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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裏山藥膳園在東四環附近,經營者是一個台灣人,在食補上有一套祖傳的絕活,尤其是素食補,名聲在外,深受東南亞商人及政客的青睞,據說新加坡資政李光耀,特別喜歡海膽濾梅芙這道菜,幾次光臨幾次欽點,且回回讚不絕口。國內商界一些名流富豪,以及演藝名家,政府官員等也好出入這裏。
當然了,藥膳滋補健體,價錢不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一宴拋出三五萬或是十萬八萬,這都是小意思,往超奢侈上吃,幾十萬一桌也屬正常。
叢德成在京城多年,出入上檔次的酒店飯店可謂頻繁,尤其是打特色風味招牌的地方,不說都吃過一遍,也差不到哪去,卻偏偏這個藥膳園他沒來過,沒來過並非是不知有這麽個地方,或是錢上不順手,有一兩次都定了這裏,但因這領導過敏那領導怕胃酸的都叫停了。所以今天來到藥膳園,叢德成多少有些興奮。
飯局是部長助理張羅的,下來的埋單人,可能是江蘇局長,也可能是坐在部長助理右手那位全國民營企業50強之一的嘉億達集團董事長皮吉印。
皮吉印不到六十歲,一頭板寸,大圓臉,寬肩頭,戴著眼鏡,墩墩實實的一個男人。
此前叢德成跟皮吉印沒有來往,但他知道嘉億達集團的業務涉及城市燃氣、油品銷售、電子商務、餐飲物流,尤其是在城市燃氣這一塊,曾與部裏有過合作意向接觸,叢德成記得自己接待過嘉億達集團下麵一個燃氣公司的副總經理。另外,嘉億達在香港還有一家上市公司。剛才在來的路上,部長助理對他說,現在嘉億達的業務範圍又拓展了,開始涉足房地產開發了。也正是部長助理的這句話,讓叢德成明白今晚這頓宴請的主題在哪裏了。前幾天山東局長來京請豪華宴,帶來的幾個人不是地產商就是建築商,副部長出麵作陪,弄得他那晚當主角不是,不當主角也不是,直在心裏罵狗日的東北安裝公司狗日的整體搬遷……
叢德成覺得今天的藥膳宴,比山東局長的那頓豪華宴有情調,有文化含量,人也少,除了部長助理、皮吉印,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是皮吉印的助理,女的是皮吉印的秘書。
用過養生茶,喝過滋補湯,墊過養胃小點,之後開始走藥膳,首先上桌的是六道精致的涼菜,之後就是那道李光耀特別喜歡吃的海膽濾梅芙。
酒自然也是藥酒,台灣老板自己泡的,分六七個品種,客人可根據口味與喜好自選,叢德成要了西域紅液,就是雪蓮、大紅棗、藏紅花、冬蟲夏草混泡的白酒。
品菜藥理,閑聊養生,飯桌上的節奏慢而不滯,叢德成多少有些不習慣,因為心裏準備的東西與桌上的節奏不吻合,他覺得這些人都太有耐性了,不像山東那幫人,兩杯酒下去,就往主題上甩話,而且是咬住主題就不鬆口,一張嘴接一張嘴,接力往上抬自己,搞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似乎自己這張副廳級的嘴,可以隨便搬弄東北安裝公司整體搬遷這件事。
今天這一桌上的穿針引線人自然是江蘇局長,他一手托兩家,所以每次的酒都是他來張羅,火候把握得不欠溫也不過度,盡量把大家都往舒適上照顧。
叢德成漸漸有些坐不安穩了,因為這些人越是躲閃那個敏感話題,他心裏就越發緊,越沒譜,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些人如此拿自己當回事是不是吃錯了藥啊?或是在拿自己過哪個地方的愚人節?整體搬遷這事,自己能左右什麽?抖開兩條腿看看,自己還不就是一個跑龍套的小工。不過想想這些人平時也都不是省油的燈,投入產出的賬都算能到小數點後幾位上,自己身上要是真沒點讓他們看中的東西,他們似乎犯不著這麽搭理自己,尤其是部長助理,論職論位,論什麽他都尿不到自己頭上。除非有什麽內情,莫不是自己就要時來運轉了,但自己現在還蒙在鼓裏,而部長助理卻是已經心中有數……扯蛋,這種好事,哪能輕易落到自己頭上,白日做夢吧!叢德成重新把心思集中到飯桌上。
皮吉印起酒杯,張羅敬北京領導,叢德成馬上說,皮董皮董,我哪是什麽領導,這才是我們領導。說罷一指部長助理。
部長助理說,叢廳長你這話就有毛病了,人家皮董說的是北京領導,又沒說部領導,你可不能偷換概念喲!
