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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橋”的建築師

  ——晚唐文學家杜牧

  一

  才氣縱橫的杜牧,生於晚唐,長於亂世。

  杜牧字牧之,京兆萬年(今西安)人,生於唐貞元十九年(803年),卒於唐大中七年(853年)。由於杜牧詩名之重,世人以詩聖杜甫相仿,稱為“小杜”。後人又把他與同時代的著名詩人李商隱相提並論,稱為“小李杜”。

  環繞長安的涇、渭之水,除孕育了杜牧外,還滋養了王昌齡、韋應物、元稹、韋莊唐朝詩壇上的明星。這五位“長安之子”留下很多傳世之作,特別是他們的七絕作品,成為唐詩最精彩的組成部分。五位詩人攜不同的詩風,自盛唐到唐末先後走上詩壇,他們的詩路曆程,在一定程度上可視為唐詩發展過程的縮影。

  遺憾的是曆史上的長安王權太重、官氣太濃,重權貴不重人才,氣走了李白,也容不下杜甫。作為千載風光的帝都,長安以壯麗的陵闕用作帝後死後的豪宅;而作為唐詩之河的源頭,長安卻找不到埋葬唐朝著名詩人的一抔黃土,連出生於斯地的王昌齡、韋應物、元稹、韋莊,也一個個魂落他鄉,垂暮之年勉強歸鄉的杜牧,死後也無墓塚留存。幸好明朝有人在杜甫困居長安之地——少陵原建了一座杜公祠,再加上始建於西晉永嘉年間的司馬太史祠,總算給長安挽回了一點臉麵。

  然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對於這樣不該出現的曆史現象,怎麽仍為今天的西安所忽視和淡忘!在遊人如織的西安,一隊隊來自國內外的旅遊團常年不斷地穿梭於秦俑與唐陵之間,那些舉著小三角彩旗的導遊,樂此不疲地向遊客們介紹著曾登臨過古城曆史舞台的帝後和將相,卻鮮有提及曆代在此大放異彩的詩人、文學家和思想家。其實,正是這些文人墨客的筆,記敘了八百裏秦川的史,留下了十三朝古都的名。杜牧這個名字,恐怕不會被多少年輕人所關注,而他卻為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寫過不少優秀詩作:

  樓倚霜樹外,鏡天無一毫。

  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

  (《長安秋望》)

  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將赴吳興登樂遊原》)

  千秋佳節名空在,承露絲囊世已無。

  唯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雨上金鋪。

  (《過勤政樓》)

  陝西人大概沒有認真考慮過紀念鄉梓先賢杜牧,可是在杜牧僅僅生活過兩年多的揚州,卻專門為他建立了一個陳列館。揚州人以杜牧曾在揚州任職而自豪,揚州人更以他寫下傳誦千古的揚州詩而感到親切和榮幸。

  杜牧曾在揚州任職,以後因事又來過,對揚州懷有十分美好的情感,留下了不少吟詠揚州的詩篇。而在揚州數年,也可能是杜牧一生中被人知道較多也議論較多的一段生活。

  唐大和七年(833年)四月,31歲的杜牧受淮南節度使牛僧孺的邀請,從宣州來到揚州,在其幕中充任推官後轉掌書記之職。初到揚州,有感於這座淮左名都沉積的史事,尤其是那位隋朝暴君煬帝的三次縱欲淫遊,最終家國俱亡的往事,使身在其境的杜牧不禁發出沉重的感歎:

  煬帝雷塘土,藏迷有舊樓。

  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

  駿馬宜閑出,千金好暗投。

  喧闐醉年少,半脫紫茸裘。

  (《揚州》三首其一)

  龍舟東下事成空,蔓草萋萋滿故宮。

  亡國亡家為顏色,露桃猶自恨春風。

  (《隋宮春》)

  然而空虛、蒼白的幕僚生活,顯然與杜牧經邦濟世的抱負和誌向相去甚遠,閑來無事,加上其時他正值翩翩年少、喜好聲色的年齡,繁華的揚州城,靚麗、動人的紅粉佳麗,免不了使其心猿意馬。因此杜牧常在公餘之際微服外出尋花問柳,混跡於纖腰長袖、玉佩繁纓之間,充分享受了極盛時代揚州的風月繁華。

