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古亂世出英雄,一部《中國通史》,記載了幾多亂世,幾多英雄。先是春秋戰國,各路諸侯逐鹿爭霸;繼而三國鼎立,半個多世紀打得不亦樂乎;後來南北朝對峙,局勢可謂瞬息萬變;乃至五代十國,五十三年間,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國被殺者八,長者不過十餘歲,甚至三四歲而亡,天下大亂達到了空前激烈的程度。
自古亂世出英雄,這句話雖不能認做至理名言,但其中確寓有深刻的哲理。曆史上大凡太平盛世,奴才和庸才們飛黃騰達的幾率就大大增加,因為這種時候,皇帝往往變得驕奢淫逸,用的人、選的官,當然是順從聽話、阿諛奉承者。而亂世時期就不含糊了,在廝殺爭鬥之中,若非武藝高強、足智多謀的好漢能人,不僅打不了天下,連當個小頭目都大不易。
幾度亂世,如同在曆史長河中,一陣陣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一時多少豪傑。不消說從大河上下、齊魯燕趙之地,雄赳赳地走出了諸多梟雄武夫,就是在幽幽書香味的吳水越山、鬱鬱胭脂氣的西子秦淮,竟也造就了不少霸主。吳王夫差,越王勾踐,先後品嚐過幾天春秋霸主的滋味;孫權和周瑜肝膽相照,在石頭城中建國立業,稱雄一方。
到了五代十國時期,一位草莽英雄錢鏐不僅竊據錢塘、獨霸東南,而且大刀闊斧、有條不紊地對這座時為吳越國的都城進行了開發和建設,取得卓著的成績。錢鏐的霸業和他的政績,對於時稱錢塘的杭州城來說,產生了十分悠久而深遠的影響,從而受到了一代代杭州後人的讚頌。錢鏐並不是一個接受過正規教育和培訓的王室子弟,而是從刀光劍影、腥風血雨中拚搏廝殺出來的勇士。相形之下,在錦衣玉食中長大、又從兵凶戰危中逃出來的南宋康王趙構,雖然也在杭州做了南宋第一個君主,卻不僅一無所就,反而寵信秦檜、冤殺嶽飛,成了千古罪人。在錢鏐麵前,趙構顯得渺小而可憐,清朝錢塘詩人袁枚在其詩文《湖上雜詩》(之一)中,頗不客氣地指出:
鳳嶺高登演武台,排衙石上大風來。錢王英武康王弱,一樣江山兩樣才。
這個錢鏐是何許人也?他字具美,唐宣宗大中十六年(852年)生於浙江臨安。據載,在錢母臨產之際,錢父見一條丈餘長的怪蛇竄於室中,鑽入床下,倏然不見,而幾乎同時,錢鏐出生。當錢鏐來到人間的刹那間,鄰裏望見屋中一片火光,照亮四野,宛若失火,而室內卻平靜如常。人們均以為怪異,錢父也認為天降妖怪,欲棄之井中淹死,幸虧鄰人錢婆苦勸而留,因此錢鏐從小就被稱呼為錢婆留。錢鏐雖家境貧寒,但從小在與鄰裏孩童玩耍時,總是由他發號施令,儼然是個帝王。長大成人後,窮困無聊的錢鏐就召集了一班流民,以販私鹽為業,行蹤不定。偶與追捕的差役狹路相逢,他就自恃驍勇,大打出手。
由於販賣私鹽,錢鏐雖還稱不上大款,但亦已不乏錢財。此人有個好處,就是不思淫猥,但其毛病是愛賭博。他在賭場上結識了兩個好朋友,是臨安縣錄事鍾起的兩個公子,往來甚頻。鍾起有一個外地好友,是個術士,一天來到鍾家,說是遙望臨安地麵王氣冉冉上升,故特地趕來尋找貴人。鍾起為此大置酒宴,廣邀錢塘名流做客,暗中叫術士相麵,卻無結果。一次錢鏐來到鍾家,與術士不期而遇,令術士大吃一驚的是,王氣正在錢鏐之身。素來鄙夷錢鏐的鍾起,盡管對術士之言半信半疑,但是卻在以後有意無意地對錢鏐的態度多了幾分敬意。
