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江左名城揚州,最著名的風景自然是瘦西湖。
出揚州城新北門西行,前往風景綺麗的瘦西湖,都要經過一座白石欄杆的圓拱形三孔石橋,這就是著名的虹橋,也稱大虹橋。這座橋始建於明朝末年,原是木板橋,因圍以紅欄,故稱紅橋。紅橋本是一條遊客往來的通道,兩旁護欄的裝飾亦不起眼,但卻以橋下的綠波春水而被譽為揚州好,第一是虹橋;又因文人墨客在此吟詩結社而形成厚重的文化積澱,更極大地提高了它的知名度。
對紅橋文化做出最大貢獻的功臣,應推順治年間來揚州做推官的詩人王士禛。舉行紅橋修禊是王士禛在揚州任職五年中搞得最有影響的文化盛事,參加詩酒聚會的文人騷客均以紅橋為題,寫下多首讚頌揚州風光美景的詩詞,事後編成了一部《紅橋唱和集》,其中王士禛的《冶春絕句》成為傳世佳作。
不過在眾多名士中尋找,卻是遍插茱萸少一人,此公是誰?他就是當時與王士禛齊名、時稱南朱北王的詩人朱彝尊(1629~1709年)。朱彝尊其實到過紅橋,也在這裏留下了一首《紅橋》,隻是沒有趕上紅橋修禊的時機,他的詩隻能算是《紅橋唱和集》的編外詩,詩曰:
春蕪小雨滿城隈,茅屋疏籬兩岸開;行到紅橋轉深曲,綠楊如薺酒船來。
這首《紅橋》以淡淡的墨色描繪了一幅江南小景,別有一番韻味,名氣雖然沒有王士禛的《冶春絕句》大,但看得出作者的藝術功底並不輸於他。朱彝尊詩歌工整雅健(典雅剛健),與清初施閏章、宋琬、王士禎、查慎行、趙執信五位詩人一起,並稱為國朝詩人六大家。王士禛在康熙時期主盟詩壇,而以朱彝尊、萬鶚為首的浙派則在詩壇上獨占上風。
這位在後來出名的大詩人,原來的出身是個窮塾師。順治十三年(1656年),28歲的朱彝尊為窮困所迫,被廣東高要縣知縣、海寧人楊雍建聘為塾師,教授其子,不得不遠別江南老家,不遠千裏前往嶺南。在南行途中必須翻越大庾嶺,這座山嶺是南嶺山脈中五嶺之一,相傳唐朝宰相張九齡曾派人在此開鑿道路、廣植梅花,故又名梅嶺。山嶺綿延於贛粵兩省邊境,從今江西大餘縣南境到廣東南雄,為粵贛交通要道,也是贛江和北江的分水嶺。
唐神龍元年(705年)春,詩人宋之問被貶為瀧州(今廣東羅定縣)參軍。在前往貶所途經大庾嶺時,去國懷鄉,遙望鄉關,魂斷庾嶺,寫下了一首淒楚悲涼、感情真摯、章法嚴謹、音韻和諧的五言律詩——《度大庾嶺》: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時隔千年,當朱彝尊也踏上大庾嶺的崎嶇驛道時,離鄉日遠,鄉愁日濃。或許想起了宋之問的這首名詩,遙憶先輩,若有所感,就也取《度大庾嶺》為題寫下一首七律:
雄關直上嶺雲孤,驛路梅花歲月徂。
丞相祠堂虛寂寞,越王城闕總荒蕪。自來北至無鴻雁,從此南飛有鷓鴣。鄉國不堪重佇望,亂山落日滿長途。
雄關高聳入雲,山嶺巍峨;梅花綻放驛道,歲月易逝。丞相張九齡的祠堂和南越王趙佗的都城繁華不再,寂寞荒蕪。自古鴻雁到此北回,唯有鷓鴣始終南飛。重新佇立山頭,回望家鄉,隻見群山起伏、滿目斜陽,怎能不泛起一腔鄉愁。這首朱彝尊早期詩歌的代表作,明顯受到杜甫和明七子詩風的影響,全詩融寫景、吊古、抒懷於一爐,隱隱綽綽地抒寫了藏在心田的鄉思。
朱彝尊的經典懷鄉之作,是他46歲寓居京華時寫的一百首被譽為嘉興地方風情誌的《鴛鴦湖棹歌》。鴛鴦湖就是著名的嘉興南湖,詩人當年常在湖上泛舟,那美好的情景讓他記憶一輩子:小小木船蕩漾湖麵,燕雀繞著檣桅飛舞,蓮葉金錢般地撒在水麵,垂柳少女似的臥在岸邊。從船上放眼湖岸村田,又是一幅農家生活的生動畫麵:村邊桑麻、池塘鴨兒、雨後新苗、夕陽溝水……通過這百首民歌般的小詩,朱彝尊傾訴著一個遊子對家鄉湖山風光的綿綿思念之情:
檣燕檣烏繞楫師,樹頭樹底挽船絲。村邊處處圍桑麻,水上家家養鴨兒。
(《鴛鴦湖棹歌一百首》之八)
