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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狂人奇才——明朝文學藝術家徐渭

  一

  當我提起筆向他走近的時候,心情是那麽地悲憤,步伐是那麽地沉重。驀然回首,在悲雲慘霧籠罩下,貧病交迫中的他,正在艱難地走向生命的終點。這種悲慘的鏡頭,會令讀者心酸,更令作者痛心。我實在不忍心寫他的平生,但是,我又不能不寫,因為他是繼陸遊之後的古越大賢,晚明時期中國的一代奇才。何況,他是地地道道的紹興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歲月都是蝸居小城、苦熬春秋。誕生和生活在這座人傑地靈的名城,對他來說,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徐渭,家鄉父老更親切稱呼他後來改的名——徐文長。在當地,他的名字家喻戶曉,他的故事流傳世代。在紹興人的心目中,他是真正的古越傳人,永生永世的紹興人民代表。他在繪畫、詩文、書法、戲曲乃至軍事等多方麵的高度造詣及優秀作品,使名城紹興和它的市民引為榮光和驕傲;然而他在家鄉遭受的無情折磨和悲慘境遇,卻又實在使古越後人感到難堪和不平。曆史文化名城紹興竟然如此殘忍地摧殘過一位才華橫溢的大師——其實,何止一位,但徐渭是被鞭撻得遍體鱗傷的一位!

  自古以來,生不逢時、經曆坎坷的文人我們已見得太多了,而與潦倒終身、命途多舛的徐渭相比,無論是李白還是杜甫,或者是陸遊還是王冕,卻又都堪稱福星高照了。徐渭曾九次自殺,七年下獄,及至晚年,更是到了潦倒不堪、貧病交加、忍饑月下獨徘徊的境地。元章梅花能換米,餘今換米亦梅花,家徒四壁、身無分文的徐渭,隻能靠賣書畫度日了。

  難以想象——一位衣衫襤褸的書畫大家,是如何地手執著三尺白紙,迎著凜冽的寒風,步履蹣跚地沿街叫賣自己的畫作。畫紙上那一枚枚淡墨葡萄,在血色黃昏的映襯下,變成了一顆顆飽含著悲哀的晶瑩淚珠。徐渭一聲聲對自己身世的低吟,沉重地滾動在古城的土地上,沉痛地叩打著每個百姓的心扉: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徐渭《題墨葡萄詩》)

  不堪回首——一位山窮水盡的曠世才子,最後竟落到把數千卷心愛的藏書變賣一空、冬天無被、以稻草遮體的地步。明萬曆二十一年(1593年),備嚐七十三年人間辛酸痛苦的徐渭淒楚地離開了人間。

  一代奇才成了被遺棄的孤兒,懷著天大的怨艾,憤憤地走了。一顆價值連城、光彩奪目的明珠,慘遭閑拋閑擲,最終被掩埋在塵土之中。然而,是金子總會閃光,明珠的光芒也終將有朝一日奪罅而出、重現光輝,曆史的反複和循環不總是任憑權勢支配的。

  在徐渭去世前後,浙江一帶的書香人家,相繼掛起了一幅幅署名田水月的字畫。此人的作品骨力蒼勁、畫風狂放、水墨淋漓、意境深遠,透著一股磊落不平之氣。田水月的字畫得到官宦和百姓的普遍喜愛,但人們並不在意他的來曆和身份。誰也不會想到他挾帶來的一股清新而獨特的畫風,將會給千年中國畫壇帶來什麽衝擊;更無人會將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畫家的出現,與中國書畫藝術將要發生的深刻變化聯係起來。而這種令人耳目一新的繪畫藝術,卻引起了當時的一位著名散文家、公安派領袖、性靈說鼻祖袁宏道的注意,不過他始終未能弄清這位田水月究竟是何方神聖。

  徐渭去世四年之後,袁宏道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到紹興訪問好友、哲學家陶望齡。一天晚上,他坐在陶家書樓,漫不經心地瀏覽他的藏書,無意中發現一卷名為《闕編》的詩集,紙粗質劣、字跡模糊。袁宏道在燈下翻閱了沒幾首,竟大為驚歎,急問作者是今人還是古人。袁宏道在其著名散文《徐文長傳》中記敘了當時的情景:

  一天傍晚,坐在陶望齡家的樓上,隨意抽取書架上的書閱讀。拿到一函名為《闕編》的詩集,紙質低劣,裝訂粗糙,印刷質量很差,字跡模糊不清。稍稍靠近燈下閱讀,讀了沒幾首,不覺吃驚地跳起,連聲急呼陶望齡,問他《闕編》是誰作的?是今人還是古人?陶望齡說:這是我的同鄉前輩徐天池先生寫的。先生名渭,字文長,嘉靖、隆慶年間人,五六年前剛去世。如今書畫卷軸題額上署名田水月暞的,就是他。我這才醒悟曆年來對一些書畫作者疑惑不定,其實都是這位文長先生。再說,在現今詩歌創作陷於低迷的時候,得到這樣一本稀奇的詩集,正如做了噩夢得以驚醒。兩個人激動得跳起來,在燈下一邊閱讀一邊驚歎,一邊驚歎一邊閱讀,把陶家睡著的人都驚醒了。

  袁宏道直到此時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苦苦尋找的田水月就是徐渭!正統的畫壇沒有給這位窮畫家留下一席之地,但他卻已被民間供為藝術之神。他又想起年輕時看到北雜劇中有一部《四聲猿》,一直以為是元人作品,原來竟也出自徐渭之筆。此後,袁宏道逢人便稱道徐渭,謂其詩文一掃近代蕪穢之習,有明一人,應列明代第一。徐渭的才華和成就終於在身後得到了公正的評定。

  從未與徐渭謀過麵的袁宏道,在了解了他的不幸身世及其超人的才略品行後,懷著由衷欽佩和深刻同情的心情,決定為其刊印文集並為之立傳。

  在知音袁宏道之後,徐渭被不計其數的藝術家、文學家所追隨,被尊為青藤畫派的始祖。從青藤畫法上脫胎出來了八大山人、石濤、揚州八怪,以及史叔考、陳洪綬、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等也都師法於他。徐渭在繪畫和書法方麵的傑出成就,使他受到身後諸多畫壇巨匠的頂禮膜拜。石濤,這位中國山水畫集大成者,以青藤筆墨人間寶的話表白了內心對徐渭的讚賞。

  性格孤傲的兩代藝術大師鄭板橋和齊白石,無不心甘情願地拜倒在這位青藤道士的腳下。用鄭板橋的話來說:文長(徐文長)、且園(高且園)才橫而筆豪,而燮(即鄭燮,鄭板橋自己)亦有倔強不馴之氣,所以不謀而合。為表示對徐渭的虔敬,鄭板橋還刻過一枚自用印章,文曰:青藤門下走狗。齊白石的話說得更令人感動:青藤、雪個(朱耷)、大滌子(石濤)之畫,能縱橫塗抹,餘心極服之。恨不生三百年前,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餘於門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他還以一首詩傾吐肺腑:

  青藤、雪個遠凡胎,缶老(吳昌碩)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輪轉來。

  徐渭以他個人的頑強生命和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大手筆,在荊棘叢生的古原上開拓了藝術新路。他開創的青藤畫派,拉開了中國潑墨寫意山水畫的時代序幕。為開辟這條新路,徐渭灑了一生血,點點滴滴都化成了人生道路邊閃亮的路標,引導著後人前進。他以縱橫不可一世的大寫意畫法,使明代後期的畫壇為之一振。

  這條大寫意畫的畫線延伸了四百年,這股大寫意畫的畫風演繹了四百年。在中國書畫藝術史上,明朝是一個標誌性的重要階段,而從一定意義上說,徐渭就是明朝大寫意畫派的開山大師。繼承青藤畫法的八大山人,把徐渭創造的大寫意畫風推向又一高峰。再經石濤、揚州八怪的發展變化,大寫意的藝流一脈相承,從晚明、清代以至近現代,幾乎占領了整個畫壇。

  由於畫名太高,以致人們往往疏忽了徐渭在詩文、書法、戲曲等藝術領域的才藝。從來沒見過徐文長的袁宏道,由於對他的詩文推崇備至,甚至為他寫了一篇《徐文長傳》,後來被收錄於《古文觀止》。在傳記的結語中,袁宏道記下了他和做到了禦史的徐渭之友梅客生的一段書信對話:

  梅客生曾寫信對我說:我的老朋友文長,病比人奇特,人比詩奇特。我說:文長無論為人做事或是寫詩作文,沒有哪一方麵是不奇特的。什麽都奇特不凡,不就成為他再三遭遇挫折的原因嗎?可悲啊!