唐僖宗乾符二年(875年),浙西狼山守將王郢叛亂,一時猖獗,勢不可當。臨安人董昌組織鄉勇士團討伐,遊手好閑的錢鏐乘機從戎,走上了他真正的人生之路。錢鏐在士團中先當偏將,由於在與王郢的戰鬥中立功,受到董昌的賞識。四年後,黃巢起義軍經過臨安,錢鏐以詭計欺騙起義軍,使臨安幸免於戰事,他又立一功。不久,董昌賄賂鎮海節度使周寶,被任命為杭州刺史,錢鏐也隨之升任都指揮使。
882年,駐越州(今浙江紹興)的浙東觀察使劉漢宏出重兵謀奪浙西,即杭州及蘇、錫地區,被錢鏐擊敗。錢鏐又乘勝攻破越州,使董昌得以從杭州徙駐越州,並被唐僖宗任命為浙東觀察使。當時越州是一個中心城市,為浙東的政治、經濟中心,地位在杭州之上。錢鏐也因董昌升遷而水漲船高,步董昌後塵而一躍成為杭州刺史,開始了他對杭州的統治和管理。此後由於鎮海將士叛變,錢鏐又以伐叛為名,出兵取得蘇州,從而獲得了鎮海節度使的任命,也使杭州成為有兵十三都的浙西強鎮。這一年是唐景福二年(893年),曆史上以此作為吳越國的開始。
五代十國時期,是一個典型的弱肉強食、占山為王的亂世,擁兵割據的各路軍閥之間,好像都在玩著我們兒時官兵抓強盜、強盜變官兵的遊戲。世事不可捉摸,時局變化無常,因此,為精於看風使舵、善於混水摸魚的錢鏐以極好的發展時機。而他那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軍事天賦,又使他十分順利地過關斬將,輕鬆地坐上了君王的寶座。
在錢鏐近半生的戎馬生涯中,對浙東觀察史劉漢宏的四次戰鬥,使他的軍事才能得到了精彩表現和卓越發揮。從農民起義起家、後來降唐廷而升官的劉漢宏,兵強馬壯,從未遭逢過勁敵,覬覦浙西之地,以為奪取這片土地不過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他的對手並不是那個頭腦簡單的士團首領董昌,而是董昌手下一位頗諳兵法的大將錢鏐。錢鏐與劉漢宏的四次交戰,都是以少勝多的智取,最後大獲全勝,活捉劉漢宏。這一重大勝利,掃清了爭霸吳越的最大障礙,為後來吳越國的建立奠定了基礎。
軍閥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麽忠、義可言,錢鏐要占有兩浙就必須鏟除董昌,但是無緣無故地討伐曾經栽培、提擢自己的董昌,師出無名,必為人所不齒。然而沒想到愚蠢的董昌利令智昏,竟於895年在越州登基稱帝,給了錢鏐一個千載難逢的討伐借口和取代機會。本來是鳩占鵲巢,居心叵測,卻又顯得那麽振振有詞,理直氣壯。錢鏐借機討伐,次年攻破越州,殺董昌,被朝廷任為鎮海(浙西)、鎮東(浙東)兩軍節度使,據有兩浙之地,夢寐以求的吳越王位置也已唾手可得。
說什麽怪蛇、火光,說什麽王氣、貴人,說到底,不是鄉鄰父老因無知所編織的光環,就是諂諛小人有意製造的神話。對錢鏐一步登天的命運變遷來說,曆史的真實是兩個字:機遇!
