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典名著《儒林外史》的開頭,有一篇在十足的趣味中摻雜著辛酸淚的範進中舉的故事,說的是一生窮困潦倒的範進在54歲那年高中舉人後,狂喜之下竟然瘋了。他是在集上賣雞換米為母親煮餐粥吃時聽到鄰居報喜的,聽說後並不以為然,繼續兜售捧在手上的雞,直到被鄰居強拉回家裏,親眼看到滿屋的報喜人和高掛的報帖,才大夢初醒,但隨即就往後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成了瘋子。讀過這篇故事的人,莫不滿心淒涼,感觸良多。
範進中舉雖然是虛構的故事,卻是千百年來儒林的真實寫照,46歲的唐朝詩人孟郊高中就是一個實例。唐德宗貞元十二年(796年)早春的一天,報錄人敲著鑼為孟郊送來喜報——他在京城會試中金榜題名。孟郊聞訊欣喜若狂,幸好他的理智強於範進,沒有狂喜到發瘋的地步,而是春風得意地在長安街上走馬看花——其實這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瘋瘋癲癲地張狂了一番後,孟郊坐下來揮筆疾書,寫下一首別具一格的小詩——《登科後》: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一首小詩描述了在鏗鏘悠揚的鼓樂聲中拉開帷幕的一台大戲,不過出場開道的並非是肅靜、回避兩塊官府大牌,隨後登台的也不是威風凜凜的八府巡按大人,而是一位喜氣洋洋、得意非凡的新科進士。
進士及第對所有文人來說,都是人生中一件天大的事,似乎隻要跨過這道高門檻,就意味著青雲直上、前程似錦,而實際上多數人也都如願以償。生活於孟郊或前或後的唐朝著名詩人賀知章、王勃、宋之問、王昌齡、王維、岑參、韓愈、劉禹錫、白居易、柳宗元、杜牧等都是進士出身。科舉分進士科和明經科兩類,明經科考試儒家經典;進士科考試詩賦和政論,難度較大。曾經在中唐政壇和詩壇風光一時的柳宗元和劉禹錫,同在孟郊中舉前三年高中鵠的;而後來官至宰相的元稹,也在那一年及第,當時他年方弱冠,更是春風得意,隻不過他中的是明經科。
46歲才時來運轉的孟郊,此前曾有過兩次落第的經曆。盡管好運姍姍來遲,然而在眾多終生困於科場直至老死的文人眼中,他終究脫穎而出,成為一個幸運兒。在得到高中喜報後的那些日子裏,孟郊和一班新科進士齊登雁塔題名,共享曲江宴飲,同往杏園探花,風雲際會,備享榮寵,龍騰虎躍,如上雲天。人逢喜事,心花怒放,詩人隻覺得天宇高遠,大道空闊,春暖花開,馬蹄生風,遂將充滿心懷的得意欣喜之情,傾注入一首28字的小詩。詩句明朗歡快,別有情韻,其中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成為後人喜愛的名句。
歲月流逝,春風得意與走馬看花這兩個成語深深地種植在文化園地,人們可以不假思索地脫口引用,但很多人卻不知道它們的來由,更談不上對這位叫孟郊的詩人、新科進士的了解。不過也難怪,在群星燦爛的大唐詩空,最引人注目的往往是那些一等亮度的明星,孟郊雖然能躋身於二等亮度,但這類星星的數量少說也有數十位。而不幸的是,這位被稱為苦吟詩人的孟郊,因詩風清奇而被中國文壇冷落,因性情耿介而遭大唐政壇排擠,因一生困頓而為炎涼世態鄙薄。
中國文學史上對詩人的排名不能說不公平,但是由於地位和金錢的介入,就使這種排名略有偏頗。唐朝是古代堪稱政治清明、社會寬容的一個王朝,但既然是封建社會,當然也不可能擺脫傳統的世俗習慣。試想,要不是位居秘書監高位的賀知章造訪李白並讚其為謫仙人,隨後又有金龜換酒之舉,李白能在長安一炮打響而成為詩仙?試想,要不是李賀的好友沈亞之為其出版了第一部詩集,而又由著名詩人杜牧為詩集作序,李賀這位既無錢財又無背景的詩鬼還能留名於世?而對於詩聖杜甫的名氣究竟是生前已顯還是死後才揚,眾說不一,但杜甫出身名門,是西晉當陽侯杜預之後、唐初文章四友之一杜審言的孫子,他與上層名流李邕、王翰等交結,與最著名的詩人王維、李白、高適、岑參等往來,又得到時任高官的朋友高適、嚴武的關照,可見背景也是非同一般。
