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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依的奧迪下了高速公路,奔向東升南收費站。
盡管部裏有明文規定,像水依這樣的領導幹部不能自駕車,但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偶爾遇上不方便的事需要處理時,這些人自駕一下也就方便了。
水依今天是應市長勞家奇之約來東升看地的,肩上挑著的事從大麵上說不是什麽秘密事,但此次行程也不宜公開張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僅沒有驚動溫樸等能源總局的人,昨天還把勞家奇打算派車來京接他的好意謝絕了。
水依認為,該擺譜的時候就得擺譜,不該擺譜的時候就得低調,像今天來東升,自駕車就是最省事、最安全的理性選擇。
市裏來接應水依的車,早就候在了高速公路收費站外的安檢崗前,見水依的奧迪一出來,立刻有人上前打招呼,奧迪慢滑過來,落下車窗。
水總辛苦。接應的人在車窗外說。
水依沒吱聲,點點頭,揮手示意馬上走。
來接應的是一輛掛公安牌照的黑色本田,但車頂上沒安裝鳴閃的警燈。
奧迪跟著本田,轉眼起速,一路暢通,很快就接近了市區。
別看本田沒掛警燈,但特車的威風一出來,路上就沒哪輛車敢較勁了,鑽來鑽去別來別去的出租車,不按交規並線、超車的私家車,給本田的車載喇叭一吼376讓路、N49靠邊……就都乖乖讓出路麵,降速閃開。
在路上,使內置喇叭喊話的車,比閃警燈的車更不好惹,這司機們都知道,若換成他們的生活用語說,就是下狠嘴咬人的狗一般不汪汪,瞎嚷嚷的狗一般咬不傷人!
車過四眼橋交通崗,右拐上了布景琛街,行至六樂路口東拐,水依眼前就出現了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盡管還有碎磚爛瓦破門窗之類的建築垃圾,但似乎已經沒有了住戶,水依認為這塊地基本上算是規整出來了,正如勞家奇在電話裏所說,政府已掐地在手。
水依今天就是來實地勘察這塊被勞市長稱之為黃金地的裸地。
此前這裏是東升市裏最後一個城中村,規劃中五六年前就該拆除,但因各種利益糾結不清,各路開發商盤算政府優惠政策過多過細過貪,村民結幫拉派抱團成風,再加上市裏幾位主要領導在此事上分心,意見一直有分歧,城中村拆來拆去,都是紙上和嘴上的活,現實中聞不到塵土味兒。後來經過多次磋商,市委市政府統一了看法,就是今後但凡小門小戶,以及處處計較的開發商,一律冷凍在東升市外,不許進城,這塊地最好找家像能源總局那樣的大國企來接盤,家大業大的單位,大小事上都好說話,不在乎半斤八兩上的虧贏。
再說水依這邊的情形,雖說還不明朗,但他知道跟自己較勁的山東和江蘇,現在也沒什麽顯眼的推進動作,大都是停留在吃吃喝喝送送這種常規操作上,硬件方麵基本上都是在空談。於是水依就盤算著在這個拉鋸的關口脫穎而出,以強勢的東升地證來壓倒那兩個競爭對手,並且已與勞市長研究出了具體行動方案,就是等水依實地考察過東升地源之後,回京伺機直麵部長匯報,並千方百計說服部長也親臨東升實地考察一下,一步步推著部長的感覺往東升這邊靠,一旦部長把那兩個地方撂荒了,東北安裝公司搬遷東升一事,就有可能不再是紙上談兵的過路話。
離老遠,水依看見了站在人行道上的勞家奇,正被一些人眾星捧月般圍著,麵對空地指指點點。
水依再往四周放眼,百十米左右地帶,似乎還布控了相關的安保人員,因為水依看見了一些穿各種專業製服的人。
領路的本田靠路邊停下來,奧迪跟上去。
勞家奇在原地衝奧迪招手,水依的車剛停穩,趕過來的杜秘書長搶先替水依打開車門。
水依下了車,身著黑色薄呢立領風衣,腳上一雙黑色老人頭皮鞋,手裏拎著意大利進口的棕色牛皮公務包,派頭像是要去聯合國總部開會,精氣神抖得很硬爽。
打招呼、握手、拍肩、寒暄,禮節過後,勞家奇介紹了身邊幾個水依眼生的官員,水依例行握手、寒暄。
陪同人員給領導讓出了人行道,勞市長與水依並肩起步。
勞市長隨便往空地上一指說,水總,這塊地跟我電話說的那塊地還能對上號吧?
