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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鮮血能喚醒國人嗎——近代女民主革命家、詩人秋瑾

  一

  在1919年5月《新青年》月刊第6卷5號上,魯迅的又一篇傳世之作《藥》問世了。在《藥》這篇短篇小說中,魯迅以他獨有的敏銳嗅覺和犀利的文筆,記述了發生在黎明前小城街頭的一個血淋淋的場麵:

  ……

  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後的一個大白圓圈,遠地裏也看得清楚,走過麵前的,並且看出號衣上暗紅色的鑲邊。——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已經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趕;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隻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後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麵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隻大手,向他攤著;一隻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地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麽?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嘴裏哼著說,這老東西……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並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隻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在要將這包裏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裏,收獲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麵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後麵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曱亭曱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

  一麵是反清革命誌士夏瑜英勇就義,血灑刑場;而另一麵卻是迷信、愚昧和麻木的華老栓買下了蘸著夏瑜鮮血的饅頭,為他的兒子治病。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懷著敬佩、憤怒和悲愁交織的複雜心情,魯迅寫下了區區六千字的小說《藥》,成為最早在暝色中點燃的一線希望。

  小說是虛構的,故事是真實的,魯迅謹以此文祭奠為革命而被砍頭的第一個女烈士、鑒湖女俠秋瑾的英靈。在《藥》發表十二年前,1907年7月15日淩晨,來自杭州的大批清軍和紹興的所有軍警,傾巢而出,麇集於紹興城中心軒亭口附近。手執火把、全副武裝的軍警,把軒亭口刑場圍得水泄不通,從知府衙門到軒亭口的一路上,也都是荷槍實彈的清兵。陰風森森,殺氣騰騰,行人斷蹤,鴉雀驚噪,刹那間,古城紹興變成了一座鬼城。在軍警簇擁中,幾個清兵用鐵索牽著兩手反綁、雙腳帶鐐的秋瑾,來到刑場中央。秋瑾身穿白汗衫,外罩玄色紗衫褲,毫無懼色,昂首挺立,雙眼如一對血球,舉目環顧,視死如歸。監斬官汪瑞年問道:女犯秋瑾,開斬之前,有何話要說?秋瑾橫眉冷對,怒目而視,厲聲回答:你們可以砍我的頭,不能奪我的誌!說罷,英勇就義於紹興古軒亭口,也就是魯迅小說中所說的古曱亭曱。

  女俠壯烈成仁,義薄雲天,血灑古城,魂驚中華。二十年後,紹興辛亥誌士孫德卿,建議為紀念秋瑾,取其絕命詞斷句,在烈士殉難處軒亭口建風雨亭。與相關人士幾經商洽,最後大家一致同意在軒亭口建秋瑾烈士紀念碑,而在可俯瞰當年拘押秋瑾的典史署的臥龍山西南峰,構築風雨亭。

  風雨亭建成於1930年,八攢尖頂,與臥龍山主峰上的越國古跡望海亭分庭抗禮、遙相呼應。說來也巧,從臥薪嚐膽、報仇雪恥的越王勾踐,到反清救國、殺身成仁的女俠秋瑾,恰好在盤旋起伏的臥龍脊上,寫下了上下二千四百年古城紹興的光榮曆史和不屈個性,這可能非建亭倡議人的初衷。風雨亭匾額為田恒所書。兩邊石柱的挽聯,則是孫中山所撰。孫中山熟知秋瑾,對她的一生予以高度評價,並於1916年8月21日到紹興蘭亭時,接見了當時居於紹興漓渚的秋瑾侄子秋壬林。

  1933年11月,高7米、底層邊長3米的秋瑾烈士紀念碑在軒亭口建成,上鐫國民黨元老張靜江書秋瑾烈士紀念碑七個鎏金大字,下刻蔡元培所撰、國民黨元老於右任所書秋先烈紀念碑記,記述建碑經過,其中說道:

  吾鄉先烈,自徐先生錫麟、陶先生成章後,以秋先生瑾為最著。民國之初,徐先生祠於西郭,陶先生祠於東湖,各有瞻仰之所。惟秋先生迄無表章,隆禮闕然。於是邑人王君世裕等,概念興起,議建祠築亭,永照功烈。

  眾意鹹謂軒亭口,為先生正命之地,宜製紀念碑。而軒亭口人煙稠密,往來肩摩,睹紀念碑之矗立,當足以感動群情,廉頌立儒,蓋必有後人繼起建設,而先烈之勇往犧牲始不虛。

  七十多年過去了,今天的紹興人對樹在軒亭口這塊陳舊的灰色紀念碑似乎已熟視無睹了,任憑它天天傾聽雜遝的生活腳步,任憑它日日觀看靚麗的時代車輛。誠然熟視無睹並不意味著本地人淡忘曆史,而遠道而來的遊人則不乏駐足凝視、沉思緬想者:

  彩色的玻璃窗,叫賣聲,車輪,

  淹沒了當年革命黨人一次小小的呐喊,——生活總在前進。

  然而在秋風秋雨的時辰,

  在肅穆的碑文和星空之間,我讀著劍的悲壯和純真……

  (李小雨《軒亭口》)

  軒亭口是大張著的虎口一個俠女的鐵骨錚錚地梗在它的咽喉看看去罷——那一口虎牙不知可拔盡了沒有(繆國慶《紹興行之五》)

  二

  19世紀末,清廷腐敗,國權淪喪,民族危機日益深重。特別是中國在中日甲午戰爭中慘敗,舉國上下群情激憤,更極大地激起了大江南北一批誌士仁人反清救國的誌向和決心。坐落在江南一隅的小城紹興,素以報仇雪恥之鄉著稱,它的可愛兒女,古越的年青一代,在國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當然不會沉默,更不會畏縮、躲避。

  首先揭竿而起的是清朝翰林蔡元培,他於1904年冬在上海與鄉人陶成章發起成立了反清革命組織光複會並任會長,次年又加入同盟會並被推為上海分部主盟人。正是這位後來被毛澤東稱頌為學界泰鬥,人世楷模的偉人蔡元培,高舉光複和同盟兩麵大纛,凝聚了家鄉各路反清力量,匯集了本鄉紹興一批革命中堅分子。這批年青而有才能的精英,以自己的血肉之軀,衝鋒陷陣,前赴後繼,在中國辛亥革命史上,大書大筆地譜寫了一曲成仁取義、彪炳千古的篇章,也為古城紹興的光榮曆史續寫了一部雪恥救國、可歌可泣的史詩。

  遺憾的是,對這些當年紹興的辛亥誌士,今天除了中老年一代還留有似曾相識的模糊記憶外,年青人多已相見不相識了。中老年一代,有賴於師長的教誨和環境的熏陶;然而文化大革命的惡浪,排山倒海般地摧毀了大片育人、樹人的沃野,繼之以商品經濟的大潮,雖無惡意卻也猝不及防地又一次淹沒綠原。熱衷於倒賣房地產、炒股和經商的忙人,怎麽可能有暇重溫辛亥舊史?被眾多粉絲追蹤得無處藏身的歌星、影星和電視明星們,哪有地方去從容地讀一兩本民國演義!

  籠統地說忽視曆史也不盡然,眼下以曆史為題材的電視劇幾乎泛濫成災。一個給中華民族造下多少罪孽的慈禧,居然成了今天紅得發紫的電視明星,東巡複西行,多少次再現當年風光。兩位皇帝康熙和乾隆,據稱是清代引以為榮的明君,今天被影視藝術家們一再戲說、一再稱道。殊不知一個驅著馬車走回頭路的車夫,即使再優秀,也不應該成為受到關注的焦點人物。

  內疚和慚愧,不平和憤懣,我感到難以使心情變得平靜和舒暢。作為大越後人,我力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提起手中這支不值錢的筆,鄭重地抄錄下這些紹興辛亥誌士的英名,交給我的朋友傳閱,交給我的子女保存:

  徐錫麟,1907年被砍頭剜心,時年35歲;陳伯平,1907年犧牲,時年23歲;

  秋瑾(女),1907年被砍頭,時年31歲;

  竺紹康,1910年積勞成疾病故,時年33歲;陶成章,1912年被暗殺,時年35歲;

  範愛農,1912年溺水而亡,死因不明,時年30歲;黃金發,1915年被槍決,時年33歲;

  謝飛麟,1923年被殺害,時年57歲;

  孫德卿,1932年病逝,時年67歲;

  張伯歧,1936年鬱憤病逝,時年56歲;

  魯迅,1936年積勞成疾病逝,時年56歲;蔡元培,1940年病逝,時年73歲;

  王子餘,1944年憤世拒醫病逝,時年71歲;許壽裳,1948年被暗殺,時年66歲;

  嚴銳誌(女),1948年病逝,時年58歲;沈複生,1951年病逝,時年68歲。

  小小紹興,彈丸之地,竟有如此眾多的光複會(多數又兼同盟會)骨幹分子。當然,他們的活動範圍,並不囿於紹興,上海、安徽、浙江、台灣、福建、江西以及日本、南洋,都有他們的身影和足跡。他們的活動之廣、力量之強、影響之大,連當時的大清朝廷都瞠目結舌、不敢置信。難怪孫中山如此重視這方土地,如此青睞徐錫麟、陶成章、秋瑾等幾位領袖。

  在諸多誌士中,有五位出類拔萃的傑出領袖:蔡元培、徐錫麟、陶成章、秋瑾和魯迅。我久欲編寫一部電視連續劇,記敘和謳歌這五位辛亥誌士的英雄生平與崇高形象。許多中國人和外國人對這五個人的鼎鼎大名不會感到陌生,但是他們中的極大多數是不會把這五個名字與一位名叫紹興的鄉下母親連在一起的。如果了解到這一點,不僅會使中國曆史感到不可思議,連世界曆史也會暗暗吃驚。

  一旦這部我朝思暮想的電視劇得以啟動,我想最好以魯迅的詩句我以我血薦軒轅為劇名吧。不過我很清楚,對康、乾、慈禧的戲,要拉投資、讚助,一定會有很多商人趨之若鶩,而以反清誌士為題材的戲招標,恐怕隻能得到一聲Sorry(對不起)的回應。從道義上說,秋瑾等人的血沒有白流,但回到現實,從九十年前愚昧無知的華老栓到今天商海弄潮的大老板,真正能理解他們的又有多少人?

  五位誌士中,秋瑾是唯一的女性。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女俠,自幼就追慕中國曆史上的女英雄,學武、練拳、騎馬和擊劍,從不間斷,使她練就一身好功夫。在她少女時代的詩作中,曾坦陳自己的誌向:

  肉食朝臣盡素餐,精忠報國賴紅顏;壯哉奇女談軍事,鼎足當年花木蘭。

  秋瑾以其短暫的一生,為反清反帝反封建拋頭顱、灑熱血,喚起民眾,宣傳革命,終於成為一位比傳說中的花木蘭更堅強和傑出的女中豪傑。

  秋瑾於1875年出生於福建閩縣,後來回到家鄉山陰(今浙江紹興)。她字璿卿,小名玉姑,號競雄,又稱鑒湖女俠。鑒湖女俠是秋瑾向家鄉的母親湖鑒湖索要的稱號,而這一光榮豪邁的稱號,也隻有秋瑾才配稱。稽山鏡水孕育了鑒湖女俠,而女俠的浩然正氣又振興和光大了古越甚至中華民族精神。

