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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雙忠”

  ——南宋大臣李庭芝與薑才

  一

  過去總以為神州大地上隻有一座“雙忠祠”,而此祠就在揚州。後來才知道,“國士無雙雙國士,忠臣不二二忠臣”,在神州大地上的東南西北中都有“雙忠祠”,真乃海內四方有忠烈。

  北之“雙忠祠”在天津。這是清政府為表彰抗擊英法聯軍的守將史榮椿、龍汝元的功績,在塘沽於家堡所建的祭祠。清鹹豐九年(1859年)五月二十五日,20餘艘英法聯軍艦隊的軍艦進犯大沽口,炮擊清軍炮台,強行登陸。中國北炮台守軍在直隸提督史榮椿率領下予以猛烈還擊,激戰一晝夜,史榮椿在戰鬥中被敵軍炮火炸傷,仍指揮抗擊,大呼殺敵,直至壯烈犧牲。指揮守衛南炮台的大沽協副將龍汝元奮勇當先,也不幸中炮身亡。這次戰役以英國艦隊司令賀布受重傷,英法聯軍折損軍艦13艘、死傷400多人後狼狽出逃而告結束。

  南之“雙忠祠”在潮汕地區。規模宏大的“雙忠祠”位於東山,另建於棉城城區內的“雙忠祠”又名“雙忠行祠”,還有一座是揭陽喬林鄉“雙忠廟”,它們供奉的都是唐代名將張巡和許遠。兩位名將都是安史之亂時保衛睢陽城(今河南商丘)的英雄,也是韓愈《張中丞傳後敘》中的人物。張巡時任河南節度副使,許遠則為睢陽太守,本來與潮汕無關,但由於他們受到南宋末年勤王至潮陽、屯兵於東山的文天祥推崇,自然也就被認為是神。故凡是“雙忠祠”前,都有文天祥的立像。清朝愛國詩人丘逢甲曾留有《詠東山張、許二公廟》(二首),其一雲:

  夜半遠旌出嶺東,文山曾此拜雙忠。

  百年胡運氛何惡,一旅王師氣尚雄。

  滄海夢寒天水碧,沁園歌斷夕陽紅。

  荒郊馬塚尋遺碣,秋草蕭蕭白露中。

  中之“雙忠廟”坐落在河南睢陽。河南睢陽是張巡、許遠為平息安祿山叛軍而壯烈犧牲之地,因此這裏的“雙忠廟”並非“山寨版”,而是貨真價實、“原汁原味”的。

  西之“雙忠祠”在四川綿竹。其又稱為諸葛瞻父子墓祠,也名諸葛雙忠祠,為紀念諸葛一門“三世忠貞”而建。素有“忠臣孝子綱常地”之譽的綿竹,是諸葛亮長子諸葛瞻及諸葛瞻的長子諸葛尚斬使拒降、為國捐軀的地方。曆代文人景仰於此,多有題詠,清朝安嶽令洪成鼎題《乾隆壬辰秋月過綿竹吊諸葛都尉父子雙忠祠》曰:

  國破難將一戰收,致使疆場壯千秋。

  相門父子全忠孝,不愧先賢忠武侯。

  東之“雙忠祠”則坐落在揚州梅花嶺側,為悼念李庭芝、薑才二公的“雙忠祠”。

  雙忠祠在城東雙忠祠巷內,祭祀著南宋大臣李庭芝與薑才。南宋末年,兩淮製置使李庭芝和都統薑才抵抗元兵,拒絕招降,最後兵盡糧絕,壯烈犧牲,同葬梅花嶺。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修祠,賜額“雙忠祠”。鹹豐年間祠遭毀。同治十三年(1874年),李庭芝裔孫李新田移建於現址。“雙忠祠”石額與李庭芝紙本畫像仍存。

  (《自助旅遊手冊·揚州》中國旅遊出版社,1997年版)

  赴揚州的旅遊者大概都聽說過揚州廣儲門外的梅花嶺,也總將此地作為造訪目標之一,因為這裏灑落著“數點梅花亡國淚”,種植著“二分明月故臣心”——明末抗清民族英雄史可法殉難後,他生前的衣冠就葬於此。然而人們多不知道的是,在史公以身殉國的三百多年前,兩位宋末抗元英雄李庭芝、薑才也葬於此。兩代英雄,同聲同氣,走到了同一個地方,是冥冥中的有意安排,還是純屬曆史的巧合?