叢德成道,一個意思,一個意思。
部長助理看著手中的酒杯說,你可千萬別讓我嘀咕你在未來那份調研報告裏也這麽偷換概念,不然我可就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吃不消的叢廳長。
叢德成一聽,部長助理終於在聲東擊西中把話切到了正題上,某種熟悉的感覺,瞬間就填滿了他的大腦,讓他的神經係統快速進入備戰狀態,最到位的反應就是趕緊在嘴上找軟,說,我喝我喝,謝謝皮董,我幹了。
我說叢廳長,部長助理一臉古怪地說,是皮董皮董,不是皮凍皮凍。
江蘇局長樂了,門牙上沾著什麽東西。
皮吉印笑道,豬皮凍也是肉做的嘛!叢廳長,隨量隨量。
部長助理說,好,都是爽快人,我也幹了。
酒剛落肚,叢德成就開始琢磨了,自己正在古搗的那份搬遷市場調研報告,難道說到時真會像一家家期待的那麽有推力?試想就算往江蘇這邊傾斜傾斜,又能給江蘇帶來多大的勝算助力呢?報告不過就是紙上談兵的事,這些人看不透這一層豈不成了笑話?莫非報告裏還會有什麽自己意識不到的潛在力量?這怎麽可能呢?自己把玩的文字自己都不知道有什麽殺傷力,這不荒唐嗎?
部長助理放下酒杯,見叢德成的目光落在了皮吉印的身上,就給坐在他對麵的江蘇局長使了一個眼色。
江蘇局長說,叢廳長果真好眼力啊,這是看出皮董這件襯衫在什麽地方講究了。
叢德成有些糊塗,沒明白江蘇局長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想自己剛才是看了皮吉印一眼,但那一眼是很隨便的一眼,沒有任何意義,並不像江蘇局長感覺的那麽複雜。但現在人家把話頂到這兒了,他也隻能是裝傻充愣,誇誇皮吉印的襯衣,說皮董這件襯衣,一看就講究。
江蘇局長看著一直不開口的皮吉印的助理說,沈助理,你給叢廳長講講皮董這件襯衣是怎麽講究的吧。
皮吉印穿了一件白色暗影磨格襯衫,叢德成沒看出什麽稀奇來,比自己身上這件白條格子襯衫,似乎沒好出什麽來,也就是那本色的暗影磨格還有些新鮮感。
沈助理衝叢德成笑笑說,叢廳長,說我們董事長這件襯衫是衣服,倒不如說是一件藝術品,它是我們董事長私人限量定製的,你看那些無色透明的扣子,都是產自南非的名貴天然鑽石,香港老乾德珠寶玉器行承製。
叢德成聽得心裏直撲騰,原來那些白色的扣子都是鑽石,怪不得每顆扣子的形狀都不一樣,有長方形的、菱形的、圓形的、橢圓形的……
皮吉印擺著手說,帶金佩玉,俗人之舉,見笑見笑。
沈助理接著往下說,鑽扣做工精細,每顆價值都在一萬美元左右,用美國進口的粘合材料聚樹脂膠做連衣底托,絲毫不損鑽石,卸下來就可以直接做成鑽戒,創意獨特新穎。
叢德成問,鑽石這東西,怎麽鑒別真偽好壞?