穆湖蓮葉小於錢,臥柳雖多不礙船。兩岸新苗才過雨,夕陽溝水響溪田。
(《鴛鴦湖棹歌一百首》之十)
到了晚年,朱彝尊的詩風較多體現為典雅含蓄、怨而不怒,作於康熙四十年(1701年)的《酬洪昇》可算是其中的代表作。洪昇是清朝著名戲曲家,曾以其傳奇劇作《長生殿》蜚聲京城,卻又因在國恤期間(孝懿皇後喪期)招伶人於宅內演戲而受劾下獄,革職遣鄉。朱彝尊在家鄉遇見這位不幸的故友後,感慨唏噓,寫下此詩,抒發了今昔冷暖迥異之感,流露了對權貴們輕信讒言、濫施淫威的憤憤不平之情。詩曰:
金台酒坐擘紅箋,雲散星離又十年。海內詩家洪玉父,禁中樂府柳屯田。梧桐夜雨詞淒絕,薏苡明珠謗偶然。白發相逢豈容易,津頭且攬下河船。
詩中薏苡明珠出自《後漢書·馬援傳》,是東漢開國功臣之一、伏波將軍馬援被人誣謗的典故。說的是小人進讒,將馬援班師回京時帶回的一車叫薏苡的植物果實說成明珠,使他蒙受冤屈,以此暗喻洪昇的不白之冤。令朱彝尊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這首《酬洪昇》詩及其另一首寫於次年的《題洪上舍傳奇》詩,竟然在三百年後,由於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紅學家大肆渲染而重新發酵。
這位紅學家斷定說,《酬洪昇》中的梧桐夜雨是指洪昇的代表作《長生殿》,薏苡明珠句當指洪昇另一寫自己遭謗往事的著作《紅樓夢》。他又根據《題洪上舍傳奇》詩推測,洪昇以自己的經曆寫成一部體裁是傳奇的書,這部書就是《紅樓夢》。然後洪昇將稿本交給了曹寅,又傳到曹雪芹手上,於是乎《紅樓夢》的作者遂成了曹雪芹。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虛可成實,假亦作真。急劇膨脹的商品經濟,不僅如魔術師那樣能讓一無所有的巴格達的竊賊在一夜間變成最富有的沙特阿拉伯國王;而且也可像《一千零一夜》裏的飛毯一般,毫不費力地把貧嘴張大年送上最神聖的學術殿堂。投機的心態,浮躁的學風,不學無術竟成國學大師,胸無點墨也敢信口雌黃,社會上種種亂象百態,使得學術研究、考古論證都成了萬花筒中變幻莫測的圖案。
二
對於朱彝尊來說,下工夫更多、在文壇上名氣更大的並不是詩,而是詞。清初改變了明朝不重詞作的風氣。詞壇色彩紛呈、流派眾多。朱彝尊是清初一大詞派的開創者,以他為代表的浙派(或稱浙西派)和以陳維崧為代表的陽羨(今江蘇宜興)派,在詞壇並峙稱雄;他又與納蘭性德、陳維崧並稱清詞三大家,或被稱為康熙詞壇三鼎足。在大量留存於今的朱詞中,有一首寥寥數語的《桂殿秋》一直為後人津津樂道,詞雲:
思往事,渡江幹,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這首清美淒涼的小詞,講述了一段詞人刻骨銘心的愛情記憶。朱彝尊小時候家境貧寒,17歲時與歸安(今浙江吳興)教諭馮鎮鼎之女馮福貞完婚,入贅嶽家。當時馮福貞15歲,有一個妹妹馮壽常,還是個10歲的小女孩。朱彝尊婚後無以為生,隻好以西席為業,依人幕下、遠遊他鄉。堂堂男子無力支撐一家生活,每次回到家中,家人交相責備,常常使他羞愧難言。然而就在朱彝尊落魄窮困的年代,有一個馮家人一直默默地欣賞、尊重和關心著他,這個人就是他的小姨子馮壽常。朱彝尊也利用閑暇時間教她寫字、做詩,如此相處一久,兩人日漸萌生愛慕之情。
順治六年(1649年),20歲的朱彝尊隨嶽父從練浦遷居王店,途中坐船經過錢塘江,他和時年13歲的小姨子同坐一船、共眠一舸。在船上,他看到戀人低垂的蛾眉,恰如遠處橫臥的青山。他想到他們分別擁有一領竹席、蓋著一床薄被,一起聽著打在船篷上的淅瀝雨聲,卻是咫尺天涯,各自忍受著寒冷,孤立地麵對著冷酷的世界和無情的現實。《桂殿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從詩人的心中流到筆下的。
