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改變命運,還是命運改變人?
人在生命的每一個階段都會麵臨不同的抉擇,但機會總是垂青那些有準備的人;
每個人在奮鬥的過程中都會碰壁,但碰壁卻能讓人更加清醒地邁出下一步;
麵對困境,玄奘選擇了堅持,選擇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無權無勢,卻是真正的強者、命運的主宰!
貞觀元年(公元627年),玄奘混在流民隊伍中離開了長安,踏上了茫茫西行之路;
這是一片在戰火陰雲籠罩下的土地,突厥的威脅、朝廷的“禁邊令”——在涼州,都督李大亮的“疏忽”讓玄奘有了繼續西行的機會;在瓜州,聰明的刺史獨孤達把從涼州發來的追捕文書丟給了州吏李昌,卻沒想李昌也是個聰明人,更引發了一段他與玄奘之間的有趣對話……
李大亮後知後覺,獨孤達有意成全,李昌仁至義盡——三位“不稱職”的地方官,把西行之路的大門給玄奘敞開了。
貞觀元年,正月過後,長安城的達官貴人們紛紛出動,絡繹不絕地前往弘福寺給太後敬香,祈禱東征的大軍能夠在英明神武的唐太宗帶領下旗開得勝、收複遼東,一舉征服騷擾大唐東北邊境多年的高句麗國。
“夫人,這弘福寺裏麵,怎會有千牛衛出入啊?”房遺愛扶著自己的妻子高陽公主,小心翼翼地問道。
千牛衛是唐代負責保護皇帝和宮中安全的高級侍衛,千牛一詞,取自千牛衛所佩帶的“千牛刀”,意思是刀法能夠斬殺一千頭牛,可見千牛衛的身手武藝。能夠派皇家衛隊前來,也足見唐太宗對玄奘的重視。
高陽公主斜了丈夫一眼,道:“虧你還是宰相的兒子,竟連這點消息都不通!玄奘法師從洛陽回來後,陛下就派人從留守大明宮的千牛衛中選了一隊出來輪班保護法師。如今玄奘法師儼然已是我大唐第一高僧,指不定哪家和尚不服氣前來騷擾,法師如何能安心譯經?”
房遺愛有些惶恐地點了點頭,對於妻子的頤指氣使,他早已習慣,皇帝陛下器重玄奘法師他也知道,隻不過房玄齡在家裏很少提及政務,所以很多事情他還不如八麵玲瓏與佛道兩麵都有交情的高陽公主消息靈通。不過高陽公主真正關心的不是什麽千牛衛,而是即將由玄奘法師主持開辦的譯場。玄奘從西域和印度帶回來了大量梵文經書,憑他一個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全部翻譯成漢文,所以在唐太宗的支持、房玄齡的操辦下,一項從全國著名僧人中遴選譯經人才的行動很快展開,正月一過,各地選派、推薦、自薦來的僧人們就會雲集弘福寺,由玄奘法師親自麵試挑選能夠幫助自己譯經的人選。
由於有了官方的支持,這次譯經活動從一開始就帶上了濃重的政治色彩。在高陽公主眼裏,這是年邁的父皇轉信佛教的一個信號;在僧人們眼裏,這是大唐建國以來一直受道教打壓的佛教扭轉頹勢的契機,也是通過官方渠道前去爭取“高僧”資格的良機。
一場全國範圍內的“高僧”選秀由此拉開。
僧舍內,玄奘凝神端坐,麵前案上鋪著一張白紙,上麵是《大唐西域記》五個大字。
“大唐西域記……”玄奘默默念道,院外有千牛衛把守,弘福寺旺盛的香火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情緒——簡簡單單的五個字,那是十九年的光陰,裏麵包藏了多少辛酸、多少故事,隻有玄奘自己知道。
有人說,回憶是痛苦的,也是快樂的,可對玄奘而言,痛苦是一種曆練,快樂也隻是過眼雲煙,十九年,是一種堅持、是一份責任,更是一種信仰。所以,他要把它們寫下來。
