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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屯鄉是東升市最南麵的一個鄉,地上地下都缺資源,是個靠農業吃飯的貧困鄉,經濟一直上不去,但財政上年年都能到市裏的特殊關照。
馬一屯鄉鄉長潘光玉,是東升市委書記潘左一的大弟弟。
潘老爺子常年住在潘光玉家,他老伴十幾年前得肝癌,死在了北京的醫院裏。
潘老爺子不喜歡城裏生活,說呼吸不到莊稼地的味兒,汽車裏冒出來的煙氣嗆死人,到處都是水泥石板子,人接不著地氣,哪能不折壽?現在潘老爺子倒下了,倒在了他的出生地——貧瘠地氣十足的馬一屯鄉。
潘左一在老爺子的喪事上,不搞什麽家族民主協商,大事小事全由他的嘴一刀切,切哪兒算哪兒,切啥樣算啥樣,旁人的嘴連邊兒都靠不上。
潘左一考慮到自己與弟弟官家的身份,明麵上大張旗鼓操辦喪事,無疑是往違規違紀上撞,到時萬一在省城和市裏弄出什麽風波,那可就不好收拾了,眼下自己正在往省城活動,前景看好,這時如果不低調辦事,就等於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自己給自己下絆子,一旦摔倒在去省城的半道上,可就隻能落下一個雞飛蛋打的結局。
大麵上從簡操辦老爺子的喪事,無非也就是不披麻戴孝,不搭靈棚,不收花圈,不請戲班子,不設鄉村流水筵席,偶爾有花圈花籃送過來,潘家安排專人即刻送到不遠處的農機站後院存放,家門口一個花圈、一個花籃也不擺放,讓人從表麵上看不出潘家正在操辦喪事。至於說關起來門來可以進行的一些風俗人情項目,按鄉俗該怎麽進行還是可以進行的,你像隨份子這事,就不是大麵上露給眾人眼的事。
花圈可以集中處理,但各路來奔喪的車輛,就不好集中看管了,平時還顯寬鬆的馬一屯鄉,這會兒讓湧進來的車輛,把大街小巷搞得一下子擁擠起來,鄉裏幾個主要路口和路段上,都安排了交警或是民警疏導交通,提示車輛盡量在遠離潘家的地方停放,免得到時再轉出來找地方停車。
潘光玉家雖說是平房,但房間不少,大小攏起來超過十間,而且是獨門獨院。
鄭然菲和孟局長早來一步,兩人本打算獻出四隻閑手來,替潘書記家張羅張羅事,可來了一看,根本插不上手,鄉裏的大小幹部,跑馬燈似裏外穿梭,甚至還有人因分不上具體活,等在僻靜地方抱怨運氣不好呢,而少數拿不到活但心眼活泛的鄉裏幹部,則另辟蹊徑,把鄭然菲和孟局長等市裏的來各部門領導,統統當成潘家的接待任務主動去完成。
潘光玉的小女兒,看出來鄭然菲和孟局長閑得難受,便領她倆出去了,說帶她倆去剪紙娘家轉轉,看看喪花什麽的剪得怎麽樣了。
鄭然菲聽說去剪紙娘家,心裏頓時就不覺得壓抑了。她知道剪紙娘,那年聯誼會搞活動,剪紙娘給請來現場蒙眼表演,剪了一幅鬧春圖,當時看得鄭然菲眼神都直了。
剪紙娘姓劉,傳說從五六時就開始學剪紙,十歲左右能剪各種動物,到出嫁時,一剪能剪出龍鳳呈祥圖,以及十二生肖圖,十裏八鄉聞名,等到人過三十,她的剪紙手藝可謂出神入化,經常蒙眼表演剪紙,名氣已不是方圓百裏的事了,與民間文化搭邊的大小巡展她年年參加,民間剪紙大賽屢拿金獎,傳奇事跡上過中央電視台和《人民日報》,尤其是那年她剪的微型百虎圖,參加世界民俗文化遺產例展,在許多國家引起轟動,倍受讚揚,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的民間文化貢獻獎,聲譽響到了世界各地,外電外媒紛紛報道,時常有外國人來找剪紙娘切磋學藝。
剪紙娘是這塊貧窮地界上的老富婆,她的剪紙不用出門賣,專門有人上門來收,或是提出要求預定,據說前些年她的一幅連剪三十朵玫瑰圖,在韓國賣到了三十萬人民幣,鄉裏的敬老院,就是剪紙娘出資興建的。
潘家小女兒口氣神秘地說,鄭阿姨孟阿姨,剪紙娘娘正在給我爺爺剪輪回圖。
鄭然菲好奇,問,輪回圖是什麽意思?
