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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太守

  ——北宋文學家、史學家歐陽修

  一

  揚州瘦西湖,其水不大,其波不揚,然而秀麗、嫻靜、淳樸、深沉。它以其敞開的胸懷歡迎南北名宦,以其寬大的肚量接納四海鴻儒,於是揚州引來了“流水的官”——杜牧、歐陽修和史可法,也招來了“外來的僧”石濤、鄭板橋和揚州八怪。魅力所致,竟使一個沉淪於社會底層的北京妓女杜十娘也走進揚州,這裏本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但因在古運河中一次“沉寶”、“投身”的勇敢之舉,揚州不僅例外地為她上了戶籍,而且更罕見地為她立碑紀念。

  在“流水的官”中,唐宋兩大文學家杜牧、歐陽修曾先後“流”到過瘦西湖,老歐是踩著前朝小杜的腳印走進揚州的。由於北宋朝廷中韓琦、範仲淹、富弼等人推行新政,歐陽修支持這一場革新運動。在革新主將們相繼被貶後,不知高低的歐陽修又上書為他們分辯,因而於慶曆五年(1045年)被貶為滁州(今安徽滁州)太守。知滁兩年多後,他從滁州“平調”至揚州。

  遠離泥淖之地的京都,來到天外有天的滁州,對歐陽修來說,其實是一次意外的特赦出獄,難得的長假旅行,盡管當時他自己不一定有此認識。滁州無疑是一處變浮躁為務實、化名利為詩文的仙境,而且歐陽修真的在這裏找到一座仙山——琅琊山。知滁第二年夏,在一次出遊中,他偶然發現在豐山腳下的幽穀中有一眼泉水。他“俯仰左右,顧而樂之,於是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疏泉成“幽穀泉”,築亭立“豐樂亭”。從此琅琊山又多了一泉一亭的勝景,豈能不使歐公欣喜異常,遂親自撰寫了著名的《豐樂亭記》。

  同年,與豐樂亭一山之隔的“醉翁亭”也告建成,文章太守又喜作《醉翁亭記》記之,以簡練優美的文筆,為琅琊山做了千古一篇的“廣告”,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之句,更喜悅地告訴人們:我一個飽經滄桑、浮沉宦海的貶官,終於在這裏撿回了久違的欣慰心情。

  但是,如果因此認為歐陽修在滁州兩年多,除了遊賞、飲酒、寫詩、著文外,就無所事事,別無他哉,那就大錯特錯了。他在滁州搞了很多“市政建設”,更以“寬簡”作風處理政務人事,政績斐然。當他奉命東“流”揚州時,車載船裝的不僅是他的書,更有他那看得透、想得開的愉悅心情,他那寬待人、和為貴的處事作風。

  醉翁之意仍然離不了山水之遊,歐陽修到了揚州,免不了尋山問水。揚州地方不大,山水同處一城,水為瘦西湖,山為蜀岡,均坐落在城之西北,相間咫尺。不過說蜀岡是“山”,有點高抬了它,其實它隻是高不過二三十米,略具山形實為土丘而已。山雖不高,來曆不凡,傳說乃四川峨眉山的餘脈,丘中的“天下第五泉”與蜀水一脈相通,故揚州先民把小丘稱為“蜀岡”。“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蜀岡因萃聚了曆代眾多的名勝古跡,曆來被揚州人視為風水寶地。而且在一馬平川的揚州土地上,蜀岡倒也鶴立雞群,顯出了不凡的氣勢,自古就成為著名的遊覽勝地。歐陽修來到蜀岡,一見鍾情,他欣賞這裏的清幽古樸,決定在此築堂,還在堂前手植一株楊柳。