出身於貧民家庭的孟郊就沒有以上這些福分了。孟郊(751~814年),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他出身寒門,少年喪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母親裴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時刻鞭撻他孤燈苦讀,博取功名。孟郊曾周遊湖廣一帶,隱居嵩山,卻因無所遇合而無功而歸,直到年逾不惑時才中吳興鄉貢,從而激起了他仕進的熱情和勇氣,一鼓作氣地直奔京師長安參加春闈。
長安兩次拒絕了這位既無根底又乏背景的遊子。眼看好朋友韓愈登第,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等幾位比他年輕二十歲之多的文人一個個接踵而上,其後王建也榜上有名,現實無情地嘲諷和刺激著老大哥孟郊。老母的殷殷期待,科場的頻頻失意,使他的內心充滿悲酸苦恨,痛如刀割。在憂愁憤懣中,孟郊先後寫下了兩篇催人落淚的小詩:
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誰言春物榮,獨見花上霜。雕鶚失勢病,鷦鷯假翼翔。棄置複棄置,情如刀劍傷。
(《落第》)
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
(《再下第》)
麵對殘酷的現實,孟郊感到忿忿不平。十年寒窗苦讀不但沒有為他帶來些許回報,還由於多年滯留長安應試,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積蓄,使本來就捉襟見肘的貧寒家境更是雪上加霜。蒼天啊,你為什麽要肆意作弄一個窮苦文人?孟郊無法理解和接受,隻能怨天歎命,他在《歎命》一詩中絕望地呼叫:
三十年來命,唯藏一卦中。
題詩怨問《易》,問《易》蒙複蒙。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
影孤別離月,衣破道路風。歸去不自息,耕耘成楚農。
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落泊而又落第的孟郊,當然無法繼續居於京城。按說遠離家鄉的遊子應該回家探母了,然而孟郊卻深感無顏言歸——慈烏不遠飛,孝子念先歸。而我獨何事,四時心有違。他孤獨而寂寞地走上了長為路旁食,著盡家中衣,四望失道路,百憂攢肺肝的《遠遊》之路。當他又一次回到長安來參加科舉的時候,顯然已經失去了原來的那種意氣風發、無所畏懼的狀態,膽怯而畏縮地寫道:盡說青雲路,有足皆可至。我馬亦四蹄,出門似無地。年輕的韓愈雖然也曾三度落第,但最後得到主考官、古文學家梁肅的賞識而順利考上進士;然而下有千朱門,何門薦孤士,長安有哪位朱門高官能慧眼識孟郊這樣一個末路英雄?
沒想到孟郊的這一考卻使他一錘定音,朝思暮想的進士光環從天而降,落到了他的頭上。此次與他同時高中的還有那位以一首人麵桃花的小詩而留下美名的崔護。孟郊及第後,興高采烈、欣喜若狂地揚鞭策馬,飛馳巷陌。在他眼裏,同是一座長安城,昨天還是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的黯然鏡頭,今天卻突然變成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歡快景象。
有一句俗語說得好:遭受的痛苦越深,隨之而來的喜悅也就越大。
二
孟郊高興得太早了,他又一次錯估了自己、錯估了形勢。在他那個時代,登科隻是做官的前奏和可能,而不是仕進的肇始和必然;何況科舉選才是禮部的職能,用人放官則是吏部的權限。但是孟郊這個書呆子卻並不熟諳官場的這些常規,自作聰明地按常規的想法行事,不但不抓緊時間向主管人員送禮,巴結討好,反而頗為自負地等著朝廷下任命書。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別的同科進士相繼衣冠楚楚地走馬上任,唯有他帶著兩袖清風悠閑地遊山玩水,吟詩訪友,東行的足跡到達汴州(今河南開封)、越州(今浙江紹興)等地。