水依打開公務包,取出傻瓜相機和掌中寶攝像機,順手把公務包遞給身後的杜秘書長,然後點頭說,嗯,千把畝沒問題。
勞家奇背著手問,地處本市核心區域內,這個也沒什麽問題吧水總?
你勞市長還能跟我開國際玩笑?水依笑著說,誰圓誰的夢?誰解誰的愁?誰幫誰的忙?誰疼誰的心?人心隔肚皮,問誰都沒用,眼見為實,你勞市長一向是實話實說呀!
淨弄些學問詞,聽多了都能去考博。勞家奇說,笑出了聲。
水依的兩隻手,一直就沒停歇,他把傻瓜相機掛到脖子上,打開掌中寶錄像,架勢拉得頗有幾分專業功夫。
刮來一陣風,掀起一片塵土,夾雜著打轉的紙屑,勞家奇和水依都把臉扭向了背風的一麵。
讓過這股風,勞家奇感慨萬端說,往後在我東升市,再也找不出這麽好的一塊地嘍,我說水總。
起高樓,蓋大廈,拿政績,官變大。水依振振有詞地說,這是我年初去湖北開會時,聽一個地方官員編的順口溜,你說他這話形象不形象,勞市長?
勞家奇咂摸著滋味說,我給你改改吧,水總。起高樓,挨人罵,拿政績,滾回家。
水依笑笑,又用傻瓜機子,從幾個不同角度拍了幾張。
勞家奇道,當個父母官,愁吃愁喝愁發展,還要管情係民生的地溝油、陳化米、毒奶粉、農藥菜、問題豬、醫療保障、養老保險、經濟適用房、廉租房、特困群體,按說旱澇這等事,應該是老天爺管的事,可現在老天爺不務正業,也得我們這些凡人來操心了。總之一句話水總,地方官員,不如你們這些中直單位的領導省心呀?
水依說,誰的腦袋裏沒裝過噩夢?勞市長,中直裏出事,照樣得拿腦袋去頂。
勞家奇望了一眼天空,發著牢騷說,玩得轉的領導都在酒場和上麵搞交際,不會做的領導就像咱們這樣,傻乎乎蹲在坑裏埋頭苦幹。
水依訕笑道,下麵的工作盡管具體,勞動強度大,但直接與人溝通,累中有樂嘛!
勞家奇聽出他這話變味了,但沒興趣跟著走,苦笑道,瞧瞧,說著說著,就又說到了那句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的老話上了!
經典,到什麽時候都是經典!水依說,又用掌中寶把空地由近至遠推了一遍,之後換角度又由遠至近往回拉。
突然,水依臉色一驚,兩眼死盯著突然闖進鏡頭的一群人。這群人是跑進空地的,進來後迅速脫掉外衣,摘掉帽子,瞬間就都轉變成了披麻戴孝的治喪人。
水依倒吸一口涼氣,意識到這些人行動整齊,顯然訓練有素,可能也不止一次像今天這樣閃電式出擊了,每年的春晚不彩排百八十次還掉鏈子呢,何況這些人了。
接下來的場麵,水依錄得比較仔細,在一片類似家園的廢墟上,他錄到了兩麵迎風招展的國旗,還有幾條寫著大紅字的白色橫幅。
第一幅:還我土地,還我家園!
第二幅:強拆犯法,天理難容!
第三幅:血債要用血來還!
第四幅:頭可斷,血可流,宅基地,不能丟!
