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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三十學詩五十習畫——近代書畫家、篆刻家吳昌碩

  一

  清末的一場農民運動,將一個與此並不沾邊的老實書生的一家逼上絕路,該書生名叫吳俊。吳俊(1844~1927年),又名俊卿,字昌碩,又署倉石、蒼石,多別號,常見者有倉碩、老蒼、老缶、苦鐵、大聾、石尊者等。他是浙江安吉人。

  正當吳俊少年求學的時候,在南國大地上發生了一件大事: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1851年1月11日),一位鄉村塾師在其38歲生日之時,毅然率領一支以農民為主的拜上帝會隊伍,在廣西桂平縣金田村宣布起義,建號太平天國。隨後太平軍揮師北上,進軍兩湖,又從武昌沿江東下,於鹹豐三年二月(1853年3月)攻占南京後,遂定都於此,並改稱南京為天京。這位帶頭鬧事的小知識分子,開始並不被道光皇帝放在眼裏,等到大清朝廷愈來愈感到他的巨大威脅並認識到他不同凡響的才能時,卻已經大禍臨頭、悔之晚矣!

  這一場由太平天國點燃的星星之火,很快就燎原為使玉石俱焚的熊熊烈火。鹹豐十年(1860年)三月,太平軍自安徽進軍浙西,與清軍激戰於安吉鄣吳村,而當時吳俊正就學於該村名為溪南靜室的私塾,並在其父指點下學刻印章,初入門徑。一把火燒毀了吳家田園牧歌的畫圖,也斷送了吳俊仕進濟世的美夢。他在戰亂中隨父逃亡時被亂軍衝散,隻能孑身繼續盲目逃亡,途經湖北、安徽等省,靠替人做短工、打雜度日,有時以野果、草根等充饑。在兵荒馬亂中,他的母親、兄妹及未成婚的元配章氏先後饑病而歿。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吳昌碩飽嚐戰爭之苦,但也鍛煉了其堅韌頑強的性格。

  逃亡途中,吳俊曾流落到迂迢村石倉塢(今屬安吉縣良朋鎮)的一個山洞中避難,差點餓死,幸虧當地人接濟才得以存活。這一段幸免於難的經曆,給他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此後他就以吳昌碩作為自己的名字,吳昌碩乃石倉塢倒過來讀的諧音。他的一生中先後用過昌碩、蒼石、昌石、蒼碩、倉碩之名,其實都是從倉石演變而來。吳昌碩名字中有石,而他的習藝生涯也是始於石(篆刻),且終於石(西泠印社社長)。吳昌碩一生奏刀,終日弄石,從其所作立軸《富貴神仙》的題識中,足見他是愛石、懂石、解石之語的石知己:

  紅時檻外春風拂,香處毫端水佩橫。富貴神仙渾不羨,自高唯有石先生。

  經曆五年顛沛流離的逃難後,吳昌碩終於和父親再見麵。劫後餘生的父子兩人相依為命,於1865年定居於安吉縣城內桃花渡畔。吳昌碩所居之屋名為樸巢,屋前有園,自命蕪園,他還曾自號蕪青亭長。就在這片小小蕪園,他在務農、耕作之餘,苦讀不輟,同時鑽研篆刻、書法,度過了逾十年的耕讀生活。也就在這片小小蕪園,他在藝術研習的同時,春種秋收,考取了鹹豐秀才,編成了第一部個人印譜(《樸巢印存》);博觀約取,為日後的藝術生涯奠定了堅實基礎。

  蕪園情結,揮之不去;蕪園相思,夢牽魂繞。對蕪園的追憶,點點滴滴地凝結在吳昌碩的眾多詩文中,他在《蕪園圖》上題有五言長詩,其中有詩句:

  歸隱既未能,披圖空神望。念我手植梅,及今應一丈。

  桑柘舊時陰,先人所長養。幾年未料理,出門徒惘惘。客中雖雲樂,故園終蕭爽。何日拋微祿,永作蕪園長。

  同治十一年(1872年),在安吉城內與施酒(季仙)結婚後不久,吳昌碩前往江浙一帶,一邊遊曆求師學藝,一邊替人刻印謀生,時常遠離鄉井經年不歸。1882年他移居蘇州,參閱大量金石碑文、璽印、字畫,眼界大開。後來他定居上海,廣收博取,詩、書、畫、印,一路並進。