  1893年,秋瑾隨父到了湖南,19歲時奉父母命嫁給湘鄉子弟王廷鈞,1903年隨王廷鈞寓居北京。從少女時代就目睹清廷腐敗、列強侵華的種種劣行,在北京又目擊被八國聯軍劫後的慘狀,使她義憤填膺。1904年4月,秋瑾變賣首飾,毅然拋兒棄女,隻身赴日留學。這時的秋瑾,已經下定了為國犧牲的決心,這種情感充分流露於她在1905年春寫下的《鷓鴣天》一詞中:

  祖國沉淪感不禁,閑來海外覓知音。金甌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嗟險阻,歎飄零,關山萬裏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在日本東京,秋瑾入青山實踐女校讀書,並積極投身到民主革命洪流中。她發起組建旨在反抗朝廷,恢複中華的實行共愛會和十人會等秘密反清團體,參與創辦《白話報》,鼓吹革命鬥爭,提倡男女平等。1904年底,秋瑾回國籌措學費,經陶成章引見,在上海結識了光複會會長蔡元培,又在紹興會見了徐錫麟,並由徐介紹加入光複會。

  翌年春,秋瑾複赴日本,入青山實踐女校師範科。經黃興介紹,她見到了孫中山,參加了成立剛半月的同盟會,成為第一批會員中的唯一女會員,並被推為評議部評議員和同盟會浙江主盟人。她還重組了最早的婦女團體——共愛會,並在留日學生中組織敢死隊,自任隊長。當時留日學生經常舉行各種愛國集會,秋瑾常登台演說,慷慨激昂、淋漓悲壯,聽眾多為之淚下。

  1906年12月,秋瑾回國參加革命實踐鬥爭,並先後在上海創辦了中國公學和《中國女報》,又在紹興明道女學堂、吳興潯溪女校執教,啟迪民智,號召民族解放和婦女解放,積極聯絡革命誌士和各地會黨,從事武裝起義的各項準備工作。此時的秋瑾,已經義無反顧地走上了這場扭轉乾坤、氣壯山河的反清鬥爭的最前線,而且成了這場革命鬥爭中衝鋒陷陣的勇士。

  1907年2月,光複會的實際領導人徐錫麟因到安徽策劃武裝起義,把浙江革命中心策劃地——紹興的大通學堂交給秋瑾主持。自此秋瑾從一名反清鬥爭的勇士,變成了一方主將。她毫不猶豫地聽命時代的遴選和革命的安排,她何嚐不知道,自己既可能親手開創新紀元,但也可能隨時走向生命的終點。

  三

  創辦於1905年8月的大通學堂,位於紹興城內臥龍山北,是辛亥革命時期浙江策劃武裝起義的搖籃、光複會的大本營。學堂創辦人是光複會領袖徐錫麟、陶成章,他們以辦師範學校的形式為掩護,以及以為清廷培養辦團練的人才為由,利用體操專修科的名義,秘密訓練浙江各地革命黨人。

  秋瑾接任大通學堂督辦之職後,在此主持浙江的武裝起義。她不辭辛勞,披星戴月,奔走於紹興、金華、處州等地,聯絡會黨。1907年5月,她邀集各會黨首領到大通學堂訂盟,改約束,頒號令,以一首七絕詩為標誌。詩雲:

  黃河源溯浙江潮,衛我中華漢族豪。不使滿胡留片甲,軒轅華胄是天驕。

  她草擬了光複軍軍製,編製八軍,用光複漢族,大振國權八字為八軍記號。在這次聚會上,秋瑾和各地會黨首領還商定了浙江起義的行動計劃。

  然而,秋瑾及其革命黨戰友們,心中隻是自己反清救國的一腔熱血,眼裏隻是為數不多的熱心精英,偏偏沒有想到民族的肌體已變得如此麻木,幾乎失去了活力和彈性。他們也看不見盡管腐朽的清廷已成為一隻垂死的毒蜘蛛,但它以近三百年時間編織的蛛網仍然布滿中國大地。因此他們得到的是不斷傳來的噩耗:1907年5月下旬,金華、武義的光複軍相繼失事,革命黨人連續被捕遭殺;徐錫麟於7月6日倉促在安慶起義失敗,次日淩晨慷慨就義,以身殉誌。巨大而致命的危險已經是黑雲壓城城欲摧,迅速地籠罩在秋瑾和大通學堂的上空,秋瑾及其革命事業已麵臨生死攸關的危急時刻。

  7月10日,秋瑾獲知徐錫麟安慶遇難的消息,悲憤之情不啻萬箭穿心。她任滾滾熱淚在臉頰流淌,輕吟自己在日本時寫的吊吳樾烈士的舊作:

  死殉同胞剩血痕,我今痛哭為招魂,前赴後繼人應在,如君不愧軒轅孫!