  據說杜牧的放浪生活被牛僧孺知道後,他的這位上司倒並不見怪,但派手下悄悄跟隨他,以防不虞。後來,杜牧他任,臨行告別時,牛僧孺勸他日後應檢點生活。杜牧開始否定,牛僧孺命人取來一隻小箱子,裏麵是百餘份手下寫的報告,內容都是密報杜牧平安無恙。麵對牛僧孺的關切,杜牧十分感動,慚愧稱謝。

  兩年後,經牛僧孺推薦,33歲的杜牧升任監察禦史,分司東都(洛陽)。離開揚州前夕,他留下了兩首寫給妓女的《贈別》詩,內容憂傷淒婉、含蓄動人,表達了依依惜別的深摯感情: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小杜”親贈詩書,此妓女的麵子也夠大了。但不知妓女後人有無將杜牧手跡保存下來?要是留到古董、書畫拍賣價格被炒作到“離譜”、“驚天”的今天,這兩件由杜牧親手書寫的絕品,必將在拍賣會上創出“石破天驚”的價格。

  揚州兩年的宦遊,給杜牧帶來了新的生活,卻也讓這位“美容姿好歌舞”的詩人,戴上了一頂“風流才子”的帽子。才子杜牧雖有“風流”之名,然而卻無“Y蕩”之嫌。流傳於世的關於他浪漫的或是淒婉的一些故事,以及他那些青樓風月、兒女情長的詩篇,與其說是一種放蕩不羈的生活,不如說是他的風流性格與仕途功業碰撞中的結晶。

  其實在杜牧詩中,有這麽一些為數不多的“風情”之作,並不為過。浩如瀚海的唐詩中,這類作品也並不少,隻不過在同類題材的詩詞中,以杜牧的數首揚州絕句流播最廣、影響最大。個中原因除了杜牧對絕句的深厚寫作功力外,還由於他的詩作“樂而不淫”,飽含感情,更能打動人們的心弦。

  離開揚州以後,對揚州的懷想和對友人的思念之情,始終縈繞於杜牧的腦際。大和九年,他以一首《寄揚州韓綽判官》寄贈同僚,詩中的“二十四橋明月夜”之句就此問世。又過兩年,因胞弟患眼疾住在揚州城北的禪智寺,杜牧告假急急從洛陽趕到揚州。羈留於寂靜的禪智寺已逾百日,在憂慮弟病、感傷前程的黯然心境中,他為初秋時節幽冷的揚州獻上一首《題揚州禪智寺》:

  雨過一蟬噪,飄蕭鬆桂秋。

  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

  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

  一轉眼,忽忽十年,然而揚州一夢,恍如眼前。杜牧又一次回首往事,有感而發,寫下《遣懷》:

  落拓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在杜牧離開揚州十年後寫的那首著名的《遣懷》詩中,他道出了自己內心的矛盾和慨歎。“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政治上的失意,使他沉湎於放浪形骸的酒色之“夢”,然而“贏得”的卻是辛酸、自嘲和懺悔的感情。

  流連風月,所獲不過如此,而所失者可想而知。《遣懷》隻是杜牧繁華夢醒內心懺悔的一份總結。

  二

  在杜牧諸多吟詠揚州的優美詩文中,影響最大、魅力無窮的應數短短28個字的《寄揚州韓綽判官》。小杜在詩中蜻蜓點水似的提到的“二十四橋”,至今仍讓揚州人覺得虛無縹緲、不知所雲: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這首詩的前兩句對景物從宏觀角度輕輕抹了兩筆,寫得清空、俊爽。後兩句,本意是對揚州友人的一種調侃意味的問候:如此美好的月明之夜,你在哪裏尋歡作樂?這正透露了作者自己對揚州風流生活憶念的心理,即宋人所謂“厭江南之寂寞,思揚州之歡娛”,讀來自然灑脫而又含蓄有味。尤其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吹簫”這些或者清俊幽雅或者含糊不定的意象,經過有機組合,融為一種難以言喻的美好而朦朧的意境。作者並未刻意追求,讀者心中卻幻象自生,如畫如夢,揮之不去,千年不衰。短短一首小詩,竟具有如此魅力、釋放出如此大的能量,其中奧秘或許永遠不能猜透。