  在戲劇方麵的傑出成就,使徐渭成為一位天才的戲劇大師。他的劇作以《四聲猿》為代表,透過喜劇、鬧劇的氣氛,怒斥封建製度,鼓吹進步思想,並且以獨樹一幟的藝術風姿而大放異彩。徐渭的作品,猶如一股清新的春風,吹向陳陳相因、委靡不振的中國劇壇,著名的曲律家王驥德、戲曲家湯顯祖,都推崇備至並予以高度評價。

  五指並用、四麵出擊,徐渭在最艱難的條件下,同時攀登上繪畫、詩文、書法、戲曲藝術的高峰,創造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因此,對徐渭來說,冠之以天才的稱謂,已經顯得分量過輕了,古越和中華後人想出奇才之稱加冕於他,也許還算貼切一點。

  二

  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

  徐渭晚年在《青藤書屋圖》中的自我題像,已經成為愴然了四百年的一聲悵歎、憤懣了數代人的一聲泣訴。在徐渭的一生中,從誕生百日老父去世,到73歲時淒然病逝,經曆了太多的苦難,集中了人間的不幸。他的時代,他的身世,頗有點像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在《過零丁洋》中的自述那樣: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文天祥死得英勇、壯烈,徐渭當然不能與之相比,但是又不能不看到,文天祥畢竟當上了末代宰相,盡管是在氣數已盡、日落西山的可憐王朝,但總給了他一個顯露英雄本色和施展個人才能的機會,而徐渭則是英雄失路、托足無門,時代把他通往仕途、大顯身手的大門統統封閉了。

  徐渭早年研究過王學,探求過佛學。20歲成諸子後,連應八次鄉試不中,終身與功名無緣。壯年時為浙江總督胡宗憲作幕友,在參加抗倭鬥爭中,出奇計、破倭寇,並立了功;又參加過反奸相嚴嵩的鬥爭。胡宗憲入獄被殺後,徐渭懼禍以致精神失常,自殺不死而誤殺妻子被判入獄。幸有紹興狀元張元忭看重徐渭文才,以自己的地位和影響,疏通在京做官的紹籍人士,使論罪當死的徐渭得以在萬曆改元之際,下獄七年後大赦出獄,此時徐渭已逾知天命之年。

  豪氣淩霄、才情過人的徐渭居然還能死裏逃生,實屬他的大幸,應當說,更是家鄉紹興的大幸、中華文明的大幸。但是未來的出路在哪裏?徐渭仰望長天、喟然歎息,在《榴實圖》畫中題詩一首,寄情於物,傾訴了一腔悲憤:

  山深熟石榴,向日便開口;深山少人收,顆顆明珠走。

  徐渭這顆燦爛的時代明珠,不得不悄然離開淒風苦雨的家鄉。但他並不是逃逸,他不指望人間有桃花源,也不打算蟄伏於避風港。為了增長才幹和實現理想,他踏上了北上的旅程,尋訪遼、晉名山大川、幽穀古刹。一個江南文人,第一次目睹和領略了廣漠恢弘的北國景象,不禁大開眼界。天高雲淡、野曠林茂、山奔海嘯、風鳴沙舞,給了他一股粗獷豪放的靈氣,激揚著他的文學靈感,滋補著他的藝術細胞。然後,懷著豐收的希望,徐渭又悄然地回到了難舍難忘的紹興。

  如果徐渭是在蟾宮折桂後榮歸故裏,那麽半個小城都會向他微笑致敬;若是狀元及第,也許整座城池都會掌聲雷動。然而,此刻踽踽穿行於街巷走向落寞寓所的徐渭,卻是一個落魄的遊子、無為的布衣。小城的臉變形了,向他投去的是鄙夷的目光。盡管這是一座文化悠久的古城,但終究逃脫不了中國一般城市的世俗共性,這裏同樣存在著官本位的觀念誤區。該詛咒的官本位!幾千年來一直誤導著一個古老民族,有時甚至成為導致國運衰微的淵源,這豈非民族的悲哀?

