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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德成正在看《高管視野》,這是一本時政性很強的月刊,撰文者大多是那些良心未泯、學術態度端正的專家、學者、教授,或是各行各業的精英名流,這些人有見地、有心胸、有智慧、有社會責任感和民族使命意識,針對政治、經濟、文化、金融、教育、民生等社會問題發表署名見解,一些文章觀點犀利,剖析深刻,令人回味。
叢德成這會兒看的是一篇論述中國特權階層生存背景的文章。
文章指出,中國的特權階層與享樂階層,已擁有對利益捆綁受益與裙帶支配的能力,這部分特權人士對公共資源的占有量與消耗方式,一個普通勞動者的想象力是無法觸及的,這些人是遊戲規則的製訂者。在當下中國,特權階層大都不希望改變置身的現實,盡管他們在各種場合都是改革的倡議者或是支持者,但最終都是停留在無任何風險的口頭上,行動中很難見到落實的痕跡。對這些利益的即時獲得者而言,現實越混亂,社會越無序,人心越嘈雜,觀念越異化,他們就越能從中漁利,水清則無魚,想必就是這個道理吧!
叢德成一口氣讀到這裏,感覺作者有勇氣,有才氣,拿時弊就像捕蛇人打蛇,打到了致命的七寸上,這種文風威肅,觀點鮮明的時評文章,他在一些主旋律雜誌上是讀不到的,這本《高管視野》是他偶得的一本另類雜誌。
叢德成喝了一口茶水,想接著往下看,但覺得眼仁酸疼,就放下雜誌,閉著眼睛養神蓄氣。
別看叢德成有閑情看《高管視野》,其實他今天並沒有這麽清閑,這會兒他心裏正鼓包呢。東北安裝公司整體搬遷市場調研報告已進入衝刺階段,報告在傾向性方麵,與他初期的預想差距很大,落腳東升的自然因素與必然因素浸透字裏行間,水依後來提供的影像資料和東升市政府戰略開發優惠政策精編細則中的圖片資料,他已經單獨匯編到了一張光盤上,文字報告也給副組長親自拿出去排版裝訂,他現在正等著報告樣本回來呢。
叢德成明白,這個報告一旦公布出去,副部長照應的山東局和部長助理打理的江蘇局,必然會被報告掀起的浪濤推到預備席上去,三足鼎立的格局自此打破,水依苦心經營的東升將獨占鼇頭。
對於這樣一個側重麵一眼即可被人望穿的報告,叢德成本人也並非心口歸一,但他現在沒有能力左右自己不去這樣完成調研報告,水依出手陰毒,拿人點穴,老水手俱樂部裏的越軌事,往小處說讓叢德成被動,往大裏講他吃不了得兜著走。
人在官場,命運一旦被陰謀,其思想、靈魂、感情、意誌什麽的就全都大撒把交出去了,猶如坐上一輛他人控製的專列過山車,看著寬敞,風光,氣派,但沒有調整車速的自由,至於說刹車的權力那就更甭想了,何時停下來操縱者說了算。
叢德成坐在這樣一輛過山車上,已感頭暈目眩!
沒後悔藥可吃,既然傾向性目標已經鎖定,那就得全力以赴為這個目標的實現去計謀,這不是對錯的事兒,而是別無選擇。
做到了這一步,叢德成略感有些美中不足,假如在這個棄二保一的調研報告之外,再附上一份來自東北安裝公司民意取向之類的書麵材料,那麽這份報告的分量,無形中就添加上去了,這一盆稀泥和得就更像那麽回事了,遮人耳目的同時,也為自己找到了說詞上的替罪羊,而且這個替罪羊還不是一隻,而是一個群體。
中國的事曆來是法不責眾,把民眾的呼聲提到呼嘯的份上去認識,這輿論影響就算是造出來了。
叢德成能掂量出輕重,所謂民願,匯集到部裏來,容易弄出眾人捧柴火焰高的假象,拿這個假象罩著,日後自己在副部長和部長助理那裏,以及更大的官場上論說東北安裝公司落腳點這件事時,好歹也算有了一塊擋箭牌,管它這塊牌薄厚呢,有總比沒有強,萬一到時刺來的矛是個鈍頭矛,那自己不就輕而易舉地護住身體了嗎?