  在此後千餘年中,“二十四橋”竟然成為一個標簽,常常出現於後來有關揚州的詩詞中,或指揚州或言揚州美景。“二十四橋”(如果當時確實有的話)因唐詩而大揚其名,大概隻有“姑蘇城外寒山寺”,可以與之媲美吧。

  如果說杜牧這首小詩給揚州帶來了千年風光和無限韻味,那麽對這首小詩的傳誦與渲染,卻又給揚州自身造成了尷尬和困惑——“二十四橋”究竟在什麽地方?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竟成千古聚訟而被列入《中國文化之謎》一書。

  自杜枚首創“二十四橋”之說後,“二十四橋”的詩詞就鋪天蓋地般地潮湧而來。最早是唐末詩人韋莊在其《過揚州》中再現的“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之句。接著“二十四橋”出現在一篇《西湖戲作示同遊者》的絕句中,為謫居揚州的北宋文學家歐陽修所作:

  菡萏香清畫柯浮,使君寧複憶揚州。

  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

  歐陽修以後,“二十四橋”頻頻入詩,其中著名的詩詞要數北宋詞人賀鑄的《晚雲高》和南宋詞人薑夔的《揚州慢》:

  秋盡江南葉未凋,晚雲高。青山隱隱水迢迢,接亭皋。

  二十四橋明月夜,弭蘭橈。玉人何處教吹簫,可憐宵。

  (《晚雲高》)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揚州慢》)

  十分喜愛杜牧詩的現代著名作家鬱達夫,總是念念不忘“二十四橋”,曾作有一首《杜樊川》:

  吊綠啼紅近六朝,韓文杜句想豐標。

  銷魂一卷樊川集,明月揚州廿四橋。

  意猶未盡,他還寫下一首《懷揚州用薑白石“小紅低唱我吹簫”韻》:

  亂擲黃金買阿嬌,窮來吳市再吹簫。

  簫聲遠渡江淮去,吹到揚州廿四橋。

  鬱達夫在《揚州舊夢寄語堂》中說明了寫作這首小詩的緣由:

  這是我在六七年前——記得是一九二八年的秋後,寫那篇《感傷的行旅》時瞎唱出來的歪詩;那時候的計劃,本想從上海出發,先在蘇州下車,然後去無錫,遊太湖,過常州,達鎮江,渡瓜步,再上揚州去的。但一則因為蘇州在戒嚴,再則因在太湖邊上受了一點虛驚,故而中途變計,當離無錫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揚州城裏。旅途不帶詩韻,所以這一首打油詩的韻腳,是薑白石的那一首“小紅唱曲我吹簫”的老調,係憑著了車窗,看看斜陽衰草,殘柳蘆葦,哼出來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對於“園林多是宅,車馬少於船”的揚州來說,水道縱橫,橋梁眾多。當地百姓對“二十四橋”甚至“四十八橋”(如果有另一位名詩人新創的話),自然都不會太在乎;然而對以覽勝尋跡為樂趣的文人來說,作為曆代名人名詩所歌頌的名橋,則是非同一般了。“二十四橋”的由來、位置,自然備受他們的關注。在這種情緒的波及下,科學家也開始尋根究底來破解“二十四橋”之謎。北宋著名科學家沈括對“二十四橋”做了資料查閱和實地調查,其名著《夢溪筆談》的續篇《夢溪補筆談》載:“揚州二十四橋實有二十四橋之名,非指一橋而言。”而清朝藝術家李鬥卻對此不以為然,他的《揚州畫舫錄》稱:二十四橋即吳家磚橋,一名紅藥橋,出西郭二裏許即至。清吳絝《揚州鼓吹詞》序稱,此地相傳為二十四橋舊址,曾集二十四美人於此吹簫,故名。

  曆代名士官宦,慕名訪揚,尋覓二十四橋者,不在少數,結果大多以啼笑皆非而告終,恰如清初史學家譚遷所言:“出問二十四橋,雲南且裏許,以迷樓見奪。”霧迷津渡,路在何方,在曆史的雲譎波詭中,尋找一座真真假假的二十四橋,絕非易事。不過對於如此動人的一處勝境和詩源,文人們是不甘心放棄的,即使屢聞前人敗興,卻也不影響後人“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信念。

  到20世紀30年代中期,對包括二十四橋在內的揚州景觀懷有美好憧憬的鬱達夫,曾專程來揚州尋夢,結果以一篇《揚州舊夢寄語堂》而宣告揚州夢醒。二十多年後,著名漫畫家豐子愷又蹈襲故道,再尋二十四橋,經過更具喜劇色彩。