  李、薑之墓年久淹沒,祠也倒敗。清康熙年間曾重建“雙忠祠”,乾隆時又重修,到鹹豐年間被毀於太平天國戰爭。清同治十三年,“雙忠祠”從梅花嶺側遷於揚州東城黃家園,祠門西向,門額嵌有“雙忠祠”石額,正殿祀李庭芝、薑才二公神主;祠所在的巷也以“雙忠祠”作名。辛亥革命前後,李庭芝後裔曾在“雙忠祠”內開辦雙忠祠小學,朱自清幼時曾在此讀過書。

  早在1962年就被定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的“雙忠祠”,也未能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中幸免於難,李庭芝、薑才恰好一為牛鬼、一為蛇神,統統被含冤橫掃。“雙忠祠”原有大門、雕花石鼓均遭損壞,祠內列祖列宗畫像,除李庭芝像被悄悄帶走而幸存外,其餘都被化為灰燼。祖宗靈牌及名人題詞的匾額、楹聯都被一一劈成木柴,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李庭芝的靈牌,竟是李家二十二世裔孫當年13歲的李忠平親自持斧劈毀的。他清楚地記得,上麵“宋左丞相李庭芝之位”九個大字是同治皇帝禦筆,因為這座靈牌是貼了金的,當時還有人忙著刮金粉。

  好容易雨過天晴,“雙忠祠”在“文化大革命”後理應於原處或就近重建。但天有不測風雲,還沒有等到“雙忠祠”的規劃麵世,就遭遇20世紀90年代中期城市大建設的高潮,雙忠祠巷被拆除,舊祠原址(雙忠祠巷12~14號,即現今的百盛商業大廈東側)被商廈占用。根據規劃和當時的各方協議,在巷口一側街麵預留1200平方米的空地用於建祠,建祠費用由商廈承擔。但過了幾年,一棟公司大樓忽然巍然矗立在預留的空地上。感到“困惑不解與悲哀”的李忠平,曾以李庭芝後代的身份,向“上麵”寫信作了反映。

  從反映到反應是一個複雜而漫長的過程。複信需要字斟句酌,慎重下筆,人們對複信的等待也需要耐心、耐心、再耐心。

  以“雙忠祠”命名和聞名的雙忠祠巷,固然於不知不覺之中悄然消失,而延續了二百多年的“雙忠祠”,也如浩瀚史海中的一座小沙丘,竟在一夜之間不見蹤影。五年前(2006年),揚州迎來了李庭芝、薑才殉難七百三十周年,但在如此不尷不尬的情況下,揚州人拿什麽來祭奠和祈告“雙忠”?

  揚州人知道“雙忠”的大概已經不多了,難道還要將“雙忠”的英名從揚州年青一代的心靈中徹底驅趕走?

  二

  曆史對“雙忠”已經夠委屈了。宋末民族英雄李庭芝和薑才抗元保土、英勇不屈,光昭日月、氣壯山河,無論如何也應該在文史或方誌上為他們留下一席之地。但是,也許由於當年時勢的嚴峻、地域的局限,關於他們的資料卻甚少。除正史多少有點記載外,很難再找到相關的詩文、筆記之類。據說20世紀50年代曾在揚州上演過一部頌揚兩位英雄的揚劇《碧血揚州》,劇早已停演,不停演或許也難以招徠看戲的觀眾了。如今成年人為經商、賺錢或找一份穩定的職業而疲於奔命,青少年們談論和關注的則是足球、升學和出國,這種古戲似乎應該知趣地作古了。

  記得過去有一部令我輩長看不厭的蘇聯電影《列寧在1918》,列寧的一句名言頗使人振聾發聵:“以革命的名義想想過去,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現在看來,話好像說重了,不過依然在理,我們不能忘記曆史,更不能割斷曆史。昨天的輝煌當然是今天的驕傲,而過去的恥辱更應成為現在長鳴的警鍾。曾經出過兩位民族英雄“雙忠”和史可法的揚州,難道還不值得以過去感到幸運和自豪嗎?

