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唐代詩聖杜甫的名句,不時喚起我對西湖皎皎月華的思戀,對杭州幽幽夜色的記憶。
杭州並非我的故鄉,然而把它說成我的第二故鄉並不為過,因為我在這裏度過了人生最美好也是最難忘的一段歲月,在浙江大學留下了五年的青春年華。我又是從這裏出發,興奮地哼著流行一時的時代的列車隆隆地響,青春的熱情充滿車廂的歡快曲調,與一批同學相約北上首都北京,心懷對未來的憧憬踏上了人生之旅。
三十餘年春華秋實,在京城受惠甚多,但也許自幼沾染了山野村民的不良舊習和小城俗夫的頑固劣性,所以始終不能貼近這座尊貴、氣派的皇城。以紫禁城為核心的北京,本身就是一個放大的紫禁城,彌漫於宮闕中的濃重官宦氣,給人一種肅然起敬但又敬而遠之的沉重感和疏離感。而以西湖為主體的杭州,則縈繞著別一種氛圍,悠悠地蕩漾於湖麵上的是難得糊塗和超脫的人情味。生活在這裏的人,是否多了幾分輕鬆感和瀟灑感呢?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抬舉不起的小民心態形成的心理障礙,使我至今還常常津津有味地回味月是西湖明的清晰記憶和深切感受。
如果說月是故鄉明隻不過是主觀感覺的幻化,那麽月是西湖明卻是客觀實像的記錄。月湖是西湖最具特色、最具魅力的所在之一,明人汪珂月在其《西子湖拾翠餘談》中點評: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杭州鮮有素裹銀妝的機會,但湖光月色卻是司空見慣。大概是因為物以稀為貴,有緣一睹,便覺大飽眼福,於是汪某人得出了月湖不如雪湖的結論。
在走南闖北的這許多年中,我在尋勝錦繡中華、領略世界風光的同時,少不了在心中暗暗與西湖對比。比來比去,感到西湖雪景也許隻能在少雪的南國猴子稱大王,卻難與山中有老虎的一些北方景點較量,惟有西湖月色,則可以誇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海口。
西湖月色的知名度之高、之久,絕非始於今日,早在宋代就留下記述:蓋湖際秋而益澄,月至秋而愈潔,合水月以觀,而全湖精神始出也。(宋·祝穆《方輿勝覽·序》)源於南宋畫題而傳誦於今的西湖十景中,月景就占其二,即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而在元代文人擬的錢塘十景中,又有西湖月夜之景。可見,月是西湖明蘊涵著虛實交織的雙重內容,已並非僅僅是吳越遊子一種思親懷鄉的感情表露了。
西湖月,錢塘夜,為曆代文人墨客準備和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和深遠的靈感淵藪,西湖月夜孕育了不勝其數的精品、傑作。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在這吟唱西湖的文人大軍中,西湖清楚而深刻地記下了兩個不朽的名字:白居易和蘇軾。這兩位唐宋大文學家,在西湖留下了浚湖築堤的政績,也留下了千秋不泯的詩句。
與杭州感情甚篤的白居易,在離任杭州刺史十餘年後,在67歲時還深情地寫下了三首《憶江南》的記事名篇,其中第二首是: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美哉杭州,景點千百,而年逾花甲的白居易卻從中選取了月和潮作為他心中的憶戀之景。月是杭州和西湖的象征,潮則暗示了他對人生生涯和生命的感喟。
對西湖情有獨鍾的蘇軾,在杭州先後為官五年,尋山問水,寫下了不少妙文佳詩。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位杭州長官竟興趣盎然地深夜泛舟西湖,追蹤月色,對西湖夜月可謂愛到了家,也癡到了頭。事後,他憑真實體會寫了《夜泛西湖五絕》,從初月吐豔如半璧的明麗景色,到月落之後迷離神秘的氣氛,伴隨明月熬了一個通宵。曆代寫西湖月色的詩文很多,佳品也不少,而寫月落後暝色中的湖景,可能隻有蘇軾留下的絕句,堪稱中國古詩之絕:
湖光亦鬼亦非仙,風恬浪靜光滿川。須臾兩兩入寺去,就視不見空茫然。
每當明月之夜,但見西湖湖平如鏡,桃柳倒浸,水月交輝,長天一色。曆來多少文人夜泛西湖,觀水賞月,在湖光波影上,譜寫了一層又一層吟月詩篇。清人周起渭的一曲小詩《西湖夜泛》,更給人以夢遊月宮之感:
天邊明月光難並,人世西湖景不同。若把西湖比明月,湖心亭是廣寒宮。
有趣的是,現代詩人艾青也迷上了西湖月色,可是以此為題的詩文實在太多了,這使他苦思而未能獨辟蹊徑,於是筆鋒一轉,索性給西湖來了個盤古開天地:
月宮裏的明鏡不幸失落人間一個完整的圓形被分成了三片人們用金邊鑲裹裂縫以漆泥膠成敷上翡翠、塗上赤金恢複它的原形晴天,白雲拂抹使之明潔照見上空的顏色
在清澈的水底
桃花如人麵
是彩色繽紛的記憶
(艾青《西湖》)
艾青信口開河,說不定還真的揭開了西湖的身世之謎。如果是這樣,那麽杭州就可以稱為月城了,就像人們把重慶稱做山城、武漢稱做江城、蘇州和紹興稱做水城和水鄉一樣。
二
艾青的詩,使我想起一則可謂異曲同工的民間傳說。相傳遠古時代,住在銀河兩邊的玉龍和金鳳,一起飛到一個仙島,嘴啄爪磨,夜以繼日,將一塊晶瑩澄澈的玉石,琢磨成一顆閃閃發光的明珠。明珠的祥光所及之處,頓時山清水秀;瑞氣所到之地,立即人壽年豐。消息不脛而走,王母娘娘聞訊後,不禁垂涎三尺,遂下令天兵天將竊來明珠,深鎖仙宮。一天王母娘娘喜慶華誕,歡宴群仙,高興之餘取出了明珠。閃閃四射的光芒引來了四處覓珠的玉龍和金鳳,在與王母娘娘爭奪明珠的混亂中,明珠從天宮掉落大地,一泓清澈明亮的西湖倏然出現在錢塘故地。玉龍和金鳳緊追不舍,飛落人寰,變做了西湖邊上的玉龍(玉皇)和鳳凰兩座麗山,日夜守護著西湖這顆人間明珠。
其實無需艾青詩文的遙遙追述,也無需杭州父老的娓娓述說,西湖憑借自身千姿百態的嬌容美色,早就傾倒了曆代名士,也羞煞了天下湖景。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天下西湖三十六,杭州西湖最明秀,諸如此類的民諺俗語誠然可信,但似乎缺乏一種情感色彩,有點類似於誇大其詞的口號;倒是古人和洋人們的讚語,實實在在地道出了對西湖的鍾愛和留戀之情,聽來令人信服、感動。
談到古人,又不得不首推白居易和蘇軾,在這兩位大家羊毫筆下流淌的讚詞,千百年來給西湖增添了多少秀色已難以計算。白居易的詠湖詩最豐,不止一次地吐露他與西湖的終生之戀。在一首《春題湖上》的詩中,他深情地吟唱: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鬆排山麵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其後的蘇軾甚至把自然界的西湖喻為越中美女西施,以一曲短短二十八字的名作《飲湖上,初晴後雨二首》(其二),叫響了一個從此流傳於世的美麗名字——西子湖: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對於另外兩位分別來自西洋和東洋的外國人來說,來到西湖使他們疑入仙境,大開眼界。意大利著名旅行家馬可·波羅於元世祖至元十二年(1275年)來到杭州,他覺得已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來記述杭州之美,惟有驚呼這是世界上最美麗華貴的城市。明正德年間(1506~1521年),一位日本使者在遊覽西湖後,寫下了自己的感受:
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今日打從湖上過,畫家還欠費工夫。