  平山堂在蜀岡建成,“環堂左右,老木參天,後有翠竹千餘竿,其大如椽,不複見日色”,被推為廣陵第一,南宋文學家葉夢得更讚其“壯麗為準南第一”。山下則是綠疇平展,河水縱橫,城郭可望,是歐陽修所預想中的公餘雅集、夏日避暑的好地方。而平山堂之名為“平山”,其扣人心弦的絕妙處在於登堂極目遠眺,“江南諸山,拱揖檻前,若與堂平”;或言“負堂而望,江南諸山,拱列簷下”。

  好一個“平山堂”!儼然成了一位端坐金鑾殿的皇帝,日夜接待人頭攢動、冠蓋相望的“江南諸山”前來朝見。堂的上方掛著一塊清光緒二年(1876年)林肇元所題匾額,仿佛向遊人指點“平山堂”的得名由來:

  遠山來與此堂平

  經過這塊匾下的,不論是粗通文字者,還是學問淵博者,往往都要駐足玩味,而且都可以從固有的素養出發,各自領會七個字的妙處。尤其一個“來”字,不啻是畫龍點睛,把眾多遠山恭敬而又踴躍地紛至遝“來”之狀,描摹得出神入化。

  另一匾額是光緒年間兩江總督劉坤一所題的“風流宛在”一匾,或許是書法寫得太流暢了,竟一不小心將“流”字上的一點流到了“在”字上。四個字中,“流”失去一點,“在”多餘一點,後人始終搞不清楚其中有何奧秘、寓意。

  平山堂建成以後,歐陽修於公餘之際常邀集社會賢達、文人雅士聚會其間,賓主同做一種“坐花載月”的暑期娛樂遊戲。這種遊戲,若從高雅方麵論,堪比東晉書聖王羲之發起的蘭亭修禊活動;倘從低俗角度說,則頗有點像我們兒時玩的擊鼓傳花遊戲。葉夢得在《石林避暑錄話》中記載了這種“太守之宴,與眾賓歡”的歡樂情景:每到暑天,歐陽修就在平山堂的花前柳下宴客。他先遣人去邵伯湖取荷花千餘朵,分插百許盆,放在圍坐的客人之間。然後讓歌妓取一花傳客,依次摘其瓣,誰輪到最後一片則飲酒一杯,賦詩一首。熏風美酒,明月佳麗,風流浪漫的遊戲往往至夜深,賓客才盡興載月而歸。

  今天依然留在平山堂的副副楹聯,不禁引起後人對群賢歡宴場麵的浮想聯翩。清嘉慶揚州太守伊秉綬所作的楹聯為:

  過江諸山到此堂下;

  太守之宴與眾賓歡。

  上聯隱喻平山堂之意,且又以山喻人,再現當年此地高朋滿座,歡聲笑語的盛景;下聯借《醉翁亭記》中的名句,讚揚歐公閑適恬淡的心態和樂觀通達的情懷。此聯書句俱佳,被譽為平山堂楹聯之冠。另一副朱公純的聯也饒有趣味,雲:

  曉起憑欄,六朝青山都到眼;

  晚來對酒,二分明月正當頭。

  在諸多楹聯中,有一聯描述平山堂風光,為清光緒官員徐文達所撰,讀後有似曾相識之感,最為後人津津樂道:

  銜遠山,吞長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

  送夕陽,迎素月,當春夏之交草木際天。

  原來,此聯是集四位北宋名士在貶謫之時所寫佳作之句而成。上聯中“銜遠山,吞長江”之句,出自範仲淹的《嶽陽樓記》:“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而“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之句,源於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下聯中第一句“送夕陽,迎素月”,采自王禹偁的《黃岡竹樓記》:“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第二句“當春夏之交草木際天”,擷於蘇軾的《放鶴亭記》:“當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裏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四人均為北宋名臣,也是文章大家,雖然在政治、文學上建樹與成就不一,但都為後世所景仰。把他們的文句熔一爐而成聯,真是奇思妙得。

