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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樸正在瀏覽能源總局的局域網,剛上來的幾條匿名帖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好的政治聚人氣,不好的政治離人心!
政治一旦出軌,民義必遭強奸!
真相一旦扭曲,謊言就會流行!
法律被權貴踐踏,蒙難的是民眾!
能源總局的局域網上,這幾天挺熱鬧,古經理被隔離審查這件事,引來眾多人匿名或是實名發帖子,能罵會罵的人,差不多都上來尿你能源總局一下。
溫樸隻要在東升,每天都會抽時間到局域網上泡泡,在這個輿論平台上,他能聽到許多另類聲音,尤其是那些買斷工齡的能源職工,他們的牢騷與憤懣都與現實生活緊緊捆綁,多看幾眼盡管不舒服,但能刺激他的大腦多想點事。
買斷工齡這件事,說來與溫樸無關,那時他還沒來到能源總局,那時的能源總局是一分為二的,叫能源一局和能源二局,兩局合並時溫樸剛到東升落腳,任史上二度合並後的能源總局常務副局長一職。
史上能源總局開局時,名稱就叫能源總局,維係了二十餘年,後因市場應變決策失誤,匆忙中將能源總局拆成兩個局,結果兩個局開灶後,就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相互摩擦扯皮,尤其是在一些涉外工程上各自打小算盤,算小帳,鬧翻臉了哪家都不手軟,你下絆子我來掃堂腿,彼此都往拉倒上使勁拆台,矛盾日益激化,兩局百姓之間也有對立口舌,可謂烏煙瘴氣,讓北京方麵很頭痛,意識到當初一分為二是草率之舉,適當時候還得合二為一,再讓他們兩家內耗下去,企業早晚得散了架子。結果合二為一這一天給溫樸等到了,命運由此改變。
無賴占市場,民工討薪忙;能源買斷事,血淚已成章;混子開門臉,孤者在拾荒;騙子做公司,公證蓋公章;假貨南北賣,奸商登名榜;庸人坐公堂,秀才看手相;昏官貪銀兩,國庫變鼠倉。
看過這條署名寧風焦的帖子,溫樸心裏一沉,他不得不承認,民間的這些話語,形象犀利,直刺現實弊端,這在主流媒體上是不可能見到的。
工齡買斷裏的恩恩怨怨,當初一言難盡,現在也是理不開梳還亂。溫樸這會兒還記得,自己剛來不久的某一天晚上遇到的事。那晚他去局職工醫院陪蘇南聊天兒,蘇南那次是來治胃病的。大約夜裏十點多鍾,他離開醫院,獨自遛遛噠噠往回走,路過局機關小食堂時,見一屋子的窗簾盡管拉上了,但燈光還是從邊邊角角照射出來。平時溫樸就在機關小食堂裏就餐,亮燈的這個房間他去過很多次。
雖說是機關小食堂,但條件不差,廚師手藝也過硬,平時機關各處室接待一些內部客人,就在小食堂裏擺桌,溫樸偶爾也在小食堂裏招待一些二級單位的領導。
這麽晚了誰還在裏麵?哪個部門操辦的招待席?心裏無事牽墜的溫樸,像小孩子一樣產生了好奇心,腳下一改方向就走到亮燈的窗前。兩片窗簾雖說都展開了,但中間並沒有合攏,綻開一條拳頭寬的縫子,溫樸目光往縫子裏一送,正看見一個人背對著窗戶坐著。
這個房間裏的桌子是個十人台,要是再擠一擠的話能坐下十三個人,有一次溫樸在這裏請加班的兩辦秘書,結果就擠了十三個人。房間裏怎麽一點吃喝的動靜也沒有呢。通常情況下,這間屋子裏的燈隻要一亮,熱鬧氣氛說起來就起來,圍桌的嘴多,零散話題也就多,想消停都不容易。
