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久違杭州,近年因與老同學相約聚會,接連二度返杭:第一次是2004年4月8日,第二次是2007年5月17日。重返母校,又見西湖,杭州別來無恙乎?
依然是垂柳飄秀發,依然是碧波閃明眸,西湖青春美姿,不減當年。令遠歸遊子感傷不已的是,當年風華正茂的綠鬢青年,而今卻已成了老氣橫秋的華顛老者。不過西湖也變了,從記憶中的素裹淡妝,一變竟成花枝招展;在窮困淡泊中度過了多少個春秋的西湖,也真該趕趕時髦的浪潮了。另一變化是在環西湖密密匝匝的古遺跡和勝景的低矮隊列中,又擠進了一些高頭大馬般的歐美派現代建築,把以東方古典著稱的西湖,裝點得不中不西;給已經顯得沉甸甸的西湖,又加了一層新的負荷。我常常把西湖比做一隻玲瓏剔透的水晶托盤,在裏麵盛放過多過重的藝術珍品,固然給人以眼花繚亂、美不勝收的享受,但杞人憂天的我,卻也因此產生了一份多餘的擔心:這晶瑩透徹的盤底,所承受的重荷是否已超過了強度極限?
西湖周圍古宇新樓密度最大的地方,恐怕要數白堤、孤山一線了,也就是從斷橋到西泠橋,或稍加延伸到嶽王廟,一條兩公裏許的平坦湖堤。擠歸擠,密歸密,但又不能不承認這是西湖人文山水中的一處精華。望不盡的亭台樓榭,看不贏的山水園林,詠不完的百代詩文,憶不夠的千古風流。人文史地在這裏高度濃縮,風花雪月在這裏自然匯合。姑且不論杭州人民在千年歲月中,為美化湖堤所做的建設和開發;就是在千年之前,這條湖堤已是如詩如畫的錦繡天地了。一千一百多年前在杭州任職刺史的唐朝大詩人白居易,曾以無比喜悅的心情,在這裏吟下了著名詩篇《錢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麵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
白居易說的白沙堤,就是留存於今的白堤。白堤東起斷橋殘雪,經錦帶橋向西,止於平湖秋月,全長約一公裏。堤岸種植著紅桃綠柳,橫亙湖上,宛如粼粼碧波中的一條錦帶,把泱泱湖水分割成兩片,又把杭州城與湖中大島孤山連了起來。白沙堤實際上是杭州民眾早年興築的一項古水利工程,在白居易任杭州刺史前業已存在,何時何人發起興築,沒有記載,連當年的白居易也提出過誰開湖寺西南路這一無人解答的問題:
望海樓明照曙霞,護江堤白踏晴沙。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
在這首題為《杭州春望》的優美詩篇中,白居易以五色彩筆濃抹淡寫,畫出了一幅錢塘春濃的山水畫。在這幅畫中,他對湖寺西南路亦即斷橋向西南通往孤山寺的白沙堤,著意描上重重的一筆彩墨。白居易在原注中雲:孤山寺路在湖洲中,草綠時,望如裙腰。把白沙堤喻為係著湖光波影的翠綠裙帶,可見此堤在這位杭州刺史的腦海中留下了多麽難忘的美好印象。
後來這條路改名為白堤,名字沿用至今,其中包含了杭州人民對白居易的真誠情感,對他在任期間做下許多好事的永久懷念。白沙堤的改名,也與一個巧合的誤會有關。由於白沙堤的白字恰好是白居易之姓,而白居易任職杭州時,也的確在杭州白沙路一帶興築過一條白公堤,盡管此堤早廢,但後人出於對他的感激和懷念之情,就把白沙堤的工程記在他的功勞簿上了。如今,漫步於西湖白堤,緬想唐代杭州長官白居易的治湖政績,尋蹤這位大詩人傾其深情寫下的詠湖詩跡,更能使遊人拾取幾分山水之樂以外的雅興。
二