  豐子愷因教兒子讀薑夔詞,念到“二十四橋仍在”,遊興頓生,攜其一子一女由滬來揚。他在街上雇車子,說“到二十四橋”,年輕的車夫都搖頭說不知何處,隻有一個年紀較大的車夫勸阻他們:“這地方很遠,而且很荒涼,你們去做什麽?”豐子愷不好說“去憑吊”,隻好撒謊說“去看朋友”。後來索性直說“我們就想看看那座橋”。一位老者笑著對車夫說:“拉他們去吧。”車子來到郊外的茫茫田野,停在一條大溝渠上的一座小橋邊,車夫說:“到了,這就是二十四橋!”豐子愷與子女下車後,“啊喲”的失望之聲不禁脫口而出。女孩拿出照相機,準備攝下這座其貌不揚、其衣襤褸的曆史名橋,但豐子愷實在放心不下,連問二位當地人,證實確是“二十四橋”時,才拍了照。橋下水涸,最狹處不過一二米,男孩大步跨了過去,嘴裏還念著,“波心蕩,冷月無聲”,大家不覺失笑。

  一句詩文,穿越千年史空,誘惑萬千後人,當然是杜牧所始料不及的。但更使他不曾料到的是,在他作此詩(848年,大中二年八月)的千餘年後,一座“二十四橋”竟出現在瘦西湖西段。玉橋臥波,樓閣夾岸,很快就為揚州人以及國內外遊客認可與賞識。

  站在今人新建的二十四橋(山寨版)上,回首亭台樓閣,碧瓦飛簷,北望蜀岡橫翠,高塔淩空。我仿佛看到杜牧的一首小詩,如同一葉小舟,正當在洶湧商海中漂浮、掙紮、幾近淹沒之時,忽又重新大放光彩,來裝點美麗的湖山,參與我們的生活。

  歲月無常,詩魂永駐——這真是一個難解卻又誘人的命題。

  三

  “小杜”的仕途經曆和人生命運,並不比先輩“老杜”強多少,盡管他出身於“一門朱紫,世代公卿”的煊赫門第,卻未沾上什麽光。杜牧可謂世代官宦,其遠祖杜預是西晉著名的政治家和學者;曾祖杜希望為玄宗時邊塞名將,愛好文學;祖父杜佑,是中唐著名的政治家、史學家,先後任德宗、順宗、憲宗三朝宰相,一生好學,博古通今,著有《通典》二百卷;父親杜從鬱官至駕部員外郎。龍生龍,鳳生鳳,而龍鳳子弟杜牧卻屢與登台拜將的機遇擦肩而過,究其原因,用一句老生常談,就是生不逢時。

  從唐敬宗和唐文宗開始的晚唐時期已步入多事之秋,李唐帝國江河日下,好景不再,出現明顯衰敗傾覆之勢,陷入了無法挽救的危機之中。與杜牧同時代的詩人許渾寫的一首名詩——《鹹陽城西樓晚眺》,正是晚唐在西風殘照裏、山雨欲來時的形勢寫照:

  一上高城萬裏愁,蒹葭楊柳似汀州。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其時已處於明顯衰敗傾覆之勢的唐朝廷,控製的州縣日漸減少,官位緊缺,朝廷要職又為朋黨及有權勢者所據,沒有背景的寒微士人很少在仕途上有晉升機會。加之科場風氣敗壞,拙於鑽營的有才之士在考場上長期受困,甚至終生不第。杜牧雖然才華過人,又少年科第,但憂國憂民、充滿書生意氣的他,一不肯隨人俯仰,二又嫉惡如仇,注定了他不可能成為宦海遊泳競賽中的優勝者,以致大半生都沉埋於下僚。

  杜牧自26歲進士及第,二十餘年的宦遊生活,長期在偏僻州郡任地方官和幕僚。武宗會昌二年(842年)以後,曾任黃州、池州、睦州刺史,為政興利除弊,關心人民。宣宗大中二年(848年),得宰柏周墀之力,入為司勳員外郎、史館修撰,轉吏部員外郎。大中四年(850年),出為湖州刺史。次年,被召入京為考功郎中、知製誥。第三年,官遷中書舍人。這一年(852年)歲暮,正值盛年的杜牧卒於長安。