叢德成唉聲歎氣,有心給魯培明打個電話,臨時抱一抱佛腳,暗示他馬上出手合作一下,弄個全體職工公決去東升之類的文稿電傳過來,可是又覺得這事不大好辦,拐彎抹角吧,可能講不清楚,直來直去吧,這嘴有些難張,想想在過去的日子裏,每每見到姓魯的都不給他一個舒服臉看,打電話就更不把他當同級領導對待了,說教訓就來幾句帶刺的,說擠兌就往牆角頂一頂,這會兒用人家了,冷不丁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這舌頭到底能不能別過那股習慣勁呢?
叢德成苦思冥想後覺得,按說問題不應該很大,他魯培明在自己這裏折損點麵子不能算是丟人,這麽講是因為他非常想去東升,他為了實現落戶東升的心願,就算忍著也不會與自己計較什麽,計較的成本往往都是很昂貴的,這個賬上的得失,場麵上的人不難算出來,魯培明在這一點上的功課也不會差。
解開心裏疙瘩,叢德成心態回歸到正常路數上來,他甚至覺得到時點撥魯培明,就看這話怎麽往裏遞了,說巧妙點,興許還能演變成幫忙落好的義氣舉動呢。
對呀,叢德成突然信心倍增,幫他忙,話就往幫他忙上捅,幫他忙過程中讓他配合一下,他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叢德成的愁眉頭打開了,在手機上檢索魯培明電話時,腦子裏也在組織貼近幫忙的詞句。
接下來發生的事,用一個巧字來形容,似乎就不大貼切了,簡直就是上帝之手完成的!
就在叢德成調出魯培明這三個字,準備發射聯係時,他的手機彩鈴聲響起來。
叢德成低頭一看來電顯示報出的人名,身上騰地緊了一下,雙唇分開,呼吸的樣子像缺氧,冷嗖嗖覺得這事邪乎了,鬼插手了,怎麽會是自己正要聯係的魯培明呢?這種巧合的概率,還不得幾十萬分之一啊?
叢廳長,魯培明說,正忙那吧?不打擾您工作吧?
叢德成一改過去的腔調,帶著玩笑口吻道,魯經理這是因什麽親自想起我來了?
叢廳長,你這又是拿我這蔥頭腦袋,當保齡球打了一個心情大滿貫呀!魯培明嘻笑幾聲,語氣大大咧咧,依舊像過去通話那樣,為討這些京官開心,那是能拿自己開涮就開涮,決不吝嗇人格臉麵。
叢德成明白,魯培明要是沒什麽事,他是不會給自己打電話的。
但叢德成就是不往正題上靠,接著打哈哈,怎麽著啊魯經理,不會是晚上親自飛過來請我吃飯吧?
魯培明在電話那邊啊了一聲,振得叢德成的耳朵眼裏灌滿回音,不得不把手機往外移一移。
魯培明說,這你都能猜到呀叢廳長?我說領導,你這第六感覺也太神了吧?我打這個電話,還真就是想晚上請您吃飯啊,叢廳長!
怎麽?你又悄悄進京了?
我現在東升,如果您晚上有空,我這就趕過去叢廳長。
叢德成剛想滿口答應,卻又意識到這時不能喜出望外,得適度矜持一下,得讓對方明白請叢廳長吃一頓飯,其實是一件很讓叢廳長為難的事情,叢廳長任何時候都是個大忙人,一旦應承下來,那無疑是給了天大的麵子。
叢德成這才像以往那樣,拿起勁,打官腔問,你這也算是不速之客了,有什麽事嗎魯經理?