  李庭芝、薑才堅守揚州、抗擊元軍的那一段曆史,是用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編織的,是用赤膽忠心、高風亮節譜寫的。

  在中國悠久的曆史上,南宋朝廷是一個抹不去的汙點。統治南宋的趙家子弟,仿佛被注入了軟骨病的遺傳因子,一代比一代昏庸無能;而在朝廷專權的佞臣奸相,又一個比一個驕奢淫逸。趙宋王朝在向北方的金軍稱臣稱侄、割地獻幣後,好死不如賴活著,苟安了一百多年,政治變得更加腐敗而不可收拾,國力也變得更加孱弱而不堪一擊。然而就在南宋危樓搖搖欲墜的時候,異軍突起的蒙古大軍,正如同狂飆般地長驅南下,所向披靡。

  深重的民族危機,嚴酷的戰爭災難,在滄海橫流、烏雲壓城的空前考驗前,李庭芝這位名將後裔所顯示的忠義精神與卓絕才幹,有如刀劍在磨礪中愈益鋒利。在防備與抵禦元軍進攻中,他表現得眼光遠大、思慮周密,充滿主動與活力。

  元朝至元十年(1273年)元軍攻陷襄樊後,中書右丞相伯顏率水陸大軍沿長江順流東下,勢如破竹。至元十一年(1274年),元世祖忽必烈命伯顏領兵20萬,水陸並進,大舉侵宋。次年二月,宋宰相賈似道向伯顏求和不成,被迫率各路官兵13萬迎敵。宋將孫虎臣統領步兵7萬為前軍,駐丁家洲(今安徽銅陵);夏貴領水軍戰艦屯駐魯港(今安徽蕪湖)。在元軍巨炮轟擊下,孫虎臣節節潰敗,夏貴棄軍而逃,賈似道孑身逃命,宋軍主力幾乎全部喪失。

  元軍乘勢攻擊,沿江州縣紛紛投降,唯有扼守揚州的李庭芝紋絲不動,堅持抗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三月,元軍兵不血刃,占領建康,隨即攻陷鎮江,控製了江東地區,建立起穩固的南進基地。與此同時,為防止兩淮宋軍南下救援,切斷臨安(今杭州)與兩淮的聯係,忽必烈令平章政事阿術率軍渡江,進圍揚州。阿術在揚州積極備戰的同時,派水師堵截江麵,控製長江天險,斷絕宋軍渡江南救臨安的通道,使南宋都城臨安完全失去了屏障。

  至元十二年(1275年)七月,忽必烈最後下定滅宋的決心。伯顏受命率領元軍直逼臨安,確定了“分諸軍為三道,會於臨安”的作戰部署,並親率中路、水陸兩軍出鎮江,向常州、平江(今蘇州)進軍。京口、寧國、隆興、江陰守將均棄城逃遁,但中路軍在進攻常州時受到頑強抵抗,常州守將姚岩率將士浴血奮戰,終因寡不敵眾,沒有外援而失敗。姚岩、王安節等陣亡,僧人萬安、莫謙之長老率僧兵赴援,五百名僧兵全部戰死。伯顏下令屠城,僅七人伏橋下得免。

  常州、平江失陷,揚州卻仍在江淮之間巍然屹立,李庭芝以淮東製置使鎮守於此,薑才率其部突圍前來救援,為揚州又添一支抗敵勁旅。元右丞相阿術率10萬大軍及騎兵疾馳而來,李庭芝、薑才率領的艱苦卓絕的揚州保衛戰從此開始。一邊是落日殘照下的孤城,一邊是洪水猛獸般的大軍,兵力對比又是如此眾寡懸殊,十分嚴峻的形勢預示著戰爭將是無比殘酷。

