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次到西湖的遊人,徜徉於千景百點,陶然於湖光山色,往往感到目不暇接,美不勝收。不過他們實際上隻是走馬觀花,囫圇吞棗,映入眼簾的無非是大麵上的景點。真正了解杭州的人,都知道西湖深處還隱匿著幾處美景,玉泉植物園就是一個從不拋頭露麵的閨中少婦,每去杭州,我總要設法抽暇去觀賞一番這處人造園林。
植物園是名不見經傳的西湖一景。建園初期,作為浙大學生的我,曾為建設這個園林灑下過汗水。我之所以喜愛植物園,感情因素並非主要原因,而是覺得能在這裏找到一種自然、恬靜、曲折而又近乎原始的環境和氛圍,而這卻是難以在西湖十景中尋覓到的。植物園中有繁蔭、雜花,有幽徑、閑池,更有鶯啼雀躍、柳暗花明。蹀躞花間,身臨其境,一種無異於李白《山中問答》的淡泊情趣就會油然而生:
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西泠橋則是另一處在西湖十景榜上無名的景點,盡管這座橋夜以繼日地迎送和承載著成千上萬的過往遊人,然而卻常常被無端地冷落和遺忘。其實欣賞風景也和欣賞任何藝術品或科技產品一樣,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當站在西泠橋上,極目四望,但見孤山林木鬱鬱蔥蔥,六橋煙柳朦朦朧朧,外湖碧波浩浩淼淼,裏湖風荷綠綠紅紅,映入你眼簾的是一幅極妙的西泠湖圖。難怪清朝詩人王緯來到西泠橋上,對這幅圖景感到如此賞心悅目,在心曠神怡之中,不知不覺地吟出一首讚詩:
明湖裏外一橋通,風景由來各不同。遊舫西村春色靜,幽林北苑畫圖工。
西泠橋畔,是偌大西湖中一片獨特的小天地。說它獨特,不僅這是一處風光獨好的風水寶地,而且更是一處使杭州引以為光榮和驕傲的文史搖籃,杭州人深情地安置了四位他們心目中的優秀兒女在此長眠。最年輕的一位是血灑軒亭的辛亥女俠秋瑾,另一位是冤沉風波亭的南宋英雄嶽飛,再一位是留下梅妻鶴子美談的北宋隱士、詩人林和靖,第四位則是社會地位最低的南齊紅粉佳人蘇小小。
四位曆史人物中,嶽飛理所當然地受到最隆重的禮遇,嶽飛墓和為紀念他而建造的嶽王廟,可謂氣象森嚴的宏偉建築。秋瑾的規格和待遇也不低,重建的秋瑾墓和女俠之像,以及為紀念她而建的風雨亭,足以表明後人對她的敬仰,也表達了曾經屢對女俠英魂騷擾的歉疚之情。孤山北麓的放鶴亭,仙鶴展翅般地矗立於幽雅的梅林之側,仿佛它的主人林和靖依然隱居於此。四個人中,在西泠橋畔定居最早和時間最久的一位人物,是杭州人十分喜愛的風流佳人蘇小小。
曆史常常愛開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出幾道莫名其妙的難題,使後人不知所措,因此爭論不休。西泠橋畔的四位人物中,兩位英雄的名位當然無可非議。一位隱士雖係布衣,但有文名,他的詩詞寫得很漂亮,在文壇占有一席之地,作為名士落戶此地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令人費解的是,這位蘇小小又算個什麽人物?一個妓女,即使是名妓,也總不能與英雄、名士相提並論吧!然而使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和道學家們感到困惑和尷尬的是,杭州人(確切地說,應該是昔年的錢塘人)老早就給蘇小小墓騰出了一處最醒目的位置,而且得到了千百年來曆史的首肯。
