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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僵臥孤村終不甘——南宋愛國詩人陸遊

  一

  從大唐建朝到北宋亡國,時間跨越了整六百年,這是一個中國文學史上的黃金時代。大河上下,揚子兩岸,先後走出了十餘位登峰造極、前無古人的超級詩人、詞人和文學家,他們和成百上千位烘雲托月般的各路文人一起,匯聚成滿天星鬥,把中華文壇照耀得金碧輝煌。但偏偏就在群芳競豔的盛唐時代,向為人文薈萃之地的紹興,卻是運交華蓋,變得如此地蒼白無力,推不出李、杜那樣的詩仙,舉不動韓、柳那樣的文才,連時人以郊寒島瘦相喻的孟郊和賈島那樣水平的人也難以尋覓。

  其時紹興也培育了幾位詩人,名氣最大的是賀知章,其餘如朱慶餘、嚴維、吳融等,都稍遜一籌,晚唐還出了位畫家孫位。然而在如此璀璨的盛世星際詩會中,寥寥幾位紹興人,隻能權作錦上添花的二三級亮度星辰。幸喜世稱元、白中的元稹,在紹興當了七年貶官,對稽山鏡水不吝筆墨,著實炫耀、讚譽了一番。到了北宋,紹興顯得更窘迫了,隻能目送高吟大江東去的蘇東坡而望塵莫及,也隻能聆聽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而感慨萬端。據說北宋有位著名詞人賀鑄,自謂山陰人,賀知章的後裔,但生於河南,中年時雖有過舉家遷鄉的念頭,卻未曾如願,因此徒有紹興人的空名。倒是外來的範仲淹在紹興做了不到兩年的越州太守,不僅有若幹政績,還留下一些詩文。

  然而紹興畢竟是東南勝跡中的一片人文沃土,一時的空白並不等於永久的荒蕪。宋宣和七年(1125年),一個男嬰在書香世家陸宰家中呱呱落地,冷落了六百年的山陰(今紹興),終於迎來了一位未來的偉大詩人。他就是陸遊,字務觀,號放翁。

  陸遊在古今百姓中的名聲之大,甚至不亞於前輩李白。他除了畢生勤奮筆耕寫下萬首詩文並贏得了小李白美名,從而毫無爭議地載入文學史冊外,更由於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經曆以及此後成為千古絕唱的悲劇主題歌《釵頭鳳》,深情地牽動著一代代人的心弦。現在很多紹興人、上海人和其他地方的人,正是從改編為越劇以及電影的《釵頭鳳》中認識陸遊的。

  陸遊一生中首先遭遇的不幸就是他的婚姻。他在弱冠之年與同郡唐氏士族的大家閨秀唐琬幸福地結為伉儷,郎君英俊奇才,娘子美貌多情,真是天作之合、鳳凰於飛。但是誰能料到琴瑟甚和的小夫妻竟無端地遭到娘親的忌恨。據史載,陸母恐陸遊兒女情長而惰於學,數次遣婦,陸遊雖百般勸諫和哀求,但最終不得不被迫屈從,終於釀下了一杯喝不盡的苦酒。離異後,唐琬改嫁趙士程,陸遊也另娶王氏為妻,彼此身作別鳳、書音兩絕。

  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的一個春日,時年31歲的陸遊與唐琬在紹興城東南的沈園邂逅相遇,當時唐琬正偕夫遊園。一對被無情棒打散的鴛鴦,久別重逢,悲喜交集。惆悵不已的唐氏,在征得丈夫同意後,遣婢女置酒肴款待陸遊,聊表撫慰之情。陸遊見人感事,情不由己,微醉之後,信手取筆,在沈園牆上題寫了一首聲情淒切、蕩氣回腸的《釵頭鳳》詞: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當唐琬讀到這首詞後,痛苦眷戀的內心,又一次掀起了情感的波瀾,於是和了一首情感哀怨、同樣催人淚下的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晚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懷著巨大悲痛的唐琬,怎能經得住這一次肝腸寸斷的相見?不久她便憂鬱而亡。