  短短年餘時間,歐陽修就奉旨離揚知潁,從此一去不返。但他所夢牽魂縈的平山堂和堂前柳,還常常令他觸景生情、思緒萬千。

  嘉祐元年(1056年),已經被朝廷調回京都汴京(今開封)的歐陽修,得悉友人劉敞(原甫)出守維揚,屈指算來,他已經離揚七年了,也很希望能夠舊地重遊,重睹平山堂和堂前柳。拳拳之意,油然而生,激起思潮洶湧,化作一片詩意,歐陽修寫下一首著名的《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詞,為友人餞行,也抒發自己的思情: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劉敞任揚不久,以《登平山堂寄永叔內翰》七律一首寄贈歐陽修,詩中讚揚了平山堂“江氣朝橫飛鳥外,嵐光平墮酒杯間”的雄闊氣勢。歐陽修讀詩後,憶念之情更難以自已,寫下了《和劉原甫平山堂見寄》:

  督府繁華久已闌,至今形勝可躋攀。

  山橫天地蒼茫外,花發池台蘋莽間。

  萬井笙歌遺俗在,一尊風月屬君閑。

  遙知為我留真賞,恨不相隨暫解顏。

  有趣的是,北宋著名詩人、歐陽修的另一摯友梅堯臣也來湊趣,寫下一首《和永叔答劉原甫遊平山堂寄》,對歐陽修重新還朝表示了慰藉和慶賀,詩中有“劉郎寄詠公酬處,夜對金鑾步輦還”之句。

  三位詩友,麵對平山堂,同聲放歌,竟合成了一曲音色渾厚、情感凝重的不尋常的男聲三重唱。

  二

  古往今來,不管是來揚為“流水之官”者,或者是行旅匆匆的過揚文人,第一件要辦的事就是登臨平山堂。憑欄遠眺江南諸山,遊目騁懷,浮想聯翩,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文章太守。追慕歐公風雅,於是乎或吟詩或宴遊或植柳。遺憾的是,追慕者中不少人並不了解歐陽修,甚至有意無意地曲解了歐陽修。

  揚州某任太守薛嗣昌,以風流自詡,也學歐陽修,在平山堂前“歐公柳”附近,相對種柳一株,自榜曰“薛公柳”,民眾對此無不嗤之以鼻。薛嗣昌卸任後,前腳剛走,後腳這株“薛公柳”就被人伐去了。

  清乾隆六年,揚州知府曹某也效法歐公,附庸風雅,整日在平山堂與商賈宴遊。這種似是而非的風流韻事,受到學者型的太守伊秉綬的嘲諷:

  幾堆江上圖畫山,繁華自昔,試看奢如大業,令人訕笑,令人悲涼,應有些逸興雅懷,才領得廿四橋頭,簫聲月色;

  一派歌吹竹西路,傳誦於今,必須才似廬陵,方可遨遊方可嘯詠,切莫把穠花濁酒,便當作六一翁後,餘韻風流。

  諸如此類的附庸風雅、妄稱風流之事,大概也是我們的一種“國粹”,不僅從古流傳至今,而且往往為“頭麵人物”特別看重。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需要以風雅才華、風流浪漫來掩蓋自己的蒼白和貧乏,同時也隻有他們才可能憑借手中的權勢為自己編造光環。六次南巡的乾隆在江南留下了不勝其數的字和詩,創造了“風雅”、“風流”之最,在這位皇帝麵前,區區兩位揚州知府的拙劣表演,也隻能稱作小巫見大巫了。

  歐陽修“坐花載月”,是否是耽於遊樂、荒廢政務的表現?伊秉綬回答得好:“切莫把穠花濁酒,便當作六一翁後,餘韻風流。”歐陽修並不是那種在穠花濁酒般的放蕩中混日子的人。從滁州遷守揚州,正是歐陽修處於宦途坎坷之時。得意時效命天子,勤政於朝,以天下為己任;失意時寄情山水,自得其樂,借詩酒遣煩惱。這是在中國古代士大夫中常見的心理狀態與生存方式,其中自然含有無可奈何的馴服成分和聽天由命的悲觀色彩。