蘇小小墓坐落在遊人川流不息、熙來攘往的路邊,後人又錦上添花地蓋了一座慕才亭,令人感到她還宛如當年,落落大方地端坐在四周幔幕垂垂的油壁香車內,自由自在地觀賞山水,顧盼有情地注視遊人。
才、貌、誌、情,使蘇小小得到曆代文人才士的無比同情和無限懷念,在她墓前的行行足跡,篇篇題詠,是最生動的記述和詮釋:
漠漠窮塵地,蕭蕭古樹林。臉濃花自發,眉恨柳長綠。夜月人何待,春風鳥為吟。不知誰共穴,徒願結同心。
(唐·張祜《題蘇小小墓》)
小溪澄,小溪橫,小小墳前鬆柏聲。碧雲停,碧雲停。凝想往事,香車油壁輕。
溪流飛遍紅襟鳥,橋頭生遍紅心草。雨初晴,雨初晴。寒食落花,青驄不忍行。
(清·朱彝尊《梅花引·蘇小小墓》)
也許是顧及蘇小小不大光彩的職業和身份,或者更多地考慮到她的存在可能對精神文明帶來負麵影響,被無數雙手撫摸得十分光滑的蘇小小墓,在1965年被徹底鏟除了,那油壁車般的蘇小小墓亭也同時被拆。拆墓是在我畢業離開杭州的第二年發生的,當幾年後我重返杭州再到西泠橋時,橋畔已空空如也,心中未免有些悵然。猶記當年在浙大求學時,貧寒的學子習慣於從桃紅柳綠掩映的白堤穿行而過,步行的享受除了欣賞四季變幻的西湖景色外,另一樂趣就是順路撫摸一番蘇小小墓。
實際上我在學生時代目睹過的錢塘蘇小小之墓,早已不是原汁原味,而是清乾隆年間築造的。起因是乾隆在下江南時問及蘇小小芳魂何在,地方官員就迎其所好,選了西泠橋畔一塊寶地以石築其墳。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慕才亭亭柱上的柱聯,無不充滿情感、感歎和懷念:
湖山此地曾埋玉;
風月其人可鑄金。
千載芳名留古跡;六朝韻事著西泠。
燈火疏簾盡有佳人居北裏;笙歌畫舫獨教芳塚占西泠。
印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一聯是:
幾輩英雄拜倒石榴裙下;六朝金粉尚留抔土壟中。
在杭州人的心目中,蘇小小那頂妓女的帽子早已摘掉了。她被公認為千古才女,聲名甚至超過很多曆史名人。清代《浮生六記》的作者沈複曾歎道:餘思古來烈魄忠魂湮沒不傳者,固不可勝數,即傳而不久者亦不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齊至今。盡人而知之,此殆靈氣所鍾,為湖山點綴耶?
1988年,杭州有關部門決定在西泠橋畔慕才亭原址上重修一座六角攢尖頂的慕才亭。2004年又進一步修複了蘇小小墓。墓的形狀依然如同一隻饅頭,西泠橋畔重又出現了眾多遊客競相撫摸蘇小小墓的一景。
二
蘇小小生活在一千五百年前南齊時代的錢塘,是一個傾城傾國的美人,也是一個能詩擅賦的才女。然而卻生不逢時,命無福分,她出生於妓家,不知父是何許人,幼年又不幸喪母,幸得姨母收養,從小生活在西泠橋畔。錢塘湖奇山麗水,楊柳岸曉風殘月,在如此得天獨厚的大自然山水風月的熏陶和滋養下,姿容如畫的蘇小小出落成如剛從西湖中采下來的一朵出水芙蓉,色貌絕倫,人見人愛;性慧心靈的她日漸領悟出西湖山水的滋味和靈氣,居然無師自通,信口吐辭,皆成佳句。蘇小小是一個真正靠西湖乳汁成長的女兒。