  兩闋《釵頭鳳》,是兩個斷腸人蘸著長年在心中涓涓流淌的淚水寫成的愛情詩篇,交織著無窮的愛和恨,延續了一生的痛和悔,動人心魄,令人心碎。就這樣,陸遊和唐琬以短短的120個字,合著了一部情天愛海、忠貞不渝的愛情悲劇,這部短劇與另一首1700字的愛情悲劇長詩《孔雀東南飛》,成為在曆史的長空中並峙的雙峰。

  這部愛情悲劇並沒有因唐琬去世而戛然落幕,晚走的陸遊依然執著地譜寫著它的續集。紹熙三年(1192年)68歲的陸遊來到沈園,舊地重遊,雖然園已易主,但當年題墨猶在。閱讀舊作,能不淒然?何況時值深秋,人近黃昏,往事已成斷夢殘雲,他也隻能無奈地消除過去的妄念,向神龕尋求解脫。懷著悵然的心情,陸遊寫了一首七律《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嚐題小闋壁間。偶複一到,而園已易主,刻小闋於石,讀之悵然》: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神龕一炷香。

  慶元五年(1199年),75歲的陸遊再遊沈園。這時候唐琬已香消玉殞四十四年之久,但陸遊的繾綣之意卻反而隨著歲月的流逝而加深。他努力追憶著深印在腦海中那驚鴻一瞥的一幕,在荷花池畔題下《沈園二絕》: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

  愈是在黃昏日暮的天假之年,陸遊愈是懷念舊日、思念伊人。開禧元年(1205年),陸遊又一次賦下記詠沈園、追念唐氏的《十二月二日夜夢遊沈園二絕》詩,當時他已屆81歲高齡: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裏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隻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隨著人生的路程愈來愈短,陸遊深感來日雖無多,而懷念卻無期。他一次次提起已顯得沉重的羊毫筆,平靜而堅定地表達了珍藏於心底的至死不衰的愛情:

  城南亭榭所閑坊,孤鶴歸飛隻自傷。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牆?

  (《城南一首》)(82歲作)

  沈家園裏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春遊四首》之三)(84歲作)

  秦觀的名篇《鵲橋仙》雲: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陸遊與唐琬的婚姻生活,雖然隻是幽夢匆匆的短暫春秋,但是他們心心相印,如同高山流水,而他們的眷眷愛情更是天長地久。曆史上也有過青史長歌的唐明皇與楊玉環的愛情悲劇,姑且忘掉他們帝王和貴妃的尊貴身份,作為造物主創造的生而平等的男人和女人,他們曾經一往情深地相愛,最終卻情非得已地生離死別。他們的真摯愛情和悲慘結局,著實引起文人們的同情和憐惜,以至白居易在他的名詩《長恨歌》中,不無惋惜地嗟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但是,對他們的愛情,無論做多麽動人的描述或是多麽深情的讚美,都無法洗刷其禍國殃民的深重罪孽。在這對天子與皇妃麵前,陸遊和唐琬的愛情顯得何等高尚純真、玉潔冰清,他們留給後人的才是真正的愛情詩篇。因此,日漸一日地殘破頹敗的沈園,盡管佳景不再,但卻因一曲《釵頭鳳》而永久留存於後人記憶中。

  有了陸遊,特別是有了沈園,對於到越中尋山問水的文人來說,不管是走馬觀花的行旅,還是謫居於斯的貶官,或是土生土長的儒生,又多了一處遊覽觀光的園林,更多了一個懷古詠歎的題目。他們懷著崇敬和惆悵的心情,在沈園的殘壁前,默默地回味著陸遊的千古名篇,低聲傾訴著自己的感喟:

  腸斷春遊沈氏園,一回登眺一淒然。綠渡難駐驚鴻影,壞壁空留古麝煙。

  (清·蔣士銓《沈氏園吊放翁》)

  宛轉徘徊無奈何,春光九十風雨多。紅酥不見黃藤酒,兩地傷心痛逝波。

  (清·邵緯《過沈氏園懷陸放翁舊事》)