  同為貶官,歐陽修的前輩柳宗元、王禹偁卻少了若幹達觀的心態,多了不少悲苦的心緒。柳宗元謫貶永州為司馬後,從其時所寫的《永州八記》看,似乎天天與嘉樹、怪石、清潭、魚水相伴。王禹偁被貶為黃州刺史,在那裏建造竹樓,公事之餘就身披鶴氅,獨上層樓,不是焚香默坐,研讀《周易》,就是遠眺風帆沙鳥、煙雲竹樹。當然,他們也並沒有真的沉迷山水而超然國是。

  出知揚州的歐陽修,正值42歲盛年,並非如他在詞中自嘲那樣,已成暮日“衰翁”。在此期間,他的情緒難免低沉,做事也分外謹慎,加之在任時間也實在短促,因此看似在揚州並無什麽可資大事宣揚的“政績”。歐陽修知揚期間難道真的沒有政績嗎?非也!隻不過他在揚州所創作的政治作品不是“硬件”,而是“軟件”。

  針對當時北宋的政治積弊、政務龐雜,地方官員忙於迎送應接,疏於關心民瘼,歐陽修力行“寬簡之政”,為民請命。他以“治民如治病”的通俗道理解釋他的為政之道。有些富有的醫生,到病人家裏,氣派十足,進退應答也有禮節,為人診脈按醫書陳述病症,口若懸河,頭頭是道。但談到對症下藥、治療疾病則不如貧醫。貧醫雖無仆人也無坐騎,舉止粗俗,不講禮節,為人診脈也不懂得講病理,但常能藥到病除。因此,凡治民者,不問官吏的才能如何,法令設施如何,隻要真正能讓百姓稱道的,即是良吏。

  切莫把“寬簡之政”曲解為無所作為,如果“以放縱為寬,以省事為簡”,當然會導致政事弛廢;然而歐陽修所說的“簡”是凡事不煩瑣,但綱紀仍運行其中,所以絕不弛廢政事。歐陽修奉行的是不興事,不擾民,舉大體,重實效,讓百姓得到休養生息的大政方針。即使這不能稱為“政績”,但也是一番作為,而且是眾多為官者難以做到的作為。其實,在歐陽修的生前和身後,對此也早有公論。歐陽修離揚十七年後,平山堂第一次修複時,當時科學家沈括在《重修平山堂記》一文中就談及:

  公於此時能使威令德澤洽於人心,政事大小無一物之失,而寄樂於山川草木、虛閑曠快之境,人知得此足以為樂,而不知其致此之為難也。

  先後知滁州、揚州、潁州(今安徽阜陽)、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等地的歐陽修,一路本著“節用以愛農”的主張,足跡所到之處,清靜簡政,各地都有口皆碑。後來他接任包拯當開封府尹時,仍然以特有的“寬簡”、“鎮靜”的方針和作風,把大宋京城治理得有條不紊。“包嚴”和“歐寬”,成了開封城史上的姐妹篇,後人為此還在府署前建了“二賢祠”。其子歐陽發在其撰的《事跡》中說:

  先公平生連典大郡,務以鎮靜為本,不求聲譽,治存大體而施設各有條理,綱目不亂,非盜賊大獄,不過終日,吏人不得留滯為奸。如揚州、南京、青州,皆大郡多事,公至數日,事十減五、六,既久,官宇闃然。嚐曰: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事弛廢而民受弊。吾所謂寬者,不為苛急;簡者,去其繁碎爾。故所至不見治跡,而民安其不擾。既去,至今追思不已,今滁、揚二州,皆有生祠。