魯培明道,叢廳長,我知道你應酬多,廳裏事纏身,可還是想跟您匯報一下工作。
叢德成說,瞧瞧,又扯了不是?誰跟誰匯報工作呀?咱倆站著一樣高,坐著一樣矮,不都是副廳嗎魯經理?
魯培明也夠機靈,立馬改口叫道,叢組長,匯報工作是其一,這其二嘛,就是好長時間沒跟叢組長坐坐了,我得找找被領導小組組長關懷一下的感覺,您說我這個要求還算正確吧?
叢德成一看電話裏說的差不多了,再遊戲下去也沒多少新鮮內容了,應該進行下一個小插曲了。
叢德成讓魯培明過半小時再來電話,看看他能不能把晚上約好的場推掉。
魯培明不知叢德成這邊是在虛晃一槍,一聽有商量,自然感激涕零,一勁兒謝謝叢組長。
收線後叢德成的腦子並沒有休息,他在琢磨一件事,就是魯培明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東升呢?難道說他跟溫樸有了什麽竊竊私語的話題?非常時期一切皆有可能。可是按套路出牌的話,他們之間一旦有了秘密交易,常識上講魯培明是不會主動把自己從東升暴露出來的,因為秘密的核心就是人不知鬼不覺。
叢德成又換角度揣測,那會是因為別的什麽事?別的什麽事能有什麽事?沒聽說東升有什麽相關會議,更沒聽說那裏有他們安裝公司的什麽施工項目,所以說他魯培明為公事赴東升的理由幾乎為零!
沒有私下活動,魯培明大老遠從東北跑到溫樸管控的一畝三分地上幹啥?他們究竟會有什麽私下交易?溫樸到底能給他什麽好處?叢德成的腦子又轉到了這件事的起點上。
叢德成看了一眼手表,合計著晚上魯培明來去哪裏吃飯?腦子過了幾家飯店都無法定格,最後他想到了西域風情,那裏的牛羊肉是特色,清水羊頭、吊羊肚、熏羊蹄、手扒羊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大串烤肉,一根帶木把柄的大鐵釺子上,穿六塊提前醃製好的羊肉,烤出來香味地道,天冷了,應該用一些牛羊肉,吃美了比赴一場三五萬的大宴,不差享受的感覺。
在吃飯前考慮花錢多少這個事,這對搞領導接待出身的叢德成來說可是不多見的,看來他是真對魯培明上心了,或者說是對將要進行的合作寄予厚望!
可是……叢德成又想起了西域風情裏曾經發生的一起人命案,這或多或少動搖了他去西域風情的念頭。
那是很早的事了,一個在逃多年的通緝犯,某一天中午正在西域風情裏喝燒酒,吃羊肉串,結果就給人認出來了,報警後便衣警察來拿人,反偵察意識極強的通緝犯,在便衣警察剛進門時,就發覺不對頭,操起兩把大鐵釺子,抄道往後廚跑,便衣警察緊追。畢竟人生地不熟,通緝犯在一個員工出入的小門前被便衣警察合圍了。便衣警察讓通緝犯放下手裏的凶器,通緝犯不合作,便衣警察舉槍逼上來,通緝犯一看脫身無望,就衝過來,便衣警察開槍自衛,但沒擊中要害,錯過製服良機,一便衣警察被玩命撲上來的通緝犯,猛一鐵釺子刺穿心髒,當場殉職,又添血債的通緝犯被亂槍擊斃……
唉,哪能老發生那種血腥事件?再說出事後帶著幾個新疆朋友又去過一次,不都平平安安的嘛。
咦?剛打開心結的叢德成,突然意識到了一個自身問題,就是事後去的那一次,怎麽沒有像今天這樣,在去之前想到那裏曾發生過命案呢?為什麽今天會突然想到?難道說這是不祥之兆嗎?
呸!叢德成否定了自己歪七斜八的想法,自己扯自己的蛋,純屬閑著沒事找活幹!