  近年來,經紹興有關部門修複擴建,使沈園得以再現宋代園林風采。如今遊人紛至遝來,政界要人、文壇耆宿也都先後訪謁,沈園成為一處尋蹤偉大詩人陸遊的詩跡,詠懷他與唐氏生死愛情的越中勝地。看到生前自己特別熟悉和最為鍾愛的古園,有今日的盛況,安眠了近八百年的陸遊,應該含笑九泉了。

  二

  出身於書香門第和仕宦家族的陸遊,自幼在受到濃厚文學空氣熏陶的同時,又受到強烈愛國主義教育,從其高祖陸軫到父親陸宰,四代先後步入仕途的文人,辛勤澆灌、培育了陸遊這一株希望之苗。由於金兵南犯,北宋國都汴京淪陷,徽、欽二帝被擄北去,高宗趙構在臨安建立南宋。兵荒馬亂中誕生於淮(水)之湄的陸遊,在繈褓中就隨家流亡,經過一番輾轉流離,9歲時才回到故鄉山陰定居下來。兒時萬死避胡兵,少小遭喪亂,妄意憂元元,對童年災難的深刻記憶,影響了愛國詩人陸遊的整整一生。

  陸遊的父親陸宰是一位愛國文人,與其往來的也都是一些愛國誌士。他們常常相聚陸家,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翊戴王室。耳濡目染這一切的少年陸遊,從驚訝到感動,直至敬佩,謂其英偉剛毅之氣,使人興起。因此,陸遊從少年時代起就胸懷大誌、好學不倦。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這就是20歲時陸遊立下的報國壯誌。為了實現這一抱負,他如自述我生學語即耽書,萬卷縱橫眼欲枯那樣,一心希冀通過科舉考試,求取功名。

  但望子成龍的陸母,在陸遊邁入人生旅途的起點,就事與願違地給兒子製造了一場愛情悲劇。從此,籠罩在陸遊頭上的不祥陰雲始終沒有散去,可能就是紹興百姓常言的交鑊蓋(華蓋)運吧。

  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29歲的陸遊從古城紹興的青石板路出發,邁出了實踐自己英雄壯誌的第一步。他來到京都臨安(今杭州)參加進士考試,與禍國權臣秦檜之孫秦塤同時步入考場。秦檜為了使孫子奪冠,派人暗示主考官陳阜卿,要他筆下留情。但是這位公正剛直的陳公,在閱卷中發現陸遊的文章綱舉目張、滿篇珠璣,而且字裏行間仿佛飛奔著一股熾熱的愛國激流,連他自己也受到強烈的震撼和感染,因此毅然決定取陸遊為第一,秦塤步其後。飛揚跋扈的秦檜聞訊後大發雷霆,揚言要查辦主考官。次年殿試時,這位曾以莫須有的罪名置民族英雄嶽飛於死地的奸相,又以喜論恢複的莫須有之過錯,加於年青的考生陸遊頭上,並公然勾掉了陸遊的名字,把秦塤捧為第一。

  四十六年後,陸遊料理故書,又見到陳公當年的手帖,追思往事,寫下了自憐衰鈍辜真賞,猶竊虛名海內聞的詩句。他在感激知遇之恩的同時,又認為自己功業未就,有負陳公賞識,然而今日已名聞海內,也算對得起陳公了。撫今追昔,陸遊抒發了充滿自負和不平的憤激心情。

  陸遊的第一次仕途攀登雖然受挫,卻並沒有使他變得意氣消沉,倒給了他一次機會,看到了小人得誌、奸佞當道的南宋王朝,已經黑暗到何等地步。返回故裏以後,陸遊在勤奮寫作的同時,努力研讀兵書,學習劍法。秦檜死後,已逾而立之年的陸遊總算有了出頭之日,進入官場。但是,展現在這位憂國憂民的天真儒生麵前的仕途之路,竟是難以想象地坎坷、蜿蜒和朦朧;而這位剛正不阿的不屈鬥士,又是以怎樣的勇氣和毅力,在山重水複、撲朔迷離的宦海中步履蹣跚地行走過來的?34歲的陸遊自一個主簿小吏開始從政,幾十年起伏浮沉,動蕩不寧,多次被貶遷徙,幾度罷歸故裏。即使在位,也無非是小吏卑職,糊口而已。因此,陸遊是沉重而艱難但又堅定而頑強地走完他的一生的,而他莫大的罪責和過錯,就是愛國和力主複國。

