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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近鄉情更怯——唐朝詩人、書法家賀知章

  一

  剛剛看罷題為往事情懷——浙大金相熱處理專業64級同學畢業四十周年返校聚會的光盤,眼前還浮動著老同學們一張張曆經滄桑而熟悉的麵影,耳邊還縈回著解說員一句句略帶感傷的朗讀聲音:

  四十年前的今天,我們最後一次回望西湖山水,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從浙大出發,與同學相約北上、南下、東去、西往,充滿對未來的憧憬踏上了人生之路。那時候,我們是那麽年輕,那麽純真;那時候,我們的頭頂蘊藏著準備獻給祖國的烏金礦,胸膛裸裎著等待人民開墾的處女地。

  四十年後的今天,我們感慨地吟著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沉重詩句,從東西南北中如約來到母校,與曾經一起度過五個春秋而又闊別經年的同窗好友見麵相聚。當我們久別重逢,不由得發出深深感歎:我們的華年不再,已一個個變得老氣橫秋;我們的鬢發滿堆著歲月的霜雪,麵頰疊進了生活的艱辛。

  斷橋未斷孤山在,歸客重遊舊日湖。

  十裏柳廊鶯作畫,三秋桂海月描圖。雷峰塔重埋蛇女,玉泉波平躍鯉魚。魂縈夢牽弦歌地,華年無覓欲何如?

  重返杭州,又見西湖。遠歸的遊子雖不複是風華正茂的綠鬢青年,而西湖卻美麗如初,依然垂柳飄秀發,依然碧波閃明眸……

  久居客地,重返母校,心中能不感慨!闊別經年,又見故友,心中能不欣慰!

  離走時英姿颯爽,回來時鬢發染霜,唯有無改的鄉音詮釋著不變的深情;亦悲亦喜的半生經曆,有苦有甜的千般滋味,也盡在無聲勝有聲的不言之中。

  此景此情,不由得使我又想起傳誦千年的歸鄉曲——賀知章的兩首《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讀著《回鄉偶書》之詩,想著一位耄耋老人傾注於詩中那種拳拳的遊子歸心和殷殷的鄉土情結,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圖畫:一位遠道歸來的皓首銀須老者,在一條小巷口下了馬車,顧不得撣去滿身的仆仆風塵,急匆匆地走向小巷深處,引起在巷口嬉耍的一群孩童的注意。孩童們好奇地圍住了這位陌生老人,麵帶天真的笑容,七嘴八舌地詢問:老爺爺,您是從哪裏來的?

  老同學重逢聚會之後,我從杭州回到家鄉紹興小憩數日,趁便到賀知章遺址一行,緬懷先賢。就我所知,賀知章在紹興有兩處遺址:一是學士街;二是賀秘監祠。古越後人為紀念唐朝大學士賀知章,將一條他回鄉後住的行館所在小巷定名學士街,這是因為賀知章曾任過集賢院學士的緣故。賀秘監祠或俗稱湖亭廟,是賀知章讀書的故地,相傳宋紹興十四年(1144年),郡守莫將在這裏重建逸老堂,以祀賀知章和李白;乾道五年(1169年)又為太守張津重修;寶慶三年(1227年)太守胡矩再一次重新維修。

  一夜,茶餘飯後,星稀月明,踏著清涼的月光,我在學士街上徜徉。不知什麽時候,我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學士街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改名為勞動路了。思忖一番,覺得改得也蠻在理:一個臭老九,又是封建官僚,有生之年已經夠春風得意了,死後居然還在家鄉留下了永久紀念,是可忍,孰不可忍!

  後來我才被告知,學士街並沒有改名。但隨之又聽說,賀知章還是沒有逃過嚴懲,他的秘監祠所在地保佑橋河沿被改為勞動路了。

  學士街懷古,難免觸景生情。屈指算來,從上省府杭州念書起,自己離家已經四十多年了,除五年大學生活外,其餘歲月都是在京城度過的。紹興駐京聯絡處曾經編過一本書,介紹了部分有成就的在京紹籍人員,我也有幸入冊,此書稱讚我們這些紹興人奉獻在京華,為家鄉增了光。說奉獻倒不假,說成就,對其他老鄉也許是實,但對我來說,則是胡謅了。捫心自問,兩鬢斑白,一事無成,自己不過是蘇小妹譏諷的何德何能,敢求布施的瘋道人而已。