可能是收場了,這都幾點了,畢竟這裏是機關小食堂而不是營業性質的飯店,這一點機關裏的人都明白。
溫樸眼裏的背影始終一動不動,這個背影他似曾相識。
屋子裏還是靜悄悄,那個坐著的人還是一動不動,溫樸感覺有些異常,心想不會是出了什麽事吧?就輕抬步來到了窗口。窗簾上的縫隙雖說還是那條縫隙,但由於溫樸靠近了,那張可供十幾人圍坐的大台,差不多就都能收進眼裏。
桌子上的菜肴很豐富,還有白酒和紅酒。溫樸看見了兩個高腳酒杯,而且這兩個高腳酒杯的擺放位置讓他納悶兒,一個擺在背對窗這個人的左手邊,另一隻放在這個人對麵的空座前。餐具也隻有兩套,再就是桌子上的幾根半截蠟燭,溫樸知道那是平時應付停電用的,他就趕上過突然停電,說不定這幾根裏就有他過去用過的。
溫樸認出了背對窗而坐的這個人,她是這個小食堂裏的服務員。小食堂裏聘用的幾個服務員,都是昔日買斷工齡的能源總局職工,溫樸大都熟悉,現在溫樸看見的這個中年女人姓孫,平時小食堂裏的人都喊她孫姐,溫樸叫她孫師傅。
溫樸雖說猜測不出今晚這裏發生了什麽,但他叫準這裏一定發生過什麽,不然這個鍾點孫師傅怎麽還會獨守一桌酒菜呢?溫樸不再胡思亂想了,他打算進去看個明白。
溫樸來到小食堂側門,伸手輕輕一觸,居然沒上鎖,推開就進去了。
溫樸的目光跟孫姐的目光一交碰,孫姐嗖一下就站起來了,一臉恐慌地叫道,溫局長……
溫樸問,這麽晚了,還有客人呀孫師傅?
孫姐身子發抖,眼神慌亂,半天才吱唔道,沒沒沒……沒客人了溫局長。
溫樸不知道她為什麽如此緊張,平時她在這裏工作時,見她手腳麻利,不是這樣拘束的一個人。為了讓她放鬆,溫樸決定坐下來跟她聊聊,就說,孫師傅,我進來了,你不請我坐坐?
孫姐可能沒想到溫樸會有這樣的請求,慌亂中連連說,溫局長你坐,坐坐。
接下來,孫姐把她坐在這裏的實情,吞吞吐吐告訴了溫樸。今天是周末,小食堂裏不熱鬧,零散餐客吃完就離開了,機關裏訂桌的隻有一個單位,計劃處,說是六點多來,結果快八點了才到。後廚大師傅等不起了,差人來問還需要什麽不,計劃處的人說不需要了,你們該走的就走吧,後廚的人一聽這話,就都回家過周末去了,留下孫姐一人守攤。豈知計劃處的人剛開始吃喝,就又忽忽啦啦地走了,孫姐蒙了,不知出了什麽事,追出來問他們還回來不,回話說不回來了,你撤桌子吧。
孫姐今天也盼著早點回家,今天是她的生日。
人去屋空,孫姐瞅著這一桌子幾乎原封未動的菜,覺得收拾掉怪可惜的,不如規整規整,給自己辦個燭光生日晚宴。
工夫不大,孫姐就把做生日的場麵收拾出來了,至於說想到那幾根半截蠟燭,純屬是靈機一動的收獲。孫姐心跳得厲害,她給丈夫打電話。丈夫也是買斷工齡的能源職工,如今在街上騎電動三輪車拉客載貨,掙的是一份風裏雨裏的辛苦錢。孫姐把她的突發舉動說給了丈夫聽,丈夫挺興奮,說正往世紀盛達家園送一台飲水機,完活就趕過來。
溫樸說,都這鍾點了,按說你丈夫應該到了,你沒再打電話問問?
孫姐幾分難為情地說,打了,說是又趕上一個大活,舍不得放下,就不來了。
溫樸聽得有些心酸,他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問,孫師傅,你要是不嫌棄,我給你過這個生日吧。
孫姐愣嗬嗬瞧著溫樸,像是沒聽明白他剛才說的話,等明白過來後,臉騰地紅了,猛地站起來,擺著手說,不行不行,那可不行溫局長,我一下崗女工,哪能有那樣的福氣?