南北朝時期的西湖,還被稱為錢塘湖、金牛湖或明聖湖,不過是一片尚未開發的處女地。當時的西湖知名度遠不及鄰居紹興的鑒湖,明朝文學家袁宏道曾經說過:六朝以上人,不聞西湖好。然而,一泓未經改造的帶著野性的西湖,有時甚至更能顯出山水的自然和純粹的本色,恰如一個未經四書五經訓導的蘇小小,更具有獨立而自由的女人本能和性格一樣。
在西湖的瀅瀅碧波之中,有一個天然大島,就是孤山。自西泠向東,從孤山可行至斷橋;自西泠向西,一帶鬆杉逶逶迤迤,沿湖轉至南山。而西泠本身,則是一個風光旖旎的渡口,古稱西陵、西林、西村,也就是古代的西村喚渡處。交通的不便,加上一個女兒身的三寸金蓮,嬉戲賞景多有不便,於是聰明而開放的蘇小小自行設計並請人製造了一輛名為油壁車的香車。這輛小小的香車,四周幔幕垂垂,叫人推著去傍山沿湖地遊玩,朝走鬆下路,夜行水邊村,自由自在,好不舒心愜意。
一個美麗如仙的女子,正值年當鶯雛,時還燕乳的少女華年,居然出頭露麵,單獨外出。蘇小小的這種大膽行為,已無異於今天單騎走環球、飛車跨黃河的勇敢舉動了。她的油壁車立即成了人們注意的目標,而她的美貌更哄傳西泠,人們驚異地跟蹤、注視、揣度。對此,蘇小小卻旁若無人,毫不在乎,並且信口朗吟一詩:
燕引鶯招柳夾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
蘇姓美女,家住西泠,一時成了當地特大新聞。於是富室公子,科甲鄉紳,一個個饞涎欲滴,以千金的代價爭相聘娶,或欲謀為歌姬,或欲娶為侍妾,但蘇小小一概不予理睬。此時收養她的賈姨娘好心相勸,希望蘇小小不要坐失良機,即使做姬做妾,也勝於在妓館為妓,而且以她的才貌還怕沒有被金屋藏嬌的福氣?然而沒有想到年紀輕輕的蘇小小,卻有自己的人生哲理和婚姻觀念。蘇小小認為,跨進侯門豪宅,陷入深宅大院,豈非成了籠中鳥、井底蛙,失去了人身自由,再不能遨遊兩峰三竺,生活還有什麽意義呢?況且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一定之情,入身易,出頭難,倒不如隨心所欲,我行我素。她十分自信自己的才能和價值,也執著追求自己的意願和理想。
蘇小小當然清楚,以出身和地位而言,她不能與大家閨秀相提,甚至也無法與小家碧玉並論。但是她不在乎,也不羨慕,甚至慶幸自己沒有像她們那樣囿於高牆大院之內。因為在她看來,人生的第一要素是個體生命,是自我價值。她沒有這樣的理性認識,卻有這樣的實踐行為。在流淌了千百年寧靜而有序的中國道德川流中,蘇小小無疑是一股激流,一柱驚濤。在這位舉著火把、戴著光環的古代自由女神麵前,那些馴良的仕女佳麗們,一個個都顯得可憐而渺小,也許這就是一代名妓受到百代後人喜愛和景仰的原因之一。
然而,我們不能忘記蘇小小生活的年代,如果無視一千五百年前這個遙遠的數字,把蘇小小置身於現實社會,那麽她的形象就可能從自由女神的高度而墮落到罪惡女魔的位置。像許多其他娼妓一樣,從根本上說,蘇小小仍然是一個被逼為娼的良家女子。她是一個妓家女,無父喪母,一無所有的她,惟一能賴以生存的資本,就是一個色貌絕佳的女兒之身。
因此,在她麵前隻有兩條可供選擇的活路:一是做富室官家的姬妾,成為一件某個闊佬買斷獨占的物品;一是做天下男子共同的玩物,成為陳列於櫥窗中可供租用的社會商品。蘇小小走上妓途,無奈而又自願,是在走投無路境遇中的聰明選擇。她在西泠這個山水舞台上,自編自演了一幕幕熱鬧紅火的人間喜劇,留給西湖不少佳話,然而默默記錄於西湖山水中的,卻是蘇小小在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的真實經曆。