沈助理一指皮吉印道,其實我們董事長才是玩鑽石的行家,讓我們董事長跟你講講吧叢廳長。
叢德成的目光,就轉到了皮吉印臉上。
皮吉印道,不好意思叢廳長,那我就賣弄幾句。除無色透明外,鑽石還有多種顏色,品質達到首飾級的有色鑽石,通常被稱為彩色鑽石,彩色鑽石的顏色,大致可分為黃色、綠色、藍色、褐色、粉紅色、橙色、紅色、黑色、紫色、駝色、果青色等。彩色鑽石不比黃金,數量稀少,因此價值也很高,特別是那些色調鮮潤,飽和度較高的彩色鑽石,更是價值連城,難求一枚。曆史上最負盛名的希望、德累斯頓等名鑽,都是罕見的色調鮮潤、高飽和度的鑽石。
叢德成站起來說,皮董,這麽一聽,感覺您身上穿的還真就不是一件襯衫了,您穿的是文化,是藝術皮董。來來皮董,恕我眼拙,我敬您一杯。
皮吉印也站了起來,謙虛幾句就跟叢德成碰了杯子,搞得酒桌上的氣氛有些活躍了。
皮吉印坐下說,叢廳長,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我這次進京,意圖確實是在你們東北安裝公司整體搬遷這件事上。我做房地產時間雖說不長,但投入不少,目前在上海的兩個樓盤即將開售,南京樓盤的銷售業績我不想自誇,但確實可喜。叢廳長,說來說去,我想說明的是我們集團有開發實力,能保證開發質量,與江蘇局也有多年的合作基礎,到時我們可以提供一塊整裝地來滿足東北安裝公司整體搬遷需求,我帶來了一些相關資料,可供叢廳長在完成調研報告過程中參考參考,稍後我把資料給叢廳長。
又是報告,此時叢德成對自己手中未完成的那份調研報告,真有種探不到底的恐慌感了。
部長助理說,話既然說開了,那我也直說了吧叢廳長。皮董找我給方便,我說這事現官不如現管,何去何從,其他意見分歧者都在等著看叢廳長的報告怎麽出了。
皮吉印接過話說,叢廳長,據我所知,你們新部長剛到位時間不長,對部裏的一些情況還不是很了解,尤其是像東北安裝公司整體搬遷這種大事情,他需要一個得力的人,組織一個得力的團隊去搞先期調研,這樣才好為他日後正確拍板提供支持。我們經商也是這樣,有些項目,在上手前也要先搞大量的市場開發調研工作,俗話說心中有數,大腦不糊塗嘛。
叢德成感覺自己被忽悠得迷迷糊糊,仿佛自己手中真的握有當家做主的權力,一句話就能敲定一件事,一個眼神就可以推開一堆麻煩。他本能地瞟了部長助理一眼,部長助理衝他輕輕點了一下頭,他不明白部長助理這時點頭是什麽意思。
叢廳長,不好意思,我敬您一杯。說著話,皮吉印的女秘書就過來了。
女秘書坐那兒半天不發一言,叢德成幾乎把她忘記了,即便先前看她時,也沒有與她說說笑笑,吃吃喝喝的欲望。
叢德成站起來,這時女秘書的酒杯已經舉到了他胸前。
謝謝。叢德成說,碰杯。
突然地,女秘書的腳下不知出了問題,身子一歪斜,杯中深桔色藥酒就揚了出來,潑了叢德成一身,他的白襯衫花了。
哎呀叢廳長,看我,對不起對不起。女秘書慌忙去抽麵巾紙。
叢德成接過一把亂糟糟的麵巾紙,蘸著胸前的酒漬,很君子風度地說,沒事沒事,你坐你坐。
江蘇局長說,哎呀,還說一會請兩位領導去OK呢……
皮吉印道,好說好說,換一件幹淨的,不耽誤OK。說完扭臉對沈助理說,去給叢廳長取件襯衫來換上。
不多時,沈助理也不知從哪裏取來了襯衫,包裝盒看著很普通。
部長助理說,叢廳長,去去,趕緊去衛生間換上。
叢德成不好推辭,拿起盒子就去了衛生間。
這邊女秘書還在自責,部長助理安慰道,意外意外,叢廳長不會在意的。
叢德成進了衛生間,打開盒子一看,頓時驚呆了,如果換上這件襯衫出去,剛才沈助理介紹皮董事長身上襯衫的那些話,就可以一字不減地照搬到自己身上。