  從學士街回到住地,竟難以使感傷的心情平靜下來,索性坐在案前,步《回鄉偶書》韻,不知山高水低地寫了兩首《回鄉有感》:

  少小離家老不回,百無一用已身衰。當年壯誌何方覓?且看烏篷鏡中來。

  光陰荏苒空度多,錦繡年華半消磨。紅豆白發遊子意,引領遙望鏡湖波。

  二

  賀知章(659~744年),字季真,號四明狂客,唐越州會稽永興(今浙江蕭山)人,早年遷居山陰(今浙江紹興)。他在唐武後證聖元年(695年)37歲時中進士,以後一直在京都長安任職。賀知章在京城做官長達半個世紀,官運頗為亨通,累官至太子賓客、秘書監,因而人稱賀監。

  唐天寶元年(742年),84歲的賀知章向唐玄宗上表請求還越州故鄉,唐玄宗欣然同意。因為賀知章做過太子賓客,是太子的老師,為給他送行,朝廷上下動員,煞有介事。當朝皇帝李隆基親自寫詩《送賀知章歸四明》,鄭重其事地作了序,並根據賀知章的要求,賜他鏡湖剡川一曲,又命太子李亨(後來的肅宗)率滿朝文武官員為其送行。送行者中,有三十七人之多寫了《送賀監歸四明應製》詩,其中賀知章好友盧象升的詩曰:山陰舊宅作仙壇,湖上閑田種芝草。

  辭農五十載,今日複東歸,衣錦還鄉,榮歸故裏,可以說是風光十足。賀知章受此殊榮,究竟緣起何處?僅是當朝皇帝意在尊師、敬老抑或愛才嗎?其實,真正原因隻有皇帝心中有數:賀知章辭官回鄉,是上疏請度為道士的。道教的祖師爺李耳與唐朝皇帝是同宗,道教在唐朝是備受尊敬的,因此請度作道士的耄耋老人賀知章受此榮耀待遇,當非偶然。

  在同代、同鄉的文人中,享有如此高的規格和待遇,賀知章也許是受之無愧的一枝獨秀了。與他同代的忘年之交李白,一生坎坷,他四訪紹興,都是自費旅遊。孫子輩年齡的詩人元稹,則屬貶官,謫居於紹興。宋朝的同鄉陸遊,幾度罷官歸鄉,最後閑居在家二十多年。明朝的徐渭更是蝸居小城,落魄一輩子。

  玄宗天寶三年(744年)初,賀知章回到了夢縈魂係的家鄉山陰,自號黃冠道士,又號四明狂客,落戶在鑒湖剡川一曲的道士莊。無官一身輕的賀知章,在如詩如畫的稽山鏡水優哉遊哉地安度晚年,盡享樂趣。從他在《采蓮曲》中溢於字裏行間的欣喜心境,可以想見他是多麽喜愛青山重疊、碧波映照的鑒湖:

  稽山罷霧鬱嵯峨,鏡水無風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盡,別有中流采芰荷。

  以鑒湖為歸宿,自然是賀知章的幸運,正如元朝詩人李孝光在《鑒湖雨》一詩所雲:當時賀老狂複狂,乞得鑒湖此生足。然而接納了賀知章,卻又何嚐不是鑒湖的榮幸?始建於東漢的鑒湖,看不盡的湖光山色,充滿了詩情畫意,可惜的是遊人寥寥,墨跡不多,頗遜風騷。好端端一個鑒湖,恰如獨守空房的閨中少婦,目送一年又一年春江花月夜的流逝,實在有負於大自然的賜予。東晉、南朝時期,王、謝兩族才子在此留下了一些詩文,隻是數量不豐,難成氣候。及至唐朝,太平盛世,湧現了大批詩人,他們遊山玩水,浪跡天涯,越中自然成了他們的垂青之地,於是鑒湖不再寂寞了。