溫樸笑道,坐坐,孫師傅,碰上了,也算是緣份吧,隻是沒有禮物送給你。
往下孫姐就不會客氣了,蔫巴巴坐到椅子上,紅著眼圈說,這哪好意思啊,溫局長……
溫樸帶著自責的口氣說,工作沒幹好,讓你們吃苦了,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們,孫師傅。
孫姐實話實說,底下的老百姓說你剛從北京來,過去一局二局裏的事,跟你沒有關係溫局長。
溫樸沉默幾秒後起身,作派很紳士,分別給孫姐倒了白酒與紅酒,自己也一樣。
孫姐八成有些激動過頭了,不知自己是誰了,不然她一個服務員怎麽會坐那兒就不動了呢?直到溫樸把幾根半截蠟燭點著了,她也沒回過神來,茫然地看著服務生一樣工作的溫樸。
溫樸挺了一下胸說,孫師傅,可以把燈關掉了。
孫姐反應遲鈍,但還是反應過來了,急忙去關了燈。
燭光生日宴的氛圍烘托出來了,兩個人的影子,投到了地上牆上和漆黑的窗上。這一刻,溫樸感到了一絲絲溫暖,腦子裏已經沒有了雜念。剛才他還不是這樣,他想自己今晚的舉動,是不是衝動弄出來的出格行為呢?堂堂一個總局的常務副局長,居然跟一個買斷工齡的前女職工單獨喝酒,還是人家的生日酒,這事要是傳出去,人們會怎麽議論呢?自己的形象還能完整嗎?
溫樸看了看兩個酒杯,起手端了那杯白酒,並用眼神示意孫姐也選擇一杯端起來。
孫姐受寵若驚,顫抖著雙手端了紅酒杯,可一看溫樸端的是白酒杯,又緊忙放下紅酒杯,端起白酒杯。
溫樸動情地說,孫師傅,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溫局長——哽咽過後,孫姐一口幹了杯子裏的白酒。
溫樸也一口喝光了杯子裏的酒,落杯時說,慢慢喝,孫師傅。
孫姐有了一杯酒墊肚,接下來中樞神經就不那麽僵化了,動作看上去也顯得連貫多了,主動招呼溫樸吃菜。
孫姐說,有這樣一個難忘的夜晚,我這輩子就知足了溫局長。來來,我敬溫局長一杯感謝酒。
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聊了起來。孫姐告訴溫樸,她買斷前在總局機械設備廠上班,做庫房保管員,高中文化。她說當初她不想買斷,啥也不會,買斷了幹啥去呢?喝西北風呀?可是廠領導再而三找她做工作,說趕早不趕晚,現在買了吧,像你這樣的工齡,少說能拿到手十幾萬塊錢,地方上的企業哪有這等好事。勸歸勸,到頭來她還是不想買,於是廠領導就換了口氣說,以後競爭激烈,擇優上崗,像你這樣低學曆的女職工,早晚得給淘汰了,到那時是個什麽政策,可就不好說了,下崗後也許一分錢也拿不到。她讓領導勸得沒了主心骨,提心吊膽回家跟丈夫商量。丈夫聽後惶恐不安地說,他們單位領導也是這麽跟他講的,怪嚇人的,萬一哪天廠子和單位黃攤了,誰還讓你買斷呢?丈夫的文化程度也不高,在能源技工學校做修修補補的後勤工作。兩口子都犯愁,都拿不定主意。後來還是丈夫狠了心,說要不就買了算了。她別無選擇。就這樣兩口子一咬牙,就都把自己的工齡買斷了,打算用那兩筆血汗錢去做點小本生意。
孫姐道,唉,做小買賣,說著容易幹著難,城管往死裏收拾你,罰一次,個把星期掙不回本錢來。不怕溫局長笑話,我養小養老負擔不輕,這幾年裏我先後去酒店幹過,加油站幹過,印刷廠幹過,車站貨場幹過,綠化隊幹過,對了,溫局長,我還在咱職工醫院幹過一段時間陪護。哎溫局長,我怎麽覺得你麵熟呢?好像在哪裏見過你溫局長?讓我想想,想想,啊呀,不會是在職工醫院裏吧?好像有一次,我聽說北京來個什麽大官,醫院領導都擠上去了……
白酒紅酒,孫姐都喝了,現在她臉上泛著紅暈,皺褶的眼角上,偶有絲絲光亮扯動。她的米色開衫上,掛著陳年油漬,還有剛剛撒上去的幾滴紅酒,像廉價的飾品珠一樣,給燭光照得隱隱發光。
溫樸這是第一次如此麵對麵,如此近距離單獨跟一個買斷工齡的能源女工交談,他對工齡買斷這件事,忽然有了新感知,意識到底層的職工,每天除了忙生存還能忙什麽呢?她們遠離官場,遠離企業決策,遠離公共福利,遠離組織關懷,整天忙忙碌碌就是這些人對生命唯一的貢獻與尊重!