白居易到杭州做官,本來是一次貶謫,一種懲罰。然而,山水有情,蒼天不負,杭州給了這位優秀詩人一片用武之地。他的靈感在這裏得以充分揮斥,他的事業也因此得以真正成功;留存於此的政績和詩跡,使他贏得了千古的輝煌。對於西湖來說,迎來了一位切實為民辦事的官員,也可謂百年難逢,萬千之幸。正是這位杭州刺史,不僅帶領民眾為西湖做了梳理和美容,而且又以其大手筆,把當時名氣不大的西湖高高捧起,捧出了吳越狹小疆域。從此,曆史真正記下了西湖的美名,神州也開始流傳西湖的風韻。
早在白居易來到杭州之前,杭州人民已經聽說了這位詩人的大名。他少年得誌的一段美談,一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白居易字樂天,祖籍太原(今山西太原),唐大曆七年(772年)生於新鄭(今河南新鄭)。他自幼聰穎過人,年僅16歲就寫下不少絕妙詩文,家人鄰裏均以為異。然而白居易年小誌高,並不沾沾自喜於本地揚名,偏要闖闖京都長安。其時,長安有位前輩名賢顧況,是文壇公認的詩文宗主,大凡欲定優劣高下的詩文,均需請教於他,由他拍板定論。不過顧老先生眼界甚高,能使他順眼的詩文簡直是鳳毛麟角。外界對他的傳聞更是添油加醋,說顧家的門是鐵門關、金鎖匙,無名之輩連門都敲不開,更不用說讓他過目詩文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白居易不管好歹,手攜一卷詩作,重重地敲響了顧家大門。門公開了門,照慣例接過詩稿,請他先回,改日再來討信。但白居易像沒聽見,站著不動,還說:先在此稍候,顧老很快會邀我麵談。門公見攆他不走,也隻好暗笑著將詩稿送了進去。正在書房對幾卷陳腐因襲的詩稿看得厭倦的顧況,聽說又來了新詩卷,接過一看,卷麵上大書太原白居易詩稿七字,既無求教、雅正之類的敬辭,又看到名叫白居易,顧況心中老大不悅,不禁嗤之以鼻,嘲笑道:長安米價太貴,恐怕居之不易!
不過說歸說,看還得看,因為顧況是個愛才重才之人,每送來新詩卷,總是認真閱讀,生怕錯過了佳詩妙文。翻開白居易詩稿第一篇,顧況已隱隱感到此人不同凡響,詩文很有新意;再看第二篇,更證實了自己的印象:出手不凡,高人一等。然後信手翻開中間一篇,題為《賦得古原草送別》,詩雲: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當顧況讀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兩句時,竟然拍案叫絕,及至讀畢,仍愛不釋手,一麵大聲說:能寫出這樣的句子,居住長安當然容易了!隨即吩咐仆人快請白相公到書房相見,而且站起來親自上前迎接,將白居易置於上座,待以賓客之禮。一老一少,杯酒之間,談古論今,遂成忘年的莫逆,竟重演了賀知章與李白相見恨晚的那幕文壇喜劇。這一段伯樂與千裏馬的故事,也就成了白居易初出茅廬、闖關出山的傳世佳話。
從此,白居易才名遠播,一度仕途順暢,青雲直上。但是他畢竟是個文人,不會做官,加上年少氣盛,生性耿直,敢於揭短,直言不諱,屢屢激怒皇帝,觸犯廷臣,終於導致他在宦海之中浮沉起伏。白居易第一次被貶為江州司馬以後,曾短期上調回京,長慶二年(822年)冬又謫遷為杭州刺史。就這樣,白居易收拾行裝,帶領家小,迤邐南下,赴杭州之任。此時他的心情雖難免有些黯然,但仍保持了坦然和平靜,何況他對擁有山水美景的杭州向有歆慕之心,這次謫居正好遂了心願。他在旅途中吟下的一首《舟中晚記》,多少抒發了對過去的感歎和對未來的沉思:
日高猶掩水窗眠,枕簟清涼八月天。泊處或依沽酒店,宿時多伴釣魚船。退身江海應無用,憂國朝廷自有賢。且向錢塘湖上去,冷吟閑醉二三年。