  亂世沒有把杜牧造就成經綸天下的棟臣,腐敗的政權之舟是從來不容真知灼見的能人擔當水手的。對於胸懷抱負、立誌用世的有識之士來說,這一份遺憾、委屈和怨憤,已不僅是杜牧當年的心境,而且是千百年來多少被冷落和遺棄從而報國無門的讀書人共同的感受。他的先輩杜甫的命運比他更慘,他的後人陸遊的遭際更未勝他半分,連他的詩文知己李商隱也沒有他幸運。曆史看多了,對人間的不平和世道的不公也就漸漸習以為常了,於是不論是奮發的上進心,或者是憤激的正義感,也就在時光的流逝中消融、消失,留下了一縷青煙似的悲哀。

  然而如同萬裏長江奔流東去,才情的湧流是無法阻攔的。仕途的山重水複,並不能遮住詩路的柳暗花明,反而促進了唐朝“詩人大軍”的形成,鑄就了中國詩歌發展史上最輝煌的黃金時代。杜牧和李商隱算是這支大軍中的最後兩名大將,兩位在晚唐文壇留下深遠影響的佼佼者。而在後人譽為“小李杜”的兩位高手中,李商隱又對杜牧推許備至,他在一曲《杜司勳》中讚道:

  高樓風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傷春複傷別,人間惟有杜世勳!

  杜牧的詩名很大,其實他最早的佳作卻不是詩,而是散文。為諷刺唐敬宗大起宮室而寫的《阿房宮賦》,使時年23歲的杜牧的才華初露鋒芒。區區六百字的短賦,不僅文字華美,題旨尤其深沉,成為唐朝短賦中不可多得的出色佳作。

  《阿房宮賦》的構思獨具匠心,突破了曆來過秦之文的常套,過秦而先不數秦之過,卻著力渲染宏大、瑰麗、奢靡的阿房宮。年輕的作者又以非凡的文學功底,憑借有限的零星記述和無限的豐富想象,筆端生花,營建了一座神奇、神秘、神聖的仙宮。醉翁之意不在酒,杜牧在文末以畫龍點睛的筆法,點出了集六國之精粹的阿房宮,卻被奢靡揮霍的秦人視若瓦石糞土。這種“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的行徑,最終釀成秦王朝毀滅的悲劇。阿房宮在“楚人一炬”中,歸之為“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複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當時,太學博士吳武陵讀後,便推薦給主考官、禮部侍郎崔郾。崔郾讀後,卻並不加讚賞,認為“牧疏曠不拘細行”,使杜牧未能登第。

  越是深入地研究曆史,對曆史在現實世界的重演也越清楚、敏感和擔憂——這就是詩人和散文家杜牧的所見所感!杜牧寫了《阿房宮賦》,希望以秦之亡的史實來提醒和忠告唐敬宗。對牛彈琴,敬宗置若罔聞;而言猶未盡的杜牧,卻再補一詩,題為《過驪山作》,詩曰:

  始皇東遊出周鼎,劉項縱觀皆引頸。

  削平天下實辛勤,卻為道旁窮百姓。

  黔首不愚爾益愚,千裏函關囚獨夫。

  牧童火入九泉底,燒作灰時猶未枯。

  雖然杜牧寫過許多精練流暢的散文,但是詩名掩蓋了他在其他方麵的文學成就,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無緣進入明朝散文家茅坤選輯的《唐宋八大家文鈔》。杜牧未能入選隻能說是一個遺憾——在我看來,還有一個遺憾是陸遊的落選,不過在茅坤之後的幾位文史學家,都高度評價了杜牧在散文方麵的成就。例如,全祖望曾在《杜牧之論》中說:“杜牧之才氣,其唐長慶以後第一人也!讀其詩古文詞,感時憤世,殆與漢長沙太傅相上下。”洪亮吉也在《江北詩話》中說:“有唐一代,詩文兼擅者,唯韓、柳、小杜三家。”又雲:“詩文並可獨到,則昌黎之外,唯杜牧之一人。”王士禛的《香祖筆記》亦談道:“餘於唐人之文,最喜杜牧、孫樵二家。”而李慈銘在《越縵堂讀書記》中論杜文曰:“今日複讀之,乃知才學均勝,通達治體,原本經訓,而下筆時複不肯一語猶人。”他還將杜牧讚為“真韓、柳外一勁敵也”。