貞元十七年(801年),50歲的孟郊總算被分配到溧陽(今屬常州)任縣尉。這是一個卑微之職,這種恩賜明擺是不把他放在眼裏,孟郊不想領這份情、戴這頂烏紗。他對這種不公正待遇,感到憤激、委屈,這種情緒正如後來他在《懊惱》一詩中所言:惡詩皆得官,好詩空抱山。大概是因為小他17歲的摯友韓愈的開導,孟郊的糨糊腦袋總算開了點竅,準備上任了,不過牢騷還不少,因此韓愈為他的就任專門作了一篇《贈孟東野序》。
韓愈在這篇立論卓絕、寓意深刻的文章中說:物不平則鳴,人也如此。孟郊、李翱、張籍這三個人的命運,決定於天意。位高無所喜,位低無所悲。孟東野任職到江南,心似有鬱悶而未釋,所以我韓愈用命運決定於天意的話來寬慰他。知孟郊者,韓愈也!針對孟郊善鳴而終生困頓的遭遇,韓愈表麵上說是天意所決定的,實則是指斥當時的社會和統治者不重用人才。
其實,孟郊大可不必如此頂真,唐朝的縣設縣尉一至二人,職在縣令、丞、主簿之下,是級別最低的九品文官。毋庸置疑,縣尉是封建王朝統治機構中的卑職,且一旦進入這個角色,就必須學會兩套本領:對上的曲意逢迎和對下的欺壓斂財。當年東晉田園詩人陶淵明出任此職僅八十餘日,就因為不願折腰媚迎上司督郵,毅然棄職歸隱,留給世人一句我不能為五鬥米折腰的名句。但對於熱衷功名的文人來說,既然要做官,就繞不過由台階式的任命製度設定的人生軌跡,這是向寶塔型統治集團攀登晉級的第一步台階。
當年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的杜甫,突然接到了任職河西縣尉的通知。他深知這是一個需要曲意逢迎上司、殘酷欺詐百姓的官位,故沒有接受任命。但為生計所迫,後來卻不得不委屈地擔任了管理軍械庫房的小吏。聰明的白居易沒有學他的前輩陶淵明和杜甫,他接受了盩厔縣尉的授官,而且任職近兩年。但是福禍相依,正是在此小職任上,白居易親身感受了官僚政治的腐敗,也切實體會到人民生活的疾苦,從而使他的文學創作獲得了新的源泉。
上任做官後,孟郊首先想到的是含辛茹苦地將自己培養成人的老母,於是將她從武康接到身邊。人生到了半百才謀得一官半職,也終於有了報恩老母的機會,思前想後,不禁感慨萬千,於是一首母愛頌歌從心中油然而生,脫口而出,這就是千古傳誦的《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人性中最普通卻最偉大和深摯的愛莫過於母愛,幼年喪父、成年落魄的孟郊,更能比其他兒女們深切地感受到母愛的恩惠。在這篇詩題下詩人自注迎母溧上作的小詩中,既沒有鋪張的言語,也沒有傷感的眼淚,隻有細微中見真情,平淡中見深情。洋溢在一針一線中的母愛,撥動著讀者的心弦,催落了讀者的熱淚。
母親接來了,並不意味著孟郊安心於本職工作,他根本不把這樣的小官放在心上。位於江南的溧陽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這倒是給了詩人一個足以放情於山水吟詠的好去處。吟詩遊曆,不務正業,公務自然有所廢弛,縣令隻好另找一人代他辦公,稱為假尉,但卻分掉了他的一半俸祿。憑良心說縣令算是手下留情了,但微薄的工資減了一半,孟郊何以養家糊口?使他更不堪忍受的是精神上的傷害,於是寫信給常州刺史,發泄不滿情緒,但毫無回應。後來實在熬不下去了,遂拂袖而去。
辭官容易找事難,清高孤傲、不諳人情世故的孟郊比一般文人更難找到賺錢的工作,或者說即使找到了低俗的工作他也不屑去做。在洛陽賦閑兩年,最後還是靠至交韓愈出手幫忙,將孟郊推薦給了鄭餘慶。鄭餘慶何許人也?他是中唐時期的名相,曾被唐憲宗封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後因抨擊腐敗被罷,離開朝廷後當了河南尹。鄭餘慶有才也愛才,在當宰相前主持吏部負責為朝廷選拔官員時,就曾賞識和提拔過劉禹錫、韓愈等文人,對孟郊當然是既聞過其名也欣賞其才。