  可不是,宋之問來了,孟浩然來了,李白來了,杜甫來了。少小離家的賀知章也來了,盡管姍姍來遲,可是既來之,則安之,幹脆在鑒湖之畔住下不走了。他一住就住到死,雖然為時不長,卻留下了悠長的回響,撥動了一批詩人的心弦。在他仙逝以後,尋訪者、瞻仰者、懷古者接踵而至,有了賀知章與剡川一曲的話題,詩就好做了,詩人不遠千裏來遊覽鑒湖,也就變得興趣盎然了。一時,鑒湖居然文采斐然,唐詩在碧波粼粼的湖麵上,掀起了一個小高潮。

  離家長達半個世紀的詩人賀知章,為人曠達不羈,善談笑,好飲酒,有清談風流之譽,為時人所傾慕。他既理政事,也做文章,更以草書名世,不僅在官場,而且在文人圈子中,都有廣泛的朋友和影響。遺憾的是賀知章是個不諳商務的文人,如果他能從前輩範蠡即陶朱公那兒學一點商經,憑他在京城長期服官結下的眾多人脈關係,也許早就可以未雨綢繆,為他的養老之地鑒湖建造豪奢別墅的籌款。尤其是辭官臨行前夕,皇帝、太子以及文武百官為他舉辦的那場盛大歡送宴會,無異給鑒湖做了一次免費的廣告宣傳,足以不失時機地以開發鑒湖、建設家鄉為由,籌集一筆為數諒不會太少的款項。

  紹興父老真誠、熱情地歡迎這位載譽歸鄉的大文人,當朝皇帝賜給他的隻不過是一角鑒湖,紹興人卻毫不猶豫地將八百裏鑒湖改名為賀家湖、賀鑒湖,意思是整個湖都是你賀知章的了。相形之下,家鄉人對後輩陸遊似乎有點不公了,僅為他在鑒湖三山故居旁留下了一汪小小水池,稱為陸家池,雖然陸遊對鑒湖的感情比賀知章更深。不過論輩分,他當然不應該和老前輩計較,更何況經過五百年的房地產開發,寸土寸金的鑒湖地價早已上漲十倍百倍了。不管怎麽說,古越先民尊賢敬祖、海納百川的高超見識和廣闊胸懷,對古往今來那些急功近利、目光如豆的商賈和權貴們,應該是一個深刻的啟示。

  在有限的最後歲月中,賀知章為家鄉父老留下了一些不可多得的詩文墨跡精品。盡管這位著名書法家的墨跡保留不多,然而他的珍貴墨跡《龍瑞宮記》摩崖石刻(共12行,每行15字,共計180字),竟仍奇跡般地保存於紹興勝景宛委山景區的飛來石刻文中。

  賀知章回鄉不到一年,終因年老體衰,溘然長逝。去世之後,到道士莊尋訪和瞻仰他故居的文人絡繹不絕。首訪道士莊的當數賀知章摯友李白,以後朱放、朱慶餘、溫庭筠等也相繼作訪,直到唐王朝覆亡前夕,還有詩人到越中尋古,其中就有古稀之年始及第的五老榜之一曹鬆。宋朝以後的著名詩人,泛舟鑒湖,懷念狂客,留下許多絕妙詩詞。其中有:

  若耶溪水雲門寺,賀監荷花空自開。我恨今猶在泥滓,勸君莫棹酒船回。

  (宋·蘇軾《送錢穆父出守越州絕句二首》之一)

  太守湖成坐鬼責,後代風流屬狂客。狂客不長主鑒湖,唯有漁人至今得。

  (宋·王十朋《鑒湖行》)

  賀監湖光才半曲,縹緲三山,倒影分為六。

  (明·祁彪佳《蝶戀花三山霽雪》)

  黃冠人已遙,一曲亭何處?行盡柳絲鄉,隻有黃鸝語。

  (清·陶元藻《生查子·泛鑒湖》)

  千年不忘道士莊。不論從詩品還是人品評價,賀知章都是一位值得稱道和應該紀念的詩人。可惜的是,由於道士莊的早年湮圮,這位狂客仿佛已從許多現代人的心目中消逝了。

  三

  中國有句老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賀知章與李白結為莫逆之交、忘年之交,正應了這句老話。兩位詩人相識,與其說是賀知章的榮幸,不如說是李白的幸運。