晚上還就去西域風情吃羊肉啦!叢德成對著窗戶說,像是正在跟窗戶較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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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過叢德成的電話,魯培明臉上有種掩飾不住的喜悅,搓著手在原地轉圈,像是在什麽事上撈到了外塊。
這個電話值得魯培明高興一陣子,晚上北京見麵的時間、地點,剛才叢德成在電話裏都說明白了。
魯培明沒想到叢德成這麽給麵子,那會兒叢德成讓他等半小時再聯係,他基本對晚上的飯局不抱多大盼頭了,他那時認為叢德成之所以不當時推開,多少是給自己留了麵子,所以才會拿半小時來周旋一下,半小時不過就是個讓人下台的幌子。
一般來說,有才智的人,比平庸的人更在乎虛榮。
魯培明沾沾自喜地說,沒想到叢廳長答應了,我再喝幾口茶就往北京趕了石光。
白石光擺弄著茶杯說,窮也窮了,富也富了,現在就差你跟領導的感情入庫了。
魯培明捏著鼻頭,翁聲翁氣問,此話怎講?
白石光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擁抱的動作說,機會,這個機會你千萬要抓住,我說老兄!
魯培明逗悶子說,我還以為你要擁抱這間大辦公室呢!
此時他倆落腳說話的地方,是白石光的辦公室。
一早去馬一屯鄉奔喪的白石光,隨了份子錢後,見了潘書記一麵,說了幾句寬解人心的客套話,潘書記拍打著他的肩頭,說他優秀青年民營企業家的風采越來越足了,下來讓宣傳部再作作文章,找適當機會再往省裏和全國推推,東升需要這樣的青年帶頭人。之後他又見了鄭然菲,她讓他沒事先走人,她得留下來照應照應。這樣他就沒在鄉下耽誤時間,匆匆回到香池接魯培明,然後趕到東升吃午飯。
按魯培明的打算,如果叢德成不願意見他,他今天就往秦皇島趕了,在老嶽父家過一夜,轉天起早回東北。
魯培明說,石光,下午你公司裏不是沒什麽事嗎?要不,你陪我去一趟北京吧!
有關去北京做什麽,魯培明在從香池回來的路上,掐頭去尾地跟白石光念叨了一下,大意就是去走動走動,碰碰運氣什麽的。
白石光看著他說,怎麽,膽小呀你?
魯培明道,倒不是膽小,就是這心裏沒譜。
白石光說,問一句不該問的話老兄,你這次去,是不是還打算拿板磚拍人家叢廳長?
魯培明撓著頭說,還沒到那一步,就是想從他那裏探聽一下虛實。
其實魯培明就是去送禮的,但不是像上次送溫樸那樣,把五萬塊錢藏到十隻野遼參下麵,事後讓白石光好一頓奚落。這次他給叢德成準備的是兩根生肖紀念金條,一根四萬多塊錢。
白石光心裏有數,這年頭,哪有拜佛不燒高香的,但嘴上還得糊塗,他說,這種事,我去就不附和遊戲規則了,兩個人的事,就得兩個人麵對麵,多一個都礙眼。
魯培明磨磨嘰嘰說,咱哥倆,還有什麽礙眼不礙眼的。
白石光道,礙眼不礙眼,這你得問問你們的叢大廳長。停停,又說,事前投資是感情,事後投資是交易,我把話就說到這裏了老兄,往下我就不再講什麽了,去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吧。
魯培明逗樂道,聽老弟這口氣,老兄我好像是去赴刑場呀,有去無回呀!
白石光笑著站起來,繞到辦公桌後麵,撅P股打開保險櫃,從裏麵拿出一張卡,走過來遞給魯培明說,這是北京豪家購物中心的一張消費卡,裏麵有五萬塊錢,你拿著,見到叢廳長後,你隨機應變吧老兄。
魯培明也站了起來, 愣嗬嗬地看著白石光,嘴裏一時沒了動靜。
白石光催促道,接著呀,不過一張五萬的卡,你老兄至於這樣嗎?