  吟罷又伏案疾書,給潯溪女校的女友徐自華寄去了《致徐小淑絕命詞》,表達了為國獻身的決心和對未來的堅信,其中寫道:

  痛同胞之醉夢猶昏,悲祖國之陸沉誰挽。日暮窮途,徒下新亭之淚;殘山剩水,誰招誌士之魂?不須三尺孤墳,中國已無淨土。

  好持一杯魯酒,他年共唱擺侖歌。雖死猶生,犧牲盡我責任;即此永別,風潮取彼頭顱。壯誌猶虛,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腸堪斷!

  秋瑾已做好了為革命犧牲的堅定決心,對於她的同誌、戰友王金發等人勸其暫離紹興躲避的忠告,她都一一婉言謝絕。她說:如果我隻身走掉,太對不起革命事業、對不起大家。因此我決定留在這裏和敵人拚一下。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眼看死神的降臨,何況,秋瑾麵臨的不僅是死神,而且是魔鬼,是《聊齋誌異》中所寫的畫皮嗜血的惡鬼。臨死前的日程安排,是以小時、以分甚至以秒來計算的,而安排這些大事、小事、公事和私事,必須忍住心頭巨大的悲痛以鎮定自如、若無其事的態度,方能有條不紊。

  7月12日(農曆六月初三)是秋氏高祖立亭公德配林太夫人諱忌,秋家舉行祭奠。早晨秋瑾去大通學堂,約定午前回家,但直到傍晚仍無人影。等秋瑾匆匆趕回時,已是暮色蒼茫,大哥秋譽章還在天井桂花樹下擺好一桌酒菜等她。待秋瑾洗澡後月照天庭時,兄妹坐定對酌,這時秋譽章已發現一向談笑風生的秋瑾,變得一反往常、默默無語。開飲不久,王金發入門,與秋瑾低語一陣後旋即離去,秋瑾繼續與大哥喝悶酒。這時,秋譽章詢問妹妹發生了什麽事,秋瑾懇切地請家人趕快出走躲避,言訖回房。秋譽章哪裏知道,這是他與妹妹喝的一次訣別酒。

  第二天,7月13日下午,來自杭州的新軍匯合紹興府、山陰縣軍警,包圍了大通學堂。秋瑾一麵指揮抗擊,一麵組織突圍,並且銷毀了全部文件。在清兵重圍的危急時刻,自知不免的秋瑾鎮定地在自己男裝照片上題下一首絕筆詩:

  儼然在裝此何人,俠骨前生悔穿身;過世形骸原是幻,未來景界都疑真。相逢恨晚情應集,仰屋嗟時氣益振;他日見餘舊時友,為言今已歸浮塵。

  最後秋瑾帶著十餘人與清兵展開殊死搏鬥,她自己舉左輪手槍,親手擊斃三名清兵後,終因寡不敵眾而被捕。紹興府連夜密審,知府貴福動用了連《大清會典》也禁止的酷刑,但秋瑾臨危不懼、堅貞不屈、招而不供,隻字未吐革命黨內秘密,反而指斥貴福為同黨。在敵人要她寫供狀時,秋瑾凝思片刻,揮筆寫下了秋風秋雨愁煞人這一壯烈的絕命詞。

  秋瑾臨刑前寫下的秋風秋雨愁煞人這一名句,據考非她本人所作,而是取清人陶澹人《秋暮遣懷》詩中之句:

  籬前黃菊未開花,寂寞清樽冷懷抱;秋雨秋風愁煞人,寒宵獨坐心如搗。

  女俠秋瑾,從參加革命之日起,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但是,反清事業慘遭摧殘,使她深感痛惜;革命同誌相繼殉難,使她悲憤難已;而廣大民眾的愚昧、麻木和無知,更使她感到哀愁和怨懟。臨刑前,眼望當時庭門外的淒風愁雨,仿佛為夭折的浙江起義哭泣,為先走一步的英魂舉哀,為她的遠行送別。盡管她視死如歸,卻難以抑製內心如搗,於是信筆寫下了這句千古永存的絕命詞。秋瑾此時此刻蒼涼悲憤的內心,顯示了她強烈的時代使命感和高貴的愛國情懷,這種品質和情懷,早已見諸於她的舊作《黃海舟中日人索句並見日俄戰爭地圖》中:

  萬裏乘風去複來,隻身東海挾春雷。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拚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

  英烈犧牲之後歸宿何處,成了人們普遍關切的問題,更是秋瑾摯友徐自華耿耿於懷的一宗心事。徐自華曾和秋瑾在浙江潯溪女學共執教鞭,相近的身世和相同的誌趣,使她們定下了文字之契,結成生死之交。

  在尋覓墓葬地時,徐自華忽然想起她與秋瑾共同結下的埋骨湖山之約:1907年3月某日,秋瑾偕徐自華同遊杭州,在憑吊嶽飛墓時,她俯首低吟了一首抗清英雄張煌言明誌述願的名詩《甲辰八月辭故裏二首》(之一):

  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嶽家祠。慚將赤手分三席,敢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

  吟罷,秋瑾神色凝重地在墓前徘徊瞻顧,若有所思。徐自華開玩笑似地問她:死後將你埋葬於此作陪如何?秋瑾鄭重其事地回答:倘能如願,可真是有福分了。

  秋瑾英勇就義後,吳芝瑛與徐自華兩位生前好友,冒著憐匪治罪的風險雇人於深夜盜棺,並按秋瑾遺願,在風光如畫的西湖西泠橋畔,為其遺體卜地築墓。墓碑為鑒湖女俠秋瑾之墓,吳芝瑛書;墓表由徐自華撰,其中寫道:

  石門徐自華,哀其獄之冤,痛其遇之酷,悼其年之不永,憾其誌之不終,為約桐城吳女士芝瑛,卜地西泠橋邊,葬焉。用表其墓,以告後世,俾知莫須有事,固非徒南宋為然;而當想其烈,或將俯仰徘徊,至流涕不忍去,例與嶽王墳同不朽雲。

  但是此舉如何能見容於清廷,因此在辛亥革命勝利前四年時間中,使秋瑾屍骨輾轉遷葬達六次之多,實在令人痛心。直到勝利後,秋瑾屍骨才又被接回美麗的杭州重新歸葬西泠橋畔,並在墓地臨湖處建了秋社和風雨亭。秋瑾之墓與她自幼最敬佩的民族英雄嶽飛之墓僅咫尺之遙,女俠自己也不曾料到,在九泉之下,竟能與嶽元帥父子把酒高歌、縱談國事。

  1912年,孫中山親臨秋瑾墓主持祭奠,親筆寫下了巾幗英雄的挽幛,並書挽聯:

  江戶矢丹忱,感君首讚同盟會;軒亭灑碧血,愧我今招俠女魂。

  詩人柳亞子在憑吊秋瑾墓後,滿含敬意地寫下了一篇題為《過秋墓作》之詩:

  大好中原坐付人,錢鏐趙構隻稱臣。西湖雲氣今休問,立馬吳山少此君!