杭州四季,風光各異;西湖十景,目不暇接。無怪乎自隋唐開發西湖以來,多少曆史舞台上的過客,不管是帝王將相、文人墨客,還是英雄美人、高僧大師,都從四麵八方趕到西湖來覽勝尋夢,哪怕是贏得一日之遊,也算還了夙願;有本事和辦法的,則是千方百計在西湖爭一席立足之地,終老於斯。
千百年來,歌山頌水,吟風弄月,把西湖的秀逸風姿唱得名揚四海的,主要還是曆代文人。不難理解,在沒有什麽傳媒手段可資利用的古代社會,宣傳工作還不是靠詩畫的傳抄和傳閱?大量與西湖山水風月相輝映的曆代詩畫,成了繼硬件開發以後對西湖的軟件開發,大大提高了西湖的知名度。
在這些功臣中,不能不提到知名度比蘇軾略低的同朝代詞人柳永。這位慣吐纖豔之詞的婉約派詞人,乍到杭州,置身於這座悠久、秀麗、繁華的東南名都,精神陡振,詩潮頓湧,當即以其罕有的大開大闔、直起直落的筆法,寫下了一首豪放博大的《望海潮》,竟成為杭州讚歌中的千古金曲: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據說柳永去杭州時,他的老朋友孫何正任官杭州,府第森嚴,想進門卻被勢利的門官用打狗棒擋住了,欲見不能。聰明的詞人遂作此詞請名妓楚楚在孫何的中秋晚宴上高歌,孫何因此方知友人在杭,立即請來柳永赴宴。
《望海潮》問世後廣為流傳,一直傳到北方金國。金主完顏亮聞歌,欣然有慕於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暞,遂起投鞭渡江之誌。完顏亮還設法弄來了一幅西湖山水全景圖,在圖上添上了自己立馬於吳山之巔的畫像,題詩曰:
萬裏車書盍會同?江南豈無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但這位金國君主在大舉伐宋失利後被殺,其朝思暮想的西湖之王美夢終成泡影。不過《望海潮》歆動人心的藝術感染力,卻是餘音不絕於耳,伴隨著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永遠縈回在西湖的明山麗水中。
杭州之美,美在雲峰獨秀,煙水無窮;天城四季皆成詩,西湖十景都是畫。唐、宋以來,以白居易、蘇軾為代表的名家高手,在西湖留下了不少盛讚湖山的傳世之作,使後來人多自愧弗如。然而一旦進入西湖,徜徉於湖光山色之間,陶然於良辰美景之中,又激起許多人躍躍欲試的念頭,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回蕩於心扉深處的喝彩聲。是啊,如此人間天堂,誰都想在此直抒心聲;縱然無緣長駐,也希望自己能有一星半點的絕妙好詞,僥幸地留芳西湖。
於是,密密匝匝地遍布於西湖水中、岸邊、堤上和山巔的亭、台、樓、榭,無不沉積了密密層層的楹聯、對子、書法、詩文。經過流光的無情衝擊,優勝劣汰,新陳代謝,最終留下了一朵朵不褪色的燦爛小花,裝點湖山,別有一番韻味:
台榭漫芳塘,柳浪蓮房,曲曲層層皆入畫;煙霞籠別墅,鶯歌蛙鼓,晴晴雨雨總宜人。
四壁荷花,香風入座;三澗水榭,明月滿樓。
玉鏡靜無塵,照葛嶺蘇堤,萬頃波澄天倒影;水壺清濯魄,對六橋三竺,九霄秋淨月當頭。
沁雪貯寒泉,一片清虛,照徹大千世界;開山成寶相,十分圓滿,想見丈六金身。
這些對聯是從不同的角度看西湖四季,權且稱為對西湖的時空觀;由此引發出另一類內容的對聯,可稱為對西湖的文史觀了:
佛亦愛臨安,法象自此朝留住;山皆學靈鷲,洛珈從南海飛來。
四季笙歌,尚有窮民悲夜月;六橋花柳,渾石隙地種桑麻。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
史筆秉丹書,真耶,偽耶,莫問那十二金牌,七百年誌士仁人,更何等悲歌泣血;
墓門萋碧草,是也,非也,看跪此一雙頑鐵,億萬世奸臣賊婦,受幾多惡報陽誅。
對西湖的讚美之詞,已如同汛季的湖水那樣溢出堤岸。老祖宗們吟得太多,寫得太美了,我等無名之輩,即使久居西湖,又能再口吐什麽樣的蓮花呢?