  人情冷漠,世態炎涼,對於曆經重重磨難的徐渭來說,已是小菜一碟,不放心上了。但是他不在意並不等於他不注意,恰恰相反,他以特別敏銳的一雙慧眼,自覺和不自覺地觀察、搜索和剖析著他深惡痛絕的罪惡世界。他幾欲離開這個世界而不能,隻好做一匹被套上韁繩的駿馬,毫無自由,任憑一些弄權的奴才、蠢材和庸才抽打、駕馭,在他們粗聲的吆喝下,奔走在黑暗的原野上。徐渭豈能甘心做這樣的奴隸和走狗?但人生經驗告訴他,縱然他是神通廣大的孫悟空,也難以從如來佛的手掌中逃逸。徐渭畢竟是個奇才,他想起了前朝的一位奇僧,也是一位瘋僧,江南無人不曉的濟公和尚。

  濟公的法名叫道濟,原是杭州靈隱寺的一位弟子,被長老點醒了靈性,從而悟徹了本來出身,但恐被人看破,就佯作癲狂,在瘋瘋癲癲中大顯神通、救世濟民。然而他的瘋癲絕非胡來,都蘊涵深刻的佛理,而且作為一個和尚嗜酒如命,也自有一番緣故,每當喝得酩酊大醉之際,正是他顯示靈性之時。追隨先師濟公,以喜怒無常、裝瘋賣傻來應付、嘲弄和對抗這病入膏肓的社會,也許是一條出路。當年不為五鬥米而折腰的陶淵明,選擇了一條歸居田園、遠避塵囂的逃遁之路;如今徐渭的選擇卻是坦然麵對,當然是極大的進步,但同時也是十倍地艱難。

  因此不難理解,在徐渭的人生苦旅中,雖然有過真正的但卻是短暫的精神失常,而更多的卻是對人間嬉笑怒罵的佯狂。他被稱為病奇於人,人奇於詩,一位奇人奇事的狂生。他的狂氣,是他倔強不馴、剛直不阿的狂放性格的強烈表現,是他疾惡如仇、目無權貴的反抗精神的集中反映。而正是這種狂氣,使他的才氣火上加油、熱情迸發,才造就了他在書法、繪畫、詩文、戲曲等多方麵的卓著成就。袁宏道曾感慨萬端地評論徐渭:放浪曲蘖,恣情山水,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

  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這是徐渭的自我評價,而人們還是將他在畫作上的成就放在首位。徐渭的畫恣肆狂放、水墨淋漓,令人感到意氣風發、情趣盎然。其中大寫意潑墨畫花卉,是他的標新立異的首創之舉,也是對傳統畫法的重大突破。從一定意義上說,他是明清大寫意畫派的開山大師。在徐渭的《牡丹焦石圖》、《石榴》、《雪蕉圖》、《墨牡丹》、《月竹》等許多作品中,筆酣墨飽、盡致淋漓、大刀闊斧、縱橫馳騁。最難得的是,不論在怒放的鮮花還是在欲滴的翠葉中,無處不奔瀉著他的生命之流,燃燒著他的精神之火,恰如他的《題畫梅》中所說:

  從來不見梅花譜,信手招來自有神。不信試看千萬株,東風吹著便是春。

  怪不得鄭板橋見了他的作品,愛不釋手,甚至竟以五十金易天池石榴一枝了。

  詩、書、畫三者合一,是徐渭藝術功力與成就的凝聚和集中表現。徐渭的書法,跌宕縱橫,力透紙背,融匯於繪畫中,筆中用墨,墨中用筆,墨以筆為筋骨,筆以墨為精英,千變萬化,意深境遠。書畫之中再加上豪放不羈的詩文,使徐渭的作品成了千載一時、價值連城的中華瑰寶。他在一幅《螃蟹》畫中題詩曰:

  稻熟江村蟹正肥,雙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紙上翻身看,應見團團薰卓臍。

  以橫行一時的螃蟹表示對權貴和奸佞的蔑視和憎恨,不僅抒發了人們心頭之恨,而且也讓人忍俊不禁。記得1976年10月,禍國殃民的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公布之後,以螃蟹為題材的畫作接連麵世,而百姓家家搶買三雄一雌的螃蟹佐餐,痛飲相慶,市麵上昂貴的螃蟹一度脫銷。我想,這一聰明而幽默絕頂的專利權,還應歸於徐渭吧。