三
在蘇小小的生命中,曾出現過三個對其一生有著重要影響的男人。一位是在她青樓生涯伊始,曾為她帶來歡娛夢幻但也給她留下悲鬱現實的闊公子;另一位是她慧眼所識而慷慨解囊最後又反過來為她了結遺願的窮書生;第三位是色官,是作為她的品格和才華的襯托物而出現在她身邊的。
一天,蘇小小乘著油壁香車,沿湖堤觀賞山光水影,不期從斷橋灣裏走出一匹配有金鞍玉鐙的青驄馬,騎在馬上的是一個風流倜儻的英俊公子。這位公子一眼就看到了設計奇特的香車,以及坐在車中的一位瓊姿玉貌般的仙女,不由得暗暗吃驚,勒住馬目不轉睛地觀瞻。蘇小小對這個白馬王子也動了芳心,她自然而坦誠地口吟一首《同心歌》,道出了愛慕之心:
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泠鬆柏下。
這曲《同心歌》雖不能視做千古絕唱,卻也因其樸素的詞句、真摯的感情、大膽的追求、熱情的渴望,道出了一個青年女子對自由戀愛的美好想象和對幸福約會的無限憧憬,這幅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彩色民間畫,一直為後人所津津樂道。
公子原來是當朝相國阮道之子阮鬱,偶來西湖遊玩,不期豔遇,真是又驚又喜,美人相約更使他夜不成寐、神魂不定。阮鬱畢竟年輕少慮,才子愛佳人,顧不得那麽多門第等級和清規戒律,便火辣辣地墜入了愛河。在賈姨的撮合下,這對千裏有緣、一見鍾情的年輕人開始了如膠似漆的恩愛、甜蜜的生活。然而在蘇小小的生命中,這樣的幸福日子隻是曇花一現,僅僅三個月,阮鬱的父親因在朝有急變之事,遣人催歸,這對遭恨棒痛打的鴛鴦盡管戀戀不舍,卻又無計可施,隻好叮嚀後約,匆匆而別。
阮鬱走後,蘇小小情意難了,心願未已,然而阮公子卻如黃鶴杳然,再無歸訊。情人的失約和負心,使聰慧的蘇小小進一步看透了人情世故。但她並未因此而自鄙、自悲或自戕,而是堅決地跨過了阮鬱的陰影,走向了男人世界,以青樓為淨土,行風流之樂事。不過蘇小小有一條堅定不移的原則,就是綠蔭叢中一點紅,必須以我為中心,凡上門求她的公子王孫,一定要看她臉色行事,合她心意方才應承許可,因此人們認為蘇小小的性情語默,比當道的條約還嚴。妓女的職業,是三百六十行之外的等外之業,毫無地位可言,然而蘇小小以自信、自強和自尊,為自己建立了威信和地位。這等傲睨自若的妓女,難道不比那些奴顏婢膝、唯唯諾諾的高官顯吏更高尚、更令人尊敬嗎?
蘇小小的名氣愈來愈大,西泠蘇家車馬盈門,其風光程度甚至勝似當時的錢塘衙門。元朝詩人楊維楨有詩雲:
蘇小門前花滿株,蘇公堤上女當壚。南官北使須到此,江南西湖天下無。
(《西湖竹枝歌》(九首之一))
然而蘇小小畢竟是個既無政治背景又無社會地位的弱女子,不過憑借自身的才貌招來了門前虛假的繁華,名聲一大,就難免樹大招風,引來禍水。一天,自恃年少多才的上江觀察使孟浪路過錢塘,聞得蘇小小之名,便租了一隻大樓船,權作公館,以遊湖為由,叫人喚蘇小小來佐酒。自以為當朝顯官,在錢塘小縣傳喚一個妓女還不是隨叫隨到。誰知差人去叫,接連三日,蘇家一味推三阻四,先說外出未歸,後回宿醉未醒,而且蘇家老嫗還給這位孟爺出了個點子:我家姑娘,從來不曉得做暞什麽酒暞,既要做酒暞,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個?這種怠慢態度不禁使孟浪勃然大怒,即差人到府縣去威脅。府縣聞訊都驚恐萬狀,因為孟浪是要路權貴,況且性情暴戾,稍有拂逆,定要惹禍。於是立即報知蘇小小,叫她青衣蓬首,速速自去請罪。