三
論資排輩,在三吳都會中,杭州當然是小字號。當杭州剛長成二八佳麗時,它的左鄰右舍——東邊的紹興和北邊的蘇州,卻已是白發長髯的老人了。在杭州呱呱墜地之前,兩位老者曾一再爭鬥、廝殺,杭州故地一會兒屬吳,一會兒屬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待吳、越兩家打得精疲力竭、兩敗俱傷,南方的楚人就乘虛而入,毫不留情地將兩個國家一網打盡,收進了它的版圖。後來,秦始皇統一中國,設立會稽郡,郡屬二十多個縣中有一個新生兒叫錢唐縣,錢唐就是杭州的乳名。錢唐縣開始了杭州的生命,及至唐代,因避國號諱,才改唐為塘。
六朝以上人,不聞西湖好。直到南朝蕭梁王朝和陳代,錢唐才總算從縣升格為郡治。初出茅廬的錢唐郡,逐漸有意無意地向鄰近二老提出了三分江南的企求,而且一步步地獲得了成功。錢唐的升格,還應歸功於隋文帝正式為它定下了杭州這一曆史性的名字,文帝之子煬帝又將大運河開鑿到它的門口,促成了它的經濟和文化迅速發展。杭州異軍突起,今非昔比,毗鄰的兩位長輩也不得不對它另眼看待了。
杭州首次躋身於都城的行列,真正做到與吳、越兩座古城平起平坐,靠了一位販私鹽出身、後來當了吳越國王的錢鏐。吳越國是亂世時期五代十國中的一個小國,小是小,但畢竟是一個曆經三代五帝、具有七十二年曆史的國家。錢鏐定杭州為吳越國的首府,又名西府或西都,而且下工夫建設城市,使杭州得到長足的發展。然而,即使如此,杭州也仍不足以在吳、越兩座曆史名城麵前稱孤道寡,須知上溯一千五六百年,吳、越已分別是春秋兩個小國的都城了,更何況錢鏐還把越州定為東府或東都,越州的政治級別和待遇並不比杭州低多少。
直到宋高宗趙構逃奔江南,杭州才確立了持續一百五十年之久的南宋首都地位,並從此鶴立雞群,傲視江南,一躍成為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南宋皇帝向慕西湖之名,如今國雖遭受劫難,人卻因禍得福,有機會搬到西湖邊上長住了,不用說有多麽愜心適意。於是君臣們不惜工本,大興土木,營造西湖,把本來還算樸實無華的西湖塗脂抹粉、重彩豔妝,大大改造了一番,使昔日蘇軾眼中的浣紗女西施,一眨眼變成了南宋君臣垂仰的蘇小小了。此時一色樓台三十裏,不知何處是孤山的西湖畫麵,簡直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的美景再現。
此舉對南宋來說,是利是弊?對杭州來說,是功是過?悠悠千年曆史應該已有定論,但流逝的往事,無論是非曲直,都已追悔莫及。時人林升曾寫了一首著名的諷諫詩《題臨安邸》: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有一位四川人文及翁登第後,與同年進士一起遊覽西湖。有人問他:西蜀有此景否?這使他觸景生情,深感痛心,以憂憤的心情寫下一曲《賀新郎遊西湖有感》,詞雲:
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陽花石盡,煙渺《黍離》之地,更不複、新亭墮淚。簇樂紅妝搖畫舫,問中流擊楫誰人是?千古恨,幾時洗?
餘生自負澄清誌。更有誰、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國事如今誰倚仗?衣帶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簇樂紅妝搖畫舫,問中流擊楫誰人是?麵對愛國詩人憤激的指責,旖旎的西湖水報以俏皮地一漾,嫵媚地一笑。在南宋滅亡的過程中,西湖不經意地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西湖卻是無辜的。如果前朝疏浚西湖的功臣們獲悉南宋君臣貪戀湖景,竟然斷送大好河山,縱使在地下也是何等的傷心啊。