  相形之下,揚州的那兩位接班的長官薛太守和曹知府的植柳和宴遊之舉,猶如東施效顰,就顯得那麽無知和可笑了。公道地說,植樹綠化,應該是件值得稱道的好事。為官者帶頭植樹,表率於民,本也應大大讚賞,而且這種古風流傳於今,也算是優良傳統了。然而,倘若你這個官才庸氣俗,乃至政惰官貪,即使你天天植樹,天天上報上鏡頭,老百姓依然不會買你的賬。薛太守手植的“薛公柳”被連根拔掉,就是一例。至於曹知府之類的公款吃喝玩樂者,更為民眾所深惡痛絕。揚州人民對歐陽修的尊敬,在於其人其德其政,恰如杭州人民熱愛他們的賢太守白居易、蘇東坡一樣。

  古往今來的政績,被認為是為官一任的豐碑和記憶。戰國的蜀郡守李冰父子所修築的都江堰,曆兩千年而不廢,至今仍澤潤川西千萬畝良田;東晉會稽太守馬臻興修水利、開挖鑒湖,營造了奇特神幻的越中風光;唐、宋兩朝杭州太守白居易、蘇東坡在任期間,整治西湖,形成了西湖美景之首的白、蘇二堤。這樣的政績工程已然流芳百世、惠及後代,為世代老百姓所頌唱。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立下的定義,以有形的“硬件”作為政績的唯一標誌,進而又成為官職升遷的考核標準。其實在這種“硬性”政績中有多少能經得起後世的檢驗,其中有的甚至成為後世的災難。而當現代化與腐敗結盟後,某些“硬性”政績就成為禍國殃民的代名詞。眼下一些人民“公仆”尤其是某些“一把手”為升官斂財之需,腦袋一拍,大筆一揮,描繪出一篇篇“政績工程”的美妙藍圖。由此演繹出不知多少個“壟斷工程”、“形象工程”和“豆腐渣工程”,釀成了不知多少觸目驚心的後果和痛心疾首的教訓。

  在千年前的先賢歐陽修麵前,今天還孜孜以求幹政績、搞浮誇、圖升官、肥私囊的那些“父母官”,難道不知汗顏、不知反省嗎?

  三

  與中國古代眾多不幸的文人相比,歐陽修的人生命運、仕宦生涯以及文學道路,或許可以稱為幸運了。

  幸運的間隔是必然的不幸,兩者長短的比例決定了人生的命運。歐陽修在平步青雲之際曾兩遭貶謫,晚年又因遭非議而力求罷退。當時的歐陽修已由早年的改革派轉變為保守派,他強烈反對王安石變法,從而陷入了朝廷內嚴重對立的派係和政治鬥爭,急流勇退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由於一直被朝廷勸阻,所以直到熙寧四年(1071年)65歲時,他才獲準以太子少師退職回鄉,第二年就去世了。

  幾度坎坷,是曆史對歐陽修這位文學天才的成全和造就。如果在一帆風順的人生之旅中,沒有這幾次陷入漩渦的失意,他就不可能走出京洛,走進江淮之地。如果囿於京師、束之朝廷,他就不可能有施展才能和建立政績的機會,也無力將他的詩文藝術推到頂峰。

  “十年困風波”,歐陽修謫任滁、揚、潁等處知州達十一年之久。其時、其地,歐陽修懷著的一顆憂憤心、一腔沉鬱情,在其於揚州寫的以一花、一鳥、一人為主題的三首七絕中流露無遺:

  舷繞朱闌手自栽,綠叢高下幾番開。

  中庭雨過無人跡,狼藉深紅點綠苔。

  (《金鳳花》)

  風格孤高塵外物,性情閑暇水邊身。

  盡日獨行溪淺處,青苔白石見纖鱗。

  (《鷺鷥》)

  雲際依依認舊林,斷崖荒磴路難尋。

  西山望見朝來雨,南澗歸時渡處深。

  (《樵者》)