到杭州上任之後,在一種為官不為民辦事,不如回家種穀子責任感的驅使和鞭策下,白居易並沒有如他自己所說的冷吟閑醉,而是訪貧問苦,調查研究,不久就搞清了民眾的疾苦及其根源,並立即著手做兩件大事。第一件事就是疏浚六井,解杭州百姓的近渴。以前的杭州刺史李泌,為解決居民的淡水飲用問題,曾大力開鑿了六井,但後來逐漸湮廢,沒有淡水,百姓苦不堪言,城市又何以發展?於是白居易組織人力,疏浚六井,不日大功告成。第二件事是興築湖堤,建杭州千秋繁盛的根基。當時杭州東北至鹽官諸縣千餘頃良田,旱情嚴重,白居易就發動民眾,在錢塘湖中興築一道湖堤。堤始自錢塘門外石函橋,終至武林門,亦即古白公堤或白堤。此堤將錢塘湖分隔成上湖(今西湖)和下湖(今杭州市區),湖水盡蓄於上湖,旱季則放水於下湖灌溉農田。竣工後,白居易寫下《錢塘湖石記》這一篇珍貴的治湖水經,鐫刻於石,保存至今。
整治的成效是立竿見影、顯而易見的:百姓喝上了潔淨的淡水,農田亦無荒旱之慮,杭州經濟迅速好轉,民間漸漸出現富庶之風,人們對白居易無不充滿了敬佩和感激之情。然而,並未沾沾自喜的白居易又接著做第三件大事,即開拓葑田,植樹造林,保護環境和美化西湖,結果又使西湖一躍而成為江南重要的旅遊勝地。環境一經改善,投資開發者就紛至遝來。於是,信佛的撿幽建寺,求仙的擇勝創觀,好義的為忠孝立廟,慕名的為賢哲興祠;至於山閣水榭,茶肆酒樓,更如雨後春筍,蓬勃興建,把一泓清淡的西湖裝點成一個花團錦簇的豔麗世界。
白堤勝景,西湖新貌,吸引了本郡和外邑的大批遊人前來遊賞,白居易也常夾雜其中,與民同樂。每當政事之餘,不管白天黑夜,一有機會他就來到湖畔,徜徉白沙堤上,漫步錢塘江畔,登臨南北兩峰,駐足孤山寺前。他在做杭州百姓父母官的同時,也做了一個西湖的山水主人。
與一般官員不同的是,白居易的遊山玩水,是將自己的一腔深情全然傾注於西湖山水;他的尋歡作樂,是在領導杭州民眾開發和美化西湖之後,共同分享湖山美色,一起陶醉於大自然回報的喜悅和怡然之中。正是這種愛百姓的真心和愛自然的深情,使白居易在杭州為官三年中,做了那麽多實事,也寫了那麽多佳篇。
吟誦杭州的詩文,是白居易全部詩作中彌足珍貴的部分。出自他手筆的《餘杭形勝》從空間到時間,從地理到曆史,向世人端出了一座悠久、瑰麗的餘杭城:
餘杭形勝四方無,州傍青山縣枕湖。繞郭荷花三十裏,拂城鬆樹一千株。夢兒亭古傳名謝,教妓樓新道姓蘇。獨有使君年太老,風光不稱白髭須。
夕登江樓舉目遠矚,白居易呼吸著錢塘的海天山川,吞吐著餘杭的星月燈火,行雲流水般地寫下了《江樓夕望招客》一詩:
海天東望夕茫茫,山勢川形闊複長。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風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能就江樓消暑否,比君茅舍轉清涼。
白居易的詠湖詩,是繼他領導杭州民眾開發和建設西湖後,對西湖所做的深層次開發。一千多年來,他的詩文早已成為西湖山水的一部分,與之融合而不朽了。
三
事有湊巧,就在白居易任杭州刺史的時候,他的一位詩酒至友元稹(微之)也被調任浙東,授浙東觀察史和越州刺史,官邸就在與杭州一江之隔的越州(今浙江紹興)。白居易聞訊元稹到來,欣喜得手舞足蹈,立即寫了一首《元微之除浙東觀察使,喜得杭越鄰州,先贈長句》之詩:
稽山鏡水歡遊地,犀帶金章榮貴身。官職比君雖較小,封疆與我卻為鄰。郡樓對玩千峰月,江界平分兩岸春。杭越風光詩酒主,相看更合與何人。