  然而在國家多難之秋,吳昌碩猶存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情懷,且迫於生活壓力,依然在官場任職,並不能專心致誌習藝和從事創作。但因為朝中無人,他也隻能當個俯首聽命的幕僚、小吏。在逾知天命之年時,一段有趣的小插曲讓吳昌碩的遊幕、鬻藝生活出現轉機:同裏丁葆元保舉他當安東(今江蘇漣水)縣令,這是他宦途中級別最高的職務。安東並非富饒之地,尤其水質差,不適合書畫家練字,但因是北宋書畫家米芾的舊遊之地,對吳昌碩頗有吸引力。1899年冬天,他渡過長江,到安東縣赴任了。

  縣令這個七品芝麻官可不是好當的,當年杜甫就推拒了這個位置,而陶淵明也在做了八十天的彭澤縣令後就不為五鬥米折腰而棄官歸裏了。不過也有不得已違心掛職的,如白居易,還有吳昌碩的先師趙之謙。趙之謙曾刻為五鬥米折腰一印,並做了注釋,撝叔戲反陶彭澤令語以自況。清高狷介的吳昌碩因不願巴結逢迎上司而處處受阻,上任一月即拂袖而去。他也刻了章,印文為,一月安東令,似乎覺得還不解渴,又另刻一印,印文曰,棄官先彭澤令五十日。

  棄官之舉曾經為中國詩壇搶救了一個陶淵明,現在又為中國畫壇奪回了一個吳昌碩。仕途之夢既然破滅,吳昌碩就在上海灘演出了一場燦爛壯麗的藝術大戲。

  二

  同治十一年(1872年),自謂一耕夫來自田間的吳昌碩,在友人金傑的帶領下,第一次跨進大上海的高門檻,那年他29歲,從此便與上海結下了不解之緣。

  此時的上海已有近三十年的開埠年齡,三十而立,上海成熟了,已一躍而成為國內最大的商埠,人稱十裏洋場,並逐漸成為國際大都會之一。開埠通商的另一個結果,是使上海成了華洋共處、五方雜居之地。上海勇為天下先,率先走出了與世隔絕的閉鎖狀態,成為近代科學和西方文化在中國最早落根和傳播的地方。

  中西文化的劇烈碰撞,南北文化的頻繁交匯,最終在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的上海,找到了寬鬆的氣候和融合的土壤。較少傳統觀念和保守思想的上海人,以平靜的心理和開放的態度,審視、吸收了一股股來自異域或異地的文化潮,並使之融於本土文化,創造出具有兼收並蓄、土洋結合、中西合璧特點的海派文化。以江浙為主的各路畫壇高手和文化藝術界名流,或為謀生或因避亂,紛紛攜藝流入滬上,各展其才,各淘其金,逐漸在海派文化中衍生出一支海上畫派的隊伍。

  在中國晚清畫壇上聲名鵲起的海上畫派,不再囿於窠臼、泥古先人,而以求新、求變、求異的精神和兼收並蓄、廣采博取的態度,勇敢地向守舊派和複古派挑戰。他們在汲取陳淳(白陽)、徐渭(青藤)、陳洪綬(老蓮)、八大山人、石濤和揚州八怪諸家之長的基礎上,吸納民間繪畫藝術和西洋畫技法,破格創新,將明清以來的寫意水墨與強烈的色彩融為一體,形成了個性鮮明、筆墨清新、雅俗共賞的新畫風,成為融古今土洋為一體的近代新畫派。

  在後生之輩的吳昌碩進入上海之前,以趙之謙為代表的海上畫派先驅者和以任伯年為代表的中堅人物,已在這塊生機盎然、海闊天空的土地上,進行了多年可貴的藝術探索和實踐。當吳昌碩落戶上海後,前輩們鋪設的藝術軌跡,為他作了先期的引導;前輩們開辟的藝術天空,使他得以自由地翱翔。更為幸運的是,吳昌碩還得到了任伯年的親自指點,並學習了趙之謙的畫法,使他迅速在海派藝術舞台上異軍突起,最終成為後海派藝術的開山代表、近代中國藝壇承前啟後的一代巨匠。