接著水依發現,在那些疑似請願者的周圍,有幾個拿著相機或是攝像機的人,酷似戰地記者,一個個動作機敏詭異,都在移動中抓拍抓攝,一旦被人追趕圍堵,就四下分散,兜著圈子捉貓貓,情況危急了就直奔地邊跑,實在無路可逃了,就豁出去身子給人不給機子,水依就看見一個被六七個人圍住的拍照人,在被人按倒之前,猛地把手裏的相機甩給另一個奔跑的同伴,搞得緊張的對峙場麵裏,添加了一些橄欖球比賽的趣味。
聚集在馬路邊看熱鬧的市民,看過癮了,看到興頭上了,嗷嗷嗷地哄叫,還不停地揮舞手臂,拍巴掌,在車裏的圍觀人則按響喇叭。一些圍觀者遭到製止和驅趕時,聽話溜邊走人,不買賬的接著大喊大叫,甚至發生身體接觸,你推我搡,爭執不休,火藥味十足。
有句老話叫親不親故鄉人,而現在這裏的情形是老百姓之間,甭管認識不認識,衝著空地上的突發事件相互傳力,仗著人多嘴多,紛紛指責、怪罪、聲討,甚至是謾罵執法人員,一些圍觀者情緒失控,索性張冠李戴,借場子泄私憤,把八竿子打不著的心底怨氣,也都一古腦潑出來。
其實,在水依錄這些突然闖入鏡頭的人與橫幅時,四周人行道路上就已經風馳電掣般湧來大批事先布控的安保人員,穿製服的和不穿製服的混在一起,趟得塵土飛揚,喊叫聲連成一片,像是正在拍攝某電影裏一場圍追堵截的戲。
水依過去在新聞紙上、在電視裏、在鏡頭中見過此類混亂場麵,像今天這樣麵對麵的現實版,他還是頭一次親眼目睹。
水依心裏七上八下,下意識瞟了勞家奇一眼。
勞市長沒有改變臉色,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這讓水依的心裏絆了一下。當他再次抽眼往空地上看時,場麵變魔術似找不到了國旗,橫幅也不知哪裏去了,幾堆人在幾團爆騰的灰土裏,吵吵嚷嚷,拉拉扯扯,向另一條路邊湧去。
勞家奇若無其事地說,可別小看這些人,他們都是職業攬局的,神出鬼沒,防不勝防,平時有組織,有紀律,有分工,有信息來源渠道,有物資供應保障,應變能力甚強,每次有領導和開發商過來看地,他們必會像今天這樣,先是使用各種手段打馬虎眼,麻痹我們,然後變換各種花樣,出其不意現身,折騰一下不圖驚天動地,鬧個小影響出來,就算是達到了目的,而且自我保護意識都很到位,輕易不與各路執法部門的人武力對抗。都說城管邪乎,城管也在乎這些軟磨硬泡的人。再就是這些人打出來的標語,更是五花八門,過去還打過民心碎,社會亂,政權危這樣一針見血、擲地有聲的警世橫幅!
水依抖擻了幾下肩頭,甩甩飄落到頭上的塵土,四處張望,唏噓不已。
勞家奇用下巴,指了指跟在他身旁的杜秘書長。
水依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杜秘書長沒走遠,一直跟在勞市長身邊。
杜秘書長舉起右手,前後左右揮了一圈。
水依發現,四周的一些陌生人,在杜秘書長這個手勢的作用下,不是慢下步子,就是往比較開闊的地方走去。
勞家奇看看手表說,還看嗎水總?
水依收回目光道,可以了可以了,勞市長。
勞家奇說,你開了車,中午酒就免了吧,今天我帶你去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先喝茶,然後吃點特色菜。坐我車走吧,你把車鑰匙給杜秘書長,這沒什麽不方便吧,水總?