元和初,鄭餘慶邀請孟郊去洛陽,奏為河南水陸轉運從事,試協律郎,這對於已陷於山窮水盡境地的孟郊來說,不啻是雪中送炭。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說: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孟有《移居》詩雲:借車載家具,家具少於車。暞乃是都無一物耳。
到了洛陽以後,56歲的孟郊得到了愛才若渴的鄭餘慶的特別關照,他的公館被安置在洛水北岸的洛陽立德坊,在臨水高處還為他築了一座生生亭。但是好景不長,不久孟母去世,按當時規矩兒子要丁憂居喪,孟郊不得不離職,好不容易得到的溫飽生活又與他無緣了。於是就出現了他在寒冬季節由於衣被單薄,冷得全身蜷曲的可憐景象,幸好友人送來些木炭,才總算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如果說饑寒交迫還沒有把孟郊壓垮的話,那麽一個突如其來的致命打擊卻將他推上了絕望的邊緣,因為一場病疫讓他的三個兒子在短短數日內相繼夭亡。幼年喪父,老年喪子,使孟郊從心靈深處深刻地感受到了人生的悲慘、蒼天的無道。寒士別無所能,唯有以詩來排遣內心的劇痛,孟郊一氣寫下了九首悼念的《杏殤》詩。他在《悼幼子》中的負我十年恩,欠你千行淚,不僅道出了他心已摧,而且把讀者的心也摧了。喪子的悲哀,使一生坎坷的孟郊和借佛經澆愁的妻子鄭氏變得沉默寡言。哀莫大於心死,對友人的喪子之痛也深感哀傷的韓愈,默默地寫下一首《孟東野失子》詩,表達了自己的安慰之意。
五年後,鄭餘慶任興元軍節度使,又奏請64歲的孟郊為參謀、試大理評事。此時的孟郊已是貧病交迫,連生活都難以自顧,鄭大人的厚意和真情恰如久旱中送來的甘霖,於是他以罕見的豪邁之詞國老出為將,紅旗入青山表示酬謝。孟郊興衝衝地帶了鄭氏前往興元,豈知走到閿鄉(今河南靈寶),竟因暴病而亡,這一天是元和九年(814年)八月乙亥日。孟郊死時,一貧如洗,幸虧生前好友韓愈、李觀、張籍等湊了一百貫為他營葬,葬於洛陽城東先墓旁,韓愈為其作墓誌銘。張籍倡議私諡曰貞曜先生,故題《貞曜先生墓誌》。鄭餘慶深感遺憾,派人送三百貫為遺孀永久之賴。
三
黨同伐異,文人相輕,這是一種古已有之的頑症。然而在中國詩歌黃金時代的唐朝,當金龜換酒、三賢遊汴梁的佳事引領文壇風尚時,這種頑症似乎頓時失去了它蠱惑人心的魔力。高官賀知章對晚輩李白的謙恭態度,李白、杜甫和高適的深情厚誼,不僅在中國文壇留下千古美談,而且更成了後代文人立身交友的光輝典範。
在唐朝文壇中相繼出現了文人相親、同僚相助的感人故事,如顧況對白居易的薦舉,韓愈和皇甫湜對李賀的賞識,元(稹)白(居易)、劉(禹錫)白、劉柳(宗元)之間的交情以及杜牧、沈亞之對李賀的推崇和幫助等。在這裏,文人之間的相知、相識和相助都成為一種純正、率直的非功利性行為,其中劉禹錫和柳宗元這兩位誌同道合的永貞革新主將和同舟共濟的患難之交,留下了一曲感人至深的友誼頌歌。
劉禹錫因詩得禍被遠謫至荒僻的播州(今貴州遵義),詔書一下,柳宗元立即想到家有八旬老母的摯友,怎能攜著老人流徙南荒?於是他冒罪上書,甘願李代桃僵,將自己謫居之地柳州與劉禹錫的播州對換。雖然後來由於大臣裴度的說情,使劉禹錫得以改謫連州(今廣東連縣),但柳宗元的這份真誠質樸的情誼卻實在令人感動。四年之後,柳宗元死於柳州任上,當時劉禹錫正扶老母靈柩返洛陽,途經當年與摯友分手之地衡陽,聞好友病逝之噩耗,不禁驚號大叫,如得狂病,當即寫下一篇傷心之作——《重至衡陽傷柳儀曹》吊唁亡友。柳宗元死後,劉禹錫遵照遺囑,為其撫養子女,編輯文集,以此報答和追念自己十分崇敬的亡友。又過了三年,劉禹錫偶然聽到一則消息,說是柳宗元貶謫永州時的舊居愚溪,已由結茅樹蔬的勝地變成蕭條冷落的荒地。一句話勾起了劉禹錫對亡友的無比懷念和不勝悲憤,又寫下《傷愚溪三首》,以表達對柳宗元的追思,並為他慘遭迫害、盛年而歿的不幸一生再鳴不平。