  吳昌碩大器晚成,他曾言自己是30歲學寫詩,50歲才學畫畫。但是多方麵的深厚功底,尤其是書法、篆刻方麵的基礎,幫助吳昌碩這位海上畫派的後起之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吳昌碩曾對自己的畫技總結道:我平生得力之處在於能以作書之法作畫。善於把書法、篆刻的行筆、運刀及章法、體勢融入繪畫,形成了他自己富有金石味的獨特畫風。

  寫意花卉是吳昌碩繪畫的擅長,他酣暢淋漓的大寫意畫風,受徐渭和八大山人的深刻影響。他用草篆書書法入畫,常常用篆筆寫梅蘭、狂草作葡萄,形成了吳畫的一大特色。以功力深厚的線條作畫,舍棄了形的羈絆,步入了意的境界。對吳昌碩以石鼓文的篆法入畫的畫技,任伯年拍案叫絕,並預言其必將成為畫壇的中流砥柱。吳昌碩的花卉、木石作品,在構圖上通常采用近書印的章法布白,喜取之字和女字的格局,或作對角斜勢,虛實相生,主體突出。

  用色是吳畫的又一特色。像趙之謙一樣,吳昌碩喜用濃麗對比的顏色,而且首創用色澤強烈鮮豔的西洋紅畫中國畫。正如潘天壽所評,吳昌碩將金石治印方麵的質樸古厚的意趣,引用到繪畫用色方麵來,自然不落於清新平薄,更不落於粉脂俗豔,能用大紅大綠複雜而有變化,是大寫意花卉最善用色的能手。吳昌碩所作《墨梅圖》軸、《雙勾蘭》軸、《枇杷圖》軸、《葫蘆圖》軸等,都顯示出他的精湛技藝。

  被譽為歲寒三友的鬆竹梅,以它們在寒冬中同生並共有玉潔冰清、傲立霜雪的高尚品格,曆來為中國文人所敬慕,也成為中國畫家筆下的經典題材。歲寒三友之詞緣起於北宋大文豪蘇軾。當他被貶黃州(今湖北黃岡)時,一年春天,黃州知州徐君猷前來看望,見他將住房四壁全都畫上雪花,問他是否覺得太冷清寂寞。蘇軾手指窗外自己手植的花木,爽朗地笑道:風泉兩部樂,鬆竹三益友。意為風聲、泉聲就是可解寂寞的兩部樂章,枝葉常青的鬆柏、經冬不凋的竹子和傲霜開放的梅花,就是可伴冬寒的三位益友。徐君猷見蘇軾在逆境中仍以三友自勉,保持淩霜傲雪的高尚情操,不禁肅然起敬。

  一生酷愛梅花的吳昌碩,如同王冕一樣,也常以梅花入畫,借梅花抒發憤世嫉俗的心情。他常用寫大篆和草書的筆法畫梅,以求取筆下梅花要得古逸蒼冷之趣、要冰肌鐵骨絕世姿,墨梅、紅梅兼有,筆墨酣暢,富有情趣。與宋朝楊無咎、元朝王冕、清朝金農等曆代畫梅高手不同,他畫梅筆底盡饒金石氣,縱橫奇倔,雄渾磊落,柳暗花明,另辟蹊徑。《墨梅圖》是吳昌碩畫梅的代表作,他筆下的墨梅,枝幹縱橫交錯,遒勁挺拔,抑揚頓挫,筆墨縱橫,盡顯梅花堅毅品質。

  1903年,日本人滑川澹如出於對吳昌碩的尊敬,贈一匣日本刻刀求墨梅一幅。當時中國正處於被列強侵略、蹂躪的危難之秋,年屆花甲的吳昌碩以激憤的心情,把老梅倔強不屈的枝幹畫成怒龍衝霄之勢,又以題跋來抒發內心的強烈愛國情懷,其中說道:

  寶刀入手行當歌,謫仙少陵今誰何?每思踏天持刀磨,報國報恩無蹉跎。惜哉秋鬢橫皤皤,雄心隻對梅花哦。一枝持贈雙滂沱,揮毫落紙如揮戈。

  吳昌碩79歲所作的《紅梅圖》,堪稱其晚年詩、書、畫、印俱佳的力作。構圖獨具匠心,在將大部分畫麵留給一片紅梅的同時,在右側約有1/5留白用以題詩。詩畫映照,色墨相配,筆力蒼渾,水墨淋漓。紅梅的枝幹用濃墨,虯枝以篆書法寫,紅梅用沒骨法畫;主幹用筆凝重渾厚,虯枝書寫堅韌倔強,而點綴枝頭的梅花疏密相間、濃淡有別,分外妖嬈。

  苦鐵道人梅知己,對花寫照是長技,吳昌碩在自己題的一首配畫詩中,道出了他對梅的特殊感情。為了永遠與梅花為伴,他特選定十裏梅花的餘杭超山作為長眠之所,以實現安得梅邊結茅屋之宿願。

  除梅以外,鬆竹也常見於吳畫中。吳昌碩畫竹,竿以淡墨輕抹,葉以濃墨點出,疏密相間,富有變化,或伴以鬆、梅、石等,成為雙清或三友。他又喜作蘭花,為突出蘭花潔淨孤高的性格,作畫時以或濃或淡的墨色和用篆書筆法畫成,顯得剛勁有力。菊花也是他經常入畫的題材,他畫菊花或伴以岩石或插以高而瘦的古瓶,與菊花情狀相映成趣。他的畫中還可見竹筍、青菜、葫蘆、南瓜、桃子、枇杷、石榴等菜蔬果品,極富生活氣息。吳昌碩的作品色墨並用,渾厚蒼勁,再配以真趣盎然的配畫詩和灑脫不凡的書法,加蓋上古樸的印章,詩、書、畫、印熔於一爐,對於近代花鳥畫有很大影響。

  吳昌碩既畫象征清高氣節的梅,也繪寓意富貴門第的牡丹。他在晚年更較多畫牡丹,花開爛漫,以鮮豔的胭脂紅設色,再以茂密的枝葉相襯。82歲作的《富貴神仙》格高韻古,元氣淋漓,章法、筆氣、墨韻,無不奇特,無不飽滿,是他的牡丹畫精品之一。但吳昌碩對牡丹的喜愛遠遜於梅花,且往往在所畫金碧輝煌、光彩奪目的牡丹旁邊,伴以幾塊頑石,曾說:畫牡丹易俗,畫水仙易瑣碎,隻有加上石頭,才能免去這兩種弊病。

  一次,他在畫了一幅牡丹水仙圖後,又信筆畫上一塊不同凡態的石頭。畫罷張掛起來自賞,高興地說:人家看了這塊石頭,也許會說是蒼石的自畫像了。

  三

  出身貧家的吳昌碩,勤學自勵,終於在詩、書、畫、印四個領域都成為卓越大家。他留下的繪畫、書法、篆刻作品集有《吳昌碩畫集》、《吳昌碩作品集》、《苦鐵碎金》、《缶廬近墨》、《吳蒼石印譜》、《缶廬印存》等,詩有《缶廬集》。

  吳昌碩有一段精彩的自述:說我善於作畫,其實我的書法比畫好;說我擅長書法,其實我的金石更勝過書法。這段話表明了形成其藝術風格的內涵。吳昌碩邁進藝術的殿堂正是以書法、篆刻為始,而後再從事繪畫的創作。因此他在書法、篆刻方麵的深厚功力,對其繪畫藝術的風格有決定性的影響。

  似乎是與生俱有一般,吳昌碩從小就不愛八股而愛藝術,早在青少年時代,就極愛鑽研與篆刻、書法有關的文字訓詁之學。29歲那年,他離開家鄉,到人文薈萃的杭州、蘇州、上海等地尋師、訪友及學藝。初到杭州,聽說著名學者、浙江德清人俞樾主講杭州詁經精舍,遂前去求讀,從他學辭章和文字訓詁之學。近代著名書法家俞樾別稱德清太史,自稱海內翰林第二,為一代經學宗師。他於同治七年(1868年)起主講杭州詁經精舍,達三十餘年之久,從學者甚眾,其中就有章太炎。吳昌碩在此求讀約兩年,為他後來的深造打下了紮實的基礎。