杭州與越州,相距不過百裏光景,而且有一條運河相連,船隻往來頻繁。因此摯友間雖未能時常走動,但至少可以方便地進行詩文的往返酬答。天賜良機,使世稱元白的兩位著名詩人,在同遭貶謫之厄後,從京都同僚,又同赴東南一角,成為近鄰。他們借運河船隻寄遞詩文,彼此唱和,互相誇耀越州鑒湖和杭州西湖的景色,各自抒發對越、杭兩地熱愛和留戀的心情。他們像隔錢塘江席地而坐的兩位畫家,向對方展示一幅幅各自描摹越、杭兩州勝景古跡的畫圖;又像隔江對歌的兩位歌手,輪番為越、杭兩州奇山麗水而大放歌喉。
元稹上任越州,就愛上了這方土地,對他位於城中臥龍山上的州宅,尤為得意。他首先寫了一詩《以州宅誇於樂天》,托一位名叫賀上人的和尚帶給白居易,詩雲:
州城回繞拂雲堆,鏡水稽山滿眼來。四麵常時對屏障,一家終日在樓台。星河似向簷前落,鼓角驚從地底回。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
白居易看了轉來的詩,知道元稹是來與他比試的,當然不甘示弱,於是也提起筆來寫了一首《答微之誇越州州宅》,對此進行一番貶駁,叫他不要趾高氣揚、小覷杭州,同時白居易也為自己的好朋友雖謫居異鄉卻有一番好心情而感到高興。他派人將詩送到越州,元稹拆開讀道:
賀上人回得報書,大誇州宅似仙居。厭看馮翊風沙久,喜見蘭亭煙景初。日出旌旗生氣色,月明樓閣在空虛。知君暗數江南郡,除卻餘杭盡不如。
元稹讀罷,知道白居易在與他做文字遊戲,故意貶低越州、抬高杭州,因此又和原韻答白居易一首詩,題為《重誇州宅旦暮景色,兼酬前篇末句》,詩中隱寓貶杭之意,派人送給白居易。詩雲:
仙都難畫亦難書,暫合登臨不合居。繞郭煙嵐新雨後,滿山樓閣上燈初。人聲曉動千門辟,湖色宵涵萬象虛。為問西州羅刹岸,濤頭衝突近何如?
原來元稹以為,傳聞錢塘江(即羅刹江)潮頭洶湧澎湃,猶如千軍萬馬,大概是以訛傳訛、誇大事實,因此以譏諷的口氣詢問白居易,給他一個難堪。不料白居易反而抓住了把柄,他笑道:微之此詩是來笑我的,卻搞錯了。錢塘江潮如雪山銀嶂,被稱為天下奇觀。就是漢朝枚乘所賦的八日廣陵濤,說得多麽雄偉,但也比不得我錢塘潮之萬一。微之為何反以羅刹來貶駁?由此看來,他對杭州還不完全了解,應當給他做些說明才是。於是又作了一首詩,以《微之重誇州居,其落句有西州羅刹之謔,因嘲茲石,聊以寄懷》為題,寄給元稹。詩雲:
君問西州城下事,醉中疊紙為君書。嵌空石麵標羅刹,壓捺潮頭敵子胥。神鬼曾鞭猶不動,波濤雖打欲何如。誰知太守心相似,抵滯堅頑兩有餘。
讀了白居易的詩後,元稹才明白自己陰錯陽差,鬧了笑話。但元稹並未罷休,繼續以越山杭水為題,與白居易數次酬和詩文,其中一首《寄樂天》,抒發了他對越州的深切感情:
莫嗟虛老海堧西,天下風光數會稽。靈汜橋前百裏鏡,石帆山崦五雲溪。冰銷田地蘆錐短,春入枝條柳眼低。安得故人生羽翼,飛來相伴醉如泥。
白居易接到詩作,看到老友仍不服氣,硬要以越州來壓杭州,既然如此,我就奉陪。於是,他又複一首《答微之見寄(時在郡樓對雪)》,唱的還是老調子:越州風光的確很美,我不否認,但與杭州相比,就差了那麽一點:
可憐風景浙東西,先數餘杭次會稽。禹廟未勝天竺寺,錢湖不羨若耶溪。擺塵野鶴春毛暖,拍水沙鷗濕翅低。更對雪樓君愛否?紅樓碧瓦點銀泥。
白居易和元稹,這兩位當時最負盛名的詩人,在毗鄰的杭、越兩地任職期間,通過運河詩筒傳韻的故事以及留下的許多酬唱對答的詩文,成為文壇上傳頌的美談。兩位摯友之間的可貴友情,在異地他鄉變得更加溫暖,他們在互相不斷寄送的詩文中,除了各自誇耀越、杭風光外,更滲透了彼此關心、體貼和鼓勵的深厚感情。元稹在一首《寄樂天》的詩中,回首往事,追憶情誼,傾訴衷腸,流露了對人生的深沉思索:
閑時思君坐到明,追尋往事倍傷情。同登科後心相合,初得官時髭未生。二十年來諳世路,三千裏外老江城。猶應更有前途在,知向人間何處行。
對老朋友感時傷情的心緒,白居易深為關切,勸慰元稹要放寬心懷,保重身體。白居易比元稹隻年長七歲,但也許是由於遭遇的坎坷歲月和經曆,從而獲得了更大承受政治壓力的靈活態度和能力,使他較之元稹要穩重和成熟得多。他讀了元稹的詩後,立即複了一首《答微之詠懷見寄》的詩:
閣中同直前春時,船裏相逢昨日情。分袂二年勞夢寐,並床三宿話平生。
紫微北畔辭宮闕,滄海西頭對郡城。聚散窮通何足道,醉來一曲高歌行。
兩位詩人的深厚情誼何止於此,在先後離任杭、越並各赴新任之後,他們依然保持著密切聯係和頻繁唱和,互相問候,彼此關心。白居易60歲那年,53歲的元稹卒於武昌任上。聞訊以後,白居易老淚縱橫,悲傷萬分,寫下《哭微之二首》的悼詩。其後,他難忘舊誼,屢夢元稹,又吟下多首懷念詩文。在元稹逝世八年後,白居易在《夢微之》一詩中,向故友傾訴了殷殷的永別之情,甚至對亡友的小兒阿衛和愛婿韓郎,也揮灑了長輩的思念之情:
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鹹陽草樹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阿衛韓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文人相輕,似乎已經成了古今文壇上的痼疾;而同朝相嫉,又幾乎是曆代政壇上的頑症。然而在中國詩歌黃金時代的唐朝,卻先後出現了詩人間真誠友誼的典範。世稱李杜的兩位超級詩人李白和杜甫,在把中國詩歌的藝術成就推到曆史巔峰的同時,也以他們的深情厚誼給後人留下了永恒的記憶。繼李杜之後的元白,以他們的超逸才情和勤奮創作,也包括他們的許多唱和,共同在浩蕩東流的唐詩之河中,掀起了一個新的波峰。此外,在這兩位同朝官員之間,又創造了真摯友情的例證。
是什麽原因使這兩對古文壇上的熠熠明星,避免了傳統痼疾和頑症的侵蝕?大概不會有學者關注此事,其實這是一個饒有意趣的問題,雖然不一定與文學有關。確切地說,文人相輕相斥、政客爾虞我詐,乃是一種品格、道德細胞中的疾病,人們對這類疾病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如同年複一年發生的流行性感冒一樣。人類迄今還沒有研製出征服流感的妙藥,但流感卻已衍生成更討厭的病毒性感冒了。
四
轉眼三年,白居易在杭任期已滿。三年中他在杭州的政績,遠近頌揚,上下讚賞,他當之無愧地得以高升,朝廷決定將他上調東都洛陽任太子左庶子。聖旨降下,豈能違迕?而且升官又是一大幸事,白居易理當順從而高興地北上了,但對於已經與西湖山水和杭州父老結下了深厚感情的白居易來說,高升竟奇怪地成了一種壓力、一種負擔。他表現得如此心事重重,悶悶不樂,臨行前夕更覺得山色依依,尚如不舍;鳥聲戀戀,宛若留人。
詩人的浪漫想象,本來就馳騁於海闊天空,何況白居易又有那麽一種特殊感情,西湖的山水花鳥,在他的心目中都成了能通人性的精靈。為報答大自然的恩惠,白居易叫人備了一桌豐盛的酒席,置於西湖湖堤,祭奠山水花柳之神,謝別西湖,了結一番情緣。祭奠畢,他與幾個名妓縱懷暢飲,酒酣之際,倍增傷感,題下了悵然惜別的《西湖留別》詩:
征途行色慘風煙,祖帳離聲咽管弦。翠黛不須留五馬,皇恩隻許任三年。綠藤陰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處處回頭盡堪戀,就中難別是湖邊。
難別的何止是西湖山水,還有西湖的民眾。人們深念白居易開發西湖之功,當他任滿臨行時,合城百姓扶老攜幼,成群結隊,傾城相送,舉手勞勞,惜別依依。見到如此激動人心的場麵,白居易十分感動,他自謙我在此為官三年,並無好處,並以一首《別州民》作為答謝辭:
耆老遮歸路,壺漿滿別筵。甘棠無一樹,那得淚潸然。稅重多貧戶,農饑足旱田。唯留一湖水,與汝救凶年。
白居易無法將自己的身留居西湖,然而卻有權讓自己的心永駐西湖。
臨行前夕,他捐贈了自己剩餘的官俸,交存於庫,作修湖之資,以此聊表寸心。白居易這位開發西湖的一任功臣,編織了一湖錦繡,留下了一方富足,告別了西湖山水,走得那麽光榮和熱烈。白居易這位歌唱西湖的一大詩人,攜帶著兩袖清風,飽含著兩汪熱淚,辭謝了杭州百姓,走得那麽坦然和無愧。
在北上的路上,白居易一直愁眉苦臉。同行的親友對他的異常表現十分詫異,詢問原因,他回答說:升遷榮辱,身外事耳,吾豈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什麽心病呢?白居易以詩作答:
一片溫來一片柔,時時常掛在心頭。痛思舍去終難舍,苦欲丟開不忍丟。戀戀依依惟自係,甜甜美美實他鉤。諸君若問吾心病,卻是相思不是愁。
眾人聽了,都以為白居易對杭州的名妓鍾情流連,以至思念過度,茶飯不香。然而白居易卻笑著對大家說:吾所謂相思者,乃是南北兩峰、西湖一水耳!
當白居易一行快出浙江境界的時候,杭州派來相送的官船就將回程,這又使他觸景生情,信手寫下一首《杭州回舫》絕句,囑船夫帶回杭州,貼到西湖白亭子上。詩雲:
自別錢塘山水後,不多飲酒懶吟詩。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月知。
此後,白居易身已定居,心猶遠寄。他在東都洛陽常常回憶杭州,思念朋友,寫下多篇詩文。在一年四季中,白居易春想碧柳,夏思紅荷,秋憶桂子,冬問梅花,於癡癡的遐想之中,借詩寄情,神遊西湖。他對西湖的癡戀之情,連親朋好友都受到感染。人們說他得了相思病,白居易也不否認,他將這片相思之情寫入了《寄題餘杭郡樓兼呈裴使君》一詩中,寄向杭州。詩雲:
官曆二十政,宦遊三十秋。江山與風月,最憶是杭州。北郭沙堤尾,西湖石岸頭。綠觴春送洛,紅燭夜回舟。
不敢言遺愛,空知念舊遊。憑君吟此句,題向望濤樓。
唐開成三年(838年),久居洛陽的白居易已經67歲了。這位遍走青山綠水、曆經白雲蒼狗的當年杭州刺史,對遙遙相隔兩千裏、久久闊別十餘載的西湖,不僅思念如故,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更覺人生苦短,愈加充滿了黃昏的戀情。就在這種驅之不散的思緒策動下,他寫下了一組記事名篇《憶江南》,成為他晚年的一組傑作: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複相逢?
西湖真是幸運,她的幸運在於正值青春華年之際,就遇到了一個愛她、讚她、培養她的知己。不少從事青田石刻、壽山石雕的藝術家們,都愛自稱石知己,白居易雖無自稱,卻是真正的和真摯的西湖知己。
西湖有這麽一位賢刺史和大詩人作為千古相伴的知己,不隻是幸運,而且實在是一種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