無獨有偶,韓愈和他的忘年交孟郊,共同在中唐文學史上寫下了另一篇異曲同工的友誼讚詩。唐貞元二年(786年),19歲的韓愈懷著經世之誌進京參加進士考試,一連三次均失敗,直至貞元八年(792年)第四次進士考試才考取。雖然在六年間三度落第,沒能邁入仕進之門,卻使他走上了古文運動之道。當時韓愈已致力於古文的寫作,盡管初出茅廬,還不可能成為運動的領導,但已經結識了一批誌同道合的師友,其中就有古文運動的先驅者之一的梁肅。
也就在貞元八年這一年,42歲的孟郊赴長安應進士舉,25歲的韓愈作《長安交遊者一首贈孟郊》及《孟生詩》兩詩相贈,從此兩人開始交往並最終結為莫逆,孟郊成為韓愈文學主張的積極支持者。而韓愈對這位不合時宜而一生悲苦的老大哥,不僅在生活上予以細微的關切和照顧,並且更發現了孟詩絕妙奇特的過人之處。但是由於孟郊性格孤僻耿介,不善交友,不善與名家交流,加上其詩風苦澀矯激,一直被時人冷落,唯有韓愈對他的詩歌成就讚不絕口,一有機會就為之宣傳,擴大其聲譽。
孟郊的詩在構思和藝術表現上往往出人意料而又新穎形象,很受韓愈的推崇,說要低頭拜東野(《醉留東野》)。例如,在一首《古離別》的詩中,孟郊挖空心思地寫下了這樣別出心裁的妙句:
春芳役雙眼,春色柔四肢。楊柳織別愁,千條萬條絲。
孟郊在詩中說:雙眼如服勞役一樣欣賞春花,春色把人醉得四肢都變得柔軟,然而千萬條楊柳絲卻編織著離人惜別的愁網。這種以超越一般詩人的思維去追求藝術構思的精神和風格,被韓愈稱讚為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掐擢胃腎。神施鬼設,間見層出(《貞曜先生墓誌銘》)。孟郊另一首表現女子思念遠方夫君的《怨詩》的構思同樣堪稱奇特,詩中說這個思婦可笑地卻是真摯地要求與丈夫來一個兩地比試,辦法是:把兩個人的眼淚各自滴在蓮花(芙蓉)池中,看一看今夏綻放的蓮花究竟將因誰的相思淚多而被浸死:
試妾與君淚,兩處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為誰死。
南宋胡仔所編的《苕溪漁隱叢話》卷五記載了王安石以李白、杜甫、韓愈各人的詩句對他們詩歌特色所作的評價: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暞,此李白所得也。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暞,此老杜所得也。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暞,此韓愈所得也。其實,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是鄭餘慶任河南尹時,韓愈為向他推薦孟郊所作《薦士》詩中的一句讚語。
硬語指詩文字句堅挺有力,排奡指詩文書法筆力矯健奔放,不受約束。孟郊的一首《遊終南山》正是這種風格的代表作。這首詩通過寫終南山的雄奇險怪之景,表達詩人歸隱山林、淡泊名利的情誌,被沈德潛評為盤空出險語,並說它與孟郊的《出峽》(《峽哀》)詩中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之句同一奇險(《唐詩別裁集》)。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景,深穀晝未明。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長風驅鬆柏,聲拂萬壑清。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
這首詩果然硬語盤空,險語驚人,氣勢不凡。詩人以一個塞字、一個石字作為自己的直觀感受,在山間仰望俯瞰之際,覺得天地之大隻有一座終南山,日月仿佛都是從石上生出來的。峰壑景異,山高風厲,全詩迸發出意想不到的雄厚奇特氣概。詩中由山及人,以路險反襯出詩人心地平坦,因遊山感受到何需追求功名利祿!