時光流轉,那是貞觀元年(公元627年)的秋天,大唐政府頒布了一條對玄奘至關重要,甚至可以看成是影響他一生的法令:由於天降霜災,中原地區發生嚴重饑荒,大量難民湧入關中地區,給西京長安所在的關中地區帶來了嚴重的壓力,朝廷不得不下令允許災民前往沒有受災、收成較好的地方逃荒就食。
天賜良機!在長安逗留多日的玄奘立刻行動起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當時,唐朝建國還不滿十年,又剛剛經曆了玄武門之變,內部政局不穩,外部胡族,尤其北方突厥更是虎視眈眈——隋唐兩朝,突厥一直是中原的最大威脅,大唐開國皇帝李淵就曾低聲下氣地向突厥稱臣。唐太宗登基後,對突厥采取了強硬措施,其中一項就是嚴格限製百姓和商人出境,一方麵斷絕突厥從中原獲得鹽、鐵、茶葉等物資的可能,一方麵避免突厥從中原流民中得到唐朝的情報。
玄奘是隋末唐初人,出生於河南偃師,本名陳禕。隋朝時,佛教徒可以免除諸如賦稅、徭役和兵役等世俗義務,再加上官府的橫征暴斂,使得越來越多的人躲入寺院,勞動力銳減。因此,隋朝政府將“度僧”製度化,嚴禁人們擅自出家,俗人必須通過朝廷審核資格才能剃度。這一製度有效地控製了僧人數量,保障了社會生產,也為後來的唐朝所繼承。
公元612年,隋煬帝下詔允許洛陽剃度二十七名僧人,並決定采用全國統一考試的方式來遴選,參加考試的僧人則由各個寺院推薦。那一年,十三歲的玄奘從數百名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成為二十七名僧人中年齡最小的一位。按照佛教的規定,七歲以上出家的孩子被稱作沙彌,玄奘因為年齡太小而沒有得到寺院的推薦。排資論輩的結果讓少年玄奘很不甘心,他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去爭取機會,於是在舉行考試的那一天,他早早地來到了衙門外,“鬥誌”昂揚地站在考官們出入的必經之路上。
魏晉風度,千百年來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這當中就包括了“品人”一說。所謂品人,就是從一個人的外形、談吐、舉止、氣度上來鑒別其品性和前途,這個風氣隨著門閥製度的延續保留到了隋唐時期,它不但是士人博取名望的捷徑,也是當時社會判斷一個人資質的重要依據。巧合的是,負責主持度僧的官員鄭善果就是以“品人”聞名的一個人;更巧的是,偏偏讓他看見了昂首挺胸、“氣度不凡”的玄奘。
如果用今天的話來說,鄭善果看見少年玄奘時的感覺一定是“眼前一亮”,覺得這個小沙彌不一般,於是來了興趣,便走上前問他為什麽在這裏。玄奘一看來者是個“氣度不凡”的大官,當即就把因為年紀太小而沒被推薦的實情告訴了他。鄭善果覺得小玄奘很可憐,就問他為什麽要參加這次考試,結果小玄奘的回答讓鄭善果再次“驚為天人”:
“意欲遠紹如來,近光遺法。”
意思是,我出家的目的是繼承佛祖如來的誌向,要將佛法弘揚光大。
“這樣的人才,這樣的資質,豈能因為年紀太小而被剝奪考試的資格呢?”鄭善果愛才之心大起,心想那些老和尚們也太過迂腐了,自己身為主考官,當然有發掘人才的責任,於是大袖一揮,決意破格錄取。
