,家亦空空。友鄰有勸他出仕做官的,也有勸他娶妻成家的,但林逋都報以一笑,不以為然。人各有誌,他的想法是:人生貴適誌耳,誌之所適,方為吾貴。然吾誌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隻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當社會上功名利祿無所不至、人們對富貴榮華如蟻附膻的時候,在友鄰的眼裏,林逋這種不仕不娶的念頭和行為不啻為一種怪誕。
對於林逋來說,並無什麽虛偽和做作,在這種淡泊明誌的誌趣驅動下,他索性遠離喧鬧的都城街市,朝夕在西湖之畔選擇結廬之地。選來選去,都感到不盡人意:六橋淺直而喧,兩峰孤高而僻,天竺靈鷲已為僧僚之藪,石屋煙霞皆藏道侶之真。及至孤山,四處巡視,反複觀察,發現這是一個天造地設的隱逸結廬之地:環山疊翠,如畫屏列於幾案;一湖漾碧,似鏡麵鋪展庭院。而且山分水合,若近若遠;路盡橋通,不淺不深。於是林逋決定卜居於此,也就從這裏開始了他的隱居生活。
隱居孤山,並非閑來無事,林逋需要打發日子,更要對付生活。閑適並不等於虛度,林逋每天的工作看似輕鬆,卻十分忙碌。而他的工作,說起來也無驚人之處,不外乎種梅、養鶴、寫詩、遊湖。
花木是林逋的一大愛好,植樹種花成為他最基本的工作和生活內容,尤其是他結廬成家之初。他在孤山北麓,茅廬周圍遍植四時名花、八方果樹,諸如夭桃醲李,魏紫姚黃,春蘭秋菊,月桂風荷。不到幾年時間,已經把半座孤山裝點得姹紫嫣紅,四季花朵輪番怒放,爭妍鬥豔。花木之中,深受林逋鍾愛的又數梅樹,故而在山上種植最多。林逋愛梅,愛其縞素襟懷、冷香滋味,與自己性情投合、興味相仿。於是,依山傍水,繞廬圍欄,上上下下,高高低低,遍植梅樹。日積月累,恰好種植到三百六十株梅樹時,林逋就將種梅之事告一段落,並以梅樹為資本,考慮和算計起自己的生計問題。
隱士不是神仙,有吃穿生活之慮。曆代隱士多以躬耕田園聊以為生,或者以售賣字畫得以存身;然而林逋隱逸之所並非沃野之地,焉能耕作?又未聞他賣字鬻畫的逸事趣談,那麽林逋的生活保證從何而來?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他居然靠收獲的梅子過活。林逋將每株梅樹的梅子所售之錢包成一包,三百六十株梅樹就可獲三百六十包錢,每日隨取一包,或一錢二錢甚至五分,作為當日的生活費用,而梅價高低決定了日用支出的豐嗇。顯然,對一個既非果農亦非果品商販的文人林逋來說,這樣的生意經,多少含有幾分浪漫的色彩。
愛好山水的林逋,除梅花盛開之日閉門不出外,其餘時日多閑放小舟,遨遊湖山。春夏秋冬,尋四季風花雪月;東南西北,訪八方山川形勝。一日之中,拂曉時洗眼拜觀初陽台旭日;入夜後留心諦聽淨慈寺晚鍾。山高宜極目,遠望柳堤走馬;晝長閑靜坐,近觀花港遊魚。徜徉六橋,受用十裏荷香;陶然八月,盡享三秋桂子。林逋不是佛徒僧人,沒有暮鼓晨鍾之勞,敬神禮佛之苦,因此雖同在西湖山水中做自由之人,僧侶並不瀟灑,隱士卻是逍遙。
孤山之上的孤山寺,是林逋最喜登覽的勝地。一個秋月的傍晚,他在孤山寺端上人(和尚)房舍,憑欄遠眺,飽覽寺、田、鳥、煙四軸風景畫,渺然幽思油然而生,寫下《孤山寺端上人房寫望》一詩:
底處憑闌思渺然,孤山塔後閣西偏。陰沉畫軸林間寺,零落棋枰葑上田。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遲留更愛吾廬近,隻待重來看雪天。
西湖有無盡麗景,林逋有如此雅興,才使他能汲取源源不斷的創作源泉。隻有持久不斷湧出詩文的隱士,才能從隱匿的林深之處躍然而出,飛進時人的心扉,留於曆史的空間。一潭死水、無所作為的隱士,縱使品格再高、學問再深,也是注定被棄如敝屣的。
隱士逃避了社會,把感情傾注於自然,當是情理之中;但這位終生未娶不仕、清心寡欲的隱士林逋,是否真與人間情緣愛戀的絲網一刀兩斷了呢?似乎並不盡然,他留下的一闋《長相思》,揭示了其內心一片燦然的情愛世界: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因為不了解林逋心中的秘密,說不清是抒寫自己的遭遇,還是訴說他人的不平。然而,無論如何,《長相思》激起的是愛愁和離恨的心潮。據說南宋滅亡之後,有盜墓賊挖開了林逋之墓,然而墳墓之中並無珍寶,陪葬的竟然隻有一隻端硯和一支玉簪。端硯自然是文人必備之物,而玉簪是否為《長相思》的詮釋呢?林逋的感情世界,還在他的另一詞作《點絳唇》中得到進一步的流露:
金穀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餘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荒園暮春,殘花愁雨,萋萋青草接天涯,綿綿離情送親人。透過這一幅悵惘、深沉的送別畫麵,體味到的是詞人林逋的傷春惜別之情。這闋《點絳唇》十分出名,與同朝的著名詞人梅堯臣的《蘇幕遮》以及歐陽修的《少年遊》詠草詞,同被人稱為詠春草絕調。
三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大詩人李白的一聲沉重歎息,恰恰道出了天下隱士的無限心事。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難道容不了寥寥可數的幾個隱士?然而,佛坐其廟,人行其道,偏有一些奇怪的文人,放著陽關道不走偏偏走上了獨木橋。在他們眼裏,偌大的空間,看似地廣天闊,而留給自己伸腿舒臂、使棒舞劍的場所,卻是如此逼仄,逼仄得無異於牢籠。於是乎,他們索性高唱歸去來兮,甩一甩衣袖,甩掉滿身辛勞奔波的塵土,退出這個不值得迷戀的混濁、肮髒的世界,悄悄地逃逸於僻靜的角落,做個冷眼旁觀、與世無爭的閑雲野鶴。盡管有點無奈的滋味,但卻擺脫了功名的煩惱、人事的困擾。
也有一些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隱士,竟在旦夕之間輕易地得到了高官厚祿,真可謂夢寐以求而不得的機遇,雖然也會裝模作樣地推辭一番,但很快就官服加身,跳入宦海,一去不回。史書所載的幾位名相,如薑子牙、諸葛亮、謝安等,都有過差不多的先隱後官的經曆。毋庸諱言,當國難當頭、時局急需之時,有真才實學、能文經武緯的隱士,理當挺身而出,勇擔重任,替換下身居要職的庸才懦夫,為國立功。而如果出仕後去給皇帝做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禦用文人,則這種隱士無疑非假則冒。
林逋的令人稱道之處,在於他是一位真正的隱士。他從隱居那一天起,就沒有考慮過下山出仕。對於自己居住和生活於遠避塵世的孤山幽境,並且終生能夠擁有梅妻鶴子的幸運,林逋是那麽的悠然自得、心滿意足,這種得意心情在其《小隱自題》一詩中溢於言表:
竹樹繞吾廬,清滌趣有餘。鶴閑臨水久,蜂懶采花疏。酒病妨開卷,春陰入荷鋤。嚐憐古圖畫,多半寫樵漁。
從杭州孤山的林逋,令人想到紹興蘭亭的王羲之。兩個人都是古代才高八鬥的文人,又同為無獨有偶的奇人,奇就奇在一個是鼠筆做伴,白鵝為友;一個是春梅做妻,仙鶴為子。與王羲之相比,林逋的思想和行為可算是走到了極端。王羲之做過官,但他無意仕途,最終辭職棄官,專心寫他的字、養他的鵝去了。所以,王羲之始終不是隱士,即使在辭官以後,他仍是融於社會,食用人間煙火,過著常人的生活。在王羲之的身後,有萬千信徒和崇拜者,他是一個藝術大軍的統帥。林逋則不然,他帶著梅妻鶴子,權做一個影子部隊的首領,躲進了孤山,閉目塞聽,將社會抽象為飄在藍天的雲彩,使自己消極成湖底的沉石。林逋植梅,用以點綴他的單調色彩,而他養鶴,也隻是為了陪伴空虛的誌向。這與王羲之養鵝的意趣迥然不同。
作為世間凡夫,林逋並沒有濟公那樣的隱身法術,當然無法隱身避人。隱居孤山的林逋,雖然三十餘年間足不入城,但從城裏和外地慕名來訪者,卻絡繹不絕。對來訪者,他總是欣然接見,絕不隻認衣衫不認人,因人而異。不過一旦見麵,發現對方沒有什麽真知灼見,即使有點虛名,林逋也不給麵子,話不投機半句多,徑自離去。倘遇上個情投意合者,談笑有鴻儒,酒茶逢知己,不問職業身份,都願交個朋友。當時的郡守薛映,敬重林逋其人,又愛讀他的詩,在政事之餘,常到孤山與林逋唱和暢談。林逋在交往中不卑不亢,與對待一般朋友並無二致,而且來而不往,從未進城去回訪過這位長官。薛映倒也器重人品,不僅諒解隱士的行為,而且更加敬重林逋。
林逋高隱之名,愈傳愈遠,甚至傳進了宋真宗耳中。宋真宗也想借此做文章,為顯示自己愛才惜才的浩蕩皇恩,敕命府縣賜林逋以粟帛。林逋得此厚愛,卻絕不以此驕人。有人勸他,何不趁此良機封個官職,更加榮耀顯赫?林逋卻大不以為然,認為榮顯,虛名也,供職,危事也!他寧可在兩峰尊嚴而聳立,一湖澄碧而當中的西湖山水空翠中飲食坐臥,盡情享受。為此,他又在壁上題下一詩以述誌:
山水未深猿烏少,此生猶擬別移居。直過天竺溪流上,獨樹為橋小結廬。
為求終老孤山,生隱死逸,林逋自造一墓於孤山自己的廬側。臨終前,他自題一首《書壽堂壁》絕句,詩雲:
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
在這首絕筆詩中,林逋表述了一如既往、矢誌不渝的平生之願。當時封禪之風甚盛,一些大臣為阿諛當朝皇帝,紛紛請求封禪泰山,以受蔭庇。對此,林逋深為厭惡。生前青山結廬,死後修竹蕭疏,是林逋對其安貧樂道隱士一生感到幸運,而更使他感到欣慰和驕傲的是,在他的遺稿中,後人找不到《封禪書》一類的諂媚文字。
題罷絕筆詩,林逋踱出庭前,溫柔地將鶴撫摩一番,輕聲地對他心愛的鶴說:我要走了,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你自由往返吧。抬起頭又望著滿林梅樹,深情地說:三十年來,享受你的供給已經足夠。從此,隻能聽憑你自己開放榮枯了。對梅妻鶴子先後告別之後,林逋神態安閑地走進廬內,長眠於孤山,時年62歲。
縹緲蓬萊擁翠寒,百年營取屋千間。黃庭殿矗煙霞老,瀛嶼堂幽日月閑。水泛花陰藏輦路,牆分柳色護仙關。林家梅塚陳家柏,萬古流芳鎮此山。
(宋·董嗣杲《西湖百詠·孤山》)
清高、淡泊、自在、無爭,這一位無緣於驚天動地之英雄業績的隱士,卻以自己獨特的品格和行為,在西湖之畔的孤山樹立了一個可敬、可愛的形象。
四
宋元豐八年(1085年),林逋死後五十八年,大詩人蘇軾讀了林逋手書的五首七言近體詩後,寫了一首《書林逋詩後》的詩,讚其詩和書法,更讚其高風亮節。詩中說道:
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
我不識君曾夢見,瞳子了然光可燭。……平生高節已難繼,將死微言猶可錄。
自言不作《封禪書》,更肯悲吟《白頭曲》!
蘇軾認為,西漢名士司馬相如臨死前留下遺書,勸漢武帝上泰山去行封禪、祭天地、告成功,而林逋在絕筆詩中已申明態度,決不效法,正表明了他的高潔。如果連《封禪書》也不屑作的高士,當然更不會去悲吟那種歎老嗟卑、自傷不遇的《白頭曲》詠歎調了。
在奔流不息的中國文人及其詩文的大河中,林逋隻不過是一股沒有多少激情的小小細流,攜著山野的春色,散著寒梅的幽香,涓涓地匯於其中。然而這股細流、這條清澗,卻引起了後人的注目和讚賞。南宋末年,詩人吳錫疇來到林逋墓前,仰止之情油然而生,於是吟出一首《林和靖墓》以憑吊隱士:
遺稿曾無封禪文,鶴歸何處認孤墳。清風千載梅花共,說著梅花定說君。
明朝詩人吳鼎芳,踏著晚霞來到孤山,歇息於後人建造的和靖祠前,觀望四圍秋色,靜聽遠近歌聲,感歎失主的梅花,追思久逝的林逋寫下了《和靖祠前晚坐》:
山翠出林杪,祠前芳杜洲。孤煙生後暝,雙鳥去邊秋。燈影參差水,歌聲遠近舟。梅花無複主,曾有暗香浮。
不僅是文人,連一位可憐的皇帝,竟也在異鄉懷念起林逋和他的梅花來了。南宋末年,宋恭帝趙被元人擄到北京,後來趁同被俘虜的從臣汪元量南歸時,帶回他的一首詩,詩雲: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黃金台下客,應是不歸來。到了淪為階下囚時,這位皇帝才悔不當初,要是早走林逋之路,會慘到這種地步嗎?
林逋死後被宋仁宗賜諡和靖處士,人多稱和靖先生。後人在孤山北麓隱士結廬之地建造了和靖祠,以後林逋的神位又被抬高規格,被遷於蘇堤之上的三賢祠內,使西湖三賢變成了四賢:李鄴侯、白居易、蘇東坡、林和靖。元人另在孤山上建了梅亭和鶴亭,孤山曾被名為處士山,附近一橋亦名之處士橋。
明人在孤山北麓重建了一座放鶴亭,此亭於1915年再建。放鶴亭臨湖麵山,隔著裏西湖與北岸的葛嶺相望,不由得令人想到孤山上的林處士與葛嶺上的葛仙人,各自佇立於兩山之巔,互致問候,共為各自的遠避塵囂而感到慶幸。孤山後麵的梅花,開得紅紅火火,每當寒冬雪霽之時,杭城市民和外地旅人紛至遝來,踏雪探梅,為清高、淡泊但卻樂與人共享梅香的林逋,送來了一番人間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