叢德成把盒子放到洗手池邊上,深喘了幾口氣,用右手中指肚輕輕觸摸那枚閃亮的菱形鑽石扣,心裏騰騰地竄跳。他用雙手取出襯衫,抖開,數著上麵的鑽石扣,一、二、三、四,胸前四枚,兩個袖口處各一枚,一共六枚。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襯衣,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就放下了鑽石扣襯衫,把身上掖在腰帶下的襯衣拽出來,從下往上摸扣子,摸到了六個,若是再加上袖口上的兩個,就應該是八個。
叢德成再次拎起鑽石扣襯衫,打量著四枚形狀各異的鑽石扣子,鼻子忍不住落下去,虛貼在一枚圓形鑽石扣上,嗤嗤地聞了幾下,沒覺得鑽石扣有什麽味兒,倒是聞了一鼻子從嘴裏呼出來的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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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的風,已經很涼了,吹在身上讓人起雞皮疙瘩。送叢德成回家的人,眼見他進了單元門才離去。
叢德成扶著樓梯護攔,兩條腿軟得直打晃,還往一起絞,胃裏不停地翻騰。
那會兒從阿裏山藥膳園出來後,一行人沒有去皮吉印下榻的酒店K歌,而是去了三裏屯一家酒吧。K歌改喝酒,這都是叢德成的建議,而且指名去星球驛站這家酒吧,用意就是為了照顧一個哥們的生意。結果叢德成真是把哥們的生意照顧美了,幹掉兩瓶拉菲,一瓶人頭馬,總帳算下來是五萬三千多,老板收了五萬,零頭免了。
這頓酒吧酒是叢德成張羅的,他自然要在喝這個事上比別人賣力氣,被敬與主動敬,嘴就沒閑著,其間哥們還弄來兩個女歌手助興,叢德成跟女歌手也沒少喝。
現在叢德成扶著樓梯,腦子一陣兒清醒一陣兒亂套,清醒時就想著先別回家,趕緊出去找個地方出酒,亂套時就不知道腳往哪兒踩了,上不去樓也下不了樓。
叢德成還是從樓裏出來了,搖搖晃晃往西邊走去。他不想在家門口吐酒,怕給熟人年看見了笑話,他想去那邊的一個爛尾拆遷樓裏解決問題。
爛尾拆遷樓是老棉紡廠家屬樓,一共四棟五層高的樓房,拆除了三棟,剩下這棟已經卸去了門窗,但還有人住著,死抗著的釘子戶是老棉紡廠的退休工人,姓高,住在二單元二零一,現在周圍居民都喊他高國旗。
高國旗在這棟沒水沒電的空樓裏堅守一年多了,先前還有幾家與他共同對抗拆遷,後來那幾家有的被開發商哄騙瓦解了,有的抵不住開發商騷擾恫嚇,放棄了誓死保衛家園的主張,剩下高國旗獨居空樓,多少顯得有些悲壯。
沒水高國旗出去接水吃,沒電點蠟燭照亮,深更半夜砸窗他就把窗戶用被褥封死,往門口放死貓死狗潑大糞他就打掃,朝露天陽台上成捆成捆地扔死老鼠他照樣有辦法,弄到樓下點堆火燒了(也不知下手的人從哪裏搞到那麽多死老鼠,據說有一次扔上來幾百隻),總之是任由折騰的人折騰,高國旗就是不屈不撓,甚至威脅到生命也不低頭。一次高國旗在接水回來路上被幾名不明身份的人,拖到一公廁後暴打一頓,腦袋開了口子不說,右眼還給打瞎了,等高國旗從醫院出來回到家一看,家裏已經被掃蕩一空。就這樣他也沒服軟,還是較勁,重新置辦了一些生活必須品後繼續抵抗,並把一麵鮮豔的五星紅旗從臥室的破窗戶捅出去,高國旗自此就有了一個響亮的紅色綽號——高國旗!