三歲看老,如果不是鄭善果的慧眼識人,玄奘的一生恐怕都不會發生改變,曆史上會不會有玄奘西行,四大名著中還會不會有《西遊記》,都將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從那時起,小沙彌有了自己的法號——玄奘,從此與兄長陳素一起在洛陽淨土寺出家。當時的洛陽不但是全國的政治經濟中心,而且寺院眾多、高僧雲集,少年玄奘往來求學,憑借著突出的悟性和勤奮的學習,在十九歲時就已小有名氣。然而好景不長,由於隋煬帝的暴虐統治,中原地區爆發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不久,由李密率領的瓦岡軍兵臨洛陽城下,玄奘兄弟隻得西奔長安。隨著戰火的蔓延,長安所在的關中地區也陷入動蕩,玄奘兄弟不得不再次出奔,前往相對安定的巴蜀(四川)。
巴蜀,這個在當時還算不上經濟文化中心的西南偏遠之地,隨著隋末唐初大量文人、僧道的到來而成為名僧大德雲集的佛教學術中心。來到成都後僅僅一年,玄奘就憑借才學得到了西南佛教圈內高僧們的高度評價,並且受了具足戒,成為被國家登記在冊,擁有度牒(憑證)的正式僧人。
“陳門雙驥”,這就是時人給玄奘和他的哥哥長捷法師的尊稱。
幾年後,唐朝平定天下,巴蜀也成為大唐版圖的一部分。
二十四歲的本命年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有著特殊的意義,是一個人從青澀走向成熟,決定今後命運方向的重要關口。玄奘在他二十四歲的本命年裏做了兩件事:其一,因精通佛學三藏,即經藏、律藏和論藏,而獲得三藏法師的稱號;其二,不顧兄長長捷法師的勸阻,毅然決定離開巴蜀,雲遊天下。
這是玄奘生命中的第一次不辭而別。
離開成都後,玄奘跟隨商隊順江而下,在荊州、江南、中原等地遊學數年後,終於再次返回長安。
來到長安後,玄奘更加刻苦地學習,當他聽說有一位名叫波頗蜜多羅的印度僧人在長安講經後,便立刻趕去聽講。這次聽講一下子打開了玄奘的眼界,讓他感受到了印度佛學的魅力。
唐代以前,佛教在中國還沒有形成宗派,各地寺院的高僧都是因在某一部經書上造詣非凡而聞名。玄奘的求學經曆和大部分僧人不同,他沒有固定跟隨一位師父學習某一部經書,而是遍求名師,廣泛涉獵各種經論,並且發現在不同地區對同樣的佛教理論經常會有完全不同的解釋。玄奘認為佛教誕生於印度,經由西域傳入中原,很可能是由於梵文翻譯的問題導致人們在理解上的巨大偏差。想要改變這種局麵,就必須到佛教發祥地印度去求取原始經文。因此,玄奘在遊學期間就開始學習梵文。在當時,梵文不但是古代印度的官方語言,也是佛經的通用語言。
波頗密多羅告訴玄奘,在印度有一所那爛陀寺,寺主戒賢法師學識淵博,一定能夠幫助玄奘解決這些問題,而他本人正是戒賢法師的弟子。這就給了玄奘西行最明確的目標——前往那爛陀寺,求教戒賢法師。
就在玄奘集結一些誌同道合的僧人準備向大唐政府申請出國求學的前夕,也就是唐太宗貞觀元年(公元627年)的春天,長安莊嚴寺高僧慧因病逝,大臣蕭瑀向朝廷建議任命玄奘為住持。不到三十歲就能出任一所寺院的住持,這是多少僧人一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玄奘拒絕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決不能因為區區一個住持之位而把自己綁在長安無法西行。
僧人們留學申請並沒有得到朝廷的允許,但是玄奘沒有放棄出國的打算,就像當年不肯輕易放過考試的機會一樣,他一麵繼續學習梵文等待時機,一麵進行身體鍛煉,為西行做好各種物質準備。