水依沒說什麽,掏出車鑰匙,直接遞給了杜秘書長。
杜秘書長衝那邊招了招手,勞家奇的專車就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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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香茶餐屋是一個很溫馨典雅的地方,裏外清一色東北圓樺木建製,圓木沒有加工過,原汁原味地散發著油脂的獨特氣息。
勞家奇和水依占用一個中套,內有茶室、餐廳、客廳和洗手間。杜秘書長等人,在隔壁的房間裏。
茶,要的水依喜好的大紅袍,年輕秀氣的女茶藝師忙過頭道茶後就出去了,勞家奇坐到了女茶藝師剛才坐過的地方。
聞過杯底沉香,勞家奇放下杯子問,水總,你那邊的阻力,排除得差不多了吧?叢廳長的那個調研報告,也不知弄到什麽程度了?
水依擺弄著掌中寶道,叢廳長那裏你放心,問題不大,相信他會為東升使勁的。
這就好。不過……不知另外那兩家,在土地支撐上有沒有什麽大手筆?勞家奇憂心忡忡地問。
水依話有根基地說,就目前情況看,似乎各方麵都沒有咱們做的深,做得細。下一步的關鍵,不在叢廳長那裏,我回去抓緊把文字、影像等相關資料交給叢廳長,讓他往調研報告裏那麽一加,他的作用就基本告一段落了,接著就看我能不能說服部長過來走走,這才是關鍵中的關鍵步驟。
要是這樣……就隆重了水總。勞家奇思忖道,那到時我不請個省領導過來,這事合適嗎你說?
水依也思忖了一會兒,問,書記省長,你能請動?
勞家奇道,這個不敢打保票,水總,不過請常務副省長過來絕對沒問題。再就是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什麽的……
水依搖搖頭說,雜七雜八的人來了沒用,沒準還壞事。這樣吧勞市長,請不請省領導這個事,咱先擱一邊,回頭看看情況再商定。
勞家奇燒開了一壺水,提過來續上。
水依放下掌中寶,又拿出傻瓜相機翻看,抽冷子問了一句,潘書記去省裏開會了吧?
勞家奇抬臉看了水依一眼,咂著嘴,半天才說,潘書記明年有可能調省裏高就。
水依停下手,揚起臉來打量勞家奇,噢,原來是這樣,那他現在就可以當甩手掌櫃了。
勞家奇自慰的口吻道,這樣也好,不然在這塊地上,我倆萬一意見不一樣,磕磕碰碰就不好跟你們合作了。現在潘書記的心思不在這塊地上,我們合作的空間相對大多了,其他領導就算有點什麽,到時我也好說話。
水依語氣不軟地說,合作的前景是市局雙贏,這個道理,擺哪裏都是個大道理,勞市長。
勞家奇笑道,話是這麽說水總,可地方畢竟是地方,不比你們中直國企,地方上的人際關係盤根錯節,社會裙帶錯綜複雜,指不定哪根柳條上就通了高壓電,抽你一下,你還有好嗎?
水依點點頭。
茶香又從泡杯裏溢出來,勞家奇把玩著杯蓋說,溫局長這人審時度勢,口味能鹹能淡,肚子裏撐得開船,日後的發展勢頭和空間,我看不是一兩條胳膊就能夠得著的呀!
水依先是沉默,繼而同感道,我視野裏當過首長秘書的人不少,可是像溫樸這樣能上能下,能左能右,能裏能外,純秘書出身的年輕局級幹部,我見過的還真不多,能耐人啊,他算是修煉出來了。難怪有人說秘書一旦得了勢,就是火箭升天啊!
勞家奇似笑非笑道,我這裏的副書記,曾給省領導當過貼身秘書,邁出省委大院後,直接去了巴物崖市出任市委組織部長,一年後到我這裏幹副書記,這會兒正在中央黨校進修呢,仕途走得見光見亮。
水依說,角色對了,有些事,就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勞家奇道,水總,我發現做過大領導秘書的人,下來當官後,做事說話的思緒方式,跟咱們這一路實幹上來的領導不大一樣,可又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總之觀察事物、處理問題的節奏不合拍,步子不跟點,總是覺得別扭。水總你跟溫局長接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知有沒有我這種感覺?