馮壽常19歲那年出嫁了,舉手長勞勞,帶著對朱彝尊的眷戀之情離開了家;兩情同依依,給朱彝尊留下了盼不到頭的思念。據說馮壽常到24歲回到娘家居住後,和朱彝尊的愛情才有了實質性的進展。但朱彝尊走南闖北,兩個人的相愛非常短暫,恰似金風玉露。尤其在康熙三年(1664年),36歲的朱彝尊北遊雲中(今山西大同)以後,與馮壽常不複再見,三年後,年僅33歲的馮壽常悵然去世。在分別的日子裏,朱彝尊為其摯愛的小姨子寫下了83首真切深摯、悱惻纏綿的愛情詞,在馮壽常去世一年後編輯而成,集子以她的字靜誌命名為《靜誌居琴趣》。
近代文學家、漢學家冒廣生認為,《靜誌居琴趣》實際上是風懷詩的注腳(《小三吾亭詞話》)。朱彝尊有一首押了二百韻的著名長詩,叫做《風懷二百韻》,全篇都是寫他與馮壽常之間不尋常的愛情故事。詩中充滿感人肺腑的詞句和撼人心扉的文字,深刻地表現了兩人刻骨銘心的愛、誌同道合之情。一個業已名滿天下的大詞人,以洋洋灑灑二百韻的芬芳鮮花、字字句句一卷詞的高尚禮品,獻給一個普通的江南淑女,其愛之深,其情之長,為古今所共讚,在文壇留下了美談。
然而這種生死不渝的愛卻不為儒道和世俗所容,所以當朱彝尊晚年編纂《曝書亭集》的時候,就受到朋友的忠告,謂之:以你的學問成就及研究經史學的無與倫比的地位,理當刪去此篇風懷詩,為自己日後在孔廟裏放一個牌位榮享春秋祭祀。朱彝尊聽罷不禁肝腸寸斷,欲刪未忍,至繞幾回旋,終夜不寐,但最終決定甘願受禮教世俗的譴責,也要留下這段不能複製的幸福作紀念。功名誠可貴,名節價更高,若為愛情故,寧拚兩廡冷豬肉,不刪《風懷二百韻》(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就是說,即便沒資格入祀孔廟兩廡,不吃冷豬肉,也絕不刪此詩。
從朱彝尊的生死愛情和傳世詩詞,令人想起兩位前輩的動人故事:一位是曾為人上人、後作階下囚的南唐後主李煜;另一位是繼李白之才、揚杜甫之風的南宋愛國詩人陸遊。李煜的一段愛情經曆與朱彝尊頗多相似,也曾有過與小姨子約會的浪漫經曆,並且在其三首《菩薩蠻》詞作中,大膽率真地敘述了彼此傳情、幽會的情景,細致入微地描摹了相互愛慕、偷情的畫圖。小周後在其姐去世後如願成為李煜的繼室,帝後之間的愛不謂不熱烈、不真誠;但是窩囊的亡國之君不僅斷送了國家,也無可奈何地將自己的愛妃拱手讓給了宋太宗,使她羊落虎口,走上不歸路。後人對這段辛酸愛情隻是同情,卻並不為之動容。
真正感動後人的是陸遊與唐婉的那段愛情悲劇,兩個人蘸著心中的血和眼中的淚寫成的《釵頭鳳》,動人心魄,令人心碎。可敬的詩人陸遊在唐婉去世後的數十年歲月中,又一次次地寫下新篇,傾訴一腔對她的無盡相思和深切悼念的心情。直到84歲逝世前夕,陸遊還最後一次平靜而深沉地表達了對唐婉忠貞不渝、至死不衰的愛。盡管陸遊也沒有守護住自己的愛妻,但是他的品格、感情,卻是李煜無可攀比的。
朱彝尊的《桂殿秋》和陸遊的《釵頭鳳》可有一比,均是曆代愛情詞中的傑作,但前者不論在藝術性或感染力上都略輸一籌。朱彝尊與前輩陸遊還有一比,就是兩位文壇大家都一生創作,留下了大量詩詞,盡管在含金量上朱詞不能與陸詩相提並論,但其作品中也不乏反映民生疾苦的精品,特別是他在康熙十一年(1672年)編就的《江湖載酒集》中那些登臨吊古、抒發興亡的詞作。朱彝尊的詞受到一位赫赫有名的現代詞家的賞識,此人就是毛澤東。毛澤東曾以自己特有的毛體,瀟灑縱橫地錄寫了他的名作《解佩令·自題詞集》: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
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料封侯白頭無分!