在漫長的等待中,當初聯名上書朝廷表示願意與玄奘結伴西行的僧人們紛紛選擇放棄,但玄奘卻沒有絲毫動搖,前往印度的念頭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強烈。
命運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災荒的到來和政策的放寬終於讓這個執著的僧人等到了離開長安的機會。
從混進難民隊伍的那一刻起,玄奘的身份就從一位頗有名氣的僧人變成了一位偷渡者,在茫茫人流中踏上了前往河西(甘肅)的大道。當時從長安前往西域,一路上要經過秦州(天水)、蘭州、涼州(武威)、甘州(張掖)、肅州(酒泉)、瓜州(安西)、敦煌、玉門關等地,是一段漫長而艱險的旅程。
玄奘進入河西的第一站是涼州,涼州不但是河西地區的首府,也是西北進入關中的要衝,是中原和西域通商、使節往來的必經之地,戰略位置十分重要,唐朝政府也在此駐紮了大量的軍隊。從涼州出發,沿著祁連山下的河西走廊一路往西,便是連接東西方、溝通亞歐兩大洲的絲綢之路。
然而在貞觀初年,這條曾經讓“大漢”威名遠播歐亞的絲綢之路卻被突厥人所占據,他們趁隋末天下大亂漢人忙著爭奪中原之際奪取了絲綢之路的控製權,使得唐王朝在建國之初斷絕了與西域各國的外交關係,並且時刻威脅著帝都長安的側後方。當時,突厥分裂成東西兩部,西突厥主要在中亞一帶,東突厥的統治範圍則在今天的內蒙古一帶,正好與唐朝接壤,因此成為威脅唐朝邊疆安全的最大敵人。
玄奘離開長安前,剛剛在玄武門之變中奪得皇位登基還不滿二十天的唐太宗就接到了東突厥頡利可汗率領十多萬人馬直撲渭水的消息。頡利認為唐太宗剛剛即位、國內不穩,很可能像李淵那樣派人求和,於是先派出使者前往長安城去見唐太宗,揚言突厥百萬騎兵已經殺到渭水四十裏外。
唐太宗在這時表現出了過人的魄力和膽識,他毫不理會頡利的威脅,直接將使者拘押,然後親自帶著六員大將騎馬來到渭水橋頭,指名要與頡利隔河對話。頡利聽說使者被扣,很是吃驚,當他看到頂盔貫甲、躍馬橫刀的唐太宗和南岸軍容整齊、殺氣騰騰的唐軍後,不禁害怕起來,竟帶著一班將領在北岸下馬拜見唐太宗。雙方很快在便橋上簽訂盟約,頡利沒占到什麽便宜,就此退兵。從此以後,唐太宗就把東突厥看成是心腹大患,一邊勵精圖治、休養生息、積聚國力,一邊厲兵秣馬,用外交分化和封鎖邊關的手段削弱東突厥。
玄奘來到涼州時,大唐和西域的邊界可謂戰雲密布:西南麵的吐蕃實力強大,對河西和關隴地區虎視眈眈;西北,頡利可汗雖然退兵,但其他突厥部落的騎兵還是經常越邊騷擾、掠奪人口。再過幾個月,唐軍就要發動一次針對東突厥的大規模軍事行動。為了防止國內的壯丁和人口因為戰亂流失到境外,唐朝政府頒布了嚴格的“禁邊令”,禁止沒有“過所”(相當於今天的護照)之人非法出境。
玄奘雖然年輕,卻非輕舉妄動之人,他當然不會像遊俠豪士一樣去頂風作案,他選擇了一個較為穩妥的辦法——先在涼州停留一段時間,然後尋找繼續西行的機會。這樣做可能是出於以下幾點考慮:
第一,玄奘在秋天離開長安,到達涼州時天氣已經轉冷,西北氣候與關中大相徑庭,前方西域的環境還會更加惡劣,所以他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氣候和調節身體狀態。
第二,跟隨難民來到河西的玄奘身無長物,他可以在逗留涼州期間講經說法,靠布施補充物資,為西行做好物質準備。
第三,涼州離西域不遠,風俗接近,還能從城中往來河西與西域的客商口中獲得很多對西行有幫助的信息。
第四,玄奘傾向於找一支商隊一起上路,這樣不但能有一定的物質保障,還能確保安全。