白石光這麽出手,也不是瞎大方,剛才說給魯培明聽的事前投資是感情,事後投資是交易這句話,其實也是一句敲打他自己的話。東北搬遷的活,就在那兒撂著呢,白石光的這張卡,就是衝著未來搬遷去的。
魯培明接過卡說,這實在是不好意思,老弟。
白石光道,要說不好意思,應該是老弟我不好意思,上次那十根野遼參一萬一根,就算老弟我五千一根收購了,這下你老兄就好意思了吧?
魯培明忙說,你說什麽呐,這是兩碼事。
白石光背過手說,玩笑。那十根參原封未動,不如這樣老兄,哪天我把參送給孟局長,就說是你老兄的一點心意。
白石光這裏裏外外的用意,魯培明自然也全都有感覺,他不再與白石光爭執了,說,我今晚住北京,明天趕回來請請鄭會長和孟局長,人家這麽抬舉我,我不答謝一下就白出來混了,也讓你老弟跟著折麵子。
白石光說,這倒沒必要,你還是專心去忙你的事吧。
魯培明爭嘴道,就這麽定了老弟,暫定明天晚上吧,回頭你幫我張羅個地方,咱們隨時電話聯係。
白石光見推辭不掉,說,這樣也好,一來加深印象,二來有些沒說到位的話,到時也可以再說說。就明天晚上吧,明天中午我先請兩位女士坐坐,幫你預熱一下晚上的場子,順便再把那十根參送給孟局長。
魯培明為難地說,光送孟局長不送鄭會長,這個不合適吧?
白石光無所謂的口氣說,放心,這點事我還處理不好?差不多了吧老兄,該動身了,北京的路,可不像東升的路,早走心裏踏實。
魯培明掏出車鑰匙,在手裏掂著說,老弟夠意思,一尺怎麽那個一丈的事,老兄心裏不攬混水。不論我去北京是白跑腿,還是撿幾粒芝麻回來,這都不影響咱哥倆的交往,老弟放心就是了。再就是明天晚上的事,還請老弟費心幫老兄請請兩位女領導,務必得請到。
白石光說,老兄做東,那就得叫個場,老弟怎麽能使半成勁,全力以赴攻關!人走天涯,隨時拿起放下,到時北京不亮沒關係,咱給它來個東升滿堂喝彩。像你老兄這樣的人才,到哪裏還不都是香餑餑!
魯培明有感而發,這人生,不外乎三活:青年活物質,中年活忙碌,老年活懷舊。好了老弟,我該出發了。
白石光問,用送你出城不?
魯培明邊往門口走邊說,出不去我就回你這裏了,好好,你不用出來了老弟,我認路。
白石光囑咐道,遇到難事找警察,別自己死扛著。
魯培明回頭擠了白石光一眼,邁出門說,等哪天老兄我走投無路了,就來給九條哥打工,怎麽還不能混碗飯吃。就憑我這塊頭,扒房子拆牆之類的苦力活,還是幹得動的。
屋外天色晴朗,感覺不到有風,但是幹冷幹冷,像是又有寒流從什麽地方過來了。
白石光跟上來說,九條哥也是你這種有身份人叫的?扒房子拆牆也是你老兄幹的活?那我還不一頭南牆上撞死!
魯培明搖著車鑰匙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到什麽時候說什麽話嘛。哎我說老弟,你這院子裏太空了,怎麽不栽一些樹呀?
白石光環顧一下說,這裏不是我的地,臨時用用的事。明年吧,明年我在開發區裏弄塊地,蓋個像樣的辦公樓,到時想種什麽樹種什麽樹,想栽什麽花栽什麽花。
魯培明一臉曖昧說,那你最好多種梧桐樹,多招金鳳凰!