  在蘇州,他結識了當時知名的書法家、浙江歸安(今湖州)人楊藐翁(峴),向他請教書法和辭章,在學識積累與藝術修養上均有較大長進。楊藐翁工八分書,尤善寫擘窠大字,以漢隸名重一時,在金石考證方麵也頗具造詣;而且博學多聞,對經學有精湛研究,所作詩文也簡練凝重。他為人耿直,不諧流俗,其人品學問深為吳昌碩所仰慕,吳曾誠意慕名投函,請求列為楊門弟子。楊藐翁複信婉謝,表示願以換帖弟兄相稱,信中說師生尊而不親,弟兄則尤親矣。一言為定,白首如新。麵對楊藐翁的謙辭,吳昌碩仍以師尊之禮相待,在所作詩篇中有藐翁吾先師之句,並自稱寓庸齋內老門生。

  在上海,吳昌碩最大收獲是與任伯年相識相知,而且成為至交。三十多歲時,他始以作篆籀的筆法繪畫,苦無師承,經友人高邕介紹,求教於任伯年。他們首次見麵,任伯年要吳昌碩作一幅畫看看,吳昌碩為難地說:我還沒有學過,怎麽能畫呢?任伯年道:你愛怎麽畫就怎麽畫,隨便畫上幾筆就是了。於是吳昌碩就遵命隨意畫了幾筆,誰知任伯年看他落筆用墨渾厚挺拔,不同凡響,禁不住連聲叫好,並說:你將來在繪畫上一定會成名!吳昌碩不解地看著任伯年,還以為跟他開玩笑,任伯年卻嚴肅地說:即使現在看起來,你的筆墨已經勝過我了。

  在吳昌碩好友諸貞元的《缶廬先生小傳》一書中,說吳昌碩平生所服膺者,惟藐翁與伯年,書畫師承在二師間。尊師重道的吳昌碩與兩位大師始終保持著亦師亦友之情。在楊藐翁逝世十三年後,吳昌碩見其遺像仍深表緬懷,在《題藐師遺像》中說:

  顯亭歸去十三年,板屋吳州失比鄰。師說一篇陳曆曆,門生再拜舞蹲蹲。

  而在為任伯年寫照的七言律詩《十二友詩》中,生動巧妙地寫出其豪情之古狂,藝術上的探索苦心和風格上的高古金石之氣,連任伯年的嗜好奇書、瑤琴以及他居近吳淞江的草堂風光也娓娓點出:

  山陰行者真古狂,下筆力重金鼎扛。忍饑慣食東坡硯,畫水直剪吳淞江。定把奇書閉戶讀,敢握寸莛洪鍾撞。海風欲卷怒濤人,瑤琴壁上鳴。

  待人以誠,求知若渴,能交天下賢(楊藐翁讚語),幫助吳昌碩很快結交到一批藝術界知名人士,他們也都很樂意與他交往。其中尤以任伯年、張子祥、胡公壽、蒲作英、陸廉夫、施旭臣、諸貞壯、沈石友等人與他交誼甚篤,相互切磋,從無虛談。同時他又從知名收藏家鄭盦、吳平齋、吳愙齋等人處看到不少曆代彝器和名人書畫真跡,臨摹欣賞,摘錄考據,經年累月,孜孜不倦,既擴大了視野,又開拓了胸襟,學術修養有了提高,藝事也隨之大進。

  在書法藝術方麵,吳昌碩的楷書學習唐朝顏魯公,隸書學習漢朝石刻,篆書學習石鼓文,行書則學黃庭堅、王鐸風格。他最重臨摹石鼓文,畢生精力盡瘁於此。他寫石鼓常參以草書筆法,不僅限於形似,而且凝練遒勁,氣度恢宏,每能自出新意,耐人尋味。吳昌碩所作隸、行、獨草,也多以篆籀筆法出之,別具一種古茂流利的風格;偶作正楷,挺拔嚴毅,自始至終一筆不苟,尤見功力。他晚年所書隸書,結體已變長,取縱勢,已將篆、隸融為一體,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

  吳昌碩的篆刻是從浙派入手,後專攻漢印,也受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等人的影響。在技法上,他把浙派的切刀、吳熙載的衝刀和錢鬆的切中帶削,綜合成一種新的鈍刀硬入的刀法。所以他的篆刻藝術獨創一格,既融會前人法度,又善於變化,不為清規戒律所囿,把六百年來的印學推到一個新的高峰,終成一代宗師。