與天安門那麵每天升降的國旗相比,高國旗的這麵國旗每天不升也不降,就那麽捅在窗外,有風時飄揚,無風時不動。
此舉招來了記者采訪拍照,高國旗一時間成了新聞人物,受到眾多老百姓的同情與憐憫,尤其是臨近的群眾,看高國旗吃苦吃大了,吃多了,紛紛送來衣物、食物和一些生活用品,甚至還有人送來了沙發和櫥櫃等家具,搞得本來是一無所有的高國旗,若是把收到的東西規整一下,差不多就能開個雜貨鋪了。
叢德成在讀高中女兒的感召下,曾給高國旗送去一件新軍大衣,前幾天收拾秋裝時,他還把一堆淘汰的衣服打包送給了高國旗,其中有幾件式樣過時的襯衣連包裝都沒拆開。
其實,在高國旗死守的這一年多時間裏,一直有人在暗中接長補短救濟他,曾有人一次就從門縫裏塞給他兩千塊錢。
天上星光微弱,地上漆黑一團,叢德成暈暈乎乎,東倒西歪走到了爛尾拆遷樓,身子往前一傾,右肩膀就撞到了牆上。他用兩隻手撐住牆,雙腿擰了一陣麻花就挺住了。
叢德成胃裏一咕嚕,還不等嘴完全張開就吐了起來,此時他腦子裏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叢德成似乎覺得有人敲他後背,就用軟綿綿的右手往後劃拉了一下,好像碰到了什麽,但他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你這是喝了多少酒呀,喝成這樣子?
好好……不喝……啦……叢德成往下黜溜,被跟他說話的人一把拉住了。
你就是……皮凍……叢德成嘻嘻地笑著。
拉住叢德成的人按亮手電筒,照著他的臉說,我是高國旗,我認得你,你送過我衣服。手電光往下一落,照到了叢德成胸上,又道,你看看你看看,你這襯衣還要得嗎?來來,上樓去換一件。
叢德成嘿嘿地樂著,高國旗嘟嚷了一句什麽,就把手電筒送到嘴裏咬住,貓下腰,把叢德成一條胳膊纏到自己的脖子上,連架帶扶,往回弄叢德成。
叢德成腳底下拌蒜,幾次都差點摔倒,累得高國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再有幾步就到二單元樓門洞了,叢德成的腳似乎抬不起來了,就在地上拖著,已經氣喘噓噓滿頭熱汗的高國旗,身子被叢德成壓得彎成了一條大蝦米,他往起拱腰時,忘記了嘴裏正咬著手電筒,牙一鬆勁,手電筒掉到了地上,好在沒摔壞,一束暈黃的亮光貼在地麵上不動了。
高國旗沒辦法把手電筒撿起來,就用腳往前頂手電筒,頂一下拖著叢德成挪一步,直到單元門洞口。
高國旗把叢德成靠到牆上,他實在是沒力氣把叢德成弄上二樓,就靠在叢德成身邊休息。
高國旗自言自語,剛才聽動靜,還以為是烏龜王八蛋們來了呢。昨天有人給我傳話,說是烏龜王八蛋們這幾天夜裏可能來收拾我。我想好了,再不跟他們軟磨硬泡了,烏龜王八蛋們再來,我就跟烏龜王八蛋們拚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都這把歲數了,還有啥放不下?烏龜王八蛋們要是早讓我順氣,我還能跟他們這樣嗎?