第五,從涼州出境需要有官府發放的“過所”(相當於今天的護照),而玄奘身上恰好沒有這個具有官方證明身份性質的重要文件。
唐朝初年,官府禁止人民自由進出國境,若要出關,必須手持“過所”。如果沒有“過所”,就是“私渡關”,也就是偷渡。按照唐朝律令,私自出關者判處一年牢獄,偷渡成功者則罪加一等。之所以頒布如此嚴格的法律,是為了控製民間和境外私下接觸,而獲得官府允許出關的人,往往又肩負著刺探敵情的使命。這個手段在隨後唐朝對東突厥的戰爭中發揮了巨大作用。玄奘離開長安前往河西期間,唐朝與突厥的戰爭一觸即發,官府更加不會隨便發放“過所”,直接導致了玄奘無法正常出關。
玄奘在涼州一待就是一個月,由於他在當時已經是一位頗有名望的僧人,離開長安來到涼州的消息也不脛而走,因此收到了不少講經的邀請,很快就成了涼州城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但出名有時候並不是好事,麻煩很快就找上門來——涼州都督李大亮突然派人請玄奘前往“一敘”。
李大亮(公元586~644年),陝西涇陽人。年輕時在隋軍中任職,李淵定都長安後歸順唐朝,因擅長屯墾民生而被提升為金州(今陝西安康)總管府司馬。隨後,李大亮奉命出兵荊襄一帶,攻取城池十餘座,以功升安州刺史。後鎮壓輔公祏起義,升任越州(今浙江紹興)都督。唐太宗貞觀年間改任交州(今越南河內)都督、太府卿。在出任西北道安撫大使期間,李大亮上書建議唐太宗以治理內地為本,對邊地各少數民族部落實行招撫政策,避免使用武力,以節省國家財力和徭役,恢複生產,獲得采納。貞觀八年,李大亮調任劍南道巡行大使,次年初隨李靖出征吐穀渾,大獲全勝。後來唐太宗擔心由唐朝扶持的吐穀渾新主慕容順不能統其國,又派李大亮率數千精兵前去增援。李大亮因功被晉封為武陽縣公,拜右衛大將軍。貞觀十五年,薛延陀南侵,李大亮配合各路唐軍大破之。
由此可見,李大亮是一個有著豐富軍政經驗,尤其擅長後勤保障的能員,所以在執行“禁邊令”上也是一絲不苟。可能是由於玄奘名氣太大,有人就向他報告了玄奘到達涼州的消息:
“有僧從長安來,欲向西國,不知何意。”
這句話看似模棱兩可,實際上是在暗示玄奘很有可能是間諜。作為涼州的最高軍政長官,李大亮最重要的任務有兩方麵,一方麵是為即將到來的針對突厥的戰爭做好準備,包括物資集結、百姓安置等具體事務;另一方麵則是情報收集、緝拿奸細、盤查出入,這些都與“過所”密切相關。因此,在得到這個消息以後,李大亮不敢掉以輕心,自然將玄奘列入調查範圍之內。在經過調查後,李大亮發現玄奘不可能是奸細,但自己也不能違背朝廷命令在戰前敏感時期放他出關,鑒於玄奘的特殊身份,他隻好派人把玄奘請來,客客氣氣地希望他打消西去的念頭,並建議他返回長安。
沒有“過所”,又被涼州的最高長官“勒令”返還,玄奘遇到了西行路上的第一個難關:如果返回,西行取經的夙願就將落空,下一次機會很可能遙遙無期,進而抱憾終身;繼續西行,一旦被捉,不但會受到嚴重懲罰,還會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人在生命的每一個階段都會麵臨不同的抉擇,去留進退之間,往往被各種現實的因素所左右。有人動搖,有人退卻,有人逃避,有人委曲求全……可玄奘選擇了堅持,選擇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無權無勢,卻是真正的強者,精神上的強者!