  文化大革命中秋瑾墓曾被毀,但1981年在西泠橋畔第三次重建了女俠墓。重建的秋瑾墓,上麵是手持寶劍、凝目眺望的漢白玉女俠雕像;正麵大理石上刻有孫中山書巾幗英雄,上款鑒湖女俠千古,下款孫文;背麵嵌徐自華撰、吳芝瑛書墓表原石。墓前一副對聯,道出了後人的一片敬仰之情:

  巾幗拜英雄,求仁得仁又何怨;亭台悲風雨,雖死不死終自由。

  此後,徐錫麟、浙軍攻克金陵烈士墓——七星墳、陶成章墓、楊哲商墓、沈由智墓等一批辛亥革命名人墓葬,也逐一被遷到鳳凰嶺南天竺原演福寺舊址,重修墓葬。

  不管風雲如何變幻,不管朝代怎樣更迭,人們真誠地希望和祈求:此後不要再驚擾這些中華民族的優秀女兒了。

  四

  秋瑾從一個閨閣淑女成長為一位巾幗英雄,有賴於她的家鄉紹興。20世紀初的紹興,其實是一座破舊、凋敝的農村小城,像一滴圓圓的水珠,映出了一個偌大、古老而又衰微的中國的影子。又是魯迅,秋瑾的同誌和同鄉,於1921年5月發表了他的一篇新力作《故鄉》,他是這樣開頭的:

  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裏,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瑟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啊!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象,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

  然而熱烈的愛國者魯迅,對故鄉的未來,對故鄉人民的未來,仍然寄予了深切的希望。他在《故鄉》的結尾中說: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麵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周恩來說魯迅是將沒有路的路開辟出來的先鋒,而秋瑾也正是與她的同誌魯迅一起,走沒有人走過的路的先鋒,她是被郭沫若稱頌的中華民族覺醒初期的一位先驅人物、一位先覺者。秋瑾選擇了故鄉紹興作為她征程的起點,但還是紹興,又成了她征程的終點。她是偉大的先行者,又是光榮的失敗者。

  紹興人民感謝和懷念英雄女兒秋瑾,在她生前曾滿懷希望開辟新路的家鄉,為她保留了踏上革命征途的起點和結束革命生涯的終點,兩處鑒湖女俠生長和從事革命活動的重要場所:一處是坐落在紹興城南的秋瑾故居;另一處是紹興城內臥龍山北麵的大通學堂。

  秋瑾故居的五進屋宇,坐北朝南,背靠林木蒼翠的紹興名山之一——塔山,麵濱碧波蕩漾的鑒湖。少女秋瑾,曾在此登山練藝,聞雞起舞,練就一身武術;又在此誦讀杜甫、辛棄疾的愛國詩詞,激起洶湧心潮。1906年歸國後,這裏又成了她與徐錫麟、陶成章等戰友共商反清鬥爭大計的秘點。故居內依然完好地存放著的烈士遺物,懸掛於牆的女俠英姿颯爽的男裝照片以及包括孫中山、宋慶齡、周恩來、吳玉章、郭沫若、周建人在內的名人墨跡,都是秋瑾給家鄉後人留下的無價精神財富。故居大門上由辛亥革命老人何香凝所題筆力遒勁的秋瑾故居匾額,堂屋上方由主人自題字跡挺拔的和暢堂堂匾,以及掛在餐室牆上由摯友吳芝瑛贈送秋瑾的對聯英雄尚毅力,誌士多苦心都已成為寶貴的遺墨了。

  作為辛亥革命時期一曲悲歌的重要曆史見證,百歲高齡的大通學堂平靜而安閑地站立在人流熙攘的紹興勝利西路邊。它有幸結識赴湯蹈火的革命誌士,也親眼目睹龍騰虎躍的學員操練;它更是刀光劍影的壯烈一幕的僅存目擊者,可敬的女校長秋瑾就是在它的眼底被虎狼般的清兵逮捕的。如今,這一幢共三進五開間五十餘間房屋的大通學堂,留下了秋瑾當年的辦公室、會議室、大禮堂,以及後來開辟的辛亥革命在浙江陳列室和紀念創辦人之一、首任校長徐錫麟的徐社。