潘家小女兒的表情也開始神秘了,道,聽說是我們這裏的一個民間傳說,也可能是一個別的什麽地方的民間故事,反正是要祈禱我爺爺再回來。
孟局長問,你相信?
潘家小女兒點點頭,然後展開兩臂,比量著說,聽說要剪二十多米長呢。
鄭然菲打量著小女孩,想說什麽但是沒開口。
路上,鄭然菲與孟局長不停地與剛從東升等地趕來的熟人打招呼。
孟局長問鄭然菲,剛才坐車上招手那人是李貴和吧?聽說他在北海做口岸貿易呢。
鄭然菲道,可能是吧,我也沒看清楚。
孟局長說,市裏開兩會,人也沒這麽全呀!
潘家小女兒插話道,比過年還熱鬧!
遛遛噠噠,潘家小女兒就把鄭然菲和孟局長領到了剪紙娘家。
剪紙娘家也是平房,獨門獨院,隻是房間沒有潘光玉家的多。
潘家小女兒一臉驕傲,把鄭然菲和孟局長當多大領導似介紹給剪紙娘,剪紙娘盤腿坐在土炕上,戴著老花鏡,腰雖說佝僂,臉上皺褶橫生,但神色不糠。
剪紙娘家人搬來椅子,招呼鄭然菲和孟局長坐。
鄭然菲提起了那年聯誼會搞活動的事,剪紙娘好記憶,居然還記得,拉著鄭然菲的手說,那次的鬧春圖沒剪好,半道上折了一剪子,慚愧!
鄭然菲哪裏明白折了一剪子是什麽意思,她甚至都想不起來那幅鬧春圖是什麽樣子的了。
鄭然菲道,您謙虛了老人家,您是名家呀!
剪紙娘正了一下老花鏡問,來送潘老頭呀?
孟局長打岔道,聽說你在給他剪輪回圖,我們來看看。
剪紙娘說,還沒倒出空來剪呢,手上這個活是新加坡人訂的,一組盡孝圖,趕了一星期了。
剪紙娘娘,你憑什麽還剪紅紙?你難道不知道我爺爺去世了嗎?潘家小女兒拉著小臉,氣咻咻地問。
剪紙娘和顏悅色道,想當年,毛主席和周總理去世時,我也沒停過剪紙呀。
我爸是潘光玉!
那你爸的哥哥是誰呀?剪紙娘問。
潘家小女兒揚起頭,得意地說,說出來嚇你一跳,東升市委書記潘左一!
剪紙娘嘟著嘴道,喲喲喲,小人兒,你差一點就把剪紙娘娘嚇背過氣了。笑笑又道,你不知道吧,有一次在省俯,你大大見我,比你現在的小模樣,不知客氣多少倍,不信你家走,去問問你大大。
那我不管!潘家小女兒紅著小臉說,反正我媽說了,你這幾天裏不能剪紅紙。剪紙娘娘,我實話告訴你,我來,就是我媽讓我來的,看看你幹什麽呢,看我回去不告訴我媽,你不給我爺爺剪輪回圖不說,還剪大紅紙,你是害我爺爺,故意不讓我爺爺輪回!
聽到這裏,鄭然菲和孟局長幾乎聽傻眼了,她們沒料到小姑娘帶她們到這時裏來,竟然是這麽一個用意,這不是活活讓這個小孩子給耍了嘛。
年幼長身,禮數當貴。剪紙娘語重心長說,官家言行,不可欺民。世間凡事,循先來後到,公平順天地,霸道傷萬物!
潘家小女兒聽不進去,還是一臉蠻橫說,我聽不懂,我回家讓我爸拆你們家房、斷你們家路、封你們家車、罰你們家款!
剪紙娘惋惜道,門風混沌,亮天迷道,你個小人兒,言語不當,心氣不古,日後如何大家閨秀?