在開發西湖的功臣中,後人最熟知的是白居易和蘇軾,其原因在於他們的文名遠勝於官名。標誌他們功績的白、蘇二堤,幾乎成了與西湖同命運、共呼吸的不朽傑作。但是早於白、蘇之前,有一位當朝命官已為西湖的整治做了準備工作,他就是與白居易同朝代但早於他半個世紀的杭州刺史李泌。李泌引西湖(錢塘湖)之水建六井,然後民足於水,井邑日富,此人應稱第一功臣。白居易之後的吳越王錢鏐及南宋以降的曆任知府,特別是明弘治年間杭州知府楊孟瑛,對西湖的整治更是不遺餘力。最後一次對西湖的大規模疏浚是清雍正年間(1723~1735年)杭州知府李衛主持的,李衛當然是又一功臣。
對這樣的佳地美景,清朝兩位風流皇帝當然不會熟視無睹。爺爺康熙曾五臨杭州,孫子乾隆則六遊西湖。兩位皇帝都十分著意標榜和渲染自己的文治武功,既到西湖,當然不虛此行,於是附庸風雅,吟詩題字,在沿湖景點留下了不少墨跡。所幸的是兩人都頗通文墨,而且還有一筆好書法,倒在無意插柳中,對西湖景色起了錦上添花的妙用。
據載,當康熙來到山林秀色,香雲繞地的靈隱寺時,寺僧乞書題額,於是他借杜工部(杜甫)詩句雲林得爾曹之詞,題下了雲林禪寺的匾額。後來乾隆到此,看到祖父題匾,就心血來潮,寫下一首《駐蹕詩》。其詩對爺爺的匾額畫龍點睛,道破出處,成了祖孫二帝在此留下的一段小小佳話:
靈隱易雲林,奎章歲月新。名從工部借,詩意考功吟。
說起杭州名勝古跡,不能不提一提晚清以來杭州兩位名人留下的寶貴遺產:其一是由一代巨賈、紅頂商人胡雪岩創辦的胡慶餘堂雪記國藥號,它與北京的同仁堂平分秋色,同享盛名。其二是以金石書畫家吳昌碩為首任社長的西泠印社,坐落在西湖之畔、孤山之巔,成立百年來,已成為中外金石書畫名流聚會和交流的藝術沙龍,也成為古今文化藝術精品的展廳。
四
美哉杭州,麗哉西湖!如此秀山麗水,卻讓一群窩囊無能的趙家子孫醉生夢死地度過了一百五十年。在一百五十年的漫長統治中,那種畏畏葸葸、消磨誌氣的南宋遺風,在無形中融進了清清的西湖水,再也衝洗不淨了,從此感染和影響了杭州後人。
出身於杭州富陽的現代文學家鬱達夫,在談起家鄉杭州人時,不免帶著一絲遺憾,兩聲歎息:
在吳、越爭霸之後,經楚威王、秦始皇、漢高祖的撻伐,杭州人就永遠處入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隸屬在北方人的胯下。三國紛爭,孫家父子崛起,國號曰吳,杭州人總算又吐了一口氣,這一口氣,隱忍過隋唐兩世,至錢武肅王而吐盡;不久南宋遷都,固有的杭州人的性格,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於現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決定了。
杭州人、紹興人和蘇州人,三座江南名鎮的居民形體相似,但性格迥異。越都紹興向稱報仇雪恥之鄉,老祖宗越王勾踐培養了一代代熱血誌士,連眾多文人也不似別處那樣逆來順受、委曲求全,因此小城中時不時發出高亢的時代強音。吳都蘇州也許受吳王夫差的牽連,亡國之後就委屈而泄氣地躲在一邊,再也振不起當年雄風,讓它的市民悠閑地聽聽吳儂軟語的彈唱,自在地在典雅的園林中品茗、散心;但是四百餘年前突發的織工暴動,之後又是東林黨人奮起抗爭、五義士血灑姑蘇,卻又猝不及防地向世人顯出了吳人的英雄本色。相形之下,做過大朝之都的杭州卻不免汗顏,悠悠千載,堂堂大都,當屬人文薈萃之地,但卻令人感到鮮有俠膽壯士,少聞慷慨悲歌。
是否是由於杭州的風太醉人、西湖的水太柔軟,使這裏難以孕育頂天立地的硬漢和烈女?說是杭州與風水無緣,乍聽也似有理,其實不然,看來原因還在於西湖中,沉澱了太厚太密的南宋遺風的淤泥,湖水中缺了一點時代的鈣質,少了一點剛烈的精神。不過毋庸置疑,杭州仍然為我們的民族出了力、立了功,以其特有的湖光山色,培養了一批史書有載的名人,其中不乏高僧、隱士、才女和名妓。