詩人還有一首寫景詩——《洛橋晚望》,透森冷幽靜之氣,突險峻峭拔之筆,將人引入更高的意境,令韓愈為之傾倒: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
天津橋下剛剛結冰,洛陽道上悄無人聲。蕭條的榆柳掩映著靜謐的樓閣,萬籟俱寂,在明靜的月光下,一眼便看到了嵩山上的皚皚白雪。同為硬語盤空,與《遊終南山》開端令人眼前一亮所不同的是,《洛橋晚望》把明月照積雪的奇特壯麗景象放到了結尾。
韓愈最佩服的唐朝詩人除李杜外,就是孟郊。在《醉留東野》中,韓愈抒發了心中波濤起伏的真切情感: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複躡二子蹤……吾願身為雲,東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
孟、韓的詩文各具特色、旗鼓相當,唐人將兩人合稱為孟詩韓筆。但韓愈總把孟郊推到他的前麵,對這位以苦吟著稱的詩人予以高度評價,甚至認為其可能是繼陳子昂、李白、杜甫之後的詩壇巨匠。韓愈對孟郊的推崇是發自肺腑的,說明他慧眼識英雄,也證明了他的寬廣胸懷和真誠之情。
四
人們曾把孟郊與韓愈並稱韓孟詩派,因為兩人都尚古好奇,多寫古體詩,存世的兩人聯句多達十三首。他們的詩都很有力度,韓愈在《雙鳥詩》中比喻兩人一鳴而萬物皆不敢出聲,孟郊也有詩骨聳東野,詩濤湧退之(《戲贈無本》)的話。後來文人對韓孟互有抑揚,但通常認為韓詩境界壯闊、力度奔放,孟詩風格瘦硬、力度內斂,更接近漢魏風骨。
作為中唐時期崛起的一個影響很大的詩派,韓孟詩派擁有一群優秀詩人,代表人物除了韓愈、孟郊外,還有賈島、盧仝、姚合、李賀、劉叉等。他們的共同特點是以言人之所未言,辟人所未境為己任,不想因循守舊,隨盛唐詩的後塵亦步亦趨,而要自創新格,另辟蹊徑。他們繼承並發展了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作態度,用思艱險,崇尚苦吟,主張不平則鳴與筆補造化。
在詩歌風格上,他們主要追求奇崛險怪、雄奇怪異之美,就如同韓愈評價孟郊的那種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劌目怵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掏擢胃腎。神設鬼施,間見層出。而就他們詩歌的思想內容而言,即使是優秀之作,也多以抒寫個人的遭遇來揭示社會的弊端,較少直接反映現實生活。
韓孟詩派及其詩風的形成有一個過程,而792年孟郊與韓愈在長安邂逅,為詩派的崛起奠定了基礎。此後詩派成員有兩段頻繁的聚會時期,對韓孟詩派群體風格的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一段是貞元十二年至十六年(796~800年)間,韓愈先後入汴州董晉幕和徐州張建封幕,孟郊、張籍、李翱前來遊從;其時年長的孟郊已基本形成了自己的獨特詩風,從而給步入詩壇未久的韓愈以明顯影響。另一段是元和元年到六年(806~811年)間,韓愈先任國子監博士於長安,與孟郊、張籍等相聚;後分司東都洛陽,孟郊、盧仝、李賀、馬異、劉叉、賈島陸續到來,張籍、李翱、皇甫湜也時常往來,於是詩派全體成員得以相聚。此時韓愈的詩歌風格已完全形成,他獨創的新體式和達到的成就已得到同派詩人的公認和仿效,孟郊則轉而接受韓愈的影響。通過這兩段時期的聚會,詩派成員酬唱切磋,相互獎掖,形成了審美意識的共同趨向和藝術風格的共同追求。
在這一詩派中有兩位都以苦吟著名又而平生尤喜為窮苦之句的詩人,就是被稱為郊寒島瘦的孟郊、賈島。郊寒島瘦的稱呼來源於蘇軾的《祭柳子玉文》:元輕白俗,郊寒島瘦。嘹然一吟,眾作卑陋。其實這兩個人生年相差28年,卒歲相距29年,籍貫天南地北,生死各不相知,但在三百年後,蘇軾以他們清奇淒苦的詩文意境風格為契機,把兩人的詩名連在一起並使之流芳千古。