水依說,出色的秘書帶領導走,庸俗的秘書跟領導跑,這就是我對好秘書和庸秘書的感覺,勞市長。
勞家奇道,唉,說一千道一萬,我想在咱們合作這件事上,要是能借上溫局長一臂之力,那就錦上添花了。
水依無奈地笑笑,右手捏著下巴說,這可不是一件好事多磨的事。依我看,溫樸在這件事上緊閉雙唇,就是對咱們的最大支持了。勞市長,想求他一言不易,他哪能輕易去得罪人另外兩路人馬呢?
勞家奇臉色不解地說,那這事咱們一旦做成了,溫局長……
水依說,有能力往上走的人,都是這樣八麵玲瓏,潘書記現在不也是這個樣子嘛。
勞家奇噘著嘴,意味深長地看著水依。
水依再次拿起掌中寶道,有人想高升,有人想幹實事,各忙各的我看也挺好。
勞家奇說,水總,你那個機子就那麽好看嗎?來來,給我看看,欣賞一下你的大作。
水依把掌中寶遞過去,皺著眉頭道,現在各地的幹群關係,怎麽都這麽緊張呢?再這麽整下去,不就敵我矛盾了嗎?
勞家奇目光落在機子上,話卻過來了,一言難盡。
水依道,你是父母官,你應該清楚呀,我說勞市長。
勞家奇活動了一下雙腿說,嗯……我給你講件真事吧水總。今年剛入秋的時候,老饊縣裏一個種蔬菜大棚的農家婦女,給我送來一箱頂花帶刺的黃瓜讓我嚐嚐。過去下去檢查工作,我可能去過這個婦女的蔬菜大棚,也可能跟縣領導說過多照顧照顧之類的話,這個我記不大清楚了,一年裏我得說多少這樣的話呀。
結果在政府大院門口,婦女給攔住了,保安問她幹什麽,她說清早剛摘的黃瓜,送來給勞市長嚐嚐鮮兒。保安哪能讓她進呢?就對她講勞市長去省裏開會了,你把東西拿回去吧。婦女說我騎了兩個多鍾頭自行車,哪能再馱回去?我就撂你這吧大兄弟,回頭等勞市長回來,麻煩大兄弟轉給勞市長。
說來那天也巧,婦女剛走沒一會兒,我就從開發區回來了,保安講了黃瓜的事,我讓保安把箱子搬出來,保安就搬出來了。
這時我的秘書一臉警惕地問保安,開箱檢查過了嗎?保安說從上翻到下,除了黃瓜沒發現可疑物。
秘書小心翼翼打開箱子,一股蔬菜的清香味撲麵而來,本不打算嚐鮮兒我,一下子給勾到了胃口,我貓腰拿起一根就要往嘴裏送。一旁的秘書,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我手腕子,鎮定地說,勞市長,這黃瓜來路不明,你千萬不能吃,萬一有毒……
我哭笑不得,這都什麽嘛,這不是小題大作嘛,一個菜農自己種的黃瓜,有個屁毒?可是秘書把我抓得太死了,我怎麽甩,也甩不開他的手,直到半截黃瓜掉地上摔碎,半截黃瓜捏爛在我手心裏,秘書才放開手。
我這火就上來了,甩了甩手,猛踢了一腳那個箱子,箱子破了,黃瓜滾出來。我踩爛一根黃瓜說,她一個種黃瓜的,能是恐怖分子?
秘書虔誠地說,勞市長,你的生命是黨和國家的財富,我們必須對你的人身安全負責,你再生氣,我們也不會讓你吃這沒有安全保障的黃瓜。
這麽防範群眾,這麽保護領導,這麽盡職盡責,我這個一市之長,還有什麽話好說?我心裏翻騰著,無言地進了辦公大樓。
水總,還是那句話,人在官場,身不由己。
黃瓜這件事,你說送黃瓜的婦女錯了嗎?保安錯了嗎?秘書錯了嗎?我錯了嗎?如果大家都沒錯,那怎麽就弄成了這個奶奶樣呢?不把群眾當人民,不把溝通當感情,不把批評當愛護,這些個錯的危害,沉積下去究竟會產生怎樣的殺傷力,不敢深思呀,水總!