二
錢鏐摘取吳越國王這顆大桃子,是得隴望蜀而漸次推進的過程,不過這也是水到渠成、勢在必得的事。
自唐乾寧三年(896年)十月,錢鏐被授為鎮海、鎮東節度使後,又於次年八月獲賜金書鐵券,恕鏐九死、子孫三死。天複二年(902年)五月,他終於被封為越王。但仍不滿足的錢鏐於天祐元年(904年)請唐皇改封為吳越王,朝廷不許,隻同意改為吳王。三年後朱溫篡政,後梁取代了大唐帝國,改元開平,封錢鏐為吳越王。次年即開平二年(908年),錢鏐自稱為吳越國王,建元天寶,而後又得到後梁和後唐朝廷的冊封認可。自此,錢鏐的一個不大不小、頗有自知之明的稱霸計劃,業已大功告成。
吳越國雖擁有十四州(一說十三州)土地,但卻是個弱小的國家,特別是毗鄰以揚州為中心的吳國,對吳越國構成了嚴重威脅。為了這個小國家的安全,錢鏐煞費心機地製定了一係列強國和禦敵的政策。他自己更是日夜警惕,絲毫不敢懈怠。據載,這位吳越國王警覺到睡覺也不安生,他在安臥時以小圓木作枕,熟睡中隻要頭稍移動便落枕而醒,名曰警枕。睡眠中有侍女通宵守候,要求遇事立即將其喚醒和通報。他還在寢室中置有粉盤,想起事情就立即記於上麵。當時人們戲謔地稱錢鏐為南方不睡龍。在曆代君王中,像這樣操心的不睡龍,可能也僅此一條吧。也許由於錢鏐自己慣於夜襲敵營,而且每戰必勝,因而反過來倒造成了他對沉沉夜色的恐懼和擔憂。
為保全吳越這個小國家,並無什麽從政經驗的錢鏐,在位近四十年,以擴建都城和興修水利為當務之急,大刀闊斧地組織實施,在杭州倒是實實在在地辦了幾件興國創業的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擴建杭州舊城,興建杭州新城。舊杭州城池狹窄,作為州城,尚且嫌無多少回旋餘地,而成為國都以後,更顯得局促、寒酸和窘迫。更有一件心事,使錢鏐晝夜不安,就是這樣一座幾無設防的小城,又如何抵禦外來的攻擊?為此,他指揮兵民,三度大舉土木:首先擴建府城,修築城牆;其次新築羅城,建造十座城門;最後擴建王宮所在的子城,改建子城內各殿堂。錢鏐的大手筆,興建了一座整齊美麗的江南新都,奠定了今日杭州的城池規模和發展基礎。三動土木,杭州巨變,但也引起飽受勞役之苦的兵民怨氣,難怪錢鏐在對自己業績沾沾自喜的同時,也不免憂讒畏譏。功成之後,他坦然自陳:千百年後,知我者以此城,罪我者亦以此城。
組織民眾修築捍海後塘,是錢鏐為促進經濟發展所做的重大決策。杭州之南的錢塘江,古時亦稱羅刹江,蜿蜒東去,浩蕩入海。在入海處形成了狂濤怒潮,蔚為壯觀,聞名古今。在唐詩人劉禹錫的詩《浪淘沙·八月濤聲》中,有對錢塘江漲潮時雪浪淘沙磅礴景象的生動描摹:
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須臾卻入海門去,卷起沙堆似雪堆。
宋詩人陳師道也在《觀潮二首》中,盛讚了海潮奔騰而來時的神奇光景,他大概在陰曆八月十七日和十八日接連兩天興致勃勃地前往觀潮,在其《十七日觀潮》一詩中記述道:
漫漫平沙走白虹,瑤台失手玉杯空。晴天搖動清江底,晚日沉浮急浪中。
然而伴隨壯觀浪潮而至的卻是潮患,海潮侵蝕良田,衝襲村舍,年年釀災。錢鏐下令修築捍海堤塘,從六和塔一直築到艮山門,長達一百多公裏;並采用了先進的加固技術,使堤塘牢不可摧,被後人冠名以錢氏捍海塘或錢氏石塘。為阻遏海潮內灌,錢鏐還建造了龍山、浙江兩閘。修堤築塘,護田蓄水,自此沿江農業豐收,促進了杭州富足繁盛。
更有一件功德之舉是整治西湖。自白居易疏浚西湖後,曆經百年,湖麵又為葑草蔓合。錢鏐為此組建了一支號稱撩湖兵的專業隊伍,晝夜工作,使西湖得以重現原貌。同時,他又組織力量治理錢塘江,疏通航道,清除障礙,使這條貫通中原腹地和係連海外鄰國的交通大動脈暢通無阻。