  報國無門,愛國有罪,生活在這種曆史怪圈中的陸遊,如同兩岸峭壁夾峙中的江水,隻能循著既定的軌跡,順從地流淌,流完自己一生的精力和生命。然而,陸遊不是一川平靜的春水,而是一江洶湧的怒潮。他不忍看中國的半壁江山被金兵的鐵騎蹂躪、亡國之民受盡欺淩;他又怒視首都臨安居然一派歌舞升平,帝王權臣們依然過著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恰如時人所作《題臨安邸》一詩諷喻的那樣: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於是,長江的驚濤向兩岸頑石發起了猛烈的衝擊,黃河的激浪匯合成震天動地的咆哮。作為一個詩人,陸遊拍案而起,向以南宋皇帝為首的整個妥協投降的統治集團發起挑戰,並以他高昂、憤激的詩文呼籲人民奮起抗戰。他的詩文,不啻是劍、是槍,其尖銳和無情幾乎前無古人。在陸遊去世六百七十年後,紹興出了一位不屈不撓的文化革命主將魯迅,他的精辟雜文,被譽為刺向統治集團的匕首和投槍。這也許就是與報仇雪恥之鄉一脈相承的性格和精神吧。請看以下當年陸遊的一些戰鬥詩文:

  戰馬死槽櫪,公卿守和約。窮邊指淮淝,異域視京洛。

  ——這是他對主和派大臣賣國求和的痛斥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嶽飛。遺老不應知此恨,亦逢漢節解沾衣。

  ——這是他對統治集團打擊、陷害抗戰將領的憤怒控訴廟謀尚出王導下,顧用金陵為北門。

  ——這是他對妥協退讓基本國策的尖銳嘲笑諸公可歎善謀身,誤國當時豈一秦。

  ——這是他對整個妥協派卑鄙自私目的的無情揭露在他沉痛感人的名篇《關山月》中,陸遊對文恬武嬉、不圖恢複、及時行樂、歌舞升平的朝廷高官大員,做了集中而有力的鞭撻: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戍樓刁鬥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笛裏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

  中原幹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複,幾處今宵垂淚痕!

  如此一位與整個統治集團妥協求和的立場截然對立、態度涇渭分明的愛國詩人,怎能見容於最高統治者南宋皇帝?禍起恢複,事出有因,陸遊縱然是豪情滿懷、才華橫溢,也隻能得到個虎落平陽的不幸結果。

  從1158年至1189年,在三十餘年的官宦生涯中,陸遊還能有安生的日子過嗎?其間遭貶被罷之頻,在曆代文人中也是鮮見的。三十年間,他先後被罷免五次,在山陰家鄉閑居長達十年之久:初出茅廬,向宋高宗提出許多勤政愛民的政治主張,反遭厭惡而被罷職還鄉;第二次被投降派以交結台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之罪罷黜回家;第三次因被主和派加上不拘禮法,恃酒頹放的罪名而被免去官職;第四次則是受權奸誣告擅權被罷職歸裏;最後一次又被加上嘲詠風月的罪名,再度被免去官職。

  官宦生涯中有兩個片段,曾給陸遊帶來了極度的振奮和美好的憧憬。

  第一次是1162年宋孝宗即位時,慕小李白之名,親自接見陸遊,長談後特賜他進士出身;第二次是1172年,陸遊應川陝宣撫使王炎之邀,在幕中襄理軍務,詩人換上戎裝,熱情地投入了鐵馬秋風、豪雄飛縱的軍營生活,他的雪中刺虎壯舉,一時成為軍中美談。但這兩個片段像兩個瞬間即逝的彩夢,連回味都來不及,就已經無影無蹤了。