這首被稱為清朝三百年之冠的詞人力作,既論詞,又抒懷,固然標舉了朱彝尊的清空醇雅的詞旨,但全文所敘重點卻是抒發抗清複明活動失敗、落拓江湖、壯誌未酬的情感,以慷慨悲涼的筆調敘說了因明朝亡國而導致的前半生辛酸際遇。毛澤東根據自己的理解,在書寫時有意將朱彝尊的詞稍作改動:五陵結客的結改為作、落拓江湖的拓改為魄。結客是結識客人的意思,表示主人有一定的地位,而作客則是去別人那裏做客,有巴結的味道;落拓是豪放不羈和窮困潦倒兩者兼而有之,而落魄則隻有窮困潦倒一種解釋。兩個字的改動,使朱彝尊落寞潦倒的文人形象及其內心思想更為鮮明。
明清更替的非常時期,每個中國文人的思想和立場都受到檢驗與挑戰。在嚴峻的考驗麵前,一支龐大的明朝遺民隊伍分化出林林總總的各色人群:有殉國的,有抗清的,有遁世的,當然也有仕清的。但是過了若幹年之後,大家忽然看清楚也想明白了,原來坐在金殿上的清朝皇帝並沒有那麽壞,甚至比一些明朝皇帝還英明些。
恰如魯迅所說:凡有讀過一點古書的人都有這一種老手段:新起的思想就是異端暞,必須殲滅的,待到它奮鬥之後,自己站住了,這才尋出它原來與聖教同源暞;外來的事物,都要用夷變夏暞必須排除的,但待到這夷暞入主中夏,卻考訂出來了,原來連這夷暞也還是黃帝的子孫。於是很多人翻然醒悟,由抗清轉向仕清,朱彝尊也是其中的一個,諸多方麵的原因使他在人生的後期思想發生了變化。
三
朱彝尊(1629~1709年),字錫鬯,號竹垞,又號漚舫,晚號小長蘆釣魚師,又號金風亭長,浙江秀水(今嘉興)人。他是清朝初年著名的詞人、詩人、學者、藏書家、文學家、曆史學家、考據學家。朱彝尊出生於破落的官宦門庭,曾祖朱國祚是明朝宰輔,當時是個鍾鳴鼎食的相府人家。但到了朱彝尊的父輩,由於明末的社會動亂和連年的自然災害,墓田外,無半畝之產。……家計愈窘,歲饑,恒乏食(《亡妻馮孺人行述》)。
《清史稿》說朱彝尊生有異秉,書經目不遺,天資聰明加上勤奮好學,再加之伯父、叔父的傳教,在少年時他就已經博學多識,凡天下之書,無不披覽,有神童之名。朱彝尊一開始學詩就顯露出卓異的才華,華亭名士王廷宰預言他必將以詩名世,舍館嘉興的著名文學家吳偉業甚至將他與謫仙人李白相比擬,而西泠十子的領袖陸圻也為他的詩作所傾倒。
曾經有過的烜赫家世,給年輕的朱彝尊的思想加上了一道無形的枷鎖,使他對朱明王朝懷有眷戀之情,同時對清兵入主中原的舉動深感憤懣。也就是這個原因,他在清朝定鼎次年的1645年17歲時,毅然棄舉子業,肆力於古學(《國朝先正事略》)。由於家庭貧困,朱彝尊就拖著饑餓疲憊的身軀跋山涉水,奔走於全國各地,所到之處,以搜剔金石為事。對所看到的金石、叢祠荒塚、破爐殘碣之文,他都要與史書、傳記詳加考證。廣博的見聞、珍貴資料的積累,為其以後著文學、史學著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到了而立之年,在嶺南做塾師的朱彝尊起程回家,此後不久,發生了1659年震驚江南的鄭成功、張煌言海上出師反清的行動。鄭、張兵敗之後,清朝廷即興大獄追查通海事件,株連甚廣,並下令嚴禁士子結社訂盟。其時朱彝尊寓居山陰(今紹興),客浙江寧紹台道寧琬幕中,與祁理孫、祁班孫兄弟誌同道合,過從甚密,並結識了屈大均、魏耕等故明文人,一起參加祁氏兄弟的反清活動。