  紹興的山水孕育了巾幗英雄秋瑾,而秋瑾壯麗的一生又為紹興乃至中國的近代史譜寫了燦爛的尾聲。此外,作為一位優秀的女詩人,秋瑾又以其閃爍著革命光芒的詩詞,在故鄉和祖國的近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激動人心的餘韻。

  後人盡知秋瑾是一位剛強豪放的女中豪傑,卻往往忽視了她的文采和才華。其實這也是情理之中,秋瑾在辛亥革命中主演的悲壯一幕,如同燦爛的焰火照亮夜空,使她身上其他閃光的火花相形失色而被忽略了。

  詩言誌,秋瑾的詩大部分是配合鬥爭、宣傳革命的。詩中傾訴對敵人的仇恨,反映對祖國的熱愛。詩風奔放、熾烈、明快、激昂,詩如其人。隻有秋瑾這樣的英雄,才能揮毫寫下這樣的詩篇,正如隻有嶽飛才能寫出《滿江紅》,隻有文天祥才能吟下《正氣歌》一樣。

  在秋瑾的前期詩詞中,有很多常人想象不到的吟風弄月、愁腸百結的內容。現代人評論,她是借吟花詠月來寄托剛正不阿、孤標傲世的情懷,抒寫離愁別恨、形影相吊的苦悶。不過我以為英雄本是凡人,在其成長期間更是一片凡心,滿腔愛國情懷的秋瑾,理當是一位充滿血肉情感的淑女,她寫下一些蘊涵小資情調的作品,完全不足為奇,不必非向革命的高度靠攏不可。大自然賜給人們風花雪月,為什麽就不能吟風弄月?而人生一世本來就糾纏著沒完沒了的喜怒哀樂,為什麽就不能在詩中遣愁?風和月,愁和愛,是中國古代詩歌的永恒主題,由此主題出發,引出了多少不朽之作和偉大詩人。

  然而曾幾何時,風和月,愁和愛,卻被人為地圈進了小資產階級的領域,定義為資產階級的專利。這個定論,現在的年青人聽了,興許會覺得不可思議,但身為當事人的我輩,都曾心悅誠服地接受和奉行過這一指導原則。我自己就學了一番林黛玉,焚燒了年青時創作的全部愛情詩稿。有所差異的是,林黛玉是哭哭啼啼、無可奈何地去焚詩的,而我那時的燒稿行動,卻是在投身於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期間,痛痛快快地焚、自覺自願地毀的。

  舉兩首秋瑾的詞作為例,足以看到這位女英雄的動人文采:

  起嚴霜,悲畫角,寒氣冷侵重幕。爐火豔,酒杯幹,金貂笑倚欄。雲漠漠,風瑟瑟,飄盡玉階瓊屑。疏蕊放,暗香來,窗前開早梅。

  (《更漏子》)

  最無聊賴,是重裘疊幕,嚴寒時候。觀臘吹葭都過了,佳節良時辜負。梅綻紅葩,雪飛白絮,景物還依舊。年年今日,圍爐同把樽酒。

  而今兩地分飛,幾重雲隔?往事愁回首,最是相思攔不住,又見歲華馳驟。別緒千絲,離情萬縷,寸紙應難剖。何時歸省?窗前相將攜手。

  (《念奴嬌·寄閨理妹》)

  秋瑾,一代巾幗英雄,一代鑒湖才女。秋瑾遠走了,離開家鄉父老已經過了百年,慶幸的是,她給後人留下了一筆無價的遺產。留下不走的,是理應屬於她的亭、碑、故居和學堂,以及在西子湖畔英雄的雕像和墓碑。留下不走的,更有為數不少的她那昂揚豪放、激越悲壯、豐富多彩的詩詞。物質遺產誠可貴,文化財富價更高,秋瑾詩詞不僅閃爍著中國女性智慧和女性文學的光輝,而且在中國近代史史冊的尾頁上,點下了一個震撼時代、激蕩人心的驚歎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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