郭沫若詩雲: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對於妓女蘇小小來說,顯官孟浪的狂怒,不亞於滄海橫流了;做英雄還是做狗熊,對蘇小小而言不能不說是一大考驗。一個人真正的品格、精神,不一定表現於漫長的一生歲月中,而可能在短促的千鈞一發之際盡顯光華。蘇小小麵對一場即將來臨的狂飆,表現得鎮定自若、滿不在乎。賈姨已被嚇破了膽,強求蘇小小起來打點,速求人情後去請罪,而且請罪不可盛妝。對賈姨不厭其煩的聒噪,蘇小小隻當耳邊風,她有自己的主見。她沒有遵從府縣的指示,而是仔細地塗脂抹粉,描眉彩妝,裝扮得齊整漂亮。略進早膳後,便乘車到了湖船,叫人傳稟。
豔妝赴請,還是負荊請罪?在蘇小小看來,是一個關乎人格、尊嚴的問題。我何罪之有?風月場上的喜怒之事,能定什麽罪?多麽理直氣壯!她對這種表麵上道貌岸然、暗地裏男盜女娼的權貴太了解了,煙花場中的遊戲,還敢堂而皇之地動用國法?就這樣,蘇小小像一個仙子臨凡,突然出現於正在大宴賓客的孟浪麵前,一身的嫋娜,滿麵的容光,令人應接不暇。她不慌不忙地走到孟浪麵前,也不屈膝,隻是深深一拜。孟浪在尷尬之中,起初還想裝模作樣地發發威風,挽回一點麵子,但通過一場鬥智鬥勇的較量,這位堂堂當朝顯臣不得不拜倒在石榴裙下。
孟浪問:我傳喚了你三日,怎麽抗拒不來?可知罪嗎?
蘇小小答:若說居官大法,賤妾如何敢違抗相公?不過因行春遣興中來遲去晚,賤妾身處煙花,不能自主,在所難免。對這些風花雪月之罪,賤妾雖萬死也不能盡償,還望開恩垂諒。
孟浪又問:但你今天來是求生,還是求死?
蘇小小答: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暞,任憑相公裁決,賤妾安能自定?
孟浪自知理屈詞窮,無奈地笑著說:風流聰慧,果然名不虛傳!但這種口舌之辯才,卻非實學。你若再能賦一首詩,我不但不加罪,還要優禮。當即指梅為題,要蘇小小當場賦詩。蘇小小不假思索,信口長吟:
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若更分紅白,還須青眼看。
憑著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大智大勇的膽識,蘇小小完全占了上風,孟浪也就順勢下坡:芳卿果然是女中才子,本官失敬了!以敗軍之將的姿態認了輸。
記得在中學語文中,讀過一篇《晏子使楚》的故事,那是戰國時期發生在楚王與齊國使者晏嬰之間的一場舌戰。開始時楚王也是盛氣淩人、不可一世,但是經過晏嬰一席充滿膽略和智慧的辯論,楚王甚至不得不當場認輸。蘇小小和孟浪之間的對話,其勇、其智,其情景和氣氛,大有昔日晏子使楚的味道。可惜的是這樣的傑出女子,卻被時代拋棄在人們所不齒的角落裏。
這次智鬥,使蘇小小不僅以美貌聞名遐邇,而且又以應變之才遠近傳聞,她已成了一朵人們敬重和愛慕的錢塘之花。但是,經過數年逢場作戲的蘇小小,不僅對炎涼世態和淺薄人情感受甚深,而且深惡痛絕,從而暗下了急流勇退的決心:何不乘現在車馬未稀,早日尋個桃源歸去,切不可等到被拋棄而流落街頭的那一天。