玄奘沒有當麵拒絕李大亮的要求,但是在他內心,作為一名虔誠的佛家弟子,他堅信這隻不過是佛祖對自己前往印度取經的決心和信念的一次考驗,隻要堅持,佛祖就一定會保佑自己,所以玄奘決定不聽李大亮的“勸告”,尋找機會私下離開涼州,潛出邊關出境。
每個人在奮鬥的過程中都會碰壁,但碰壁有時候卻能讓人更加清醒地邁出下一步。
當時的涼州正處在緊張的戰備狀態,不但關防嚴密,玄奘也很可能已經被官府的人盯梢。為了方便行動,玄奘減少了講經的次數,深居簡出,一邊做準備,一邊尋找能夠幫助自己的人。
也許是因為軍務太過繁忙,也許是看到玄奘“聽話”了很多,涼州都督李大亮在那次談話之後便放鬆了對玄奘的“監管”——隻要玄奘不繼續西行,讓他待在涼州修行布道也沒什麽不好,所以就沒有派人將他強行送回長安。李大亮的一時“鬆懈”給了玄奘暗中行動的時間,玄奘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可以幫助自己的人,當時河西佛教的領袖——慧威法師。
慧威法師是當時河西著名的高僧,見麵交談之後深深地被玄奘的見識和決心打動,也能體諒這個年輕的僧人一心西行求法的決心,所以決定幫助玄奘。慧威法師幫助玄奘的原因可能有兩個:
其一,他身處涼州這個中原與西方文化交匯之處,對印度佛學的認識和了解要比普通中原高僧深,思想也更為開放,認為西行取經有必要也可實現。
其二,同為佛家弟子,慧威法師年輕時可能也有西行求學的念頭,卻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以致留下遺憾;現在看到聰慧年輕的玄奘有誌於此,當然會加以鼓勵和幫助。
不過慧威法師不能親自出麵,那樣目標太大,很可能會打草驚蛇。所以他挑選了兩個親信弟子——慧琳、道整,給玄奘帶路,護送他暗中離開。慧琳和道整曾多次出入涼州,對當地的山川道路十分熟悉,有了他們的掩護,玄奘終於避開了官府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涼州。
“吃一塹長一智”,一路上,玄奘再也不敢以“西行求法”的姿態示人,而是晝伏夜行,避開官府盤查,小心翼翼地沿著河西走廊向西前進,有驚無險地來到了瓜州(安西)。瓜州地處河西走廊末端,西南是敦煌,沿著疏勒河往西就是玉門關,是當時唐朝最邊遠的邊關要塞,戰略位置十分重要,每一個進出者都會受到守軍的嚴密監視,因此玄奘前腳到,後腳就被瓜州刺史獨孤達發現了行蹤。
有一種說法是,由於瓜州地處偏遠很少有高僧遊曆至此,所以獨孤達在得知玄奘來到瓜州境內後,既不問他是什麽人為何而來,也不管他有什麽打算,隻是把他當做一位普通的雲遊高僧加以招待,並且在物質上給了玄奘很多方便。另一種說法是,獨孤達本身就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所以對朝廷的“禁邊令”假裝不知,不但款待玄奘,還向玄奘請教佛法,聽任玄奘在當地活動。
不管事實究竟怎樣,總之獨孤達沒有為難玄奘。玄奘也很聰明,不對任何人說自己要西行,而是暗中向當地人打聽西域的情況。但現實幾乎讓玄奘陷入絕望:瓜州有一條大河,水流湍急,是疏勒河的一條支流,河上所有的渡口都有官兵把守,就算能順利渡河,經過玉門關時還會受到盤查。
玉門關是瓜州門戶,扼守著河西走廊進出西域的要衝,沒有“過所”肯定難以出關。據當地人說,玉門關外還有“五烽”,這是一個依官道而設,以五座烽火台為中心的防禦體係,駐紮在那裏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勇猛武士,一旦發現偷渡出關者和入境的奸細,當即亂箭射死。
除了官府嚴密的防範體係,還有惡劣的自然環境擺在玄奘麵前:我們都知道,在戈壁沙漠行走,最大的問題就是補充水源。從瓜州到玉門關是幾百裏的疏勒河穀,但是出了玉門關後,前途就隻能靠綠洲來補充水源,而這些水源恰好位於邊關五烽之下,其間再無水草。就算能夠通過五烽,前方還有被人稱作死亡之地的八百裏莫賀延磧。莫賀延磧是一大片戈壁沙漠,隻有穿過那裏才能到達伊吾國(伊吾,今新疆哈密)。所以,玄奘麵臨的是水源、五烽、戈壁的三重威脅。
