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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節長假一過,溫樸剛上班就遇上了麻煩事。
這個國慶節溫樸沒在國內忙碌,他帶人去了海灣某產油國慰問正在那裏施工的能源職工,幾天裏大多時間都耗在了飛機和汽車上,還得受時差顛倒之苦,回來後腰酸腿疼,腦子昏昏沉沉,像中暑一樣難受,幾乎沒有食欲。
麻煩事來得很突然,當時離八點半要開的機關黨政領導聯席會議還有些時間,溫樸就想把桌子上的文件歸整一下,豈知剛下手幹活,不速之客就來了。
女人是候好領來的,候好沒露麵就下樓去了。
那會兒女人被機關警衛室的保安攔下了,候好正路過,一看氣咻咻的女人是方老領導家的甘阿姨,就熱心腸湊過來,問保安怎麽回事。甘阿姨也認識候好,候好曾陪局領導去甘阿姨家慰問過。甘阿姨對候好說方局長要她給溫局長帶個話,保安不讓她進去,候好就一副準領導的口氣告訴保安,甘阿姨是誰誰誰,保安緊忙給甘阿姨陪不是,甘阿姨說年輕人做事認真對著呢。這樣候好就把甘阿姨帶上了樓。
甘阿姨已經不年輕了,今年五十有餘。
甘阿姨進來後,先把提在手裏的東西墩在溫樸辦公桌上,然後就開始抹眼淚。
立在辦公桌上的那個東西,見方見棱,看樣子分量不輕,用紅綢子包裹著。
甘阿姨是伺候能源總局元老級領導方遠天的全職阿姨,溫樸認識她。昔日方遠天是從第一副局長位置上退下來的,轉年他夫人就病逝了。當時考慮到方遠天是開局功臣,組織上就出錢給他找了一個全職阿姨照顧他,阿姨一直幹到現在。
吃一鍋,睡一床,按說後來甘阿姨可以被方遠天續弦,事實上方遠天確實也打算把甘阿姨的身份轉正了,但一直沒成事,傳說不是甘阿姨不願填這個坑,而是方遠天的兒子方協有算計,他反對老頭子把甘阿姨的名分改變了,那樣的話等到老頭子哪天一走,獨門獨院兩層高的局長小樓,他就沒辦法繼承了。
方遠天還有一個女兒,早年就去了加拿大,從不回來。
方協現在是能源設計研究院的副院長。
方遠天一直不在東升居住,多年前,他回河南老家探親,摔了一跤,結果就摔成了植物人,躺在河南回不來了,自此甘阿姨每年河南東升兩頭忙。組織上呢,也不能把功臣老領導忘了,隔個三年兩載,就會派人專程去河南探望一下。
溫樸望一眼辦公桌的東西,再回頭瞅瞅甘阿姨,說,甘阿姨,有什麽話,你慢慢說。
甘阿姨抽泣著,伸手解開紅綢子,一指露出來的盒子說,這是老方的骨灰盒,溫局長——
溫樸兩眼驚詫,失聲道,老領導他……你們怎麽也不說一聲呢?
甘阿姨甩了一下沾在手上的淚水說,老方早在八年前就不在了。
溫樸腦子裏嗡地一聲響。
甘阿姨吸溜了一下鼻子,從袋子裏掏出一個棗紅色的本子,往辦公桌上一扔。
溫樸伸去目光一看,那是一個房產證。
甘阿姨說,這是方協給我的假房產證。方協喪天良啊,一個死人一個植物人的調包陰謀,給老方他兒子捂了八年啊溫局長,你可得給我作主呀溫局長!