  阿術在揚州東南的瓜洲修造樓櫓、繕治戰具,又在揚州城外圍樹柵,修築堅固的堡壘長圍,截斷了宋軍增援部隊。李庭芝、薑才並沒有坐以待斃,而是主動出擊,或護接來糧或阻擊進攻之敵。在堅守城池的一年多時間內,城中糧食吃盡,餓殍載道,士兵以草根樹皮為食。然而守衛揚州的軍民同仇敵愾,宋軍將士誓死保城,一次薑才肩上中箭,拔出箭頭,仍揮刀繼續戰鬥。其間元軍先後五次遣使招降,均遭李庭芝以焚詔斬使予以堅決拒絕;後來,阿術又以元世祖忽必烈詔書兩次招降,李庭芝也不為所動,仍然毫不留情地焚詔斬使。

  在阿術的眼裏,南方的士大夫中大概也隻有鎮守揚州的李庭芝一人是個人物。棋逢對手,從圍攻揚州的那天起,盡管阿術軟硬兼施,卻未能按如意算盤征服對手,拿下城池,使他對李庭芝充滿推崇之意。李庭芝的威望之高、用兵之精、骨氣之硬,堪稱中國曆史上難得的名將。他以兵家必爭的要塞揚州為據點,不僅聯係藏匿於各地的宋軍殘部,而且發掘人才網羅麾下,積極策劃反元複宋的行動。據載他曾在淮南地方設置幕府搜羅人才,有“小朝廷”之稱,一代英才陸秀夫、薑才以及苗再成都是他發現的,足以說明李庭芝還是一個卓有遠識的戰略家。

  臨安陷落後的當年七月,流亡至福州的大臣擁趙罡為新皇帝(宋端宗),召李庭芝入閩,任少保左丞相。就是這一可笑的“召見”,斷送了李庭芝、薑才的性命及他們的抗元大業。當李庭芝、薑才奉詔率七千人突圍至泰州時,阿術領兵追蹤而來,並將泰州城圍得水泄不通。元兵將李庭芝的妻子和兒子押至城下招降,李庭芝麵對親人,心如刀割,卻仍大義凜然、堅貞不屈。其時薑才疽發於脅,無法出戰,泰州守將竟然開門迎降,而守衛揚州的朱煥也已叛降。李庭芝知道事已不可為,跳池自殺未遂,與臥病在床的薑才一起被阿術執至揚州。阿術再三勸降,但隻換來李庭芝、薑才的怒斥痛罵聲。二人最終在揚州英勇就義,“死之日,揚之民皆泣下”。

  盡管兩位英雄的殉難,在曆史上並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然而惟其無聲,卻更令人產生一種“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感覺。在後人寫下不多的頌讚和憑吊“雙忠”的詩文中,有一首抗元英雄文天祥幕賓謝翱的《後瓊花引》,以揚州人引以為傲的瓊花枯朽來比喻英雄遇難,泣訴自己內心的哀憤:

  揚州城門夜塞雪,揚州城中哭明月。

  墮枝濕雲故鬼話,西來陰風無健鶻。

  神娥愬空眾芳歇,一夕蒼苔變華發。

  宮花率簾塵掩襪,玉華無因進吳越。

  漓漓淮水山央央,誰其死者李與薑!