人要倒黴起來,喝涼水都能塞住牙縫,玄奘唯一的交通工具,馬,偏偏又在這個時候死了,再加上天寒地凍大雪封路,玄奘隻好在瓜州逗留了一個多月。等待是最痛苦的事情,在這一個多月裏,玄奘無計可施、度日如年,既不能西行,又不願東歸,幸而當時已經是冬天,玄奘一邊休整,一邊等待來年開春。
就在這時,之前因為公務繁忙而把玄奘之事拋在一邊的涼州都督李大亮又想起了這個從長安來的高僧,一問之下,才知道玄奘不但沒有聽從自己的勸告返回長安,而且還悄悄離開涼州繼續西行。唐代對失職官員的懲處十分嚴厲,盛怒之下的李大亮立刻發放訪牒(通緝令),派出精幹人手通緝玄奘。
通緝令很快就傳到了瓜州刺史獨孤達手中,白紙黑字清清楚楚,要抓的就是玄奘。誰知獨孤達也是個妙人,他接到公文後看都不看(其實已經知道了裏麵的內容),直接把通緝令丟給了自己的下級——州吏李昌。有一種說法是,獨孤達在拿到公文後,為了表示對玄奘西行的支持,當場就把通緝令撕了,然後派人護送玄奘出境。這個說法並不可信,任何一個稍有頭腦的官員,都不會為了一時義憤當麵拒絕上級的命令,獨孤達能夠被派到瓜州這樣的重鎮當刺史,肯定不是頭腦發熱的憤青。但是獨孤達又確實不想為難玄奘,於是就耍了一個小小的手段,“原封不動”地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了李昌。
無巧不成書,李昌也是個佛教徒,但是職責所在,他隻能拿著通緝令去找玄奘。我們都知道,官和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官大部分都由中央派去地方,而吏則更多的是由本地人或同一個州郡的人來充當。獨孤達是官,李昌是吏,官管事,吏辦事——玄奘來到瓜州是大事,身為下級州吏的李昌,很可能早就把玄奘調查得一清二楚,也很明白上司為什麽會讓自己來辦這件事。
擺在李昌麵前的有兩個選擇:一是秉公辦事,捉拿玄奘押解回涼州向李大亮複命請功領賞;二是變通辦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暗地裏幫玄奘一把。見到玄奘後,李昌說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話:
“師不是此耶?”
這句話有兩種念法,因此也有兩種理解:
一是說:“師父,您不是嗎?”
二是說:“師父,您不是吧?”
一字之差,意思完全不同:第一種,語氣上揚,是質問的口氣,就等於認定了玄奘是通緝令上的人;第二種則帶著詢問、試探的語氣,有些提醒、暗示的味道。所以李昌采用的很可能是第二種問話的語氣,意思是我大致已經猜到師父你的身份了,特地再來證實一下,師父您看著辦。一句話能問得如此到位而又滴水不漏,可見李昌很有辦事經驗,知道什麽時候該用什麽樣的語氣說話。
玄奘也是聰明人,豈會聽不出李昌的弦外之音,心中自然猶豫起來:如若不承認自己就是通緝令上的那個人,那就是說謊,而出家人是不能說謊的;如果照實作答,很可能會當場被捕遣返長安。盡管如此,玄奘依舊沒有表現出半點慌張——既然不好回答,那就幹脆不答!
李昌的本意是,不論玄奘如何回答,自己都有應對之策,主動權始終掌握在自己手裏;可玄奘一句話不說,自己又不能拿他怎麽樣,這麽耗下去,完不成任務回去沒法交差的是自己!所以當時的場景是,原本胸有成竹的李昌反倒被一言不發的玄奘弄得有些著急了,幹脆直截了當地說:
“師須實語。必是,弟子為師圖之。”
第一句,是讓玄奘務必說實話。第二句裏麵的“必是”又能做兩種理解:
一是說:“您肯定是訪牒上通緝的人。”
二是說:“您假如真是訪牒上通緝的人。”
第一種,那是看玄奘不說話,嚇唬他一下,“裝死”是沒有用的;第二種,語氣緩和了些,是讓玄奘不必有太多顧慮,事情還有商量的餘地。又是一語雙關,還說得玄奘沒有退路——無論玄奘如何理解,主動權又回到了李昌手中,足可見獨孤達知人善用,派他來辦這件事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事已至此,玄奘再無退路,隻好告訴李昌自己沒有聽從李大亮的勸告返回長安,而是繼續西行,隻為前往西天求法。這等於是向李昌攤牌: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往回走,你看著辦吧!