  有趣的是,除了才氣、狂氣造就了一代奇人之外,還有一種酒氣,也是徐渭成功的奧秘之一。徐渭仿佛是帶著一身酒香、一身醉態落胎人間的,他曾題畫自喻:

  不負青天睡這場,鬆花落盡尚黃粱。夢中有客刳腸看,笑我腸中隻酒香。

  醉中作畫、品畫,酒酣畫成,醉後題詩,是奇才徐渭創作的奇怪特點和習慣。他在《與言君飲酒》中說:

  今日與君飲一鬥,臥龍山下人屠狗。

  雨歇蒼鷹喚晚晴,淺草黃芽寒兔走。酒深耳熱白日斜,筆飽心雄不停手。

  對於徐渭來說,酒醉之中,醉眼蒙矓,不僅神思飛逸、浮想聯翩,而且超越世俗窺見了畫中的奧秘和真諦。他在《為鄭先生題畫四首值大醉》(之三)中曰:

  春雨瀟瀟醉酒尊,何人命詠牧圖渾。溪寒月落牛自渡,老牧醉眠何處村?

  老牧醉眠何處村?瞻前思後,悲憤平生,徐渭唯有把酒悵問青天:人間如此不公,這究竟是為什麽?同時他也隻能借酒力的麻醉,遠避塵寰的喧囂,使自己得到片刻的安寧。他曾題詩說:取酒聊自慰,兼以驅愁悲。展畫向素壁,玩之以忘饑。在酒醉中放浪佯狂,以求須臾的自由解放,借酒固然可以遣悲;借醉也不妨痛快淋漓地痛罵一番皇帝老子,豈不快哉。這是徐渭的大智大勇,毋庸諱言,這實際上也是他大悲大哀的一種表現。

  在一個製度腐敗、政治專製和思想落後的封建社會,曾經出現過為數不少有膽有識的文學藝術家,其中不乏敢怒敢言的狂人,徐渭就是其中影響深遠、青史留名的一個。如果說比徐渭小三百三十年的荷蘭印象派大師凡·高是為情發瘋、為愛癡狂,那麽徐渭的瘋和狂則是出於恨、出於怒,對社會的仇恨和憤怒。徐渭生時寂寞、活得淒慘,但是死後卻成為後人頂禮膜拜的大家。徐渭應當含笑九泉了。

  徐渭死後三百二十年,先知先覺的紹興作家魯迅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借一個狂人之口,一語道破了幾千年中國封建社會的廬山真麵目: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暞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暞!魯迅筆下的狂人,其覺醒程度當然勝於徐渭。不能苛求生活在晚明時代的狂生,彼時彼地,以其對社會的深刻洞察和清醒認識,徐渭足以稱得上進步思想的先驅了。

  三

  說來奇怪,紹興出了那麽多賢人名士,盡管他們的名字都在我的記憶中,但卻隻有一個人的名字,是如此密不可分地與我對兒時的留戀和懷念連在一起,他就是徐渭,即徐文長。

  作為古城,紹興最使我留戀的是家門前的小河;而作為家鄉,紹興留給我的懷念則是夏夜河邊的納涼。袁宏道在《初至紹興》中,談及他對紹興的印象時說:

  船方尖履小,士比鯽魚多。聚集山如市,交光水似羅。

  一條條涓涓小河,把古老的小城編織成一張巨大的蛛網,無數座千姿百態的石橋和在橋孔下穿梭往來的烏篷船,使這張蛛網成了布滿古城的血液循環係統。盡管血液流動得緩慢,但古城卻有賴於此而活動著、呼吸著,顯示著它的生命力。在這座小城中,大多數人家都麵臨或背靠一條渾濁的河流,有的甚至腹背皆水。在河網羅織中的居民,飲用、洗刷、往來、買賣,都離不開鄰近的水。這種略顯原始但卻是那麽旖旎的畫麵至少保存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相伴我度過了難忘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與大多數人家一樣,我家門口也是一條狹窄的青石板路,偎依在路邊的是緩緩流動的一條小河。一水之隔、咫尺之遙的對麵,則是沿河建造的一排黑魆魆的參差不齊的低層民舍,這類民舍一般都是小戶人家的住宅。夏夜,孩子們隨著大人從家裏搬出竹製的大小椅子,有時還有竹榻,全家老小坐在河邊,舒適地享受著水月和熏風提供的自然沐浴,隨意地欣賞著繁星和流螢合演的燭光晚會,一麵納涼一麵閑聊,孩子們自然也不會錯過這一放任自由、追逐嬉戲的機會。這種充滿鄉土氣味的夜生活雖已一去不複返了,但卻鐫刻在我的腦海,定格在我的心田,過去數十年了,依然記憶猶新。