溫樸帶著愁結的情緒說,當初大規模買斷工齡這件事,現在看來是欠缺周密考慮,留下很多隱患問題不好處理。唉,當初減員,是為了增效,上麵是有人頭指標的,不然也不至於一刀切成這樣!
孫姐嘴裏嚼著五香醬牛肉,一揮手裏的筷子說,後來我們……知道一刀切裏的貓膩了,明白上公家當了,溫局長……
溫樸皺著眉頭說,可是你剛才說了那麽多,卻始終沒有報怨。
孫姐咽下五香醬牛肉,搖晃著腦袋說,說那些沒用的。你是個好局長,幹嘛讓你添堵?大家都知道你是首長秘書,有本領有文化有智慧,大家對你評價不懶的溫局長。
溫樸說,受之有愧。
孫姐歎口氣說,現在還有人……鬧、鬧買斷這件事呢,可我們兩口子,從來沒去……鬧騰過,惹得身邊一些人……罵我們活該受窮,膽、膽、膽小鬼,軟骨頭……
燭光搖曳,似有風從門縫擠進來。
溫樸擔心孫姐喝多了,已經不給她倒酒了,拿礦泉水糊弄她,誰知孫姐一喝就笑了,說,你們這些當領導的呀,就好、好、好拿水欺負人……我在這裏見多了,假裝喝酒的表情,比真喝酒還像那麽回事,有一回宣傳部長在這裏,拿一瓶礦泉水當酒,把底下來的幾個領導都灌多了,可有意思了溫局長……
溫樸苦笑道,百姓的錯坑自己,當官的錯害別人。
孫姐望著溫樸,眯縫著眼睛說,溫局長,不怪別人說你有學問,你是真……有學問,瞧你把個問題給總、總結的……
孫姐的心,已經被酒點燃了,她感到輕鬆、愉快、幸福,肌肉裏像是有很多條細小的河流在湧動,把她體內一些塵封的地方清洗出來,自由透氣……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左手扶住椅背,右手捂著胸口說,局領導給我過生日,我要報答局……領導。下麵我給溫局長念一首我、我幾年前寫的詩:
歲月的時針
磨出一枚針頭
把十幾年的平庸
注入我的肌體
我變成一個
衰老的主婦
凋謝的母親
溫樸情不自禁,抬手鼓掌。
孫姐淚如雨下,揚起雙手在空抓著什麽,已然是掌控不住自己的奔放情緒了。
從交易渠道走進女人是捷徑,從情感世界走進女人是長途跋涉!