  憂國愛民、素有建功立業宏大抱負的杜牧,“剛直有奇節”,一生注重朝政、關心時局。因感於藩鎮跋扈和吐蕃、回紇貴族的攻掠,在他的詩文中多有諷喻時政、指陳弊病之作。而且杜牧還深通“兵法戎機”,他注過由曹操所定的《孫子兵法》十三篇,人稱其有“王佐之才”。然而人微言輕,在帝王心中的秤盤上,這種書生之見和小吏之言,究竟占有多少分量?時局依然如故地在皇帝的指揮棒下按既定的路線運轉,“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而不鑒之”的悲劇故事,也一成不變地接續和演繹著。

  四

  盡管杜牧未能像祖父那樣在朝廷得其所哉,但自幼深受史學世家的遺風熏陶,後來對現實政治的跟蹤掃描和在生活海洋中的辛苦沉浮,使他的詩風中總帶著深沉的曆史感。在杜牧的筆下,即使江河也與曆史融合,就是湖山也與時勢連接。在他的宦遊生涯中,遍走各地,遊曆山川,每到一地就總會見景生情,留下傷今懷古之詩、詠史感懷之作:

  句吳亭東千裏秋,放歌曾作昔年遊。

  青苔寺裏無馬跡,綠水橋邊多酒樓。

  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

  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聞吹《出塞》愁。

  (《潤州二首》其一)

  這是杜牧遊覽江南潤州(今江蘇鎮江)時寫的詩。豐富的想象在馳騁於數百載的時空同時,又徜徉於眼前的現實,人事互聯、今古相通、跌宕回環、回味無窮。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閑今古同。

  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

  惆悵無因見範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題宣州開元寺水閣》)

  這是杜牧任宣州(今安徽宣城)團練判官時寫的一首七律。宣城曾是南朝詩人謝朓做過太守的地方,城中開元寺(本名永樂寺)建於東晉時代,杜牧在宣城期間經常來此遊賞賦詩。詩人站在寺院水閣上俯瞰城東宛溪,眺望城東北敬亭山,麵對鳥去鳥來的湖山畫圖,回望人歌人哭的歲月長河,從六朝興衰聯想到自己在前途渺茫的仕途中無所適從,不禁發出了深沉的古今之慨。

  感時傷世、懷古詠史,是杜牧詩中多見的主題,而寫景抒情、詠物寄興,也是杜詩明顯的風格特點。在杜牧的詩歌中,神韻獨高並令人玩味不盡的七絕杜詩,最受時人的讚美和後人的激賞: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赤壁》)

  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泊秦淮》)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自墜樓人。

  (《金穀園》)

  這些精彩的詠史詩,隻是寥寥數筆的敘述,並無高談闊論,卻似畫龍點睛,誠如杜牧自信“苦心為詩,本就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把曆史化作了清新、生動和深刻的意象。

  杜牧的另一部分抒情短詩,更是一幅意境淡雅、色彩鮮明的美麗畫麵,在畫麵中流露出豪爽的情思或是淡淡的哀愁:

  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江南春》)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山行》)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清明》)

  如此之多的優美絕句,這些我們在中小學念書時就朗朗上口的詩句,竟都出於杜牧一人之手,實在令人稱絕、稱奇、稱神!

  在杜牧流傳於世的五百多首詩中,最為人們矚目和讚賞的是其中一百六七十首七絕和三十幾首五絕。杜詩中的絕句以創作題材之豐富多彩和藝術風格之絢麗多姿,為燦爛的唐朝詩空描摹了新的靚麗。“晚唐詩多柔靡,牧之以峻峭矯之。……七絕龍有逸韻遠神,晚唐諸家讓渠獨步。”明朝文學家楊慎以杜牧與王昌齡、李白、劉禹錫並舉,譽之為絕句“大家”;而清朝詩人、詩論家王士禛,則認為“牧之、義山七言絕句,可稱晚唐神品”。

  “雄姿英發”而又“一往情深”,憑借著這種文人個性及其獨特作品文風,杜牧把絕句作“神”了,也把絕句作“絕”了!難怪連李商隱都會發出“人間惟有杜司勳”的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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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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