翻閱史書,我們曾經與許多帝王邂逅,然而還難得碰上幾位像吳越國王錢鏐那樣的實幹家。在稱王之後,居然做成了那麽多的大事,能不令人信服和欽佩嗎?何況這些大事,都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功業。使人驚訝的是,這位原本是市井之臣的吳越國王,除了在東南一隅這塊不大的舞台上,揮灑自如地表演了他的軍事才能和治國能力外,還盡顯令人歎服的外交天才。
正是由於錢鏐製定和堅持以遠交近守為核心的外交原則,他的國家得以在虎尾春冰的險惡環境和變幻莫測的動蕩時局下,得以安然無恙地躲避七十餘年。後唐長興三年(932年),81歲的錢鏐病危之際,告誡繼位的七子錢元瓘,今後要繼續奉行他的既定政策,尊奉中原,俯首稱臣,朝貢任何一個坐鎮中原的帝王,以牽製虎視眈眈的鄰近吳國。
錢鏐甘稱兒臣,效忠於那一個個走馬燈似的匆匆而過的中原帝王,這番心機連他所器重的幕僚都十分不理解。在幕僚中,有一位錢鏐的座上賓,是餘杭名士羅隱。這位羅隱少英敏,善屬文,詩筆尤俊,但畢生懷才不遇,十舉進士不第。早年他以寒士身份赴舉,路經鍾陵縣時,與歌妓雲英相識。十二年後他又一次落第途經鍾陵,重逢雲英。闊別經年,一個仍陷風塵,一個還是布衣。淪落天涯,同病相憐,羅隱寫下一首《贈妓雲英》,詩雲:
鍾陵醉別十餘春,重見雲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然而與羅隱的遭際形成對照的是,一個耍猴人竟因博得了皇上歡心而被賜以五品官職,忿忿不平的羅隱又寫下一首《感弄猴人賜朱紱》的諷刺詩:
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月煙月難相違。何如學取孫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緋。
這位在大唐王朝的地位遠不如一個耍猴者的失意文人羅隱,在吳越國卻受到了禮遇和厚待。不管出於何種緣由和意圖,至少錢鏐還能稱量出知識的重量,評估出文人的成色。憑這一點,就已經比晚唐皇帝高明得多了。
羅隱在吳越朝廷當了一個鎮海令通判官,另有幾位名士如皮日休、胡嶽等,也都成了錢鏐的上賓。士為知己者死,文人圖報知遇之恩,當是情理之事。因此,這些文人也常發自肺腑地給錢鏐提建議、出主意。在僖宗、昭宗時代曾遭十試不舉厄運的羅隱,當看到錢鏐被篡政的後梁皇帝朱溫封為吳越王時竟喜形於色,奉表稱謝,就直言進諫,要他感念受僖昭兩朝恩遇二十餘載,位列為王,勸他此正盡忠報國之時去討伐朱溫。倒是武夫出身的錢鏐頗有見地:自思吳越一隅,豈能支中原大廈?這不僅是一種知足者的理念,更是自知之明的分析。錢鏐當然不能采納羅隱的意見,不過他並無絲毫的責備之意,而是以今為此言,真義士也,吾殊愧之的好言作答,給這位善良迂腐的文人回送一片暖意。
誠然,對錢鏐這位小國君主的品行才幹,不應做過分的評價,事實上有些史書對此君的一生亦頗持微詞,但是在中國曆史上,又有幾位大朝帝王能夠贏得時人和後人的信服和崇敬呢?在中國曆代數以千百計的帝王行列中,吳越國王錢鏐並不引人注目,卻留下了良好的口碑,他在國都杭州的政績,就足以使大多數平庸無能的帝王深感相形見絀,自歎弗如了。
三
錢江東流,大浪淘沙,衝走了曆代帝王將相,卻留下了千古恩仇功罪。
曆史上的錢塘江,先後留下了兩位名賢的名字和傳說,其中一位是春秋時吳國大夫伍子胥,另一位就是吳越國王錢鏐。伍子胥與錢鏐一前一後,相隔千餘年,然而錢塘江上的兩則傳說,卻使他們發生了關公戰秦瓊般的戲劇性衝突。