  寄情山水,與民同樂,成了“醉翁”的歐陽修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在滁州寫下的《豐樂亭記》、《醉翁亭記》,在對美景、樂事和宴客的描述中,既抒發了遠離宦海浮沉和人世紛擾後一種平衡、和諧的感受,但又蘊涵了他感時撫事的鬱悒心情。皇祐元年(1049年)歐陽修移知潁州後,深深愛上了這方水土,並最終如願在此退休終老。他以輕鬆淡蕩的筆調,在暮年之際,一氣寫下了描繪潁州西湖春色的十首《采桑子》,留下了他一生詞作中的一組名品。應該說這組藝術品的創作醞釀,正是開始於謫居之時。此外,歐陽修有名的曆史巨著、曆時18年才基本完稿的《新五代史》,其修纂工作很大一部分也是在謫官居外、職閑心靜時完成的。

  在謫居時間最短的揚州,歐陽修留下的詩文也最少,然而揚州依然給他留下了美好回憶。在離開揚州知潁時,他吟下《西湖戲作示同遊者》一詩,表達他眷戀揚州二十四橋月色、當然也向往潁州西湖十頃秋光的心情:

  菡萏香清畫舸浮,使君寧複憶揚州。

  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

  正因為對揚州的感情,才使歐陽修在七年之後創作了那首豪放蒼涼的成功之作——《朝中措》,這也是歐詞中少見的一首豪放詞。

  作為北宋中葉公認的文壇領袖,一位改革文風、倡導古文運動的大師,一位具有多方麵才能的作家,宦海浮沉中曾使他有過不幸,然而卻又給他帶來幸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曆史對命運寫下的結論常常不是即時顯現的。

  揚州給歐陽修留下的回憶是美好的,而他給揚州留下的財富則是無窮的。他的文章、道德、作風、才氣,一直為揚州人所景仰和傳誦。高懸在平山堂的“風流宛在”、“坐花載月”匾額,正是後人對歐公風範的追懷。

  歐陽修的正直品德、高尚情操和寬廣胸懷,充分體現了他的“六一宗風”。晚年自號“六一居士”的歐陽修,在親手著述的《六一居士傳》中,曾解釋過“六一”之號的由來:“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再加上“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六一居士的立身處世和治國安民的人品、道德、作風和能力,不論在當時還是後世,都受到人們的讚揚。

  在平山堂後麵,隔著穀林堂,有一座宏偉、敞亮的建築,就是歐陽修後人、兩淮鹽運使歐陽正墉重建於光緒五年(1879年)的歐陽文忠公祠。祠堂上懸“六一宗風”的橫匾,兩邊楹聯為清文學家薛時寸所題,聯曰:

  遺構溯歐陽,公為文章道德之宗,侑客傳花,也自徜徉詩酒;

  名區冠淮海,我從豐樂醉翁而至,攜雲載鶴,更教曠覽江山。

  歐公祠兩度興廢,今存的歐陽文忠公祠以楠木重建。嵌在廳堂正中壁間的歐陽修石刻像,逼真地臨摹於清宮內府藏本臨摹滁州醉翁亭歐公畫像,並由揚州著名石工朱靜齋勒石。刀工精細,歐公容顏微笑,胡須纖細有波,加之石麵稍凹,刻紋有反光作用,造成了“遠看白胡須,近看黑胡須”的神奇效果。此像不僅黑白有變,而且從任何角度看,歐公雙目均與觀者對視可親,雙足也均向觀者,栩栩如生,世稱神品。

  當年歐陽修寫過一首詩,題為《答許發運見寄》,詩雲:

  瓊花芍藥世無倫,偶不題詩便怨人。

  曾向無雙亭下醉,自知不負廣陵春!

  作為一任太守,能像歐陽修這樣德才兼備,寬簡而治,在千百年後尚為邑人稱頌,他的確可以說“自知不負廣陵春”了。

  四

  元豐二年(1079年)四月,蘇軾自徐州移任湖州,途經揚州時,知州鮮於侁設宴於平山堂。這是蘇軾第三次登臨平山堂,此前他曾先後兩次在移任途中經揚州時到過此堂。第一次是熙寧四年(1071年),他在赴杭州任職時,不僅遊賞平山堂,而且繞道潁州訪謁了退居於斯的歐陽修。三年後二登平山堂,歐公已作古,在堂前憑吊。