  吳昌碩一生愛詩,一生吟詩,並以詩人自許,苦吟數十年,未曾間斷。他學詩已很晚,自雲三十始學詩,但其學詩相當勤苦,在詩歌所投下功力和苦心,遠勝於他用之於書畫和篆刻。他所作詩篇以傲兀奇崛、古樸雋永見長,有些絕句純用白描手法,活潑自然,接近口語,具有明麗俊逸的特點,風格上與民歌很相近。《歸金麓山》一詩描述了他在戰後回歸故裏鄣吳村時所見的荒涼景象:親人難覓蹤影,而各種方言卻充斥於耳間;物是人非,隻有一彎溪水依舊汩汩流淌:

  夕陽逗林薄,獨自返柴關。飛鳥戀故木,行雲思舊山。

  逢人問親友,方語雜荊蠻。(時多楚人墾荒)惆悵清溪上,空餘水一灣。

  題畫詩是吳昌碩詩作的精華,也是極有特色的部分。他的題畫詩是詩題於作畫前,由詩興激發畫意,詩思鬱勃之際,也就是揮毫潑墨之時。這些寄托深遠、具有浪漫色彩的題畫詩,不僅反映了畫家、詩人吳昌碩的藝術觀點,也是其人生閱曆、思想感情、為人處世的真實記錄。他留下多首詠梅題畫詩,其中如:

  道心冰蛟潔,傲骨山嶙峋。一點羅浮雪,化為天下春。

  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憶我我憶梅。何時買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傾一杯。

  吳昌碩以潑墨法寫荷葉,畫在生宣紙上墨韻甚佳。他曾在1896年為井南(周作鎔)所畫的一幅《墨荷圖》上題詩揚言要與青藤、白陽試比高低,被近代詞人譚複堂評為既有東坡詩的豪放,又有杜甫詩的老健和韻味:

  荷花荷葉墨汁塗,雨大不知香有無。頻年弄筆作狡獪,買棹日日眠菰蘆。青藤白陽呼不起,誰真好手誰野狐。畫成且自掛粉壁,溪堂晚色同模糊。

  吳昌碩的詩經過多年手稿抄本後,在1893年其50歲時,正式於蘇州以刻本出版,題名《缶廬詩》,共4卷,計328首。

  四

  在西湖的清波之中,聳立著一座孤山,山不高而秀,林不森而幽。當年錢塘太守白居易在暮色蒼茫中,從湖中回望此山,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讚歎:蓬萊宮在水中央!

  被譽為西湖眉眼之所在孤山的西麓坐落著被譽為天下第一名社的西泠印社。印社依山而建,亭台、廊榭、樓閣等沿山勢、坡形布設,沿著山徑的一路上,林氣氤氳,花香浮動,人文景觀薈萃,摩崖題刻豐富,濃鬱的金石韻味和書卷氣息撲麵而來。百年傳承、名貫中外的西泠印社,有湖山最勝之譽,堪稱孤山眉眼之所在。

  西泠印社創建於光緒三十年(1904年),由浙派篆刻家丁仁、王禔、吳隱、葉銘等發起,旨在保存金石,研究印學,兼及書畫,探討篆刻治印藝術。1913年,吳昌碩被推為首任社長,盛名之下,精英雲集,李叔同、黃賓虹、馬一浮、豐子愷、吳湖帆、商承祚等均加入該社成為社員,楊守敬、盛宣懷、康有為等也成為讚助社員。當時吳昌碩為印社撰聯雲:

  印詎無源?讀書坐風雨晦明,數布衣曾開浙派。社何敢長?識字僅鼎彝瓴甓,一耕夫來自田間。

  印社成立後,每當春秋佳日,舉行學術研究和藝術創作活動時,吳昌碩必親往參與,並先後作《西泠印社圖》、《隱間樓記》,在71歲高齡時以小篆寫下名篇《西泠印社記》:

  西泠山水清淑,人多才藝,書畫之外,以篆刻名者,丁鈍丁至趙悲庵數十餘人。流風餘均,被於來葉,言印學者,至今西泠尤盛。同人結社,並立石勒鈍丁、悲盦諸先生像,為景仰觀摩之所,名曰西泠印社。……

  印壇領袖,名滿天下,吳昌碩在社內外廣交朋友,自稱五湖印丐。他的詩、書、畫、印為日本的一些漢學家、藝術家頂禮膜拜,一位叫日下部鳴鶴的著名書法篆刻家、碑學專家於1891年陽春三月渡海前來,攜帶自己的數首《遊東吳雜作七言絕句》懇請吳昌碩閱正。其中有一首雲:海上漫傳詩聖名,雲煙落紙愧無成。浮槎萬裏求遺榘,千古東吳有筆精。鳴鶴表示自己不遠萬裏乘舟跨海慕名而來,求吳昌碩刻印。吳昌碩連夜構思刻畢,天明送到岸田吟香的樂善堂店中,不料因衣衫不整當作乞丐被趕出來,一時傳為佳話。

  1901年,吳昌碩寫《老梅圖》一幀並有一首題畫詩贈給鳴鶴,詩曰:

  寥空一鶴翔,歸夢躡扶桑。冷抱琅玡刻,閑棲石鼓堂。凍梅尋伴侶,短劄羨康強。想見論書處,南天憶古狂。

  在另一首《題日下部鳴鶴肖像》詩中,吳昌碩把他們之間的翰墨情誼寫得更為親切:更憶長髯艾居士,苦吟拈斷隨翁坐。風塵回首愁煞人,南天東海同遊民。鳴鶴於1922年去世,吳昌碩聞訊後扼腕長歎,親為其墓碑篆額,寄托哀思。

  1989年吳昌碩與日下部鳴鶴結交百年之際的陽春三月,日本天溪會會長岡村天溪等人專程到杭州西泠印社,立了一塊吳昌碩、日下部鳴鶴結交百年紀念銘誌碑,銘文對吳昌碩的高尚德操和非凡藝術,給予高度評價,同時記敘了鳴鶴與吳昌碩的翰墨情誼。紀念銘誌碑立在孤山之上,永遠留下了一段中日友好的翰墨佳話。

  日下部鳴鶴後繼者、書法家、金石家河井仙郎,於1897年從日本修書給吳昌碩,表示願意拜在吳氏門下,潛心研習吳昌碩藝術。吳昌碩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並且還把自刻的印存寄給了他,河井收到後感動得熱淚盈眶。1900年,他終於來到中國,拜見了吳昌碩,立雪吳門,研習書法、篆刻,矢誌不移,並和另一位日本學者長尾雨山一起加入了西泠印社。吳昌碩有《趙悲盦書無款署為甕廬賦》贈河井,另有《為東友畫雙鶴》、題《墨梅圖》等詩贈長尾。

  出於對吳昌碩的尊崇,日本著名雕刻家朝倉文夫於1921年塑了兩尊半身吳昌碩銅像,一尊留在日本,另一尊托人帶到中國贈給吳昌碩,在西泠印社閑泉石壁上被鑿成缶龕珍藏起來。後來銅像的下半部分配上了石頭雕刻成的軀體,使得吳昌碩的形象更加惟妙惟肖。然而銅像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蕩滌毀壞,朝倉文夫的女兒朝倉響子得悉後,與她的學生西常雄等藝術家一起,又重新為吳昌碩塑了一尊銅像。在日本諸多名流關心和支持下,朝倉響子又將這尊銅像送到了西泠印社,被安放在吳昌碩紀念館裏(昔日西泠印社之觀樂樓)。中日藝術家之間的友好往來和翰墨情緣,又譜寫了一曲動人的佳話。

  東漢文章留片石,西泠翰墨著千秋!

  刻於印社內的一副對聯,詮釋了這一中外金石書畫名流聚會和交流的藝術沙龍之精髓。在商品經濟大潮日益凶猛地吞噬著文化藝術的今天,占湖山之勝、攬金石之華的西泠印社傲然屹立,巋然不動。吳昌碩的不朽銅像,更如同一塊巍然屹立的磁石,凝聚了百年金石藝術;又如同一座高聳入雲的燈塔,照耀著千頃湖山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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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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