赤心報國而慘遭殺害的伍子胥,被害時曾憤怒地說:我死後,將我的眼睛挖出來掛在姑蘇城南門,讓我目睹越兵破城滅吳;再將我的屍體投到錢塘江,我要駕潮觀望吳亡於越。後來伍子胥果然化成了錢塘潮神,時時大顯威靈,掀起怒潮。忠臣的遺恨,激起後人的無比同情,人們在杭州吳山頂上建了吳相祠,文人在此詠詞不絕。明初詩人高啟曾有《謁伍相祠》一詩,詩雲:
地老天荒伯業空,曾於青史見遺功。鞭屍楚墓生前孝,抉目吳門死後忠。魂壓怒濤翻白浪,劍埋怨血起腥風。我來無限傷心事,盡在越山煙雨中。
在錢鏐帶領民眾修築錢江堤塘時,由於潮神不肯讓步,無法使怒潮馴服,於是他就以陽山之竹製成好箭,親率三千弓弩手去江邊射潮,亂箭如流星,迫使潮神屈服告饒,從此不再危害百姓。錢鏐射潮除災,當之無愧地受到後人的讚美和紀念。在湧金門外建造的錢王祠,表達了後人對射潮英雄的敬意。宋詩人陳德武在《望海潮·錢江懷古》一詞中讚頌道:
瓏山西峙,浙江東逝,誰餘一箭臨衝。鳳舞龍飛,地靈人傑,當年樹此勳庸。強弩萬夫雄。令馮夷退舍,海若潛鋒。擁石成堤,百川約束障西東。
至今人物蕃豐。仰功揚山立,德潤川容。樂極西湖,愁多南渡,他都是夢魂空。感古恨無窮。歎表忠無觀,古墓誰封。棹義錢塘,濁醪和淚灑秋風。
忠臣成了潮神,君主當了射手,混亂的傳說可笑地把兩位前後曆史人物,變成了廝殺的雙方。然而在人民的心中,他們卻是緊密的一體,他們共融於錢塘江,既創造了它的壯麗,又促成了它的安順。把他們尊為神和英雄,即使今天看來,也並無荒誕之感,倒是感到一片真情和真誠。
但帝王畢竟是帝王,錢鏐坐上王位,盤算著兩件私事:一是鋪張享受,建造王宮;二是光宗耀祖,回鄉祭祖。據載,錢鏐計劃將宮殿建於西湖南麵的鳳凰山,有個風水術士對他說:如在鳳凰山造宮殿,王氣太露,不過隻能百年延續;若將西湖填平,隻留十三條水路,建宮殿於其上,便有千年正氣。千年王朝,百代後嗣,當然有巨大的誘惑力,然而須以毀滅西湖作為沉重代價,如何取舍和抉擇?錢鏐不假思索,回答得十分幹脆:西湖乃天下名勝,安可填平?況且五百年必有王者起,豈有千年而天下無真王者乎?有國百年,吾願足矣!順應天理,符合人情,實事求是,知足知福,這就是錢鏐的明智和明白之處。
登上王位的錢鏐,對村鄰舊友倒是難以忘懷,發起了一次興師動眾的衣錦還鄉。在臨安家鄉,他祭祖墳,訪舊居,封山水,擺酒筵,當然為了炫耀,不過也融入了一片真情。這時救下他命的錢婆已故,他以千金為她造了一座報恩牌坊,又將她的兩個兒子提拔為星官。他還遍請一班熟識的高年父老,一起開懷暢飲,並分贈金銀彩緞。酒酣之際,錢鏐乘興高歌:
立節還鄉掛錦衣,吳越一王駟馬歸。天明明兮愛日暉,百歲荏苒會時稀。
功成名就,錢鏐春風得意,於是不免得意忘形。但他沒有料到,滿懷喜氣的興頭,竟被一個和尚潑上了一盆冷水。一天,詩僧貫休慕名求謁錢王,並送上一首他自己寫的《獻錢尚父》詩,詩雲:
貴逼身來不自由,龍驤鳳翥勢難收。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氣冷,風濤動地海山秋。東南永作金天柱,誰羨當時萬戶侯。
錢鏐得詩,不禁大喜,但嫌詩中說他僅得十四州,地盤太小,就讓門吏告訴貫休:教和尚改十四州為四十州,方許相見。門吏的傳話,激怒了貫休,貫休輕蔑地說:州亦難添,詩亦難改。閑雲孤鶴,何天不可飛。說罷飄然他往。
王位坐了二三十年,年歲到了七老八十,閉目塞聽,還能不忘乎所以?可惜的是貫休走了,如果錢鏐身邊多幾個帶點傲氣的貫休,時時唱幾句不失真的原版反調,讓他不斷聽到來自民間的呼聲,吳越國的興旺發達就不止此了。不過貫休之走也許又是對的,因為曆史上有幾個帝王能如此寬宏大量、虛懷若穀呢?