溫樸給甘阿姨接了一杯礦泉水,讓甘阿姨坐下來,喝口水再說。
甘阿姨坐下,在哭哭啼啼中,把活人死人的調包秘密,一五一十道了出來。
方遠天與河南老家的弟弟是雙胞胎,那年方遠天帶著甘阿姨回家看望不久前變成了植物人的胞弟,許是因為悲傷過度,方遠天握著胞弟的手,哭著哭著就趴到了胞弟胸上不動了。急忙送到鎮衛院去搶救,說是沒救了,心肌梗塞,當時就不行了。
喪事在第一時間通知了方協,方協比較冷靜,在電話裏問甘阿姨,這事通知局裏沒有,甘阿姨說沒有,方協又問嬸子有沒有告訴外人,甘阿姨說你嬸子嚇傻了,到這會兒還沒緩過來呢,她三個兒子隻有老二在身邊,這不都指望著你那嘛,方協說既然這樣,那就暫時把這件事保密了,尤其是要對他那兩個還沒有得到信兒的表弟也要瞞著,一切都等他回去處理。
方協連夜趕回。兩眼哭得紅腫的甘阿姨,幾近虛脫的樣子問他接下來怎麽辦?方協就把甘阿姨和嬸子叫到一起,說出了他的一個調包想法,就是把父親方遠天,以他叔叔的名字火化了,這樣一來甘阿姨每個月就還能拿到她那份工資,而他父親的工資,從此就與甘阿姨無關了,他每月從父親的工資裏抽出一千塊錢給嬸子。
方遠天的胞弟是個農民,也就是說從今往後,一個沒有收入來源的農民植物人,躺在床上一個月就能掙到一千塊錢,方協他嬸子哪還有工夫討價還價呀,她隻能想這是祖墳上冒青煙了!至於說甘阿姨特別關心的房子問題,方協單獨跟甘阿姨協商,談妥以八年為期限處理房子的最後歸屬問題,具體講就是他植物人叔叔若是在八年內任何時候不在了,他立馬把房產證交給甘阿姨(當初在甘阿姨進駐方家前,方協就把老爺子的房產證收走了),如果八年期限到了,他叔叔還活著,那他也交出房產證,讓甘阿姨真正成為那幢兩層小樓的主人。
方遠天他胞弟長壽命,熬著熬著就熬過了八年期限,而方協這時也履前約,把父親的房產證交給了甘阿姨。
不能說在過去的每一天裏,甘阿姨都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但沒少惦記倒也是事實,畢竟是獨門獨院的兩層小樓呀,她的晚年會因為這個小樓而完整和幸福。
如今這一天給她等到了,甘阿姨樂暈了,招呼來家族裏的七大姑八大姨,分享小樓給她帶來的幸福。甘阿姨也是從農村走出的女人,來分享她幸福的人,差不多也都是從鄉下來的,親戚們七嘴八舌討論她的小樓,一致認為她自己住這麽大的房子浪費,也容易惹人嫉妒生事非,不如趁早處理了。於是有人讓她賣掉房子拿錢回老家,有人讓她不要賣往外出租更劃算,有人說再找個城裏老頭兒過日子也行,理由是甘阿姨這些年在城裏住習慣了,冷不丁再回去,怕她過不好鄉下的日子,臨了一個漂在北京多年的侄子,覺得甘阿姨這套房子來得太容易了,懷疑她這套房子的房產證是不是真的?甘阿姨盡管不相信自己的房產證是假的,但聽侄子這麽一說,心裏不免犯嘀咕。侄子就說這事好辦,真假明天去查一下就有數了……
溫樸聽完甘阿姨的陳述,神情有點迷離,方協好歹也是個知識分子,副處級領導,他能搞出這麽荒唐的事嗎?
甘阿姨咒道,方協從前沒那麽不是東西,都是他那個歹毒的老婆,活活把他教唆壞了,方協屁大個事都要聽他老婆擺布。這些年裏那個自私的女人看過老方幾回?老方跟我感情透了,打早就要把我娶了,都是那個壞心腸的女人,一次次逼著方協出來搗蛋,有一次老方差點沒給他們氣死!還有更過分的呢溫局長,我都不好意思往外說。
溫樸好言安慰甘阿姨,說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組織上會把這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甘阿姨止住淚,氣哼哼說,昨晚我去方協家說理,他死活不給我開門,他老婆在屋子裏罵了我一堆難聽話,還說過兩天就把老方的房子賣了,讓我死無葬身之地!溫局長你可得給我作主啊……
溫樸說,甘阿姨我們會把事情調查清楚的,這個請你相信。
甘阿姨說,太欺負人了,我不要他們的房子也得要個公道!