曆數杭州名人,以性別而論,雖有北宋的孤山隱士林逋和被尊為婉約派集大成者的詞人周邦彥,清代的戲曲家洪昇、詩人高鼎、袁枚和龔自珍,還有一位籍貫備受爭議的元末明初傑出小說家羅貫中等男人,但另一方麵卻有更多名媛才女,她們往往為情所困,因緣所纏,因時所迫,為勢所逼,為了擺脫或反抗現實,一個個年輕輕的就玉殞香消,成了封建製度的犧牲品,留下了一篇篇令人不忍卒讀的愛情悲劇故事。其實在偌大的中國,類似的愛情悲劇何處沒有?所不同的是,西湖姑娘才貌雙全,她們的不幸遭遇引起人們的分外同情和憐惜,而她們留下的許多如泣如訴、含悲吐怨的詩文,更是感人至深,催人淚下。
杭州人最喜愛和懷念的女子,是使幾輩英雄,拜倒石榴裙下的南齊名妓蘇小小。蘇小小是在19歲時的青春年華,怡然地閉上眼睛的。另一位薄命才女馮小青,也為西湖增添了一處淒涼境界,她在18歲那年,魂斷西湖的梅嶼。還有一位貨真價實的南宋才女朱淑真,雖已不為多數年輕人所熟知,卻是宋時文名僅居李清照之後的女詩人和詞人,可惜也是為婚姻所戕,抑鬱地終其一生。至於杭州婦孺皆知並津津樂道的那位白娘子,盡管誰也說不清她究竟是妖、是仙還是人,然而她那段曲折離奇的愛情故事,著實喚起了人們的關切和同情,並且在西湖山水中留下了不止一道優美的風景線。
西湖若西子,湖畔多佳麗,佳麗絕不隻是蘇小小、馮小青和朱淑真。及至北宋,蘇軾任職到杭州,在吳山寶成寺觀賞牡丹,有感於崔護尋春遇豔、題詩《題都城南莊》的故事,在壁上題了《賞牡丹》一詩,雲:
春風小院卻來時,壁間惟見使君詩。應問使君何處去,憑花說與春風知。年年歲歲何窮已,花似今年人老矣。去年崔護若重來,前度劉郎在千裏。
這位粗枝大葉的蘇老先生曾經張冠李戴,把他所遊黃岡赤壁誤認為三國赤壁大戰之地,洋洋灑灑地向滾滾長江水中潑灑了一曲《念奴嬌·大江東去》。這次他又來了個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將唐德宗貞元初年崔護在都城長安豔遇的地點挪到了杭州。杭州人將錯認錯,蘇軾的這首詩於明朝被刻於崖壁,就是曆經數百年猶存於今的感花岩。
同樣是名士畢至,但杭州終究沒有紹興那麽有造化,無緣成為古代人傑的中心。然而聰明的西湖兒女又從另一方麵做了積極的努力,力邀千古英烈落戶杭州,使西湖又有幸成為曆代鬼雄集居之地: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
棲霞嶺下嶽飛墓前的這副名聯,廣為世人傳誦。嶽飛這位千古英烈,民族魂的象征,終埋骨於西子湖畔,忠魂落籍杭州,實在是杭州的門庭之光,西湖的萬千之幸。
在兩旁石翁仲、石馬、石虎、石羊的夾道衛護中,森森古柏下的宋嶽鄂王墓顯得莊嚴、古樸;墓的一邊默默地陪伴和守護著嶽飛的是長子宋繼忠侯嶽雲墓。嶽飛的愛將牛皋在遭秦檜遣人毒死後,被後人葬於鄰近嶽飛墓的棲霞嶺上,墓碑鐫有宋輔文侯牛皋之墓。人們讓這兩位忠肝義膽、生死與共的抗金名將在九泉之下得以經常相逢和敘談。有感於此,明朝奇才徐渭曾題詩牛皋墓:
將軍氣節高千古,震世英風伴鄂王。嶺上雲霞增慷慨,洞中風雨起淒涼。淚渾野草生紅藥,骨瘞青山化鳳凰。老檜至今遺恨在,裹屍何必向疆場。
自嶽飛為首的三位英雄落戶杭州後,婀娜多姿的西湖頓時平添了幾分陽剛之氣,增加了自信心。盡管靠三個英靈還不足以抵製靡麗消沉的南宋遺風,但也使杭州在比鄰的紹興麵前時,多少露出了些許揚眉吐氣的神情。更重要的是,嶽飛的英魂不僅帶來了嶽雲和牛皋,而且引來了一代又一代的民族英雄。
土生土長的杭州驕子、明朝忠良於謙遇難,魂歸西子湖畔的三台山,成了投奔宋嶽鄂王麾下的第一位隔朝忠魂。杭州後人對宋、明兩位都曾官居少保的民族英雄先後蒞杭,感到無上榮光。清錢塘名士袁枚在《謁嶽王墓》中曾對此熱烈歡呼:
江山也要偉人扶,神化丹青即畫圖。賴有嶽於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
隨後,明末兵部尚書張煌言被清軍逮捕後,誓死不降,於45歲盛年慷慨就義。他生前十分留戀西湖山水,敬慕長臥湖畔的嶽飛和於謙,曾賦詩曰:
夢裏相逢西子湖,誰知夢醒卻模糊。高墳武穆連忠肅,參得新祠一座無?