不僅有大智大勇之舉,而且有大徹大悟之心,這正是蘇小小的高明。主意既定,這位名噪一時的城花銷聲匿跡了,實際上其時的她才不過十八九歲,正是青春芳香的黃金時代。
四
使蘇小小流芳千古的是她在西湖之畔邂逅的一位窮困書生,蘇小小以自己的愛心幫助了他。但是她沒有料到,最終也並不知道,是這位書生給了她最深情的報答。
蘇小小在一次遊山玩水時,來到石屋山中,煙霞岩畔。正當興致勃勃地玩賞之時,看到一位落寞書生,站在對麵破寺前,見了她欲前又止,十分尷尬。蘇小小已看出他羞於貧寒,於是主動上前做了自我介紹,隨後與他推心置腹,互談人生,熱情鼓勵他努力仕進,求取功名,並當即表示資助百金,幫助他上京赴試。窮書生感激涕零,在荒山破宇中能遇見無人不知的蘇小小,攀談上兩語三言,對他來說已是心滿意足,怎麽能企求蘇小小的鼓勵和資助?更使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蘇小小又誠懇地邀請他到家門一敘,這使他如夢般地墜入五裏霧中。
慧眼識英雄的蘇小小,帶著窮書生來到家中,卻把久候在門口的眾多貴客與富家子弟冷落在外。窮書生作為首席貴賓,單獨與蘇小小在其臥室鏡閣對飲和促膝談心,蘇小小在席後取出兩封白銀,送給書生說,這點銀兩權作你的盤纏,我靜聽你高中的好消息,並親自送他至門口。這位窮書生名叫鮑仁,臨別之際,對恩人蘇小小深深一揖,千言萬語也表達不了內心的感激之情:恩人之情深於潭水,不是我用言語能夠表達的,惟有銘記心懷!說完,鮑仁依依作別。鮑仁一走,亦再無音訊,不過蘇小小也未把贈金之事放在心上,連賈姨都不知此事。
過了些日子,蘇小小在一次賞荷時受了暑熱,回家後又著了風寒,竟一病不起,延醫無效,病體沉重,凶多吉少。賈姨看到如花似玉的蘇小小病勢不妙,十分難受和著急,不禁老淚縱橫。倒是蘇小小毫無戀世之意,認為上天在青春年華時來奪去自己的生命,正是對自己的周全,反而安慰賈姨,應當為甥女歡喜,不當為甥女悲傷。
一位19歲的年輕女子,在即將降臨的死神麵前,不僅麵無懼色,反而顯示了平靜、安詳、豁達的心態,當然不是賈姨所能理解的。賈姨見蘇小小病勢日沉一日,眼看已不行了,就懷著極度悲傷的心情詢問她有何遺囑。蘇小小聽了,以微弱的聲音說:與我交往的人不過是浮雲,對我有情的人也隻是流水。人生隨有隨無,忽生忽滅,有什麽放不下的呢!隻是我生於西泠,死於西泠,希望能夠埋骨於西泠,不負我蘇小小的山水之癖。言訖,安靜地閉上了眼睛。白頭送黑發,賈姨傷心地痛哭了一場,然後將蘇小小遺體收殮,暫停放在中堂。她見蘇小小積餘甚豐,想在後事上辦得好看點,但又怕過於張揚會惹來是非,為此進退兩難,猶豫不決。
正在為難之時,從遠處來了幾匹白馬,直奔蘇家。幾個青衣差人下馬通知賈姨:滑州刺史鮑相公即刻到達,專程麵拜蘇姑娘。賈姨一聽,悲慟失聲,告知蘇姑娘不幸早逝,停柩在堂。差人走後不久,一位白衣白冠的官員棄轎走馬,急急來到西泠橋畔,又下馬步行到門前,一路啜泣不止。待進門到柩前,捶胸頓足,撫棺大哭,邊痛哭邊訴說往事,賈姨問後才知道,來者竟是蘇小小當年贈金之人鮑仁。
鮑仁果然不負她的厚望,而今已貴為滑州刺史,特來拜謝恩人。鮑仁為晚到一步,為未能見到蘇小小和報答厚恩而追悔莫及,悲痛不已。賈姨看到來者是一片誠意,就告訴他報答仍不為晚,因為蘇小小葬於何處尚無著落。如能按蘇小小生前遺願,為之擇西泠三尺土埋骨葬玉,使她繁華於始,又繁華於終,這豈非最好的報答?