  第三次蘇軾置身於歐公親手所建並且十分留戀的平山堂,瞻仰堂壁上所刻的他親書手跡《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隻覺龍蛇飛動,如見仙翁音容笑貌。舊地重臨,不勝感慨,蘇軾在酒酣之際,即席賦下《西江月·平山堂》一詞: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詩的最後兩句,是一種對人生無常的歎息。也難怪,當時的蘇軾也是一位貶謫之人,他因“烏台詩案”而獲罪,先是坐牢,而後被貶至黃州、轉徙汝州。

  歐陽修是蘇軾的前輩,更是恩師。嘉祐初,年及弱冠的蘇軾及其弟蘇轍,隨同父親蘇洵從老家四川眉山進京應試。蘇洵請成都知州張方平給當時主持進士考選的歐陽修寫了一封舉薦信,張方平在政見上與歐陽修不合,彼此關係並不融洽,但深知歐陽修為人公正、公道,因而一口答應舉薦,無所顧慮。歐陽修果然不計恩怨,讀了薦書和蘇洵父子的文章,驚喜地說:“後來文章當在此!”並將“三蘇”之書薦於朝廷,在京師產生了很大影響。

  此時的歐陽修,正決心變革文風,排抑險怪奇澀的“太學體”,提倡平易自然的古文,因而在試舉中,原先以作文怪僻知名的士子,幾乎全數落榜。這樣也就引起守舊派群起而攻之,歐陽修上街時,甚至“聚噪於馬首,街邏不能製”,但歐陽修不為所動。正是在這次考試中,蘇軾、蘇轍雙雙中了進士,並名列前茅,於是,“三蘇”父子因而名震京師。據說,歐陽修讀到蘇軾的試卷,很是驚喜,麵試後又讚歎:“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蘇軾有《上梅直講書》,歐陽修讀後致信梅堯臣:“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其實蘇軾更應感到可喜和幸運,因為他遇到了一位愛才如渴的伯樂。

  歐陽修薦舉的人才當然遠不止“三蘇”,從他的《奏議書》可知,姚光弼、梅堯臣、王安石、司馬光等一批北宋棟梁之才,都曾得惠於他。特別令人讚賞的是,歐陽修舉薦人才時,一有伯樂相馬的慧眼,二具公而無私的胸襟。對一位平民子弟蘇軾的賞識和大膽拔擢,是他慧眼識英才的典型實例,令人想起賀知章遇李白金龜換酒、顧況迎白居易相見恨晚的故事,而歐公本身的文才又高於賀、顧兩位前輩。對其政敵呂夷簡之子公正評論,無私舉薦,則更表現了歐陽修的道德風範。這種“舉賢不避仇”的品格,足以與謝安的“舉賢不避親”相媲美,東晉宰相謝安舉薦自己親侄謝玄為帥,取得了淝水之戰的大捷。

  1092年,在歐公作古20年後,蘇軾有緣步恩師之後塵,先後出任潁州、揚州知州。在他知揚州時,為追思歐陽修知遇之恩,特在平山堂後修建了一座穀林堂,作為讀書作詩的處所,堂名取自他在“深穀下窈窕,高林合扶疏”詩句中的“穀林”二字。從此蜀岡之巔,高懸著宋朝文化星空中的雙子星座;師生相伴,蘊涵了歐公獎掖後學、舉薦人才的生動故事。

  在九百多年的漫長歲月中,平山堂迎來了不知多少文人墨客,他們在此觀賞流連、撰聯題詩。在眾多吟詠佳作中,王安石以“城北橫岡走翠虯,一堂高視兩三州”為首聯的七律《平山堂》,一向為人們所推重。秦觀《次子由平山堂歆》中的“遊人若論登臨美,須作淮東第一觀”,則為這處勝跡定了位。因此,在大明寺山門東側牆上,可以見到五個石鐫大字:“淮東第一觀”,西側牆為“天下第五泉”,都是乾隆年間著名書法家蔣衡所書。清朝康、乾二帝各六次南遊,平山堂都是必遊之地。康熙曾作《平山堂》詩;極喜作詩、以多產著稱的乾隆,前四次南巡中,有關平山堂詩就寫了30首左右。內有3首禦筆墨寶鐫刻成碑,置於堂側西園的禦碑亭中,其中一首是辛未年的《平山堂作》,在詩中乾隆把歐陽修與謝安相比,評價不能說不高:

  梅花才放為春寒,果見淮東第一觀。

  馥馥清風來月牖,枝枝畫意入雲欄。

  蜀岡可是希吳苑,永叔何曾遜謝安!

  更喜翠峰餘積雪,平章香色助清歡。

  光陰流逝,風雨飄搖,鳥鼠剝啄,使平山堂幾度頹敗,又幾度修複。嘉祐八年,即上距歐陽修在揚不過15年,平山堂就已破敗,但很快修複。南宋150年間,又修過三四次,其中紹熙元年,揚州知州還“創而大之”。元明兩朝,平山堂久廢未建,所以詩人有“堂廢山空人不見,冷雲秋草臥橫岡”之歎。明朝有個和尚叫智滄瞑,在這裏建了三間草庵,他在挖井時挖出一塊古大明寺石額,才知這裏就是大明寺和平山堂故址,可見荒廢到何等程度。萬曆年間,知府吳秀重建平山堂,但清初又不複見。直到康熙十二年(1673年),刑部主事江都汪懋麟捐資修複平山堂,據說他曾夜夢歐公,命書“登斯樓也,大哉觀乎”的聯句。這次平山堂的修複,是當時揚州的一件大事,文人墨客吟詠唱和,成一時之盛。

  乾隆元年(1736年)又整修平山堂,規模益大。在平山堂南、東壁麵西處有乾隆元年七月兩淮都轉運鹽使尹會一撰並書《重修平山堂》的一方碑石記述了此事。此平山堂後又毀於鹹豐年間的太平天國戰爭,我們今天見到的平山堂,為同治九年(1870年)鹽運使方浚頤重建。

  乾隆年間,趙之璧在《平山堂圖誌·序》中說:

  蜀岡在宇宙間不足以言撮土。揚州地勢平衍,俗好為高樓傑閣,以收遠景,平山堂特其一耳。乃流傳至今七百餘年,屢廢屢興,登斯堂者至低回留之不能去,豈不以其人哉!

  這段話應當是對平山堂曆史極凝練的概括與評論。在大體認識了歐陽修的為人、為政、為文以後,“豈不以其人哉”這句話,就很容易理解了。這就是平山堂的人文內涵。

  今天,在蜀岡中峰,已形成了一個規模宏大、內容豐富的名勝古跡群落。除平山堂、歐公祠、穀林堂組成的“仙人舊館”外,大明寺香煙繚繞,鍾磬時聞;鑒真紀念堂永懷聖僧,東接扶桑;平運樓登高一望,田疇城市,盡收眼底;平山西園竹木茂密,泉水清冽,野趣盎然;棲靈塔高入雲天,俯視江淮。

  由於城市高層建築的巍然崛起,現代化的屏障將古代的平山堂與江南諸山阻隔兩邊;加之空氣日漸汙染,從前可與平山堂清晰地眉來眼去的群峰,今天也已變得朦朦朧朧,猶抱琵琶半遮麵了。“遠山來與此堂平”之舊景不再,這是現代化的遺憾。不過,柳暗花明之中,卻又出現了“遠客來向此堂謁”的新景——從五湖四海來揚州的遊人,誰也不會忘記登臨蜀岡,遠眺群山;步入平山堂,緬懷文章太守;走進穀林堂,感受師生之誼;來到歐陽文忠公祠,瞻仰“遠看白胡子,近看黑胡子”的歐公石刻像。

  看來,現代化不會拋棄歐公,現代人更需要歐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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