  天寶元年(742年),李白在會稽道士、詩人吳筠的推薦下,興衝衝地來到長安,等候唐玄宗召見,希冀一飛衝天、大展宏圖。這位書生氣十足的詩人,縱然壯誌淩雲,才氣橫溢,但他哪裏會想到侯門似海,帝王在天,憑他一個沒有功名的年輕詩人,如果朝中無人,即使僥幸朝見皇帝,說上三言兩語,對前程又何濟於事?使李白沒有想到的是,一到京城就得到一位詩人高官的賞識,此人就是當時位居太子賓客顯位的賀知章。

  賀知章與李白第一次相見在長安紫極宮。盡管比賀知章小42歲的李白,隻不過是一個卑不足道的外地布衣,然而愛才若渴的賀知章竟聞其名,首訪之。不要說在等級森嚴的封建時代,就是今天,一個外地青年貿然造訪一位德高望重且素不相識的京城高官,不用說連門也沒有。像賀知章這樣在長安做官數十年的高官,名氣很大,結識的達官貴臣更不知有多少,而他卻謙恭地首訪李白,自然使年輕的李白受寵若驚。

  李白誠惶誠恐地向賀知章呈上他的力作《蜀道難》,賀知章展開詩文閱看,從第一行詩句噫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所迸發出的大氣磅礴,深感麵前這位青年深不可測的才華,讀未竟,稱歎者數四,最後驚訝地對李白說: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賀老把李白讚為謫仙人,即被貶到凡間的仙人。自此被人稱詩仙的李白,也就不謙虛地自稱臣是酒中仙了。

  兩位詩人,一老一少,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賀知章即邀請李白對飲暢敘,但恰好手頭無錢沽酒,就毫不猶豫地解下隨身佩戴用以顯示官品級別的金龜,要人去換酒。金龜換酒的舉動,深深感動了李白,李白對這位真摯、豪爽、年高德劭、虛懷若穀的賀老更倍加敬重。由於賀知章的獎掖,李白名傾一時,唐玄宗對他也頗為器重。

  自古以來,人們津津樂道於伯樂相馬、慧眼識英雄。至於良馬能否得遇伯樂,英雄能否被某個權貴的慧眼看上,那就全憑運氣或機遇了。李白有造化,他先在吳筠的指引下得以初出茅廬,乍到京城,又遇上了愛才又識才的賀老。在群星燦爛的長安立足成名,靠名氣尚不夠大的吳筠顯然是不行的,我猜想大概吳筠將李白介紹給老鄉賀知章,才有了賀、李的見麵。李白之所以能一舉成名天下知,其中當然有賀知章的推薦和宣傳之功。

  《儒林外史》中有一段範進中舉的故事,在科舉場上搏擊二十多次的範進,由於水平太高,寫下的是天地間之至文,曆屆主考官都無法看懂,因此次次名落孫山。最後一次,碰上暮年登第的主考官周進,出於同病相憐的惻隱之心,再三閱讀考卷,才發現了範進的文才。可見,古代的科舉考試,如果無人薦舉,再不做些手腳,空有滿腹經綸也不見得能通過公平競爭而登科。電視劇《宰相劉羅鍋》曾博得觀眾一片喝彩聲,羅鍋劉墉得以進入官場,不是靠他的錦繡文章,而是憑他高超的圍棋棋藝,博得了乾隆皇帝的歡心。在中國古今政壇上,這樣的例子太多,我們已見怪不怪了。

  唐朝有一位略具小名的七絕詩人朱慶餘,是紹興人,於826年進士及第。在應試前,他寫了一首《近試上張水部》的七絕詩: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乍一看,此詩是敘述新娘婚後翌晨拜見公婆前的心態,其實是請當時官居水部員外郎的名詩人張籍作伯樂,推薦自己順利中選。詩中把自己比作新娘,把張籍比作新郎,把主考官比作公婆,把自己的詩文比作梳妝畫眉,寫得委婉含蓄,竟成為唐詩中上乘之作。有趣的是張籍閱詩後亦酬答了一首:

  越女新妝出鏡新,自知明豔更沉吟。齊紈未足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他將朱慶餘比作在鏡湖采菱的越女,相貌姣好,歌喉圓潤,一曲菱歌,可抵萬金,遠勝那些穿絲著綢的齊女。可見,朱慶餘成為良馬而上市,與伯樂張籍舉薦有關。