  三

  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揚州重建梅花嶺畔的“雙忠祠”,著名文學家、學者厲鶚,在《重建揚州雙忠祠碑》文後銘詩中寫有以下詩句:

  桓桓李公,鎮守淮東。奮怒誓師,擐甲手弓。

  將軍曰薑,身先敵陣,不金而鼓,敵人大震。

  黑雲壓城,落日照旗。鑾輿莫要,糧罄士饑。

  戰鬥之慘烈,“雙忠”之英勇,由此簡練的詩文可見一斑。

  厲鶚銘詩的結尾是:“既考新祠,酹酒憑吊。我作銘詩,比於雙廟!”將“雙忠祠”與“雙廟”即睢陽雙忠廟相提並論,十分貼切。

  在天寶十四年(755年)唐朝發生的安史之亂中,張巡以真源令起兵守雍丘(今河南杞縣),抵抗安祿山叛軍。至德二年(757年)移守睢陽,與太守許遠共同指揮作戰,僅以六千八百人抵抗十餘萬叛軍的反複進攻。他們本來有機會棄城突圍而逃生,但考慮到睢陽是江淮要塞,決心誓死捍衛。在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情況下,他們依靠人民堅守危城達數月之久。糧盡,遂食馬;馬盡,羅雀掘鼠。在雀鼠都被吃盡的情況下,張巡愛妾霍氏做出了獻身自刎以食士的壯舉;許遠也殺掉自己的奴婢和童仆,煮成肉湯供士卒充饑。睢陽失守後,張巡與許遠一起被俘,痛罵叛賊而遭殺害。

  孤城失守、“雙忠”就義的悲壯慷慨的一幕,使唐朝大文學家韓愈深受感動,為此他寫下一篇催人淚下的《張中丞傳後敘》,張巡、許源二公的事跡也因而廣為流傳。之後明、清詩人在睢陽雙忠廟吟下了一首首憑吊之詩,清詩人袁枚的《題張睢陽廟壁》雲:

  刀上蛾眉喚奈何,將軍鄰境雙笙歌。

  殘兵獨障全淮水,壯士同揮落日戈。

  六射須眉渾不動,一城人肉已無多。

  而今雀鼠空啼竄,暮雨靈旗冷薜蘿。

  揚州的保衛戰與當年的睢陽保衛戰十分相似,然而不朽之人需有不朽之文方能發揚光大。“雙忠”身後,所缺的或許正是如此。

  睢陽“雙忠”和揚州“雙忠”都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迸發出絢爛火花的。但在揚州“雙忠”李庭芝、薑才英雄生命中最明亮的閃光點,不僅在於睢陽雙忠以及曆代忠臣中多見的殺身成仁,而且更多了一層一般忠臣做不到的焚詔衛國。

  德祐二年(1276年)二月,臨安府開城向元兵投降,宋朝實際上已經亡國,江南也首次淪落為被漢族以外的異族王朝統治。伯顏挾持幼帝(宋恭帝趙顯)和謝太後(幼帝祖母、理宗皇後)曾三次下詔給李庭芝,諭其投降元軍。李庭芝毅然選擇抗“旨”之路,毫不猶豫地下令射殺來使,或誘入城中斬使焚詔,並義正詞嚴地宣稱:“奉詔守城,未聞有詔諭降也!”不久,宋恭帝與餘太後(幼帝之母、度宗皇後)被元軍押送大都,途經瓜洲時,又一次諭降,李庭芝仍然沒有理會,並照樣射死使者。

  麵對入侵的“西戎”元兵,李庭芝“開壁”斬殺使者,乃是理所當然。然而在封建社會中,封建皇帝處於無限尊貴與絕對權威的地位,“朕即國家”,天子聖明,文臣武將對國家民族的忠心,就凝結在“忠君”這兩個千鈞之重的字上。困於長圍之中的李庭芝,敢於以國家和民族的大義為重,下令發弩射殺賜詔的使者,這種無視帝後的“抗旨”行為,需要何等大無畏的勇氣和決心。

  梅花嶺左祀雙忠,赫濯薑公並李公。

  昔在長圍射使者,更聞開壁斬西戎。

  吳陵兵刃陽陽日,宋國山河草草中。

  晚上平山堂上望,寒鴉飛盡大城空。

  清乾隆年間,詩人鮑皋以一首《雙忠祠》詩讚頌了“雙忠”的“抗旨”、“焚詔”行為。詩人緬懷李、薑二將,想起當年他們突圍到吳陵(泰州),麵對追來的元軍,視死如歸,英勇殉國,宋朝江山也因此而輕率地“丟失”了。而今當詩人在暮色蒼茫中登上平山堂,眺望四野,但見寒鴉飛盡,李庭芝鎮守揚州時修築的“平山堂城”,已成一片空寂,不禁感慨係之。