  最後一次遭罷斥後,陸遊就在山陰故鄉長住下來了。從64歲到86歲,除做過一年修史官外,整整閑居了二十年之多。時代的寒冬,人生的秋色,難酬的壯誌,孤寂的水村,使陸遊難以平息心中的憤激。他麵對長天發出深沉的浩歎,吟下了一曲悲壯沉鬱的《訴衷情》: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三

  幾十年的痛苦遭逢,要是落在其他文人頭上,大多早已變得灰心喪氣,或是顧影自憐,或是落荒而逃了。寫過振聾發聵的《討武曌檄》雄文的唐初四傑之一駱賓王,從獄中出來後,激昂的呐喊變成了憂傷的詠歎:霜重飛難進,風多響亦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餘心。其後的詩人陳子昂,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發出了更淒楚的慨歎: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比陸遊早生一百多年的林逋,倒有先見之明,索性逃逸於世,像魯迅說的那樣: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做了個神秘的隱士,還留下了梅妻鶴子的佳話。

  然而,這不是陸遊,對這位亙古男兒一放翁來說,風雨雷電不可能吹熄和澆滅他整個身軀與靈魂都燃燒著的愛國熱情。他的愛國精神之強烈,恢複信念之堅定,令人想起了在汨羅江邊悲聲吟《離騷》、厲言問青天的楚國大臣屈原,以及在流亡顛沛的戰亂生活中為國為民憂慮和歌唱了一生的唐朝詩聖杜甫。

  曆史理所當然把陸遊推上了古越賢人的主席台。古越紹興曾經造就夏禹、培育勾踐、促成了王羲之。如今,天降重任於斯人也,稽山鏡水捧出了新一代傳人陸遊。曆代大賢開創偉業者,夏禹用斧、勾踐用劍、王羲之用字,輪到陸遊了,他用的是詩。陸遊為後人留下了九千三百多首優秀詩作,而且還遠不是他作品的全部,這是古越文化和中華文明史上一筆不可多得的寶貴遺產。無怪乎人們以小李白稱呼陸遊,把他的詩譽為一代史詩。

  陸遊12歲就開始寫詩,20歲之前,已寫出一些文情並茂的好詩。青年時代,陸遊幸運地在家鄉得遇曾幾,並向他學詩。曾幾是北宋南宋之交馳名詩壇的愛國詩人,曾客居紹興,使陸遊有機會求教詩法並接受愛國思想,正如陸遊自己所說:無三日不進見,必聞憂國之言。

  家庭的影響,師長的教育,家鄉環境的熏陶,像春風化雨般地促進青年陸遊才華的發展、思想的成熟。當陸遊在年屆而立被奸相秦檜斥逐於官場之外後,怏怏地回到了家鄉,在稽山鏡水間踽踽獨行,俯首低吟,詩文如同潺潺的若耶溪水,幽幽地訴說著心中的不平:

  孤燈耿霜夕,窮山讀兵書。平生萬裏心,執戈王前驅。戰死士所有,恥複守妻孥。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疏。陂澤號饑鴻,歲月欺貧儒。歎息鏡中麵,安得長膚腴?

  (《夜讀兵書》)

  中年進入川陝後,高山、大漠、軍威和民氣使陸遊的懷抱不禁為之舒展,興味盎然、才思勃發。他以喜悅的情趣,構思了一幅幅《劍門道中遇微雨》那樣詩情蕩漾的境界: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在巴山蜀水間頻繁遷徙的陸遊,寫下了一篇接一篇的詩作,宛如一瀉千裏的揚子江水,傾吐著壯懷激烈、為報國雪恥而隻爭朝夕的強烈願望。從此,他不再俯首低吟了,而開始了大聲疾呼,為多難的中華和淪陷區的人民呼號,一直呼喊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在這裏寫出了一係列黃鍾大呂般震撼人心的詩篇——《金錯刀行》、《關山月》、《胡無人》、《出塞曲》……在每一首詩篇中,都裸裎著、跳動著他一顆拳拳的愛國之心。此時此刻,讓我們再聽一聽八百多年前那奮激的鼓點,依然禁不住熱血沸騰:

  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

  (《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

  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金錯刀行》)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

  (《病起書懷》)

  報國計安出?滅胡心未休。

  (《枕上》)

  作為一個文人、一個微臣,麵對滄海橫流,陸遊當然無法力挽狂瀾。但是,他的大量優秀愛國詩篇,卻像雪山青鬆,遍植大地;又像疾風勁草,布滿人間。陸遊的詩篇被廣為傳播,他的詩言恢複者十之五六,那雪恥救亡的吼聲在社會上產生了廣泛影響,因此,他必然成為投降派的眼中釘,從而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排斥和打擊。這些小人的卑劣行徑,連當時著名理學家朱熹都看不下去了,他憤憤地為之不平:恐不合作此好詩,罰令不得作好官也。

  對四川很有感情的陸遊,終因不斷的飛短流長而待不下去了,宋孝宗一紙東歸臨安的詔文下達,他就匆匆離成都順長江東下。文人的旅途照例是分外辛苦的,像陸遊那樣勤奮的文人自然更累。陸遊在歸途中,風塵仆仆地趕了一路,鬱鬱不樂地看了一路,也洋洋灑灑地寫了一路。在忠州(今四川忠縣),他憑吊了杜甫的寓居;在歸州(今湖北秭歸),他又瞻仰了屈平廟。屈原和杜甫是他心目中的楷模,當他懷著肅然起敬的心情走近這兩位偉大詩人時,想到扈蹕老臣身萬裏,天寒來此聽江聲的杜甫,感念恨公無壽如金石,不見秦嬰係頸時的屈原,一種異代同心之感油然而生,不禁潸然淚下。

  東歸之後,等著陸遊的是十年走萬裏,何適不艱難東奔西波的仕宦生活,以及隨後行遍天涯千萬裏,卻從鄰父學春耕的艱窘清貧的閑居生活。但是,陸遊是不懂得彷徨的,更沒有退縮的考慮,他想到的是更響亮的呐喊、更勇猛地奮進。他夜以繼日地奮筆疾書,辛勤創作,直到84歲高齡還是無詩三日卻堪憂。從巴蜀歸來的陸遊,胸中已不是昔日的百裏鏡水,而是代之以萬裏長江。急流飛奔的詩篇源源不斷地湧出他的筆端,許多著名的作品,如《書憤》、《書誌》、《夜泊水村》、《感憤》、《追感往事》、《隴頭水》、《北望》、《客從城中來》等,都在這段艱辛歲月中問世,像一聲聲嘹亮的號角,激昂的聲調伴和著悲愴的音弦,穿雲裂石,響遏行雲:

  三萬裏河東入海,萬千仞嶽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

  (《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二首》其二)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書憤》)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唐朝詩人李商隱這兩句千年傳誦的愛情詩句,似乎在三百五十年後的陸遊身上得到了應驗。一方麵陸遊對唐琬的愛是堅貞的、永恒的,夠得上李商隱的標準;而另一方麵陸遊對祖國的愛,更是赤誠的、無限的,甚至超越詩句的意境。

  陸遊閑居家鄉多年,一直盼待東山再起。東山位於今紹興上虞境內、以地處古代會稽郡東而得名,因曾隱居於此的東晉名相謝安而名氣大振。陸遊數登東山,緬懷先賢,屢有感歎。在其70多歲的古稀之年,一次病愈之後再上東山,又寫下了一首題為《登東山》的詩:

  老慣人間歲月催,強扶衰病上崔嵬。生為柱國細事爾,死畫雲台何有哉。熟計提軍出青海,未如喚客倒金壘。明朝日出春風動,更看晴天萬裏開。

  寧宗嘉定二年(1210年)的十二月,86歲的陸遊步履維艱地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他沒有對自己百無一酬、齎誌而沒的一生感到絲毫的悔恨,然而最終未能親眼目睹中原的恢複和祖國的統一,卻使他感到莫大的悲痛和難以瞑目的遺恨。臨終之前,陸遊費力地提起伴隨他一生的羊毫筆,顫巍巍地寫下了一首至為感人的絕筆詩《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文思暢如大江、辛勤創作一生的小詩仙陸遊,竟以短短二十八字的壓卷之作,為自己愛國平生和詩人生涯畫上了一個重重的驚歎號,作為他萬首詩詞的悲壯後記,也是留給陸家後嗣的沉重遺囑。一字千金,一往情深,直到今天讀來,仍使人感到浩氣凜然、驚心動魄。

  從而立之年的《夜讀兵書》,到彌留之際的《示兒》,陸遊的愛國詩詞,給腐敗委靡的南宋王朝帶來了激越昂揚的戰鬥氣息,感染和激勵著一代代有誌之士。陸遊死後,南宋時代的恥辱史幾度在神州重演。抗戰期間,麵臨日軍以洪水猛獸之勢大舉進犯中國,人們又痛心疾首地看到,在國民黨當局內部,投降派秦檜之流的幽靈正在似曾相識燕歸來。就在這民族存亡之秋,時任中共中央代表和南方局書記的周恩來,於1939年來到了報仇雪恥之鄉紹興。

  素以紹興人自居的周恩來,在遊覽快閣時,對陪同人員曆數越中古今賢人,盛讚陸遊的愛國詩篇:宋詩陸遊第一,而不是蘇東坡。陸遊的愛國性很突出,他不是為個人而憂傷,他憂的是國家、民族,他是個有骨氣的文人。這位不似文人但勝似文人的一代偉人周恩來,對桑梓先賢陸遊作出如此高度的評價,實為一件非同小可的重大事情,但陸遊的後人是否遵家祭無忘告乃翁之囑,稟告過陸遊,就不得而知了。

  四

  陸遊的愛情絕唱,使天動容;而他的愛國詩篇,更是可泣鬼神。但是,這仍不是陸遊的全部,在他的生命中,還有一部分愛是獻給他的家鄉的。當他還是孩提時,家鄉山陰曾懷著慈母般的期待心情,在稽山鏡水間養育和錘煉過他。在他出仕後幾遭罷斥歸裏的困難時期,稽山鏡水又以甘甜的湖水和清新的山風,洗刷去積在他身上的厚厚征塵。隻有在家鄉,他滿布皺襞的心田才能舒展、得到慰藉。他在閑居終老的二十餘年間,被寬廣敦厚的稽山鏡水所懷抱,為溫柔清新的春風秋雨所陶然,暫時忘卻了苦悶。他常以船頭一束書,船尾一壺酒的家鄉儒風酒俗,驅散仕宦生涯和愛情生活中的雙重不幸。

  無愧於家鄉的深情和厚愛,陸遊以他的一顆赤子之心,在為祖國歌唱一生的同時,也為家鄉謳歌了一生。八十六個冬去春來,陸遊的大半歲月是在山陰度過的。景色如畫的鑒湖是陸遊平生最喜愛的處所,他的晚年就閑居於此,並在這裏荷鋤學耕、飲酒賦詩。陸遊寫下許多描述鑒湖的詩文,在他的筆下,山重水複、柳暗花明的旖旎風光,簫鼓追隨、衣冠簡樸的古樸民俗,羨煞了多少文人,也招來了無數遊客。值得慶幸的是,陸遊的若幹遺址古跡,曆經滄桑,仍然保留了下來,為今日鑒湖錦上添花。

  出紹興城西偏門,沿鑒湖步行或泛舟二裏許,就到了當年周恩來特地訪謁的快閣,相傳這是陸遊小樓聽雨和讀書賦詩的地方。登臨快閣,遠眺稽山,鳥瞰鑒湖,緬懷先賢,百感頓生。當年孫中山、柳亞子等都慕名到此一遊,柳亞子還在此題寫過七絕兩首:

  快閣登臨興無窮,森嚴門禁幸能通。不嫌冒雨淋漓苦,為訪詩人陸放翁。

  放翁一去已千載,老屋還留香火緣。小隱鑒湖原不惡,那堪揮淚望中原。

  從快閣西行五裏,就到了三山(行宮山、韓家山、石堰山)矗立的陸遊三山故居。陸遊42歲移居三山,一直住到86歲去世,他對襟山帶湖、景色清幽的三山故居充滿深厚的感情,不僅親自設計和命名廳室,而且苦心經營和不斷修繕。陸遊的詩中,對三山居所有詳盡描述並讚不絕口,也許正是這種樂觀、豁達和自足的性情,使他得以健康長壽。請看陸遊是怎樣自我陶醉的:

  滿山勝處放翁家,槐柳陰中野徑斜。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鳴蛙。籜龍已過頭番筍,木筆猶開第一花。歎息老來交舊盡,睡來誰共午甌荼?

  (《幽居初夏》)

  陸遊曾充滿希望和不無自信地宣稱:數椽幸可傳子孫,此地他年命陸村。不幸的是,陸遊七個兒子中六個宦遊他鄉,一個過繼餘姚早亡,陸姓者在三山蕩然無存,陸遊的千年陸村夢想當然沒有實現。如今保存於故居的唯一見證是陸家的一口水池,人稱陸家池。

  三山故居附近還留存著陸遊文中多次提到的幾處古建築物和古村落:杏賣橋、六姑廟、壺觴(湖桑埭)和三家村。杏賣橋是鑒湖湖麵上一座單孔石橋,杏賣之名出自陸遊《臨安春雨初霽》詩中名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詩明明寫於臨安,橋怎麽會在鑒湖呢?顯然是牽強附會,但以訛傳訛,故事似乎變成了陸遊在快閣聽雨,而翌晨又見石橋賣杏,而且日久竟成了一景。

  陸遊在三山居地度過的最後歲月,似乎是與世隔絕的閑居生活,而其實正是他的創作靈感如泉噴湧的豐收金秋。他熱愛三山、熱愛鄉民,這裏的景和情為他提供了寫作的基本條件與素材。讀和寫伴隨了陸遊的一生,愈是清醒地預感到夕陽西沉的時刻正日近一日地向自己走來,他就愈是勤奮地讀書、不倦地寫作,如他的書齋聯曰:

  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

  同時他對家鄉山陰、對鑒湖三山也愈是充滿了依依不舍的情感。在臨終前一年,他還滿含情趣地寫下了描繪三山夏夜的詩句:

  溪漲清風拂麵,月落繁星滿天。數隻船橫浦口,一聲笛起山前。

  第二年春天,這位偉大的老人在寫完了最後一首《示兒》詩,唱完了最後一首心中之歌以後,在何巍巍的稽山之下,在水湯湯的鏡水之濱,靜靜地閉上了那雙北望中原淚滿襟的眼睛。

  陸遊走了,離開了他最心愛的地方。生為小吏閑農,身居孤村僻壤,沒有皇帝的追諡,也沒有官吏的唁函,在鑒湖嗚咽哭泣的水聲中,在鄉民默然肅立的哀悼中,古越千年一偉人走了。

  此刻,仿佛夾雜在目送陸遊背影遠逝的鄉民行列中,我忽然想起了宋末愛國詩人林景熙寫在《陸遊詩集》後麵的詩《題陸放翁詩卷後》:

  天寶詩人詩有史,杜鵑再拜淚如水。龜堂一老旗鼓雄,勁氣往往摩其壘。

  輕裘駿馬成都花,冰甌雪碗建溪茶。承平麾節半海宇,歸來鏡曲盟鷗沙。

  詩墨淋漓不負酒,但恨未飲月氏首。床頭孤劍空有聲,坐看中原落人手!

  青山一發愁蒙蒙,幹戈已滿天南東。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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