溫樸說,甘阿姨,我有個會馬上要開,先這樣吧,你先跟有關領導談談。
甘阿姨說,對不起溫局長,我沒文化,不會說話……
溫樸說,再怎麽著也是身體要緊,甘阿姨你要保重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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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樸打電話叫來離退休老幹部處處長,讓他帶甘阿姨去他那裏進一步了解情況。
辦公室裏靜下來,但溫樸心裏蕩秋千,如果此事當真,問題就相當嚴重了,到時方協可就不是挨幾板子的事了。
溫樸粗略算了一筆賬,方遠天的退休金,不說逐年遞增,這些年裏也是沒少往上提,現在月平均幾千塊錢沒問題,再加上年節補助金和慰問金等零碎錢,一年下來少說也有五到六萬塊錢,就算五萬,八年時間裏,方協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能源總局拿走四十萬!此事一旦捅開了,說方協與甘阿姨雞飛蛋打那不過是錢財上的事,而借屍欺詐所要承擔的法律責任,則會讓他們身敗名裂,尤其是身為領導幹部的方協,到時會敗得一貧如洗。
溫樸越想這件事心裏越起伏,並有些後悔剛才處理問題欠思考,就是不該讓老幹部處處長過早接手這件事,因為他一上手,就意味著這個事馬上就會在總局上下,還有局域網上沸騰起來,引發公眾輿論咆哮,把人心衝渙散了,到時總局領導班子在處理這個事上,就沒有任何退守餘地可言了,如果處理不當,副作用說不定會製造出什麽災難來,這年頭老百姓不吃人,但敢咬人!
不過事情已經推出去了,現在溫樸隻能在被動中找主動了,他打算打電話跟伍凡通通氣,把事情告訴他,看看他是什麽態度。但轉念一想,情況尚不明朗,這個時候還不能驚動伍凡,隨便打擾他,容易讓他想到自己嫩,拿不起這件事。
官場爾虞我詐,虛假四伏,同級別的領導,一向是接觸多融入少,主席台上笑臉大合唱,主席台下陰臉哼小曲,褲襠裏都吊個半斤八兩的球,誰拿誰的球當個玩意呀,大家都在嘴上扣籃和蓋帽,離球都還遠著呢。
正話反說,陰陽八卦,神出鬼沒,嘻哈閃躲,官場兄弟說是分享,其實是想讓你幫忙;官場哥們說是共進,其實是想讓你探路;官場老友說是協作,其實是想落石下井;官場夥伴說是請教,其實是暗藏殺機。
溫樸早在做首長秘書時,就已經看明白了,官場上對手之間沒商量,這是骨子裏的排斥,有時做夢都恨不能提防你,所以說齊頭平臉的官員,最忌諱事事都往前擠,因為這些人有數,在有些來路不明或是暫無定論的事上,袒露越快,暴露越多,受傷的可能性就越大,一不留神就成了身後獵食者的擋箭牌。
溫樸撚著手指,臉色不爽快。
這時門給人敲響了,請進來一看是候好。
候好滿臉討好地說,溫局長,人都到齊了,伍書記讓我過來請您。
溫樸這才想起開會的事,同時也意識到精力不集中確實耽誤事,就說剛才吧,還想著往伍凡辦公室打電話通氣呢,打個鬼呀通個頭呀,人家早坐在會議室裏等自己亮相呢。
溫樸想了想說,候秘書,你去請伍書記和常局長到我辦公室來。
思路反向,候好愣了一下,笑著問,是現在嗎溫局長?
溫樸心裏不舒坦,一揮手,生硬地說,馬上——
候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臉色惶恐不安,閉緊嘴巴,溜溜出去了。
溫樸抬眼望著門口,自言自語,秘書木訥,前程坐蠟;秘書機敏,前程似錦!
伍凡和常聯仁腳前腳後進了溫樸辦公室,兩人心裏都在轉圈推磨,但臉上保持正常表情。
伍凡笑道,怎麽著溫局長,要事先給我和常局長先開個小會呀?
溫樸拍拍伍凡的肩頭,嘴卻是衝常聯仁張開,常局長,我和伍書記商量點事,麻煩你先去會場主持一下,幾分鍾的事。
一頭霧水的常聯仁看看溫樸,再瞧瞧伍凡,機械地說,好好好,溫局長。
常聯仁轉身剛要邁步,溫樸辦公桌上的座機響了,常聯仁本能地停下來,瞅著溫樸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定在了原地。
溫樸走過去接聽。
溫局長,總局保衛處處長的聲音,剛接到設計研究院李院長電話,說是方協十分鍾前跳辦公樓自殺了……
溫樸持話筒的手顫動了一下,臉色隨之灰暗。
對方叫,溫局長——
溫樸側了側身子問道,他們報警了嗎?