  “雙忠”的這一大步,邁出了“忠君”的禁地和誤區,真正站到了愛國的立場和陣地上。他們在特定的情況下,突破了封建倫理的局限,他們履行的是一個大寫的“忠”字。當年威震山嶽的抗金英雄嶽飛,視忠君為最高信條,為不違君命而放棄收複山河的大好機會,辜負了中原父老的殷切期望,也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如果嶽飛能夠達到這樣的覺悟和境界,也許南宋王朝會變成另一副模樣,屈辱的趙宋曆史也可能是另一種寫法了。同樣因“愚忠”而走上不歸路的,還有明朝保衛北京城的英雄於謙。誠然,曆史的憾事是無法推倒重來的。

  這個“忠”字後來又赫然出現在英雄史冊的附頁上。當被俘的餘太後和宋恭帝途經瓜洲時,李庭芝與薑才召集將士,發誓奪回宮駕,慷慨陳詞,聲淚俱下,將士莫不痛哭流涕。李庭芝、薑才率四萬人夜搗瓜洲,在曆經三個多時辰的鏖戰後,元軍被迫簇擁著小皇帝等向北撤退,宋軍在追趕中與阿術的援軍相遇而敗歸,使這次劫駕的計劃沒有成功。

  “雙忠”的忠烈品行,受到後人的推崇。桐城散文家姚鼐在為乾隆年間重修的“雙忠祠”所作銘文中,對“焚詔”之事作了敘述和讚揚:

  臨安既下,帝、後皆入於元,孤城勢不可終全。二公卒不肯降屈其誌,再卻謝後之書,斬元使,焚其詔,以絕他慮,明身必死國家之難。

  四

  孤城雖然不守,然而李庭芝、薑才帶領民眾誓死抗敵之舉成就了維揚精神,用萬眾血肉之軀構築了揚州形象。

  揚州是一座重視曆史、弘揚文明的古城,它不僅為生於斯的高僧鑒真、詞人秦觀、學者阮元、現代散文家朱自清保留了一席紀念地,而且胸納百川,讓曾經駐足於此的外來客杜牧、歐陽修、蘇軾、史可法乃至外國客人普哈丁流芳百世,甚至對暴君隋煬帝和名妓杜十娘的歸宿也都作了頗為周到的考慮。

  獨廟竟然難覓,“雙忠祠”的消失令人們感到驚訝、遺憾和不平,可謂是今日揚州的一個不小疏忽。任何不惜以摒棄先賢、犧牲文物的昂貴代價換取現代化的行為,都應該受到嚴厲譴責和予以及時糾正。(近悉,揚州有關方麵為補救這一過失,將在城中東圈門內辟出專門場所作為“雙忠祠”的展示區。盡管已非原貌,但也不失為對“雙忠”的追思和記憶。)

  “雙忠”血濺揚州,光照千秋。他們是揚州名城中的兩位千古公民,是維揚史冊上的一頁不朽篇章。特別是一生三到揚州、在揚州生活達十餘年之久的李庭芝,已經與揚州人民建立了“同呼吸、共命運”的深厚情誼。

  李庭芝一到揚州是開慶元年(1259年),時任兩淮製置使。未幾,元兵犯蜀,李庭芝奉調峽州,而兩淮繼任者無能,致使元兵連攻陷漣水三城。揚州告危,李庭芝遂奉命返防,二到揚州,抗元衛城。