孫姐抹著淚臉說,我忘了這是、這是哪個名人講的話了,我喜歡這樣的句子。
酒也把溫樸身上平時收縮著的神經軟化了,他仿佛看見自己的目光正在蠟燭尖上燃燒,似乎還聞到了頭發燒焦的氣味。他使勁眨了幾下眼,發力緊了緊肩部酸澀的肌肉。
孫姐破涕為笑說,我還寫過一些詩,不過……都記、記不得了,就能背下……這一首,老喜歡。
溫樸感到額頭燥熱,腳底下飄忽,不知不覺中,他就把一個真實的自己喝出來了。
放鬆與放下都是一種解脫,溫樸現在想笑就笑,想說就說,想喝就喝。
孫姐腦袋向一邊歪著,身子往下塌,突然揚起的左手,把桌上的一隻紅酒杯和一截蠟燭帶到了地上,酒杯啪一聲摔碎了,蠟燭在打滾中熄滅。
已是夜深人靜時,碎酒杯的聲音,擊出了溫樸一身冷汗。
溫樸打開了那會兒關掉的燈,屋子裏頓時亮得刺眼。
孫姐把持不自己了,身子緩慢地往下滑落,溫樸見狀搶幾步過來,用雙臂接住了孫姐。
孫姐身上散發出來的濃重體氣,一團團,一股股,溫樸久不近女人身體的鼻子,刹那間就被這無法擋開的體氣淹沒了,他本能地往後仰了一下頭,竭力用深呼吸來抑製自己,因為他意識到自己下麵那個東西正在變成一頭小野獸。
溫樸緊張得心裏直撲騰,生怕那個小野獸野性大發,衝出來傷人。他換了一口氣,弓著兩條腿,用小腹往上一頂孫姐的P股,打算先讓她站直了,下一步再讓她歸回原位。
溫樸的前胸,貼著孫姐的後背。
孫姐胸前那一團被溫樸右手擠壓得變了形的乳房開始跳躍,滾動的柔軟讓溫樸突然明白自己的右手,原來一直鉗在孫姐的乳房上,他羞澀難當,急忙鬆開右手。
孫姐的軟身子折彎了,倒在了地上。
溫樸意識到自己失手了,急忙彎腰攙起孫姐,聲音抖抖地問,孫師傅……你沒事吧?
孫姐不知怎麽的就把身子轉了過來,嘴上嘟嚕的聲音含糊不清,兩條卸去了氣力的胳膊,軟若藤條,搭在溫樸的肩頭。
溫樸不得不用力摟住孫姐的腰,生怕她再次倒下去。
溫樸吭吃吭吃挪動了幾下,把孫姐放到座位上,嘴裏呼呼地喘著粗氣,臉也紅彤彤的。
孫姐的手腳不再亂動了,隻是嘴裏還在不停地出聲。
溫樸一手護著孫姐,一手掏出手機,他要給局辦值班室打電話,喊人來把孫姐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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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樸搓把臉,喝口茶水,從往事裏回到現實。
往事裏的那個孫姐,早不在機關小食堂幹了,好像是在那晚喝多酒之後沒幾天,她就辭工了,溫樸不知道她為什麽離開?更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手機響了,溫樸拿起來一看來電顯示,整個人一下子精神起來,快速調整了一下情緒,接聽手機。
溫樸說,老部長你好。
對方道,一聽見你的聲音,我就開心呀,溫局長。
溫樸笑道,不會是老領導要到我們東升送溫暖來了吧?
對方說,我這點溫暖,老婆孩子用用,也就剩不下多少餘熱了溫局長。有件遺憾事,趁早跟你說說,省得日後你聽不周全了埋怨我。
溫樸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對方就是爭東北安裝公司歸屬地的那個副部長。
溫樸道,老領導,您指示。
副部長說,剛開完會,部裏準備挑選一些有實力的廳局長出國考察,你的老領導蘇南帶隊。會上,我建議你出去走走看看,蘇老部長不同意,說你這裏眼下事多,還是讓你先忙內務,出國充電以後還有機會。
溫樸領情的口氣說,啊,謝謝老部長,聽從老領導安排。
副部長道,等哪天東北安裝公司落到你東升了,你可就真要忙了溫局長。
溫樸心裏咚咚敲鼓,分析著副部長這麽講話是什麽意思?莫非水依把他擠到一邊去了?把東北安裝公司拿到手了?事情進展不會這麽突然吧?早上水依還打電話來,約自己下午去京郊老水手俱樂部聚聚呢,他要是搞定了安裝公司的搬遷事,就算早上通話時不大喊大叫,至少也會流露出某種情緒來讓自己領悟。這場爭奪戰曠日持久,部內部外該知道或是不該知道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歸屬地一旦一錘定音,搬遷這個事也就沒有任何秘密可言了,到時北京方麵隨便伸出哪條舌頭,都能把相關信息桃到自己耳邊來。嗯,副部長這分明是在用聲東擊西來探聽什麽事情的虛實,或者是故意拿這樣的敏感話來套自己的什麽話?