康熙元年(1662年),魏耕、祁班孫、錢瞻百、錢纘曾、潘廷聰因遭人告密通海而被捕。除祁班孫遣戍寧古塔外,其餘四人均殉難。為隱身避禍,其時34歲的朱彝尊不得不遠走他鄉,開始了寄人籬下、為人捉刀的遊幕生涯,走南闖北,足跡遍布四方。康熙元年底,朱彝尊抵達浙南,首先為客永嘉,在縣令王世顯署中做記室。在到永嘉遊幕的途中,他路過縉雲、麗水、青田,客遊了處州。在此後的十餘年間,朱彝尊先後在山西按察副使曹溶、山西左布政司王顯祚、山東巡撫劉芳躅、潞河通永道僉事龔佳育等處為幕賓,龔佳育任江寧布政司時,又邀朱氏隨赴南京。
康熙三年(1664年),朱彝尊輾轉北上山西,來到大同,登上白登山,寫下《雲中至日》一詩,抒發他長年累月浪跡天涯中積存於心的離愁別恨:
去歲山川縉雲嶺,今年雨雪白登台。可憐至日長為客,何意天涯數舉杯。城晚角聲通雁塞,關寒馬色上龍堆。故園望斷江村裏,愁說梅花細細開。
詩人感歎道:去年今日我還在江南的縉雲嶺縱覽清幽秀美的山川勝境,時隔一年已在萬裏相隔的塞外欣賞紛紛雨雪。冬至之日本當是家人團聚之時,而今卻幻滅成天涯孤身的獨酌苦飲。我帶著幾分醉意,跨上一騎白馬,徐徐地踏上夜色蒼茫的漠野,耳聞淒淒悲鳴的城堞角聲,目睹橫臥荒漠的起伏龍堆,隻感到一派塞外的孤寂和蒼涼。身在萬裏塞外,對江村梅景隻可遙想而不可親近,這是何等淒絕的人生憾事。全詩寥寥五十六字,卻蘊涵著複雜的思想情感,有人曾將它與杜甫名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比較,認為一以寫喜、一以寫悲,可謂異曲同工。
朱彝尊還有一首著名的詠物詞——《長亭怨慢·雁》,題詠的是秋雁。全詞生動細致地描繪了一幅大雁南飛的畫圖,盡管時當金秋,詞中卻是滿篇北風、冷月、孤門、敗荷、疏雨、暮色,成群的大雁排成不同的隊形,在略作休息之後又疲倦地向南飛去,充滿了蒼涼悲淒的氣氛。顯然詞人的用意是以雁喻人,通過詠雁來表現自己飄零四海、有家難歸的身世之悲。漫長的羈旅生涯,對清廷追捕的提心吊膽,他既感到厭倦,又感到驚恐,夢想著能夠回到江南家鄉,明朝故國,過上安定的日子。因此當他看到秋天南飛的大雁,心中不禁產生強烈的共鳴,忍不住發出了也隻戀江南住的慨歎:
結多少悲秋儔侶,特地年年,北風吹度。紫塞門孤,金河月冷,恨誰訴?回汀枉渚,也隻戀江南住。隨意落平沙,巧排作、參差箏柱。
別浦,慣驚移莫定,應怯敗荷疏雨。一繩雲杪,看字字懸針垂露。漸欹斜、無力低飄,正目送、碧羅天暮。寫不了相思,又蘸涼波飛去。
客遊各地幕府,遍走大江南北,為朱彝尊搜集金石文字以補證史籍和采集各地幽憂失誌之士遺散詩文積累了珍貴的資料,對他後來研究史學、金石學和詩學都大有裨益,其間他也結交了不少巨儒遺老。他在北上途經揚州時,特去訪問時任揚州司理的著名詩人王士禛,雖然失之交臂,但仍為日後南朱北王定交奠定了感情基礎。在太原,他與明末大學者、前輩詩人顧炎武邂逅相遇;在江都,他與文學家魏禧相交為友;康熙十二年(1673年),他在京郊潞河與年僅18歲的滿族大詞人納蘭性德一見如故,日後交誼甚深。朱彝尊在遊幕時期屢遊京師,相交眾多名流,如在詞學方麵就有宜興陳維崧、曹爾堪以及曹貞吉、顧貞觀等人。
詞人的人生轉折發生在康熙十八年(1679年),那一年康熙皇帝為籠絡士人,首開博學鴻詞科。朱彝尊一改初衷,受薦應試,以一介布衣出仕清廷,任翰林院檢討,為《明史》纂修官。酷愛古文辭、曆史的朱彝尊,參與《明史》的編寫工作,如魚入海,暢遊無阻。編纂史書並非兒戲,不允許半點馬虎,更不允許絲毫戲說。在明史館期間,朱彝尊曾七次上書給負責編輯的官員,從體例到內容都一一闡明自己的觀點。他建議要廣泛閱讀史書,放寬寫作期限,避免纂寫元朝史書時緊迫限時的弊病,防止粗製濫造、不負責任地編撰曆史。他辨析了明朝方孝孺、東林黨兩件史事,針對如何編纂《明史》,強調要抱著嚴謹態度,不可以存在門戶之見,也不可用觀點的同異來劃分邪與正、賢與不肖。鑒於朱彝尊卓越的學識,纂修《明史》的體例和內容很多都采納了他的意見,而他嚴謹的治學觀點,更成為時人尤其是今人學習的楷模。