四
有國百年,吾願足矣!錢鏐的這句話,深含哲理,也頗藏遠見。不出這位開國君王的預料,自唐天祐二年(905年)建立的吳越國,曆經三世五主,更五代而迄於宋,隻延續了七十四年。這個小王朝的末代王是錢鏐第三代的錢俶(弘俶),弘俶是在大將胡進思作亂廢其兄弘倧後,於後漢乾祐元年(948年)被擁立為吳越國王的。錢俶在位十二年,當宋太祖趙匡胤重新統一南北中國、建立大宋王朝之後,吳越國以極其虔敬謙卑的屬國姿態,暫時得以幸免滅國,繼續苟安於東南一隅。
不久,錢俶奉表向宋太祖稱賀並請入覲,宋太祖約錢俶前來宋都汴梁。錢俶奉召,進退維穀,既不敢違命,又恐遭殺身之禍,內心惶恐,不勝自危。為保佑錢俶,以期祈福消災、安全歸來,錢俶的母舅、吳越相國吳延爽就籌建了保俶塔。保俶塔建於西湖北寶石山東巔,塔高45灡3米。山如鳳凰飛翔,塔似佳人玉立,湖山映襯,天造地設。
千年以來,以美人譽名的保俶塔,與西湖南岸夕照山上號稱老衲的雷峰塔隔湖相望,人稱西湖二門戶。元朝詩人錢惟善曾以《保俶塔》之詩,描述了塔旁的景色風物:
金刹天開畫,鐵簷風語鈴。野雲秋共白,江樹晚逾青。鑿屋岩藏雨,粘崖石墜星。下看湖上客,歌吹正沉冥。
錢俶抵汴梁後,受到宋太祖的禮遇。當他向宋太祖獻寶犀帶時,宋太祖笑納並告訴錢俶,他已有三條寶帶:一是汴河,一是淮河,再一是揚子江,表明了誌在統一中國的決心。兩個月後,錢俶獲準南歸,臨行前,宋太祖賜黃綾包袱一個,要他回國後啟看。當錢俶回國後急不可待地拆看後,不禁大驚失色,原來包內裝有十三封宋朝文武大臣請求扣留錢王的奏章。錢俶對宋太祖的恩典十分感激,但也預感到吳越王朝的亡國之日,隻是旦夕之間。
宋太祖死後,宋太宗趙光義即位,吳越國的存亡麵臨著新的考驗。宋太平興國三年(978年),錢俶在先遣其子赴汴梁朝貢並試探宋太宗的態度後,決定親往朝賀。這一次他又受到宋朝廷的熱情款待,其間適逢南方一些土皇帝向宋朝獻土,於是錢俶也見機行事,順水推舟,痛快地向宋太宗獻上了吳越國土和將士。錢俶的聰明舉動,不僅受到了宋朝廷賞賜的功臣待遇,而且使得保持了七十四年安定局麵的吳越之地,又一次平安地繞過了險灘暗礁,避免了一場根本無望勝利的戰禍。有了這樣的最佳結局,還應該歸功於錢鏐,正是他製定的國策和原則,始終支配和影響著這個知趣而知足地躲在江南一隅的小國。
在曆代帝王中,錢鏐不能與雄才大略、經天緯地的漢武帝、唐太宗相比,但是在他統治的十四州土地範圍內,卻是幹了一番事業。有一古聯扼要地總結了他的平生經曆和作為,聯曰:
力能分土,提鄉兵殺宏誅昌,一十四州雞犬桑麻,撐住東南半壁;誌在順天,扶幼主迎周歸宋,九十八年象犀筐篚,混同吳越一家。
後人為紀念錢鏐而建造的表忠觀,即錢王祠,屢廢屢建,延續數百年,雖今已不存,但北宋杭州知州蘇軾為他寫的《表忠觀紀》石刻碑文摹拓本,迄今仍存放於杭州碑林。曆代文人謁祠看碑,留下不少詠讚之作。明朝詩人王稚登之詩《錢王祠》雲:
王龍帶衣貌宛然,朱門碧殿暮湖邊。行人下馬看碑字,高柳藏鴉拂廟堧。禾黍故都州十四,波濤殘岸弩三千。傷心一片崖山地,月色潮聲更可憐。
南宋大朝先後九個帝皇,無一留於西湖的記憶之中;而一個亂世時期的吳越小國君主,卻榮幸地進入了西湖先賢的行列。個中緣由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