副部長嗬嗬笑道,怎麽不說話了呀?多心了吧溫局長?
溫樸沉住氣說,老部長您真會開玩笑。
副部長說,唉,還能跟你們這些年輕幹部開幾年玩笑呀!
溫樸一聽副部長這是要收場了,覺得不能就這麽便宜了他,借這個機會,我也得套套你,於是說,老部長,我這裏小金庫的事,在部裏弄得沸沸揚揚,我已經給搞得焦頭爛額了,還望老領導多關照,多指點。
嗯……那邊停住了。
溫樸無聲一笑,接著訴苦,這個錯熬得我好幾天都沒睡好覺了老部長,萬一影響工作,我可就對不起部領導對我的關心了。
副部長說,誰吃誰吐,你沒必要坐臥不安嘛溫局長。再說部裏也沒什麽人議論你們嘛,你不要聽信一些人搬弄是非,該怎麽工作還怎麽工作,守住自己的攤子,不要東想西想,有些東西看著誘人,可是一旦吃下去,就嚼不爛了。看看,你看看,話說遠了溫局長,什麽時候過來打聲招呼,我跟你坐坐。
溫樸說,好好,老部長,歡迎老領導隨時下來指導工作。
溫樸對這次通話的效果比較滿意,覺得手觸到了副部長的身子,真實感知了一下他的體溫。
有些東西看著誘人,可是一旦吃下去,就嚼不爛了。副部長埋設在這句話裏的暗示,幾乎就是一個直白,無非是讓溫樸遠離搬遷,少摻和上層的事。
收線不到一分鍾,蘇南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溫樸規規矩矩叫了一聲,蘇部長——
蘇南說,看來你這部機子,真是熱線啊,打半天也打不進去。
溫樸剛想搪塞一下剛才接的那個電話,他不想讓蘇南知道那個電話是副部長打來的。然而蘇南卻是一語給道破了,這讓溫樸的喉嚨噎了一下。
蘇南問,剛才是在接副部長的電話吧,小溫?
溫樸嗓子眼一緊,脫口道,是副部長,蘇部長。
蘇南停停說,我還有事要辦,長話短說。本打算讓你出去的,可是剛才在會上,我臨時改變了主意,理由是副部長力薦你和江蘇局長出去,剩下山東局長不提,其中深淺,我就不必多言了小溫,我現在也隻能做到這一步了,何去何從,你自己慎定吧。
溫樸點著頭說,明白蘇部長,謝謝老領導。
結束通話,溫樸意識到自己剛剛出汗了,後背上涼絲絲。他把已經發熱的手機撂到辦公桌上,坐進轉椅,集中精力吸收蘇南上述話裏的養分。從現在的情形看,三位部領導的勁,依然沒有較出鬆緊來,搬遷之事還在半空裏懸著呢。
溫樸繼而意識到,下午水依請自己去老水手俱樂部,功課跑不了還是做在搬遷事宜上,隻是不好猜測他這次是打算跟自己擺八卦陣?抑或是迷魂陣?退一步講,到時不管他擺什麽陣,麵對麵跟他切磋,都要比電話交流難度大、風險多,尤其是話趕到較真的份上,非要你立馬給出一個明確的態度時,嘴邊上沒點硬道理真就不好躲閃,因為一切主動因素都在對方那兒,應變者不付出百分之二百到三百的超強精力,怕是周旋不下來。
後來候好來了,送了幾份文件和一份講話稿讓溫樸圈閱。他後天要去參加總局科協操辦的一個地區性學術交流會議,到時他有個估計耗時三十分鍾的發言。