  然而卻有一個節目,能夠把在四處奔跑遊戲的孩子們都吸引過來。這是一個最受孩子們歡迎的保留節目,就是在月色下和晚風中,聽大人講一則又一則、一遍又一遍的徐文長的故事,大人們好像講不完,孩子們也總聽不厭。才智過人、學識淵博的徐文長,留下了許多即席作畫、題聯、賦詩乃至寫招牌的趣事和美談。在家鄉人的心目中,徐文長就是江南的阿凡提和紹興的濟公活佛。徐文長和他們一樣是智慧的化身,正義的典範,盡管他是個真實的人,沒有傳說中的阿凡提和濟公那麽大的本事。

  有關徐文長才智過人的故事很多,其中一則說的是,一天有人慕名從揚州到紹興找徐文長,請他作一幅懸掛於某大家正廳的大堂畫,而且等著急用。大堂畫畫麵難以充實,構思很難,無法在旦夕之間完成,為畫家所忌。而徐文長卻欣然允諾,當即不慌不忙,輕描淡寫,寥寥數筆,僅以一杯茶的工夫,竟已成畫。揚州客一看,原來徐文長畫的是童子放風箏,左下角的孩子在目不轉睛地望著藍天,手中的鷂線緊係著右上角的風箏。一線調動了整個畫麵,上下兩角的畫圖又如此協調,真是別出心裁、獨具匠心。

  為民請命、專打抱不平,這是平民百姓津津樂道的徐文長故事的精彩片段。中國有句民諺鐵路警察,各管一段,無獨有偶的一句紹興民諺則是來自徐文長所言的山陰勿管,會稽勿收。當年紹興以官河為界,分為山陰、會稽兩縣,官河上有一座叫利濟橋的小橋。某夏,利濟橋上發現一具無名屍體,兩縣知府都以非本縣治下為由而不予理會,任憑屍體腐臭而不聞不問,百姓無不氣憤卻又無可奈何。愛管閑事的徐文長得悉後,在橋畔張貼了一幅出賣官河的大字廣告,全城為之嘩然。兩縣縣長聞訊趕到現場,同對徐文長的大膽舉動問罪。然而徐文長毫無懼色,理直氣壯地當眾侃侃而談:利濟橋上暴屍多日,至今山陰勿管,會稽勿收暞,既然此橋不屬官府,橋下官河也不應歸屬兩縣。今日徐某代為賣河,為的是替死者籌措喪葬費用,此乃公益,何罪之有?言畢博得了旁聽群眾的一片掌聲。兩個縣官自知理虧,遂見風使舵,以稱讚徐文長的義舉而下了台階,並立即派人收殮屍體。

  又一次,徐文長聽說一位年僅16歲的農村寡婦請求改嫁,縣官不準。

  他深表同情,立即為她寫了一個呈子,遞交縣官。呈子上寫著:十五嫁,十六寡。公鰥,叔大。花少葉,葉缺花。嫁乎?不嫁?縣官見呈子言簡意賅,合情合理,感到再不準就變得理屈詞窮,不得不批下嫁,嫁,嫁三個字。

  最令人拍手叫絕的是徐文長與權臣官宦的舌戰和智鬥。有位在轎前掛著天下無書不讀禦賜金牌的竇太師,在紹興耀武揚威、招搖過市。一天他在官道上遇到徐文長擋道,要與他比試對課。見是一位口出大言的窮儒,就欣然接受挑戰。竇太師第一課的上聯是:南街三學士;徐文長巧對:東郭兩軍門。以紹興城內地名東郭對南街,兩個武將府宅對三個文官寓所,十分工整。竇太師又以紹興南朝古跡大善塔為題,出了一個連環課:大善塔,塔頂尖,尖如筆,筆寫五湖四海;徐文長隨即以紹興另一南朝古跡小江橋作下聯:小江橋,橋洞圓,圓似鏡,鏡照山會兩縣。因為小江橋在山陰、會稽兩縣的分界河上,橋洞兩麵正對兩縣。接著徐文長反問竇太師讀過時憲書(《萬年曆》)沒有,並將曆書遞給竇太師,流利地背誦起來,然後又開始倒背,無一錯漏。從此竇太師再不敢在紹興炫耀他那塊金牌了。