魯培明的車停在院子北頭,白石光一陣陰笑後,招呼那兩條不知歇在何處的德國黑背,讓它們出來送送領導。
3
魯培明走後,白石光找出沒看完的《暴力下的血腥拆遷》的光碟接著看。拆遷是他的業務,他看這樣的碟也算是務正業了。
他憑著記憶快進,反複兩次操作,就找到了續接點。
畫麵給出的是幾排蓋在某泄洪區裏的平房,畫外音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水務法,這些違章建築屬於……
手機鈴聲打斷了畫外音,白石光拿起手機一看是助理打來的,騰地站起來,接機往門口走。
白石光的助理這會兒應該在七橫福縣的興泔鄉,那裏有一個政府扶持的項目,農產品物流基地,同時還有一個配套的政府社會主義新農村示範工程,就是把被迫放棄宅基地的農民,軟硬兼施都集中到鄉政府統一興建的兩層連體小樓上去,簡稱上樓工程,這樣政府就能獲得更多的土地資源和財政收入。
這個上樓示範工程,惹得絕大多數堵氣的農民是敢怒不敢言,仨仨倆倆紮堆報怨,話題離不開燒天燃氣,用自來水,垃圾集中處理,物業像城裏小區一樣統一管理,有償服務,將來這一係列從未觸及過的開支,讓農民們傷腦筋,算不過賬來,但都清楚不管怎麽著,以後的生活成本將會大幅度提高,政府說是給一定的補助,但這一定補助的具體細節很抽象,到底一定到什麽程度?不透明。農民派代表去問,政府負責解答的人哼哼呀呀,含糊其辭,弄得農民兄弟心涼半截。再就是突然由平房到樓房,這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平房生活習性,左鄰右舍走動模式等,哪能說改變,一下子就全都改變了呢?還有雞鴨貓狗豬等家禽怎麽喂養?總之農民們說,往後呀,甭管日子窮富,怕是讓人折騰得都不會過了!
興泔鄉的拆遷工程不小,利潤豐厚,白石光公司上去了一多半人。
助理說,白經理,現在就剩下一戶了,你上次見過,就是那個大板牙家。
白石光已經得上了職業病,不論什麽時候,不論麵對麵還是在電話裏,隻要一談拆遷,他的神情馬上就會冷漠下來,就像這會兒屋外的天氣。
白石光問,他又有什麽妖娥子?
助理說,他現在鬆口不咬補償了,改成把他二兒子提前釋放。
白石光問,怎麽回事?說明白點。
助理說,非法傳銷,判了四年,還有一年零幾天才能到期。
白石光轉了轉腦子,又問,東家什麽意思?
助理說,轉身了。
東家和轉身,皆是拆遷行話,東家指雇主,轉身是指政府不管這事了,說白了就是接下來怎麽打發釘子戶,拆遷公司自己看著辦。
白石光冷笑道,既然這樣,那還給我打什麽電話?該怎麽幹,你就領大家怎麽幹不就完了。
助理吞吐道,白經理,那什麽……
白石光口氣急了,有屁放——
助理說,咱有兩個弟兄犯渾,把人家二兒子媳婦……給……給辦了。
白石光狠踢了一腳門,臉上殺氣騰騰。
白、白、白經理……助理嗑巴了。
白石光倒出一口粗氣,壓住火問,有證據嗎?
助理趕緊回話,他們倒是沒留下什麽證據,不然平這事還真就費事了白經理。
白石光兩片嘴唇抿在一起,腮幫子上的肌肉顫動著。
助理說,白經理,你看要不要給他們一點錢,補償補償。
白石光不容商量的語氣說,一分不給,今夜鏟!
助理道,明白白經理,鏟幹淨了,我給你信。
白石光啪一聲合上手機蓋。
白石光重新坐到沙發椅上,兩眼雖說對著電腦屏幕,但屏幕上的畫麵,並沒有清晰地進入他的眼裏,不過就是一團模糊的彩色影子。
這時門外有人叩門,接著傳來唯唯諾諾的說話聲,白經理,您在嗎?外麵有您快遞。
白石光腦子裏雜亂,衝門口大聲說,你收了,不就完了!