後人總喜歡根據寫詩的態度和風格給唐朝詩人戴上形形色色的光環,諸如詩傑王勃、詩狂賀知章、詩骨陳子昂、詩家天子王昌齡、詩佛王維、詩仙李白、詩聖杜甫、詩豪劉禹錫、詩魔白居易、詩鬼李賀、詩謎李商隱等。孟郊、賈島這兩位個性特點十分鮮明的詩人,也不可避免地被授予兩頂帽子:作詩苦心孤詣、人生經營慘淡的孟郊被稱為詩囚;一生以作詩為命、好苦吟的賈島,人稱詩奴。金詩人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三十首》中將孟郊貶為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而在其《放言》詩中,索性將兩人稱為郊島兩詩囚。
郊島成了孟郊、賈島的合稱。孟郊是賈島的前輩詩人,把他們連在一起,仿佛有點如關公戰秦瓊般勉強。但實際上他們有諸多共同之處,兩人遭際不遇,官職卑微,同為一世窮困、一生苦吟,皆以詩窮至死。孟郊一生空吟詩,不覺成白頭(《送盧郎中汀》);賈島為詩藝灑盡心血,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戲贈友人》)。同為兩人好友的韓愈在《贈賈島》一詩中戲謔地說,賈島是被上天派到人間來接孟郊的班的:
孟郊死葬北邙山,從此風雲得暫閑。天恐文章渾斷絕,更生賈島著人間。
賈島一生不喜與常人往來,唯喜作詩苦吟,在字句上下足苦工。因為他才使文學創作上出現了推敲這一詞匯,而他也因推、敲二字而留下一段感人的傳說。一次他去訪問李凝幽居,騎在毛驢上構思了一首名為《題李凝幽居》的詩,詩曰:
閑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他對第二句中的僧推月下門中的推字不甚滿意,覺得不如改成敲字好,但一時又拿不定主意,嘴裏不停地念著推敲、推敲……卻沒有覺察到毛驢闖進了官道上韓愈的車馬隊伍裏。韓愈詢問賈島為什麽亂闖,賈島如實說明緣由,韓愈聽後竟忘了訓斥,也幫著思索起來,對賈島說還是用敲字好,夜晚訪友先敲門才有禮貌,而且月夜萬籟俱寂,一個敲字更增添韻味和詩意。賈島聽了心悅誠服,遂以敲字代替推字。
看來做學問做到走火入魔,忘乎所以者古已有之。詩癡賈島曾在一首名為《題詩後》的著名五絕中曰:
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這是他吟成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兩句後加的注詩,大概是這兩句詩苦思了三年才得以吟出,吟成後不禁雙淚長流。知音者如不賞識我苦心寫成的佳句,那麽我隻好歸隱深山,擱筆不寫了。一首小詩,含義深刻,既表現了詩人錘煉詞句的頂真、刻苦,也說明了他對自己好詩佳句的自信。賈島的自信心和淩雲壯誌更躍然於另一首小詩——《劍客》中: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賈島對詩之苦吟似乎更甚於孟郊,然而他的一生的清苦較之前輩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詩人官微職小,祿不養身,乃至身後家無一錢,全部資產隻有一頭病驢和一張古琴,讓人不勝嗟歎。
苦吟詩人在功名上沒有得到公平回報倒也罷了,然而在藝術成就上也沒有備受詩壇讚美,則不能不說是一件使人感到遺憾的事。中唐時期被公認的詩壇盟主是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也許還有人推舉李賀或元稹。盡管包括韓愈在內的一些人為郊島特別是孟郊叫好,但郊寒島瘦怎麽也輪不到坐上盟主的位置。