康熙二十年(1681年),朱彝尊被授日講起居注官,這是隨侍皇帝左右、記錄皇帝言行的官職。後來又入職文人們無不眼饞的南書房,以其淵博學識而深得康熙皇帝的寵愛,多次被賜參加太和門、保和殿、乾清宮的宴會,而且還特許他在紫禁城內騎馬。朱彝尊於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開始編輯《瀛州道古錄》,借編輯之機,他帶著一個善於楷書的學生為他抄書,遇到四方進經史館之書,隨時抄錄,被學士牛鈕彈劾,時人把這事叫做美貶。謫官後,他仍留居京師,潦倒困頓至極。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朱彝尊一度官複原職,然而兩年後再度罷官,終於退出了榮辱備兼的仕途,致仕歸裏。
64歲辭職歸家後,朱彝尊就專事著述。家無恒產,隻有藏書三十櫝共八萬卷,自感已經老了,不能遍讀了,他作書櫝銘:奪儂七品官,寫我萬卷書。或默或語,孰智孰愚?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七月,81歲的朱彝尊開刻《曝書亭集》,他每日刪補校刊,忘其疲勞,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文集問世。同年十月的一天,朱彝尊對次孫稻孫說:吾集不知何時可刻完?年老之人,不能久待,奈何!十三日晚間,又問起刻書之事,但到這天子夜時,他就撒手人寰,無疾而逝了。
在朱彝尊死後五年的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曝書亭集》刊刻竣工,詩人查慎行為之作序。雍正三年(1725年),朱彝尊在去世十七年後,被葬於嘉興百花莊其曾祖朱國祚墓南五裏。康熙皇帝的老師、《康熙字典》總修官陳廷敬為之作墓誌銘。查慎行送葬並作詩雲:
平生載酒論文地,今日偕為執紼行。萬卷書留良史宅,百花莊近相公塋。銘傳有道矢無愧,淚落天傭表未成。十七年來餘痛在,待看宿草慰哀情。
身為詩人、詞人、學者的朱彝尊,最大的成就當數他的詞,在清詞中影響較大。他和陳維崧並稱朱陳,執掌詞壇牛耳,開創清詞新格局。他從順治十三年(1656年)居曹溶廣東布政使司幕下開始填詞到康熙二年為初期,著《眉匠集》;從康熙三年到康熙十七年為中期,著《靜誌居琴趣》、《江湖載酒集》、《蕃錦集》,其中《江湖載酒集》最佳。康熙十八年起至康熙三十一年歸裏為後期,《茶煙閣體物集》中作品基本上是後期之作。朱彝尊主張詞要醇雅,不要多硬語、新腔(《水村琴趣序》),並奉薑夔、張炎為詞壇正宗。同時反對模擬,鼓吹性情,在詞境上追求一種清虛空靈的藝術情趣。他的前期詞作強調表意述誌的主體抒情性;但後期的詞學觀趨向保守,內容多為宴嬉逸樂以歌詠太平。