溫樸見候好站在那兒發呆,就笑著問是不是還有什麽事,候好馬上套近乎說,我是在看看溫局長您還有沒有別的什麽指示。
溫樸說,那你回去忙工作吧。
候好恍恍惚惚退出去,一直裝在褲兜裏左手,緊緊攥著那個小藥瓶,都攥出汗氣了。
剛才候好也不知動了哪根神經,生怕小藥瓶裏的螞蟻跑出來,結果腦子就開了小差。
下樓時,候好一臉懊惱,有人跟他打招呼,他愣著兩眼就過去了,後腦勺上沒少遭白眼。
候好走後,溫樸翻了翻文件,該圈的都圈了,該批示的都批示了,至於那個講話稿,他現在沒心情看,就推到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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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樸在想,有沒有必要聯絡一下叢德成?常跟他通通氣,一是能維持關係,二是運氣好有可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他看了一眼座機,正猶豫著下不下手時,門被人敲響了,他往後一靠,身子貼到了椅背上。
給溫樸請進來的這個人,正是溫樸這陣子不想見到的人。
叫過溫局,古經理一副見人矮三分的模樣往辦公桌前一站,規規矩矩地說,我來給溫局匯報一下。
現在總局紀委全麵介入,限製古經理等涉案人員的行動,不經紀委同意不得離開東升,否則後果自負。至於說物資裝備公司的日常工作,這會兒由一個局長助理坐鎮代理。
溫樸也沒給古經理讓座,他這麽做就是要殺殺古經理身上的邪氣,這種吃硬不吃軟的屬下,你必須時刻給他一個官本位的提示,讓他隨時知道你是他的主人,你決定著他的命運走向。古經理這種人服人,不是服你的本事,你的人品,而是在乎你手裏的權力!說到家,溫樸對這種霸氣外露型的幹部,還是有一套操縱辦法的。
一個處級幹部在安危的極限上,你踹他一腳,你就是他的敵人了,反過來你伸根稻草給他抓一把,那麽你就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兩種處理方式,到頭來是天地之差的結果。
溫樸打算時機適當的時候,伸一根稻草給古經理抓抓,但願他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後能真心聽從自己擺布。
行走官場,如果看不走眼,收下一個昨天跟你麵和心不和,今天闖禍自身難保,明天渴望戴罪立功的下屬,其實就等於為自己鏟除了一個隱患。
溫樸問,古經理,你這幾天是在反思呢,還是……
古經理道,反思,反思呢溫局。
溫樸盯著他的眼睛,過了一會兒說,犯多大錯,遭多大罪,這個你也體會?
古經理忙說,有有有,溫局,體會不深刻,我今天就不會到紀委來了。
溫樸問,是嗎?