水依表情凝重,一言不發。
勞家奇一看水依心情沉重起來了,就揮舞著手說,不好意思呀水總,我這有老勞賣瓜,自賣自誇之嫌。
水依沉思著說,不是杞人憂天,勞市長,官民對立,與國家與社會都是一種傷害。
勞家奇道,沉重了水總,沉重了。我再給你爆個料,講個不沉重的真事給你聽聽,讓你輕鬆一下,講完了咱們就去吃飯。
水依饒有興趣地問,不會是你勞市長自爆什麽緋聞吧?
勞家奇擺擺手,怪模怪樣地說,我哪有那豔福呀水總,不過要爆的這個料,還真是一件緋聞,是昔日我們這裏一個副秘書長的婚外豔情,現在副秘書長已經退二線準備養老了。
長話短說,副秘書長和他愛人在外麵都有情人,事情是怎麽敗露的呢?說來就像是小說裏的情節,現實再荒唐,怕也荒唐不到那個份上。夫妻倆都在外租了歡喜房,不定期過去與情人幽會。
一天,二樓突然跑水淹了一樓,當時一樓沒人,一樓的房子也租出去了。正在二樓上跟情人親熱的副秘書長,一看處理不了水患,無奈隻得緊急通知房東,讓房東招呼一樓人家過來看看,一樓房東又緊急通知租房子的人。二十幾分鍾後,一個女人匆匆趕到……嘿嘿,水總,接下來發生的精彩場麵,我就是不說,你也是知道的。
水依大笑道,兩口子如此戲劇性見麵,我還真猜不出是激動呢?尷尬呢?還是僵硬呢?
水依嘴上找樂子,心裏卻別是一番滋味,因為勞家奇爆的這個猛料,讓他聯想到了早年自己那場三男戲一女資料管理員的風流韻事,這要是講出來比較一下,副秘書長這件偷情事,就顯得黯然失色,沒啥嚼頭了,可惜不能講給勞家奇聽,他隻能像已往一樣,再次默默慶幸當時自己腦子轉得快,花錢買下了平安,不然恐怕早就人不人鬼不鬼了。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那件花事平息後水依挨的那兩個大嘴巴子,他到什麽時候都不會有慶幸的心情。昔日那個同時跟三個男人有染的資料管理員,給三男中站出來的替罪羊領回家去當老婆後,本已懷孕的身子讓新丈夫折騰得沒輕沒重,結果資料管理員就流產了,更不幸的是還落下了產後風,小命差點兒沒搭上。一天,資料管理員在職工禮堂門口碰上了水依,一如仇人相見,咬牙切齒瞪了水依幾眼後,奔過來二話不說,掄圓了啪啪就是兩個大嘴巴子,抽得水依腳底失根,左右踉蹌,整張臉火辣辣刺痛,兩個眼睛裏霧氣繚繞,鮮血從鼻孔裏緩慢地流出來……
勞家奇意識到水依正在想什麽心事,就陰陽怪氣地樂起來,之後像是感慨自己的人生,也像是在玩味別人的得失,拿捏著腔調說,女人的伎倆一旦被肉體支撐,倒下的男人就是她的戰利品了;男人的欲望一旦被女人身體包容,倒下的女人就是他的棺材了。
水依故意裝糊塗說,精辟,精辟啊,沒想到勞市長還有這樣深刻的人生體會,羨慕!