賈姨如此一點,使鮑仁恍然大悟,轉悲為喜。於是這位刺史親自指揮擇地造墓,並以自己的名義發帖,邀請合郡鄉紳士大夫,為蘇小小開喪出殯。鮑刺史一帶頭,誰敢不從?隆重的祭禮,盛大的葬儀,使蘇小小在其生命之終,安享了空前的榮耀和風光。身著白衣白冠的鮑刺史親自扶蘇小小靈柩,送到西泠墓地安葬,墓前立了一塊錢塘蘇小小之墓的石碑。鮑仁還置下祭田,作為賈姨資費。臨行時哭奠一番,傷心但卻無憾地又一次與蘇小小依依作別。
有感於這一段動人的佳話,後人又在蘇小小墓上建造了一座慕才亭,從此蘇小小和她的油壁香車就久久地留存於西泠橋畔了。
五
如果說西施在浣溪留下了千古美談,那麽蘇小小則在西湖譜寫了最初的佳話。盡管西施和蘇小小有著迥異的遭際和命運,但是兩位佳麗閃光的共性,使她們都贏得了後人的世代景仰。
兩者的最大共性莫過於她們的品格、誌向和追求,雖然一個做了王妃,一個成為名妓,但物化的形式並不能掩蓋精神的本質,這種本質的集中表現是做一個什麽樣的人——正直的品格,自由的誌向,普通的追求,是否可以歸納為她們共同的精神本質呢?當然,西施被尊以巾幗,而蘇小小卻僅僅是麗人,前者胸懷之博大、理想之崇高,則又是以自我為核心、以一己為世界的蘇小小所莫及的。
十分有趣的是,越、杭兩位前朝美人,分別受到唐朝前後兩位大詩人的分外青睞和不斷歌吟。李白四遊越中,在尋訪西施遺蹤的同時,寫下了多首讚揚西施絕色秀姿和愛國精神的詩篇。晚輩白居易則無須學李白自掏腰包遊曆江南,他任職於杭州期間,觀山賞水,與杭州結下了深厚感情。在他寫下的大量詩詞中,不乏與蘇小小有關的字句:夢兒亭古傳名謝,教妓樓新道姓蘇。(《餘杭形勝》)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杭州春望》)靜逢竺寺猿偷桔,閑著蘇家女采蓮。(《送姚杭州赴任,因思舊遊二首》之二)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楊柳枝詞八首》之五)蘇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前別有情。(《楊柳枝詞八首》之六)
說來蹊蹺,據說越女西施曾以鬼魂之影振瓊璫,扶石筍,出現於家鄉諸暨苧蘿山下,與欽仰她的唐朝進士王軒歡會對詩,在文壇上留下了一個不解之謎。而唐朝的鬼才李賀,竟也聲稱自己看到了若隱若現、有影無形的蘇小小幽靈,她正懷著悵惘孤寂的心情,在冥路茫然地遊蕩。亭亭傘蓋,芊芊茵褥,飄飄衣袂,叮叮環珮,蘇小小穿著得整整齊齊,準備得停停當當,依然等待著去西陵鬆柏下與情人幽會,她不甘心也不相信有情人不能成眷屬。誠然,李賀是借蘇小小之魂在為自己生不逢時、懷才不遇而鳴不平,然而也真切地道出了對蘇小小當年無物結同心的無比同情: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鬆如蓋,風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蘇小小墓》)
人鬼相戀的故事延續到宋朝,宋人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後集雲:《雲齋廣錄》載司馬槱官於錢塘,夢蘇小小歌《蝶戀花》詞一闋,其詞頗佳。這首《蝶戀花》(又名《黃金縷》)是曾知杭州並卒於任上的司馬槱作的一首記夢詞,內容是詞人在夢中遇見一位家住錢塘的歌妓為他唱歌,他意有所戀,夢醒後寫了這首詞,詞曰: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望斷行雲無覓處,夢回明月生南浦。