朱彝尊著作甚豐,計有《曝書亭集》80卷、《日下舊聞》42卷、《經義考》300卷;選輯《明詩綜》100卷、《詞綜》36卷(汪森增補)。他經過八年努力,於1678年輯成《詞綜》,選取唐、五代、宋、金、元詞660位名家的詞2250多首,以作者時代先後為序,附有作者小傳和一些宋、元人的評語,其中存錄了不少優秀作品,至今還不失為中國詞學方麵的一部重要選本。朱彝尊還有醫著《食憲鴻秘》3卷,是食物本草之類,現有刊本行世。
四
康熙二十年(1681年),朱彝尊任江南鄉試副考官時,聽說江蘇常熟縣人、著名藏書家錢曾(錢謙益的族孫)剛剛寫完《讀書敏求記》,其中著錄有不少錢家深藏的孤本秘籍,許多學者、藏書家都想一睹為快,他不禁為之心動。但錢曾在家把書鎖在書篋中,出則隨身攜帶,秘不示人,朱彝尊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隻好耐心地等待機會。
一天晚上,江南布政使龔某遍召當地名士到南京秦淮河遊賞,錢曾也應邀出席。席間,朱彝尊偷偷地以黃金翠裘賄賂錢曾的書童,讓他取出《讀書敏求記》,然後叫待命於密室的十多個抄書生連夜抄寫該書,再把原書偷偷放回錢曾的書篋。事後朱彝尊將此事告訴錢曾,錢曾十分生氣,鑒於《讀書敏求記》尚未刻錄,他要求朱彝尊保證不將此書外傳,朱彝尊答應了。
時人聽說此事後,莫不認為朱彝尊愛書之情深切,於是把這事謔稱為雅賺。朱彝尊的雅賺,既未將原作竊為己有,也未損壞書本分毫,事後又明示作者、遵守約定,可謂事雖不雅,但賺亦有道。相形之下,那位大唐明君李世民采用雞鳴狗盜的伎倆,奪人所好,騙取《蘭亭集序》真本,致使王氏後人辨才痛心疾首、驚悸而亡,可謂惡劣。騙而不知錯,偷而不知羞,盜而不知恥,殺人而不知罪,即使在封建時代也是不可原諒的。然而沒想到餘毒未盡,謬種流傳,目睹當今社會乃至文壇、學界,悠悠萬事中的奇聞,芸芸眾生中的百態,總不免與騙、盜、欺、殺牽連。潘多拉魔盒一經打開,魔鬼的幽靈就再也收不回了,唐太宗誠然並非打開魔盒的第一人,但他就不應該對此負責嗎?
朱彝尊好書成癖,酷愛藏書,在清初浙西藏書樓中,他的曝書亭和潛采堂最為有名。朱彝尊的藏書生涯始於清順治十五年(1658年),那時他自嶺南歸裏,訪豫章書肆時購得五箱圖書。但恰逢清政府大興文字獄,家人唯恐受到株連,遂將其藏書中涉及明史者盡行焚棄。挫折並未挫敗朱彝尊收書之心,他依然遊訪故地名跡,為尋訪兩座並稱於世的明朝藏書樓天籟閣與萬卷樓而到秀水(今浙江嘉興)。兩座藏書樓分別為項元汴、項篤壽兄弟所有,當朱彝尊見到項氏天籟閣時,但見樓傾書散,空留門上詞客題詞,感慨係之,他寫詩歎曰:
墨林遺宅道南存,詞客留題尚在門。天籟閣書今已盡,紫匣白莧種諸孫。
後來偶遇項氏,聞有萬卷樓舊藏殘軼,就不惜重金購得。他又借抄範氏天一閣、黃氏千頃堂秘本,以及通過美貶、雅賺等手段獲得眾多藏書,到他去官歸田時已擁有圖書三萬餘卷。歸田後,他又陸續獲書四萬餘卷。
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朱彝尊到平湖探望病重的老友李彥貞,李將自己的著作《放鷳亭集》和二千五百餘卷藏書一並托付給他。朱彝尊70歲時前後獲書總計八萬卷,修建曝書亭貯藏,書亭的匾額為其同年的著名學者嚴繩孫所書。朱彝尊大部分藏書是傳抄的,自是非常珍惜,所有藏書鈐印於卷首,一麵刻朱公戴笠小像,一麵鐫白文十二字曰:購此書,頗不易,願子孫,勿輕棄。記下了朱氏收藏圖書曆盡的辛勞、艱難,表明了他希望子孫後代能珍愛圖書的拳拳之心。