對方道,這個還不清楚,溫局長。
伍凡和常聯仁雖聽不出來溫樸正在跟誰對話,以及說的是什麽事,但他倆明顯意識到有情況,麵麵相覷後,二人的表情就都不自在了。
溫樸說,你馬上過去看看,弄清楚了給我電話。
溫樸掛斷電話,伍凡盯著溫樸的臉欲言又止,常聯仁喘口粗氣,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
溫樸苦笑著說,二位,沒事了,咱們先開會去吧,下來我再跟你倆細說。
接個電話就改變了先前的決定,溫樸這是在搞什麽鬼把戲?伍凡和常聯仁再次對了一下眼,但還是不明白溫樸的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僅僅是都感覺到了溫樸今天的言行比以往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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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裏,果然不出溫樸所料,晚上能源局局域網民主堂論壇裏亂成了一鍋粥,方協以屍謀利的行為,以及他的跳樓自殺都引發了網震,百分之九十多的帖子譴責,剩下不足百分之十的帖子,主題雜亂不好歸攏,有指責總局離退休老幹部管理工作不到位的,有感慨主要領導睜眼瞎不作為的,有謾罵現行體製的,有替方協開脫的,有同情甘阿姨的,有把方協與甘阿姨捆到一起往吉尼斯世界大全裏調侃的……
欺騙製造混亂,謊言引爆民怨,罪惡肢解倫理,腐敗毀掉政權!
失德的心裏,隻能盛開惡之花!
人可以躲過明槍,甚至是暗箭,但躲不過自己的欲望。人被自己的欲望瘋狂掠奪、掏空、焚燒,是一件比吸毒更可怕的事情。
這幾條帖子都是匿名發上來的,溫樸反複看了幾遍,看得心口衝衝撞撞不是個滋味,甚至有種亂石飛出屏幕的錯覺。
民怨如山洪,這山洪一旦在能源總局的什麽地方衝開口子,即便淹不死人也得鬧出一場洪災。
然而溫樸這時不糊塗,他清楚這場山洪再凶狠也不能築壩截堵,得想出一些招術來,多種渠道引流分洪,《能源報》這時應該起點作用。
溫樸給宣傳部長打電話,讓他組織人就方協這件事,寫一些時評文章和讀者來信,看看群眾的反應,如果有必要,下一步可考慮做深度報道,並強調不能一個聲音,適度抨擊一下,有力於緩解矛盾,安撫職工的動蕩情緒。
宣傳部長拿溫樸的指示很當回事,說溫局長審時度勢,掌控全局,他很受益很佩服,電話裏小態度表得鋼鋼的,說他這就聯係王總編,連夜組織人寫文章,明天是星期三,正好見報。《能源報》一周三期,一三五出報。
溫樸又上了局域網,他決定化名發一條帶有引導傾向的帖子,這帖子的內容必須切中要害,引起廣大網民共鳴,為自己日後拿這條帖子再說事留出空間,也就是說在網上布下一條隱蔽的導火索,等到來日處理此事遇到阻力時,就把這個帖子作為群眾輿論監督拿出來點燃。
天雷一擊,溫樸用這個化名發了一個簡短的帖子:
雖說人死不能複活,但吞進去的幾十萬公款,還是可以摳出來滴……
到此溫樸想下網,再幹點別的事情,可偏偏就在這時,他的眼睛勾住了一條跟帖:任何道理都不是我們完善自我的定義,為約束活著,就意味著我們,已經為自由死去,千篇一律的麵孔,使我們丟失了很多親人與往事,在無數次陌生,在茫然回歸到茫然後,我們必將忘記自己的屬性!
這條跟帖的署名叫梅苑,像真名也像化名。
溫樸耐心咀嚼著這些文字,感覺裏麵的意思有些朦朧,像是在衝自己那個帖子發的感慨,但琢磨過後又覺得不像是衝自己的那個帖子較勁,起碼不是正麵發力。
溫樸捏著下巴,在心裏把這條跟帖一字一字撚碎,他想感受潛藏在文字裏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