  為給一個百姓討回公道,徐文長與奸相嚴嵩的走卒趙文華以對課的方式展開唇槍舌劍。趙文華號稱浙東才子,不是等閑之輩,加上權勢顯赫,徐文長如稍有差錯,則是性命難保。他們之間的對課,對徐文長來說,不啻是拿著棍棒去和手槍決鬥。然而徐文長充滿必勝的信心,對趙文華的出題沉著應對。趙文華出的第一課上聯是:四壁山峰,淡淡濃濃圖畫;徐文長的下聯為:滿天星鬥,點點滴滴文章。趙文華第二課上聯是:竹影掃階塵不動;徐文長對的是:月色穿池水無痕。趙文華上聯警告徐文長不必多管閑事:水清沙明,請漁翁不必費心;徐文長下聯則回敬趙文華,本人要管到底:山盛林茂,叫樵子正堪落手。趙文華上聯譏笑徐文長的姿態:馬踏木橋蹄擂鼓;徐文長下聯嘲諷趙文華的形象:雞啄銅盆嘴敲鑼。最終,趙文華隻好認輸認錯。

  說也好笑,有個粗通文墨的武將久聞徐文長才名,卻不服氣,從外地趕到紹興專訪徐文長,竟想班門弄斧。他以徐文長掛於中堂的一幅《鳳彩牡丹》畫為題出課,企圖嘲弄一番:古畫一幅,鳳不高飛花不香。哈,守個窮秀才;徐文長見來者不善,立即不客氣地回敬了下聯:殘棋半局,炮無煙火車無輪。著,悶煞戇將軍。

  畢竟少小離家,年代久遠,徐文長的故事已記得不很真切了。多虧浙江和其他地方的出版社整理出版了好幾個版本徐文長的故事,又喚起了我兒時的記憶,而且溫故知新,更多了一層對徐文長的敬仰之情。

  四

  就像王羲之留下了流觴曲水的蘭亭、陸遊留下了幽夢醉題的沈園一樣,徐渭也為家鄉父老留下了幾間東倒西歪屋的青藤書屋。

  一般外來客到紹興旅遊,蘭亭是必到之處,沈園是順路造訪,而對於小家子氣的青藤書屋,則難免遺忘腦後。不諳古事舊史的旅人,隻是為了尋山玩水,他們的選擇倒也無可非議;遺憾的是當地主人為來客導遊時,也往往注重蘭亭、沈園,鮮有專門推薦青藤書屋的,而年輕的出租車司機,竟然不知何處是青藤。

  蘭亭和沈園誠然曾分別催生了曠世墨寶《蘭亭集序》和千古絕唱《釵頭鳳》,殊不知小小的青藤書屋,竟孕育了晚明一代奇人和中國繪畫史上獨步一時的青藤畫派。更何況蘭亭對於王羲之,不過是萍水相逢,沈園對於陸遊,也隻是邂逅相遇;而青藤書屋對於徐渭,卻是朝夕相處至少二十年,是他誕生和青少年時代讀書之所。徐渭對它感情至深,連他的別號青藤和天池也源於此,就可想而知了。更有一絕,青藤書屋一度還曾是明末大畫家陳洪綬(老蓮)的寓所。

  青藤書屋確有不足之處,就是庭園太小,書屋連同庭園在內不足二軒,不像蘭亭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之美,亦無沈園的碧池石橋、垂柳古亭之秀。然而有心人卻十分欣賞小園的幽雅環境,其不僅具有明代文人園林之特色,而且書屋三間、天池一方以及漱藤阿、自在岩諸景均是明代所遺。在這裏居住過的兩位大畫家徐渭和陳洪綬留在書屋的幾處手書,也足以使行家欣賞留戀半天。郭沫若在生前訪問紹興時,就專門步入位於弄中之弄的青藤書屋,懷著崇敬之情瞻仰了徐渭這位古代奇才,並以庭園雖小,清幽不俗八個字,評價了書屋的別有風韻。