朱彝尊故世後,其藏書較完好地保存了數十年,乾隆年間修《四庫全書》時,朱氏後人曾獻珍本六十八種供采錄。然而再稍後,至清嘉慶、道光名臣阮元到浙尋訪曝書亭時,已是一片桑田,片瓦全無,此時距朱彝尊謝世不過百年。滄海桑田、世事多變,項元汴藏書樓的榮衰故事又為朱彝尊的曝書亭所重演。好在阮元是一代文宗,也是性情中人,感到曝書亭在康熙年間曾名重一時,就此傾圮未免可惜,乃在原址上加以重建。現存的曝書亭,就是在阮元重建的基礎上重修的。
對朱彝尊來說,與曝書亭同樣有紀念意義的是北京一座不起眼的院落。這座位於宣武區海柏胡同16號的院子,是他被彈劾降職後,從黃瓦門遷來並居住的寓所。因院裏有兩株紫藤,朱彝尊就把此地取名古藤書屋。在六年的謫居生活中,朱彝尊並沒有消沉擱筆,而是用兩年時間撰寫刊印了曆史上第一部,也是當時最大的一部研究北京地方史誌的專著——《日下舊聞》,為北京留下了一部珍貴的地方文獻。
久住京都,朱彝尊目睹了北京宮殿的輝煌,井邑的多彩,真乃《詩經》中所說四方之極。同時北京曆史悠久,為遼、金、元、明首都,留下了大量的文物古跡,但卻缺乏專門記錄北京曆史的典籍,著實令他遺憾。於是朱彝尊從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起,開始了《日下舊聞》的創作。何謂日下?此詞取自唐朝文學家王勃名篇《滕王閣序》中望長安於日下一句,後人因而把日下比作長安,從而有日下比作京都的說法。朱彝尊沿襲了曆史上的習慣,把他編輯成的這部京城史料書命名為《日下舊聞》。
為了完成這本著作,朱彝尊不辭辛勞,白天到郊野椎拓殘碣古碑,訪問山僧野老;晚上在燈下對照古籍,馳騁古今,必定要使訪問的和書上寫的加以對照,直到沒有遺憾才愜意。由於北京宮室、城池的位置幾經變化,且故老淪之,遺書散失,曆年愈久,陳跡愈不可得尋,所以他注意搜集北京曆史資料,從1600多種古籍中選錄曆代有關北京的記載和資料,以類相從,加以排比,輯錄了北京地區的山川地理、文物古跡和風情物產,詳細記載京師地理沿革,著錄曆代有關典章製度、遺聞舊事,可稱為研究北京的小百科全書。
《日下舊聞》全書分為十三門,分別是星土、世紀、形勝、宮室、城市、郊坰、京畿、僑治、邊障、戶版、風俗、物產、雜綴,共四十二卷。刑部尚書徐乾學看過後,認為可以保存傳世,遂出資刊刻雕版,於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九月出書。《日下舊聞》一書編著後,康熙年間的名士徐元文、徐乾學、薑宸英、張鵬、高士奇等都為此書寫了序言。《日下舊聞》一書收集、保存了許多史料,加之輯錄古碑殘碣,許多文獻可資考證。此外,不少古籍殘失,也靠此書保留了史實。
隨著清廷大興土木,不斷修建園林、宮殿、官署等,北京的城池、宮殿,尤其是皇家園苑發生了很大變遷,到距《日下舊聞》成書近百年之際,朱彝尊所撰錄的內容已遠遠不夠了。於是乾隆命竇光鼎、朱筠等根據朱彝尊編輯的《日下舊聞》加以增補、考證,再收錄康熙、雍正及乾隆皇帝的詩文,於乾隆五十年至五十二年刊刻出《日下舊聞考》(也叫《欽定日下舊聞考》)一書,成為中國封建社會最大、最完整的記錄北京曆史、地理、城坊、宮殿、名勝等資料的選輯。
北宋歐陽修在《玉樓春》一詞中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為情癡狂,本不奇怪;為官癡狂,亦有先例;為財癡狂,更是今勝於昔。而朱彝尊的癡狂卻是為書、為史、為文學、為中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