難題再次擺在李昌麵前,是抓,還是不抓?但是這位瓜州小吏的態度大大出乎玄奘的意料:
“師實能爾者,為師毀卻文書。師須早去。”
意思是說:師父您確實能做到這件事情(取經),那就讓我來為您把通緝令撕了吧!不過您要走就要趁早,晚了就沒有機會了!從這個記載可以得知,撕毀通緝令的不是獨孤達,而是李昌。如果說獨孤達是個聰明人,那麽李昌在幹練之餘,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當然,他失職了,很可能還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但對玄奘來說,他就是救命恩人。
不過李昌真的是出於一個佛教徒對高僧的崇敬和同情才幫玄奘的嗎?恐怕未必。如果換成是別的僧人,李昌做得不會如此幹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但玄奘的氣度和決心打動了他,讓他覺得西行取經的確是一項重大使命,自己有義務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玄奘達成所願。但是問題還沒有解決,隻要玄奘不走,官府的通緝令就會不斷地發往地方,直到將他緝拿歸案,所以李昌讓玄奘馬上走,遲則生變。
事情做到這個份兒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李昌對玄奘可謂仁至義盡。反過頭來看,李昌為什麽敢這麽做?獨孤達為什麽會單單讓李昌來辦這件事?他難道猜不到李昌會這麽做嗎?
事實應該是:從挑選李昌來處理玄奘這件事開始,獨孤達就有意放玄奘一馬——你一個僧人千裏迢迢離開繁華的長安來到瓜州這個偏遠之地,隻為出關求法,本身已經很不容易,況且又不會妨礙邊境安全,我如果不成全一把,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但是身為刺史,獨孤達不能親自去辦,所以他選中了同樣篤信佛教而且非常精幹的李昌。在把通緝令交給李昌的時候,獨孤達的“原封不動”,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一是告訴李昌,別為難法師,這件事你看著辦;二是說,事情辦好了你我都沒事,辦砸了,我不知情,全都是你的責任——所以務必要辦好。
上傳下達,李昌不但充分理解了上級的意思,還把事情辦得幹淨利落。
李大亮後知後覺,獨孤達有意成全,李昌仁至義盡——三位“不稱職”的地方官,把西行之路的大門給玄奘敞開了。
玄奘如果再不走,不但會錯過唯一一個離開的機會,還會拖累李昌,辜負獨孤達的一番心意。
機會青睞有準備的人,機會需要耐心地等待,機會更需要穩準狠地去把握!
有條件要走,沒有條件要走,光著膀子也要走,誰能咬牙堅持,誰才有活下去的機會!
十七年後,當玄奘從印度取經歸來重回瓜州時,獨孤達已病逝多年,李昌也已調任別處。重情重義的玄奘尋訪故人不得,感慨人生無常,於是為獨孤達通宵誦經,並將原本打算送給他的一尊象牙佛雕供奉在榆林窟,以示對當年襄助之恩的感激。
玄奘出發了!
沒有向導,沒有充足的補給,甚至不知道前方的水源在何處,陪伴他的,就剩下沉重的背囊。他的馬死了,隻能步行;慧威法師派來陪伴他的道整已經離開瓜州前往敦煌,剩下一個體弱怯懦的慧琳,也被玄奘打發回了涼州,順便向慧威法師道謝。
於危難時見真情,我們看到了一個執著、堅韌、信念堅定的年輕僧人。
洛陽、長安、涼州,都被他甩在身後,他沒有選擇,擺在麵前的隻剩下一條路……
玄奘出發了!
就是在這樣危急的情況下,他離開了大唐帝國西北邊境最後一座城池,開始了一段偷越國境的冒險,向著玉門關和五烽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