唯唯諾諾的聲音又傳進來,不讓,說是得您親自,還要看身份證。
煩死!白石光起身往門口走去。
接收到的快遞裏,裝的是一個紫色的首飾盒,白石光打開一看,裏麵放著一件玉兔生肖掛件,跟鄭然菲在那次慈善拍賣會上捐獻的玉兔生肖掛件幾乎一樣。
白石光的混亂腦子,刹那間被眼前這個玉兔占滿了。他小心取出玉兔,仔細看過後,確認這個玉兔,就是鄭然菲捐出的那個玉兔,那次慈善拍賣會開拍前,他用心看過生肖玉兔掛件,畢竟他與鄭然菲之間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睹物也醉心。
驚喜過後,白石光就覺得不對勁了,這是誰幹的呢?直接寄公司裏來了,這是知根知底呀。
白石光看投寄地址,寫的是:北京市海澱區檠鱝路40號聳爾立國際貿易大廈B座17層卡胍偕商貿有限公司,聯絡電話留的是一個座機號,投遞人猛克灄。
檠鱝(什麽什麽)路?卡(什麽什麽)胍偕?猛克(什麽)灄,這些個歪七扭八,壓根兒就沒見過的字像地址?像公司名?像人名?白石光意識到這些可能都是瞎編的假信息,自己無疑是收到了一封匿名快遞。
白石光越想心裏越收縮,甚至已經有了幾分膽怯。他拿起玉兔又看了一陣子,再次肯定了先前的判斷,這個玉兔掛件,百分之百就是鄭然菲的那個玉兔掛件!
白石光三思後,操起桌子上的座機,撥打了投寄人的北京座機號,結果這個號是空號。
媽的!現在白石光確認這個來自北京的快遞,就是一個匿名快遞了。
這是誰幹的?什麽用意呢?
白石光越想心裏越沒底,而且腦子裏塞滿了拍賣會上那個神秘女人的身影,心跳越抑製越加快,身上還不住地發冷,像是突然間就得上了感冒。
白石光又熬了一兩分鍾,他決定馬上給鄭然菲打電話,看看她那裏有沒有什麽線索,或是其他意外情況。
接上線後,白石光說剛剛收到一個神秘的特快專遞,並把對方的地址、單位、姓名、電話念了一遍(不認識的字還用什麽什麽來代替),最後說那個北京座機號他打了,是個空號。
鄭然菲顯然很在意這件事,不然她不會沉吟半天不吱聲。
白石光自言自語,誰幹的呢?
鄭然菲這才開口,不管是誰幹的,不管是什麽意圖,有一點很明白,就是這個人對咱倆現在的關係十分清楚。
白石光心裏忽忽悠悠,感想雜亂,不知說什麽好,就歎了一口氣。
鄭然菲問,除了玉兔,沒有信和紙條什麽的?
白石光道,沒有。
鄭然菲說,嗯……你現在沒事吧?
白石光道,魯經理已經去了北京,沒事了。
鄭然菲果斷地說,那咱們這就回家,你把東西帶上。
白石光道,好,我馬上出發。
鄭然菲吟了一聲又說,你順路去趟水產市場,捎幾隻圓臍河蟹回來,再隨便買幾樣清菜,晚上咱在家裏吃。
白石光道,沒問題。
鄭然菲說,那好吧,我這就往回走,路上你開車慢著點。
白石光心裏一波三折,他不得不承認鄭然菲比自己有底氣,而且還能沉住氣,亂心的時候人家還能想到晚上吃什麽,還能一如既往提醒自己開車小心點。看來一個人要想修行到坐懷不亂,外加拿得起放得下這個火候,三年五載這點時間,怕是不夠用。
亂心不亂事,亂事不亂心。
白石光隱隱約約記得,這話好像是從鄭然菲嘴裏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