孟局長看不下去了,帶著一股氣對潘家小女兒說,你這麽點個孩子,怎麽能用這種口氣跟老奶奶說話?
潘家小女兒扭過臉,瞪著孟局長上下打量,半天才一腔委屈地說,阿姨你不幫我說話,我回去告我爸爸。說完甩著手,扭答扭答往外走。
鄭然菲也覺得這孩子的言行沒有禮數,目中無人,把自己當成什麽了?一方土皇帝的千金?有心勸說幾句,可是人家一甩手走了,她無奈地歎口氣。
剪紙娘的家人,不知誰衝著門呸了一口。
剪紙娘摘下老花鏡,淡淡一笑道,唉,小人兒心薄,兜點事兒就漏,不怪她,怪我沒事先把話跟小人兒說透亮。這兩位女幹部,我們當地有個習俗,要叫你們講,怕是要說成封建迷信了,就是老人命過八十折,可輪回。輪回儀式,分大輪儀式和小輪儀式,小戶人家做小儀,富貴官家做大儀,大儀內容分三洗五疊六輪回,程序繁雜,勞手累心,那個輪回圖,是六輪回裏的招魂符。老輩人都曉得,輪回圖不能在白天剪,見日光則不靈驗,須等到天落黑才能走剪,可惜現今兒的人,大都不識這風俗裏的老章舊規……
這時有家人打斷剪紙娘的話,委婉提醒她來潘家做喪事的人都很忙,不要耽誤人家時間。
剪紙娘衝鄭然菲和孟局長歉意一笑,不再多言了。
2
白石光就像一條訓練有素的獵犬,進了馬一屯鄉居然沒有打聽路,指揮司機七拐八繞就摸到了潘家。
這時的潘家,屋裏屋外哪都是人了,早來的人已經有打道回府的了。
白石光跟這個握握手,跟那個聊幾句,從院門外到院門裏,他少說跟十幾個官員或是商人過了話。後來一個鄉幹部模樣的人,把白石光引到了靠南邊的平房。
潘家老爺子的遺像掛在這裏。
白石光在一個老者的喊聲中,完成了三鞠躬,退出來,拐進旁邊的房子。
這是一個裏外套間,裏間門上掛著白單子,裏麵不停地傳出唰唰唰的聲音。門前擺了一張長條木桌子,桌子上放著白信封和簽字筆,白信封有大有小,這都是給那些沒帶信封的出份子人準備的。
東升地界上的紅白喜事,講究藏份子錢,就是紅事用紅包,白事用白信封,至於說錢數,你可以寫上,不寫也行,主家會清點的。
隨份子的人都在排隊,白石光站到了隊尾,他前麵至少有六七個人,人人手裏捏著一個白信封。白石光拿目光一掃哪些白信封,感覺都是普通的白信封,沒有大號特大號的。
排在前麵的市水務局局長,回頭衝白石光點了一下頭,白石光抬了一下手。
白石光帶來了兩個信封,兩萬一個,五萬一個。
交了份子錢就走人,所以隊列移動很快,幾口煙的工夫,白石光就給頂到了長條木桌子前,他在最後一刻,掏出了那個裝有兩萬塊錢的白信封。
長條木桌子後麵坐著兩個中年男人,皮膚粗糙,都有牙鏽,再看打扮,一般鄉幹部的著裝。
兩個男人不論哪個收了白信封,都是轉手遞到內屋。
內屋裏就比較忙了,兩男兩女一共四人,一對男女負責一台驗鈔機。
這四人的工作雖說單調,一遍遍重複數錢,但責任重大,馬虎不得。他們工作流程,大致如下:把信封裏的錢倒出來,墩整齊,碼放到驗鈔機上過數,如果信封上事先寫好錢數,而點出來的鈔票也正是這個數,那隻須把鈔票再裝回信封,用訂書機哢嗒封死,完事;如果信封上沒寫錢數,就需要把點出來的錢數,寫到信封上,用訂書機哢嗒封死,搞定;遇到信封上寫了錢數,但最終與驗鈔機點出來的數字不相附,就必須二次上驗鈔機清點,假如二次認定有誤,收錢人會在信封錢數後麵標注一下,多給用加號,加號後寫多給的錢數,少給用減號,減號後是少給的錢數,之後也同樣用訂書機哢嗒封死,齊活。
地上放著兩個特大的柳條筐,盛裝那些哢嗒封死後的白信封!