但令郊島沒有想到的是,一千多年後,現代一位文學大家卻以獨有的曆史文化研究視角,為他們大唱讚歌,把其推上了中唐詩壇的首席位置,他就是聞一多。聞一多在其唐詩專題研究中,一反白居易是杜甫之後現實主義詩人的定論,認為不同於白居易的孟郊,才是杜甫的繼承者、師法者。聞一多曾經指出:
他們首先調整了文學與人生的關係,認定了詩人的責任,這種精神在中國詩壇是空前絕後的……中唐承繼這派詩風的有孟郊和白居易兩人。但白居易僅喊喊口號而已,《新樂府》之外,其他作品跟人生關係無多大聯係,他的成功是雜體詩(如《長恨歌》、《琵琶行》)和閑適詩而不是社會詩。隻有孟郊是始終走著文學與人生合一的大路。
孟郊是以畢生精力和親身感受用詩向封建社會提出的血淚控訴,他動人的力量當然要超過那些代人哭喪式的純客觀描寫,它是那麽緊緊扣人心弦,即使讓人讀了感到不快,但誰也不能否認它展開的是一個充滿不平而又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真實世界,使人讀了想到自己該怎麽辦。所以,從中國詩的整個發展過程來看,我認為最能結合自己生活實踐繼承發揚杜甫寫實精神,為寫實詩歌繼續向前發展開出一條新路的,似乎應該是終生苦吟的孟東野,而不是知足保和的白樂天。
談到孟郊,我於是想起所謂好詩的問題。孟郊的詩,自從蘇軾以來,是不曾被人真誠地認為上品好詩的。站在蘇軾立場上看孟郊,當然不順眼……蘇軾可以拿他的標準抹殺孟郊,我們何嚐不可以拿孟郊的標準否定蘇軾呢?即令蘇軾和蘇軾的傳統有先權占用詩暞字,好了,讓蘇軾去他的,帶著他的詩去!我們不要詩了。我們隻要生活,生活磨出來的力,像孟郊所給我們的。是空螯暞也好,是蟄吻澀齒暞或如嚼木瓜,齒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暞也好,我們還是要吃,因為那才可以磨煉我們的力。
對於老是作著一種陰暗情調的五言律詩的賈島,聞一多也給予了更高的評價,認為賈島以生活中的醜為美或化醜為美的審美意識,既是對莊子以來尤其是韓孟詩派審美觀的集中體現和發展,又是對韓孟詩派審美模式的突破。聞一多還認為郊寒島瘦雖是寒士詩人的範式,但賈島的詩風特征和審美趣味,卻與孟郊屬於兩個迥然不同的範式。因為當衰落的中唐走到沒落的晚唐時,韓孟詩派的惡毒咒罵與元白詩派的悲傷泣訴,已經讓人們的感情覺得疲乏,情趣感到膩味。這時候賈島出現了,他的清涼酸澀的詩風,恬淡自安的情調,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理想的休息場所——讓感情和思想都睡去,隻感官張著眼睛往有清涼色調的地帶涉獵去,叩齒坐明月,支頤望白雲暞,休息又休息。對了,唯有休息可以驅除疲憊,恢複氣力,以便應付下一場的緊張。休息,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藝態度上可說第一次是被賈島發現的。
為什麽幾乎每個朝代的末期都會有賈島似的情形?宋末的四靈、明末的鍾譚以及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寧唯是,即宋代江西詩派在中國詩史上所代表的新階段,大部分不也是從賈島那份遺產中得來的盈餘嗎?可見每個在動亂中毀滅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地接受賈島,而在平時,也未嚐不可以部分地接受他,作為一種調劑,賈島畢竟不單是晚唐五代的賈島,而是唐以後各時代共同的賈島。
孟郊的詩受到唐宋不少著名詩人的讚美,賈島在《哭孟郊》一詩中說:塚近登山道,詩隨過海船。可見他死時詩篇已流傳國外。而北宋江西派詩瘦硬奇拗風格的形成,也受他一定的影響。對於賈島,聞一多的唐以後各時代共同的賈島之評價,絕非僅僅是一家之言。
曆代對郊寒島瘦的評價見仁見智,各持其說,欲識廬山真麵目,隻能有待於時間的公正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