  我曾數次訪謁青藤書屋,十分喜愛這座清幽不俗的盆景式的小庭園:白牆黑瓦的古樸書屋,屋旁是種有虯鬆般青藤的小天井,屋前是有一叢翠竹和一座假山的小園。初次進入青藤書屋的大門,一眼就看到開有圓形門洞的白牆和牆外微微搖曳的細竹,我甚至誤以為進入了曹雪芹筆下的那座瀟湘館——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那是大觀園中最富有詩情畫意的一處建築,專門為林黛玉安排的。我甚至想象,當年徐渭在十年寒窗之際,攻讀到夜闌人靜時,也許會到小園中散步,其時,竹梢風動,月影移牆,是否也預示了他今後的不幸呢?

  每當身臨青藤書屋,總使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古越文化的深厚和中華曆史的悠長。小小天地,匯聚和保存了徐渭和陳洪綬的許多寶貴真跡:小園中假山後牆上嵌有徐渭手書自在岩磚刻一方。小天井中有一方號稱天池的小池,其中立方形石柱,上刻徐渭手書砥柱中流四字。書屋室內被隔成前後兩室,前室壁上懸有徐渭手書一塵不到和陳洪綬題寫的青藤書屋匾額各一塊,東壁嵌有天池山人自題像讚碑刻石,石上刻有徐渭50歲小像;後室陳列著徐渭、陳洪綬書畫珍品,如《驢背吟詩圖》、《黃甲圖》、《墨葡萄圖》等。屋後另一小天井,壁上嵌有龍山半壁磚刻。

  這是一個保護得相當完好的青藤(老蓮)紀念館。自徐渭去世後,為表示對他的敬重和紀念,山陰進士金蘭首先發起保護書屋的倡議和活動。書屋曆經幾代人易手,都加以修葺和妥善維護,直到最終由越人陳元波購置。陳家後人禮敬徐渭,一直將書屋原貌保存下來,並於1955年送交國家管理。陳家後代之一陳維夏是我高中同學,其時她家住在青藤書屋的後院,書屋是去她家的必經之路,別無捷徑。我一直為此感到大惑不解,不知其中奧秘,直到多年後從史料中查得原委,才恍然大悟。時下報端常有披露古代文物被毀事件,一些無恥之徒甚至盜賣國寶出境,利令智昏,風氣敗壞至此,令人痛心和憂心。相形之下,陳氏家族的品行,在那些侏儒小人、一尺之魔麵前,尤顯得堂堂正正、道高一丈。

  小天井中的一株青藤,原為徐渭手植,枝幹蟠曲,大如虯鬆,覆蓋天池。徐渭曾有詩雲:

  吾年十歲植青藤,吾今稀年花甲藤。寫圖壽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

  明、清以來,許多名士絡繹不絕地到青藤書屋憑吊、懷念徐渭,明朝愛國文學家王思任、著名思想家黃宗羲等,都十分推崇徐渭的詩文並在此留下了深刻的同情。他們為徐渭之死而深感惆悵,並且憂心忡忡地向社會大聲疾呼,青藤道士既辭世,雅道而今誰與擔(王思任《過青藤宅》)。

  使他們感到慶幸的是,徐渭雖然走了,他手植的青藤依然活著,而且他們深以為徐渭是不朽的,青藤也是永存的:

  文長曾自號青藤,青藤今在城隅處。離奇輪因歲月長,猶見當年讀書處。

  (明·黃宗羲《青藤行》)

  山人高臥稽山側,青青之藤嚐自植。左孥右攫蟠龍蛇,翠黛霜皮老顏色。

  (清·劉大中《天池山人青藤歌》)

  山人一去幾霜星,門巷依然鬼有靈。池水已消當日墨,藤枝猶似昔年青。

  (清·周晉錸《青藤書屋》)

  然而令諸多先賢不曾料到也難以想象的是,完好地保存了四百餘年的青藤,竟然被連根挖掘。不朽藤從此滅跡,青藤書屋留下了永遠的缺陷、難忘的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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