  然而賀知章的讚譽,對本性自傲的李白也有一定的負麵效應,使他更加目中無人了。目中無其他人也許還好商量,但千萬不能沒有皇帝啊!李白偏偏不自覺地犯了這個忌。在玉真公主和賀知章的推薦下,李白受到玄宗皇帝的親自接見,並以翰林供奉的身份被安置在翰林院,應當說滿足了他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心願。然而這位懷有遠大抱負的謫仙人,決不甘於做一名歌功頌德、奴顏婢膝的禦用文人,從而終究為皇帝、權臣和貴戚們所不容。鬱鬱寡歡的李白,在長安的三年中,很多時間是在與賀知章飲酒吟詩、排遣憤懣中度過的。在他失意的時候,又是這位當年發現和獎掖他的伯樂,給他以安慰和支持。

  聞訊賀知章即將告老還鄉,李白深情難舍,寫下了一首《送賀賓客歸越》,表達了他對賀知章的情誼和後會有期的心願。詩雲:

  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

  賀知章回鄉不到一年,仙逝道山,由於山高水闊,李白並不知道。李白在747年來到越中,特地到鑒湖道士莊尋訪賀老,直到此時才知道賀老去世已經一年多了。李白懷著惆悵的心情,寫下了《對酒憶賀監二首》,其序曰:太子賓客賀公,於長安紫極宮一見餘,呼餘為謫仙人暞,因解金龜,換酒為樂。歿後,對酒悵然有懷,而作是詩。詩雲:

  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昔好杯中物,今為鬆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狂客歸四明,山陰道士迎。敕賜鏡湖水,為君台沼榮。人亡餘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夢,淒然傷我情。

  李白念念不忘賀知章對他的真摯情義,在以後的《重憶》一詩中,又一次對賀知章的逝世表示深切懷念:

  欲向江東去,定將誰舉杯?稽山無賀老,卻棹酒船回。

  金龜換酒,詩仙相會,在文壇留下了千年的讚詩和佳話。宋朝秦觀《望海潮·越中懷古》詞雲:

  狂客鑒湖頭。有百年台沼,終日夷猶。最好金龜換酒,相與醉滄州。

  宋朝樓明《題賀監像》詩雲:

  不有風流賀季真,更誰能識謫仙人。金龜換酒今何在,相對畫圖如有神。

  明朝徐渭《賀知章乞鑒湖一曲圖》詩雲:

  鏡湖無處無非曲,乞罷何勞乞賜為?幸有雙眸如鏡水,一逢李白解金龜。

  四

  在京城長達半個世紀的官宦生涯中,伴隨著賀知章消磨那沉悶、寂寥歲月的摯友,是詩和酒。賀知章做了五十年京官,最終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他是幸運兒,因為他生逢其時,正是國泰民安的盛唐時期,當朝皇帝也寬宏大量,比較好應付;加上他是舞文弄墨的,雖然身在宦海,卻又悄悄地站在海岸邊,盡量不讓自己的雙腳陷入權力爭鬥的旋渦。

  但是這偏偏又是他的不幸,服官盛世,生活優裕,思想不免脫離人民。他無法經曆李白的人生險途,不能理解杜甫的悲憤呐喊,甚至連孟浩然的失意心態,他都沒有體驗過。因此,他隻能成為寫點郊廟樂章和奉和禦製詩的詩人,一個禦用文人。如果命運給賀知章的人生道路上,哪怕安排一抔小丘或一方小塘,或許還能逼他多吟出幾首絕唱。然而,他連這點福分都沒有。

  本來賀知章是有條件成為大詩人的,從流傳於世的一些情感親切、想象奇妙、樸實無華和清新通俗的佳作中,不難一窺他的功底和風格。《回鄉偶書二首》以有問無答的對話和一去不返的懷想,引起了空穀回響的歎息,曆來都被選定為唐詩中的精品。另一首絕句《詠柳》也備受讚賞,詩雲: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在他的細致觀察和奇特想象下,裝點江南勝景的婀娜垂柳,竟然成了儀態嫵媚的小家碧玉,令曆代文人讚歎不已。除廟堂文學作品外,賀知章的其他詩文留下不多,但僅見的作品中也有一些積極向上的。他在《送人之軍》一詩中,以隴雲晴半雨,邊草夏先秋。萬裏長城寄,無貽漢國憂的詞句,表達了一個愛國者對戍邊衛國的關切之情。