古經理說,溫局,兩個月前,我收了南方一家公司總裁送的兩幅字畫,我剛才交到紀委那裏去了。
溫樸覺得顏色給他看得差不多了,於是緩和了一下口氣說,古經理,我不想往你傷口上撒鹽,不過你的事,一時半會還處理不了,我得等部領導懲罰過我之後,我才能表揚你這個敢為天下先的小金庫庫長。
古經理明白,自己這點事,擱能源總局裏算個事,放到部裏連個屁事也算不上,部領導才沒工夫為那幾個錢搭理溫樸呢,溫樸這麽開口,無非是想拿事放大他的權力,強調日後他是決定自己榮辱的人。
古經理彎著腰說,不好意思,給領導添麻煩了。溫局,我這傷口是否化膿,能否愈合,全看您溫局,怎麽給下藥方了。溫局您醫術高明,醫德高尚,隨便下個方子,我就有救了溫局。哎,我已經後悔到前兩輩子上去了,這次的深刻教訓,我會記一生的溫局。啊溫局,看您忙,那我就不打擾您了。
出了溫樸辦公室,古經理一溜眼,見四周沒人,就陰冷地笑了一下,為自己糊弄過紀委書記又涮了一把溫樸而得意。
古經理剛才上交的那兩幅畫,是他在二十天前,讓他小舅子從北京潘家園定製的贗品,一張才一百二十塊錢,原本打算送給市政府杜秘書長,一直拖到今天沒出手,不是沒有出手的機會,出事前幾天他還在酒桌上一本正經地跟杜秘書長說,那兩張紙還得等幾天,現在大師級人物真他媽難開麵,加碼也得讓你排隊候著。唉,我再催催看。當時杜秘書長愁眉不展地說古經理,這畫要是我要,我也就不著急了,問題是……當初索畫時,杜秘書長說是要送一個副省長。
古經理在官場上,確實是一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家夥,癟三的伎倆,君子的招數,小人的蒙騙,他一向混搭使用,像對杜秘書長這樣的下三濫賄賂,他都幹過無數次了,而且是你官越大,權越重,他越敢用這種無賴手法對付你。
字畫古玩,從古到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難辨,古經理要是瞅不準這個模糊的縫隙,想必也不敢肆無忌憚地往裏插手。
古經理走後,溫樸忽然感覺到,這個姓古的看似武夫,其實還是蠻能用心思的,若是細心觀察他的行為方式,不難發現他骨子裏有種流氓無產者的狡黠。過去他能呼風喚雨,等過了這個坎再次站直後,這個人依舊可以玩得轉,因為在赤裸二字上,他比一般人懂得錢是什麽,權是什麽,錢權捆在一起又是什麽,他要真是一個無用的妄大之人,市長勞家奇也不會親自打電話來給他求情鬆綁。
那天勞市長打來電話,幾乎就是開門見山,說溫樸在處理古經理這個事上如果有難度的話,東升市願意搭把手,幫能源總局解圍,到時司法程序上助力沒問題,接古經理到市裏來工作也是小意思。
溫樸問,弄個燙手的山芋,勞市長就不怕風言風語?
勞市長笑道,這個人擱你那裏也許就是一塊補丁,可是放到東升來,沒準就是一個門臉,環境改變人嘛。
溫樸一聽,就轉過彎了,嘿嘿笑道,勞市長,到時你要是把古經理安排到開發區咱們的合資企業裏,那我可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局地兩家在開發區合作的那個項目是生產電子元件的項目,總投資兩個多億,市裏出地皮,能源總局出錢並控股。
勞市長大笑後說,聰明人就是聰明人啊,兩句話,溫局長就把窗戶紙給捅破了。實不相瞞溫局長,你真要是放人,我還真打算把古經理,放到咱們的合資企業裏去獨擋一麵。
話到這個份上,溫樸就更有數了。都是官場上的人,勞市長的這個電話玩笑,溫樸可以當玩笑,但夾在玩笑裏的事,溫樸可就不能當玩笑了,他此時站出來給古經理求情,說明兩人之間的溫度,早已超出了正常人的體溫。
溫樸振振有詞地說,那我是不是得去美國,租下聯合國總部給古經理開個超國際水準的歡送會,到時還得請上你們市裏幾套班子的領導現場觀摩一下?
勞家奇又是一通大笑,說,要這麽著,還是算了吧,溫局長,你們還是把古經理就地雙規了吧,你那排場要人命啊!
現在溫樸讓勞市長放心了,因為他剛才夾在玩笑裏意思,勞市長同樣也不能當玩笑話放過去。
官場中人的某些玩笑,是官場中人在利益互換、信息交換、權錢置換過程中規避風險,模糊意圖卻又不失主題的一種軟默契手段,萬一玩笑對接不上實質內容,把意圖弄飛了,彼此也沒什麽難堪和損失,玩笑嘛,玩笑一旦回歸到玩笑上,玩笑就是玩玩笑笑嘛,玩玩笑笑哪能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