勞家奇嗬嗬一笑,沒在水依的這句話上計較得失,臉色看上去有些疲憊。
水依再次張嘴時,就把話岔到了老水手俱樂部,他說等哪天勞家奇有閑工夫了,大家再去老水手俱樂部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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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依趕回北京時,已是下午五點多鍾了。之前在高速公路上,他前後腳接到了京城裏兩家房地產開發商打來的電話。
今天來東升看地這件事,水依出來前,分別跟他們打過招呼,此舉一來吊開發商胃口,墊高準入門檻,逼迫競爭者到時大方出手;二來給開發商提個醒,能不能拿到東升項目,這要看他們在打理細節上怎麽出彩,如果利益返點力度不夠,三瓜兩棗地往外出手,水依會認為那是隨便打發街上的叫花子,到頭來怕是沾不上東升的邊。
誰條件優厚,就跟誰合作,這是水依不變的合作理念。
剛才兩個房地產開發商,掐晚飯前這個鍾點聯係水依,莫不是急於想聽到一些有利於自己開發的什麽商業內幕信息,也不排除借事頻繁交往一下,鞏固合作基礎。
商人奸詐,無利不交友,水依也不白給,前後都有算計。
然而不能同時一地見兩家,水依就先定了一家今晚見麵,另一家推到了明天晚上。
電話裏約好了在唐皇會館見麵,開發商讓水依直接過去,他現在也往那裏趕。
水依今晚約見的這個開發商,人稱張總,他曾帶張總去過老水手俱樂部。
京城裏的路,可是比東升難走多了,即便是現在像在東升那樣有警車開道,怕也跑不起來。
走走停停,塞塞堵堵,水依趕到唐皇會館時,時間已近七點。不過張總也是剛剛到,水依這才沒怎麽抱怨。
張總道,水總跑了一天,肯定腰酸腿乏,要不先洗個澡,按摩一下,解解乏再吃飯?
正合水依此時心意,他確實想洗洗捏捏,尤其是多年處於勞損壯態的頸椎,非常渴望得到護理。
水依道,知我者,莫過張總。
此前水依兩進這家會館,一次是新疆局局長請客,再一次就是這個張總,兩次他分別享受了這裏的拚盤水療、港式刮痧、足底保健、泰式按摩等服務,他對泰式按摩的手法尤為稱道。
在洗浴這一項上,一個背上的活全套走下來,四千塊錢打不住,什麽砂鹽、澳洲奶、檸檬露、香蕉液、芒果膏、草莓汁等,盡情往背上招呼吧,不喝酒的人還好,能聞到各種香氣,能知覺搓澡師傅的推、拿、拍、搓、揉、捏、甩等一係列手法,幾千塊錢砸這兒也算是有所值,最冤大頭就是那些醉眼迷離的人,東倒西歪跌跌撞撞進來,給人扶到按摩床邊,一指禪的力就足以把你弄上床,腿彎曲了給你整直溜,一百來斤這就全交出去了,說往背上來什麽,就來什麽,白開水說是瓊漿玉液也沒人知道,至於說搓澡師傅做活時偷不偷懶,那就得去夢裏問個一二三了。
從桑拿房裏出來,水依和張總大汗淋漓,身子都蒸紅了。
舒服。張總道。
水依說,過癮。
衝浴後,兩人去搓背。
張總把手牌交給搓澡師傅。
搓澡師傅問,老板,上全套?
張總甩著頭上的水說,行。
不必了,水依插話道,還得去做按摩呢。
盡管有人全套埋單,但水依還是覺得全套白花冤枉錢,他在背活上隻要了砂鹽和香蕉膏,其餘全免。
水依對張總說,這裏簡單一些,省點時間去做按摩和吃飯。
張總一看水依表情是認真的,就對搓澡師傅說,就照領導說的做,我也是砂鹽和香蕉膏。
搓澡師傅並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情緒,樂嗬嗬承接。
迷迷糊糊中,背活就結束了,兩人起來衝洗,然後被服務生引領到三樓貴賓廳休息,等著做按摩。
服務生送來茶,問,請問兩位老板,有熟人照顧嗎?
張總揮手說,我隨便。
水依喘口氣,挺著肚子道,看看五號出沒出鍾?要是出鍾了,你隨便安排一個就行了。
水依運氣不借,五號沒有出鍾,款款而來。
五號臉盤不是很靚麗,但身材絕對沒挑,曲條弧度清晰,凸出部位格外性感。
五號見了水依,立刻秀出小鳥依人狀貼上來,嗲聲嗲氣道,哎喲,領導還記得小妹呀,小妹還以為領導早把五號忘了呢。
水依雖說滿臉是笑,但手腳多少有些拘緊,這張總能看出來。
張總不把五號當外人的口氣說,還不帶領導過去?