從平房裏出來,白石光內急,兩眼四下尋找廁所。
院子裏,大小權貴和商人老板們三五一堆,四六一夥地聊著,在這個喪事平台上,人們操作的話題大多與喪事無關。
這就是權力、利益的無形延伸和浸透,隻要需要,任何時候都能把任何一寸土地,變成交易互利的平台,也可以建造埋葬什麽的墳墓!
白石光在看到廁所的同時也發現了站在樹下的鄭然菲,正在跟市農行的女行長說話,便犯猶豫了,又想過去打招呼,又想去廁所,就在他搖擺不定時,潘光玉從側麵捅了他一下。
一看是潘光玉,白石光說,潘鄉長。
潘光玉問,還沒見我哥那吧?
白石光道,我這就去見潘書記。
潘光玉用嘴呶了一下說,他在那間房子裏,正在跟能源總局的伍書記說話呢。
白石光本能地問道,他們溫局長來了嗎?
潘光玉說,剛才聽伍書記講,溫局長陪大領導下去視察了,沒在東升。
潘光玉剛說完,匆匆過來一個男人,小聲跟他說,潘鄉長,張根富來了。
潘光玉一臉糊塗地問,張根富?什麽張根富?哪個張根富?
男人道,哎呀潘鄉長,還能有哪個張根富?就是咱鄉那個老訪奴張根富呀!
潘光玉把臉沉下來說,什麽張根富不張根富的,你繞什麽繞?你直接跟我提老訪奴,我不就知道是誰了嘛,真是的,說話都說不利索!
男人謙卑地說,對不起潘鄉長,您別生氣,您看……
潘光玉不耐煩地說,這個事怎麽處理,還用我指點你腦門?
男人再次謙卑地說,對不起潘鄉長,我們會處理,會處理,您忙別的事吧。
白石光又往鄭然菲那邊瞟了一眼。
就在男人準備往外走時,院門口混亂了,多張嘴在吵吵嚷嚷,飛揚的塵土氣味飄進院子,白石光抻著脖子往外看。
我冤枉——我冤枉!
老訪奴你這是幹什麽?快起來快起來,再怎麽著你也不能這樣吧?咱鄉裏風俗講鬧喜不鬧喪,你怎麽越活越沒數了呀你!
我的冤比山高——我的冤比海深——我沒有給國家抹黑,我也沒有給鄉政府丟人,你們憑什麽抓我關我,還不讓我去北京?你們還我老婆,還我老婆……
老訪奴,起來,再不識相,真抓你走了!
別跟他廢,趕快把他拖走,先拖到車上再說。
敢跑到這裏鬧,吃豹子膽了莫非?
放開我——東升市皇上在裏麵,我要找皇上告狀,我冤枉啊,我冤枉了十幾年呀——
越來越沙啞的喊冤聲,顯然不在院門口了。
漸漸地,院門外不像剛才那麽嘈雜了,飄浮在空中的塵土往下沉落,人們又開始正常進出。
我的冤……聲音微弱,又是嘎然而止。
白石光不用親眼看,心裏也有數,喊冤的那張嘴,這是讓人給堵上或是捂住了。
潘光玉的手機響了,他躲到一旁去接聽。
白石光收回散落在院門口的目光。盡管他不知道剛才院門外喊冤的人是誰,有什麽冤情,但他現在對這種撕扯場麵、對這種跪求事實或是真相的人,已經不怎麽當回事了,甚至是麻木不仁。肉弱強食的拆遷現實,早就把他的人生觀扭麻花了,信仰塗鴉了,倒是剛剛聽到的老訪奴這個叫法,讓他略微覺得有點新鮮感,原來老上訪戶也能像房奴、車奴、卡奴、藥奴、會奴、性奴一樣貼上奴的標簽,這漢字的造化可是了不得,什麽詞都能給你造出來,甭哪天人們會把九條哥換成拆哥、拆奴來喊叫。
白石光激靈了一下,意識到當務之急不是站在這裏玩感覺,而是要馬上去廁所處理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