一批愛國鄉紳遵照誌士遺願,將張煌言安葬於嶽飛墓與於謙墓之間的南屏山下。此後,人們將嶽飛、於謙、張煌言尊為湖上三傑。三傑在西湖的相聚,在天然的湖水中注入了烈酒,文化的湖堤上種下了勁鬆。自李泌、白居易、蘇東坡等曆代先賢開發西湖以來,就物態而言,西湖已經成為美人的形態;而從精神來說,西湖就顯得比較蒼白和單薄了。三傑先後到西湖報到後,使西湖得到了一次次內涵的開發,從而促使了心靈的充實。誠然,西湖可以有蘇小小、林和靖、葛仙人和濟公活佛的安身之地,而且正是由於有他們做伴,西子湖的湖山才變得更加明麗,但是惟有湖上三傑才堪稱西湖之魂。
有了湖上三傑,西湖山水日新月異,大有起色。但他們還不是西湖魂的全部,曆史還在不斷地對西湖精神的內容予以補充和深化,後來的忠魂還在一個個地踏著三傑的足跡走進西湖。辛亥革命勝利後,西湖又十分榮幸地接納了辛亥三英。秋瑾、徐錫麟、陶成章,辛亥革命中三位衝鋒陷陣、赴湯蹈火的主將,反清革命團體光複會的組織者和領導者,以他們的家鄉紹興為中心,醞釀和發動了震驚中華的反清革命鬥爭,先後英勇就義。臨刑前四月的一天,秋瑾在與至友徐自華憑吊嶽墳時,低吟了張煌言的詩句:
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嶽家祠。慚將赤手分三席,敢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
徐自華笑問秋瑾:是否希望死後也埋葬在西湖邊?秋瑾莊重地回答:如真能埋骨於此,可真是有福分了。不久秋瑾殉難,徐自華等好友幾經周折,終於在離嶽飛墓不遠的西泠橋畔,為這位鑒湖女俠找到了合適的安身之所。隨後秋瑾的生死戰友徐錫麟和陶成章也被移骨杭州,埋葬在青山環抱、竹木掩映的鳳凰嶺南天竺。三位英魂會師杭城,他們生前曾多次來此聚會商談反清救國大計,如今他們可以趁月白風清之夜,一起漫步湖堤,喜看人間燈火,縱論杭州巨變。不過三位均逾百歲的老英雄,現在應該懷著另一種淡泊閑適的心情了。
繼三英烈之後,又一位辛亥誌士的忠魂走進杭州,在前後長眠西湖之畔的九君子中,他是最後一個到西湖報到的。這位曾是英勇的革命虎將,後來又是負有盛名的國學大師,他就是章太炎,其生前十分敬慕張煌言,素有生不同辰,死當同穴的夙願,因此後人將其墓建於西子湖畔南屏山上張煌言的鄰側。章太炎是餘杭人,他是繼於謙之後誕生於杭州的又一驕子。西湖居然在中年之時,先後孕育和培養了兩個英勇剛強的男兒,實在是可喜可賀。
柔美綽約的西湖,雖然沒有挽留住開發和宣傳她的功臣白居易、蘇軾,但是在南宋以來的八百多年中,卻召喚來了九位驚天地、泣鬼神的民族英雄和愛國誌士。於是西湖成了一個英靈聚會的小小沙龍,使杭州從另一個角度為他們鳴奏起悲壯的讚歌。
西湖畢竟是西湖,當人們誤以為她隻是一個柔媚女子的時候,她卻毫不猶豫地著上戎裝,讓自作聰明的人看一看——她又是一個多麽堅貞的巾幗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