  那是成淳五年(1269年),李庭芝任兩淮製置使兼知揚州。當時揚州新遭大火,市麵蕭條,業鹽亭戶多逃亡在外。他首先從經濟入手,開倉賑饑,撫集流亡,建造房屋,貸款便民,並鑿新河四十裏入金沙餘慶場,又免去亭戶欠稅二百萬緡。這些措施使揚州商業恢複繁榮,社會秩序日趨穩定,為抵抗外來侵略儲備了物質力量與精神力量。揚州城北平山堂地勢較高,為防止元軍居高逼視城中,他發動軍民,在蜀岡上寶佑城西加築城垣為一大城,把平山堂包入其中,並募汴南流民兩萬人,居大城中,編為武銳軍,加強防守力量。同時他修學校,提倡讀詩書,一時學術昌明,文化複興,有如升平之世。生產經濟的恢複和社會秩序的穩定,使揚州成為兩淮抗擊強敵的軍事中心,為李庭芝日後守城奠定了基礎。

  正當元兵大舉南下滅宋的危難時刻,受牽累罷官閑居於京口(今鎮江)的李庭芝,被朝廷任為淮東製置使,東山再起,三到揚州。在一年多艱苦卓絕的揚州保衛戰中,他與揚州軍民生死與共、血肉相連,實踐了與揚州共存亡的誓言。李庭芝壯烈殉國時為57歲。

  李庭芝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裏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當時正是死守揚州、力挽狂瀾的關鍵時刻,另一位抗元英雄文天祥正急步向揚州城走來,實際上他的一隻腳已經跨進了揚州城的門檻。然而由於李庭芝的一念之差,導致兩位理當心心相印的英雄在抗擊元軍的征途上邂逅不識,擦肩而過,寫下了南宋史上的一件憾事。

  德祐二年(1276年),文天祥離臨安前往元營談判,被扣押後又伺機逃脫,路過京口(今江蘇鎮江)的時候,他和門客杜滸等12個隨從在夜幕的掩護下逃出元營,乘小船到了真州(今江蘇儀征)。真州守將苗再成聽到文丞相到來,十分高興,打開城門迎接,他是李庭芝的麾下將領之一。苗再成告訴文天祥,集合淮河東西兵力足以打退元兵,複興宋室,隻是由於兩淮之間存在小嫌隙而不能合作。苗再成提供的情況又使文天祥萌生了退敵複國的希望,他以為隻要群策群力、眾誌成城,則“中興機會,庶幾在此”。因此立即寫信給兩位製置使,並派人四處聯絡定約。

  腐朽的王朝大廈將傾,在旋風般的蒙古鐵騎麵前,宋臣降者如毛,宋兵逃者如潮。在那個時候,誰是忠誰是奸,哪個戰哪個降,一頭霧水,真假莫辨,使各地抗元的宋將之間互相猜忌、互不信任。元軍散布關於文天祥到真州說降的謠言,使堅守揚州的兩淮製置使李庭芝信以為真,在毫不了解文天祥背景的情況下,李庭芝又怎敢輕信他並希望得到他的協助?於是下令苗再成把他殺死。苗再成不相信文天祥是這樣的人,卻又不敢違抗李庭芝的命令,隻好將文天祥騙出真州城外,把揚州的來文給他看了,叫他趕快離開。一場天大的誤會,不僅使文天祥原想與守將共議反攻、中興宋室的複國宏圖又一次落空,而且連他自己的性命都差點丟失,不得不匆匆離開。

  文天祥對這次誤會並不記恨,隻是感到深深的遺憾,因為失去了一次合力抗元的大好時機。三年後,文天祥被俘北上途中,又經真州,仍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感慨萬千,寫下了一首凝重、深沉的《真州驛》:

  山川如識我,故舊更無人。

  俯仰幹戈跡,往來車馬塵。

  英雄遺算晚,天地暗愁新。

  北首燕山路,淒涼夜向晨。

  曾任南宋丞相的文天祥,在真州已再無故舊,然而上次在真州的“遺算”或失策,帶來了新的暗愁。這是一位英雄對另一位誌同道合的英雄一時的誤解,這種誤解不僅可以原諒,而且在那種降將如潮的複雜條件下,也完全可以理解。

  血灑神州,殊途同歸,曆史最後將他們的英魂安排到一起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成了他們留下的共同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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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