對這首詞的來由,北宋文學家張耒記述了一個故事:司馬槱中舉後任關中第一幕官時,行旅至家。一日白天睡眠時,迷迷糊糊地看見一個身著古代衣服的美女,進入帳幔中打著板子唱道:妾本錢塘……黃昏雨。唱完後就走了。司馬槱為她續寫了下片,遂成一曲:斜插……生春浦。後來司馬槱改任杭州幕官,誰知他的官舍下麵就是蘇小小墓,而司馬槱竟在任上去世。宋人何薳在《春渚紀聞》也記敘了大同小異的傳說,兩個人都仿佛目睹此事,說唱歌的美女就是蘇小小的鬼魂。
蘇小小死而複生,從未死去,她一直活在人們的心裏。的確,人們喜愛蘇小小,在欽佩蘇小小獨立性格和不屈精神的同時,對她作為始終未曾擺脫被侮辱和被侵犯地位的弱女子,又寄予了深深的憐憫和同情。蘇小小的幸運,在於她對生活的堅定而正確的選擇;國色天姿,花容月貌,蘇小小有如此的天生麗質,卻不願做能輕而易舉地獲得錦衣玉食生活的姬妾,而是把她的姣美交給了風月世界。
正是由於這種選擇,又加上聰明機智的駕馭,使蘇小小的生命得以安全通過人生的航道,最終又平安降落在終點。她的人生裏程之短促,也從客觀上保護了她的一生平安。在她之後的錢塘才女朱淑貞和嫁到杭州的廣陵才女馮小青,都遵循了一條先人早就鋪設的正統道路,分別做了醜男之妻和妒婦家之妾,年輕輕地就都含恨而死。相比之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離開人間的蘇小小,雖然不能說含笑而去,但至少是無憾而走,而且以她的慧眼和愛心,換得了死後的名聲和榮光。
蘇小小在西湖後人中的名聲之大,身份之榮,連南宋在杭州麵南稱孤的九個皇帝也不能望其項背。據說自從出了蘇小小,杭州城的才子佳人都自稱蘇姓,連湖堤上的楊柳居然也一概姓蘇。盡管這是文人們的誇張手法,但不斷地誇張,就不免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墓頭堤上柳株株,才子佳人總姓蘇。斜倚石闌臨水照,桃花也自愛西湖。
(明·紀青《西湖竹枝詞》)
湧金門外是西湖,堤上垂楊盡姓蘇。作得吳歌阿誰唱,小卿墳上露蘭枯。
(元·宋本《西湖竹枝詞》)
不僅其人,就連蘇小小走過的路、賞過的景,也成了彌足珍貴的西湖勝境。在元代的錢塘十景及其後乾隆所改的錢塘八景中,均留下了印記著油壁車痕和青驄馬跡的九裏雲鬆,從而又使得文人們的觸景生情: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煙靄中。春來愁殺儂。郎意濃,妾意濃。油壁車輕郎馬驄,相逢九裏鬆。
(宋·康與之《長相思·遊西湖》)
虯龍千尺翠煙凝,九裏濤聲浪幾層。油壁青驄堤上過,同心猶記結西陵。
(明·徐大通《西湖十景竹枝詞》)
現代西方有一部經典名片《魂斷藍橋》,深情地敘述了一位英國妓女的愛和恨,留下了一首家喻戶曉的金曲《友誼地久天長》。而古代中國為一位可愛的妓女留下的不是一首百年老歌,而是百篇曆代吟誦。騷人墨客在蘇小小墓前吟唱的篇篇詩文,使蘇小小成了西子湖畔一曲唱不完的歌。這些詩歌的主題,多是圍繞著她的美和她對美的追求、安排和製用,這是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億萬中國婦女沒有解決的課題。蘇小小采用了人們甚至不屑一聞的最消極的辦法,進行了探索和實踐,盡管不可能也不值得提倡,但她畢竟成功了,完成了她自己設定的使命。
明山陰詩人徐渭《蘇小小墓》一詩,也許可以代表曆代文人,表達了對蘇小小的惋歎和懷念:
一抔蘇小是耶非,繡口花腮爛舞衣。自古佳人難再得,從今比翼罷雙飛。薤邊露眼啼痕淺,鬆下同心結帶稀。恨不顛狂如大阮,欠將一曲慟兵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