  令人不解的是,賀知章如此了解和器重李白,兩人又結下忘年之交,而且李白為他寫過多首情長意深的好詩,難道他不屑一複嗎?於情於理都不可能,唯一可以接受的解釋是,賀知章的作品多已散失,事實也的確如此。賀知章既工文辭,也擅草隸,性曠夷,善談說,醉後揮舞筆墨,頃刻間寫成好文章。但他秉性豁達放曠,對自己的詩文墨跡視同玩物,從來就疏於保存。他的墨跡與詩文一樣,留存於世的很少。賀知章的草隸十分出色,一張紙寥寥十餘字,寫畢就被搶走,得者如獲珍寶,而他自己卻並不在意。

  賀知章以草書名世,他的草書拉開了盛、中唐草書浪漫風氣的序幕。《述書賦》中讚其草書落筆精絕,與造化相爭,非人工即到;呂總《續書評》則以為縱筆如飛,奔而不竭。時人還將其草書與秘書省的落星石、薛稷畫的鶴、郎餘令繪的鳳,合稱為秘書省四絕。李白在《送賀賓客歸越》一詩中將賀知章喻為王羲之,唐詩人盧象則將他喻為王獻之,在《送賀監歸會稽應製》一詩中雲:

  青門抗行謝客兒,健筆違羈王獻之。長安素娟書欲偏,工人愛惜常保持。

  開元初年,賀知章與吳人包融、張旭、張若虛以詩文齊名,世稱吳中四士,也稱吳中四友、吳中四傑。《海錄碎事》也將其與陳子昂、宋之問、孟浩然等人並稱為仙宗十友。他常與李白、李適之、李璡、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飲酒賦詩,時謂醉八仙。文人墨客,多半是茶侶酒友。有了這些文化人作招牌,裏巷茶室,村野酒肆,也就堂而皇之地詡為大雅之堂。後人有好事者創立了酒文化、茶文化的理論,這樣,酒與茶和一般飲料如可口可樂、健力寶相比,就不是並起並坐、同一個檔次了。從這個意義上說,賀知章和醉八仙中其他人都是酒文化的創始者。

  初到長安的杜甫,目睹盛唐時代文人士大夫樂觀、放達的精神風貌,詩興頓發,寫了一首別具一格、富有特色的肖像詩——《飲中八仙歌》。對其中資格最老、年事最高的賀知章歌曰: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中眠。醉眼蒙矓的賀知章,騎馬猶如乘船,跌進井裏準保熟睡不醒。在歡快諧謔的氣氛中,表示了對酒仙曠達縱逸性格的讚賞。然而,賀知章雖然酩酊大醉,但醉後屬辭,動成卷軸,文不加點,鹹有可觀。另有人說他:每醉必作為文詞,初不經意,卒然便就……使醒而複書,未必爾也。

  既同為四士、又共列八仙的賀知章與張旭情投意合,交往甚密,而且他們還是姻親,故時人也常以賀張稱之。兩個醉翁經常結伴同遊,相攜同樂,舉杯痛飲,在酒酣耳熱之際揮灑書法。賀知章尤喜好在飲酒中乘興書寫詩文,直到紙盡方止。凡人家廳館好牆壁及屏障,忽忘機興發,落筆數行,如蟲篆飛走,雖古之張(芝)、索(靖)不如也。好事者供其箋翰,共傳寶之(施宿《嘉泰會稽誌》)。

  人們尊賀知章為酒仙,因為他是名人、文人,否則就被貶為醉鬼了。在酒仙的筆下,酒當然是不可少的話題。賀知章的詩文中也不例外,如莫謾愁沽酒,囊中自有錢,落花真好些,一醉一回顛,都是一些酒詩,可惜多已散佚。而名士軼聞,卻又成了後人的詩材畫題,陸遊在《題張幾仲所藏醉道士圖》詩中雲:

  千載風流賀季真,畫圖仿佛見精神。邇來祭酒皆巫祝,眼底難逢此輩人。

  足見賀知章和陸遊兩位前後酒仙心有靈犀一點通,彼此遙相呼應了。

  酒與文,在賀知章身上,如同靈與肉,真正融為一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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