做按摩的房間都是獨立間,五號把水依領到了V6包房……
一個半小時後,水依與張總才坐到飯桌上。
沒要酒,兩人都喝蘇打水。菜就幾樣,但很精細,都是這裏的特色佳肴。
見麵差不多有三個小時了,張總的舌頭總算是碰到了東升的那塊地。
水依拿著勁說,寶地一塊。
張總笑笑道,不瞞水總說,前幾天,我去東升看過那個塊,確實讓人心動。
張總悄悄去東升看過那塊地,這個水依沒有預料到。
水依一指張總,半真半假地說,我這頭老驢,剛拉上磨轉了沒幾圈,你張總就要大卸八塊呀?
張總馬上擺手說,水總別誤會,千萬不要誤會,這裏麵沒有過河拆橋的意思,那天從天津辦事回來,路過東升,順便就去看了看。我要是心裏有鬼,還能跟你水總說實話?
水依似乎還有疑慮,問道,這麽說東升有人接應嘍!
張總不以為然地說,東升能有多大呀,水總,照你說過的地形、地位、麵積等相關信息,偌大一塊地還不三轉兩轉就找到了。
水依抿了一下嘴唇,哈哈笑道,玩笑,玩笑張總——
張總拍打著胸脯說,水總,你這玩笑,可是有誘發我犯心髒病複發的嫌疑呀!
水依就戲演戲,拿起蘇打水說,不好意思張總,我自罰一口總可以了吧?
兩人說說笑笑,閑扯蛋的話就放過去了。
話一入正題,張總就心神不定地說,到現在還不知道東升市到時在那塊地上能優惠到什麽程度?政府的協作文件和精神,就是咱們的效益啊水總,他們讓利多,咱們獲利自然大,回頭感謝勞市長也能把手敞開了。
水依一聽張總這麽講,話也就往明處挑了,說,勞市長那裏,你不必多操心,我們今天交流得不錯。把開發資金準備足了,這是你張總要做紮實的事。
張總緩口氣,夾了一片綠菜葉,放進嘴裏,嚼著說,水總,你部裏已經決定選擇東升了?
水依心裏有數,明白張總這話往部裏迂回是什麽用意,他要看看自己有多大勝算?土地上的交易沒有小交易,哪個開發商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種樹都種搖錢樹,合作上有丁點兒風險,他們都會拿著放大鏡去照看,就更別說麵前擺著的這件事還是一件沒有封口的事了。
水依想讓張總吃下定心丸,於是語無破綻地說,不出意外的話,我想就是個時間上的事。還是說說那塊地吧張總,你也看過了,你是行家,講講有什麽問題嗎?
張總幹脆回話,很理想,很理想呀水總。
張總這話雖利落,但水依覺得張總並沒有把自己給他的定心丸咽下去,定心丸還在他喉嚨那兒懸著。
水依為了穩固張總多疑的心,便想到了此行東升的收獲,他打算讓張總看看自己今天錄的像,拍的片。然而就在他剛想開口時,又猛然意識到此舉不妥,畫蛇添足了,因為他想到了機子裏的某些場麵與畫麵,此時不宜讓張總看見,開發商最忌諱看到那些場麵,這會打擊他們的開發信心。
水依隻好擺出一副不辭辛苦的表情說,看來往下,我還得各方各麵加大攻關力度呀,張總。
張總道,水總辛苦。話音未落,手機響了。
張總站起來,掏出一個信封隨便往水依麵前一放,說,不好意思水總,我出去接個電話。
這就是潛規則,靜音出貨,人離現場,方便收取。
張總離開後,水依拿起信封,一捏就知道裏麵裝的是一串鑰匙,便展開信封,看寫在上麵的地址:
嘉爵花園10號樓3單元801室
水依當然知道嘉爵花園在哪裏,它位於北京東南方向,夾在四環與五環之間,同時他也明白,有關這套房子的產權證件等相關東西,這會兒就擺放在801室內某一顯眼的地方,這也是潛規則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