叢德成說,謝謝你……回吧,我,我到家了……
高國旗扶著叢德成上樓,雖說叢德成的步子不像步子,但畢竟見了樓梯還能往上邁。
高國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外加一身汗,總算把叢德成弄到了家裏。
高國旗問,能把外衣脫下來嗎?
叢德成像是咬著舌頭說,我不……睡覺。
高國旗歎口氣,扒下他的西服,解開襯衫扣子,絲毫沒覺察出那幾顆被汙染的扣子是鑽石做的。
接下來高國旗把叢德成放進沙發,弄來半臉盆水給他擦了,之後找來一件未開封的新襯衣給他換上,樂嗬嗬說,就知道合適,這是你當初送給我的,現在我再送給你。
高國旗又給叢德成灌了幾大口醋,叢德成再次嘔吐,但這一次他有了意識,因為他知道躲閃自己吐的東西了。
高國旗把叢德成吐出來的東西收拾走。
叢德成喃喃道,你回去吧……
高國旗說,這是我家。我看你這樣,一時半會是走不掉了,你就在這裏睡吧,睡起來再走。
叢德成就這麽在沙發上睡著了,大概在淩晨兩點左右,他醒了,但不知身在何處。
回家吧,還能再好好睡個回籠覺。高國旗在黑暗中說。
叢德成定了定神說,不好意思,謝謝。
謝謝你陪了我半宿,高國旗打開手電筒說,已經有十幾年沒人跟我在一個屋子裏睡覺了。說完把手電光移到了門口。
叢德成一出單元門,就打了個激靈。天還黑著,四周沒有光亮,遠處傳來車笛聲……
叢德成再度睜開眼睛時,天色已是大亮了,他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去主臥室看老婆在沒在,他淩晨回來沒好意思回主臥室睡,悄聲進了北屋。
老婆沒在,他又去看姑娘的房間,姑娘也沒在,上班和上學的人早就離開家了。
叢德成來到客廳,一P股坐進沙發,腦子裏開始回放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在叢德成腦子裏是一段一段的,隔段的地方都是一些空白。於是他就試著往一起拚湊那些有意識的碎片,但怎麽也拚不完整。當想到鑽石扣襯衫時,他一下子從沙發上起來,急步進了北屋,拿起地板上的襯衣,一看不是鑽石扣襯衫,頭嗡一聲就大了,清醒的腦子再次短路。
這是自己送給高國旗的襯衣,昨晚他給自己換掉了肮髒的鑽石扣襯衫……叢德成想到這就打住了,三步並兩步去了衛生間,草草了了洗漱,急急忙忙穿衣服出門,直奔爛尾拆遷樓。
一向冷清的爛尾拆遷樓,今天居然熱鬧起來了,在二單元那裏圍了一群人,嘰嘰咕咕,點點指指,交頭接耳,叢德成心裏一揪,意識到肯定是高國旗出事了。
聽說是四點多鍾出的事。
好像是天傍亮那會兒,老孫出來遛狗聽到動靜了,但沒想到是這麽回事。
叢德成想,沒準那會兒自己剛離開,高國旗就出事了,心裏撕扯了一下。
謀殺,依高國旗的強脾氣,他不會自殺!
那得幾個人才能把吊起來呀?
高國旗都七十好幾的人了,就算他心氣再怎麽,身子也架不住三拳兩腳呀,打蒙他再吊起來還不容易。
什麽世道,傷天良啊!
可憐的老頭子,晚年沒享到一天福!
喲,拉上警戒線了,來了幾個民警?
說不好,都在裏麵呢。
高國旗確實……
確實……
叢德成站在人堆外,耳朵聽著人們議論,眼睛往二樓上看,一床藍地兒碎花圖案的被子堵著窗戶,一麵從屋子裏斜插出來的五星紅旗,血紅血紅,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