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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下午,朱團團給一哥們哄到宋莊去看一個食品安全危機與對策攝影作品展,這個攝影展是她哥們的鐵哥們操辦的,說白了都是賣人情捧場的事。
朱團團對攝影一向提不起興趣,以往出去遊玩,頂多拿個傻瓜機子隨便拍拍。可是宋莊這個攝影展,徹底顛覆了她過去對攝影的一些陳舊看法,她沒想到攝影這東西還是蠻厲害的,攝出來的藝術能把人震撼傻了。
在參展作品裏,一幅名為綠色環保無公害食品的巨大黑白照片,讓朱團團看得驚心動魄。
畫麵上,金色的油條,全都用白色避孕套套著,一排排參差著碼開,大概能有一千多根,營造出來的氣勢,不是衝擊人的視覺,用朱團團後來的話說,那簡直是轟炸人的眼球!
朱團團對哥們說,上勁,太潮人了,怎麽琢磨出來的?我就是一牛人,天天站到天安門城樓上,怕也想不到如此製作綠色環保無公害食品!有才,這個是真有才!
哥們油腔滑調對朱團團說,以後我要是再吃油條,我就是你生的。
朱團團眯縫著眼睛說,哎哎哎,你丫說什麽呐?讓你老爸沾我便宜是不?我說你這孩子夠孝順啊,叫老娘!
哥們躲開朱團團的巴掌,擠眉弄眼說,跟你說件事,不是段子,真事。一回,我一哥們,當眾貶我,說我這人特節儉,特會過,一個避孕套反複使用多次,問我是不是這麽回事?你猜我怎麽回答?我跟丫說,這你老婆也跟你說了呀?對不住哥們!丫一聽立馬暈菜。
朱團團捂著嘴,咯咯咯笑彎了腰。
返回城裏,天已經黑透了,朱團團的哥們張羅了幾個男女,在國貿附近一家雲南菜館盡情吃喝了一頓。
朱團團開車,沒沾酒,弄得她哥們從頭到腳都是遺憾。
散場後,朱團團沒回自己家,去了溫樸那套閑房,這樣她至少可以省下一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
到家會就覺出了腰酸腿乏,兩個眼睛也澀得不行。朱團團往沙發上一倒,就不想再起來了。
她剛迷糊了不長時間,手機就響了,她伸出胳膊,老大不情願地抓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
一個過期女友打來的,說是聽說她姐夫在外地當上了大局長……
朱團團不等對方把話講完,就生硬地說,我姐死了,我沒姐夫。
話往斷氣上噎人,對方還能有什麽下文,吱唔了一下,就掛斷了。
朱團團把長期不聯絡的朋友,統統認定為過期朋友,她發現這些過期朋友不論男女,有好事有樂子的時候,從不招呼你,抽冷子找你,嘴邊上必掛著麻煩你的事,用人朝前,不用人時朝後,像這類朋友,朱團團一般不再去修複關係。
朱團團想接著迷糊,可剛接的那個電話,把她搞精神了。她坐起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大概有小半個月沒來這裏了,就離開客廳去其他房間看看。一圈轉下來,感覺這個閑荒的家,沒多什麽也沒少什麽,就是有股子灰土的氣味。
再次坐到沙發上,朱團團突然有些傷感。姐姐活著的時候,這個家可以說就是她的家,她想啥時候進來,就啥時候進來,根本不管姐姐在意不在意,或是溫樸高興不高興,尤其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日子裏,她還可以拿這個家裏的男女主人出氣。她現在體會到,姐姐活著的時候,盡管總是嚇唬她,糾正她,但那都是對她的特殊關愛,姐姐總說父母都不在世了,我家團團的冷暖,當姐的不能不管。
此時此刻,昔日沒能從姐姐言行裏體會出來的好,現在被朱團團一點一點從記憶裏挖出來,她被遲來的懷念,弄得心裏不是滋味。
念想姐姐的好時,朱團團也在反思自己曾有過的偏激行為,像對姐姐從小就戀螞蟻這一癖好,她從小就反感,等到大了以後,姐姐的戀蟻情結達到瘋狂程度,居然在家裏養蟻,尋求蟻叮蟻咬的刺激,那時她認為姐姐的這種行為已經不是在滿足癖好了,而是在滿足病態的扭曲!
其實溫樸也討厭螞蟻,他一看見螞蟻就打冷戰,但他為了適應朱桃桃的戀蟻行為,他在那些年裏不知脫了幾層皮,他在螞蟻上的主動忍讓與被動順從,曾多次遭到朱團團的空前同情。
再就是在姐姐死因這個事上,朱團團一直冷靜不下來,她甚至把姐姐想得很猥瑣,很齷齪,認為姐姐玩姐夫玩得太狠了,姐姐其實就是個笑麵婊子。
可是今天,她在這個肢解後的家裏,把過去的那些怨恨與猜疑都放下了。
她漸漸明白,姐姐已經長眠地下,這時看透她與看不透她,其實都沒有任何意義了,姐姐的離開,意味著她把自己的一切好與壞都帶走了,與誰都無關了。
往事酸甜苦辣,情感冷熱稠稀,朱團團感覺到了女人的苦與累,還有生活的百般坎坷。
今天她重新認識了一下自己,過去她的心思,可是很少往自責上碰觸的。
不知不覺中,淚水就打濕了她的臉頰……
進來一條短信息,朱團團拿起手機,翻看了幾眼就刪除了,之後關機。
衝過澡,朱團團就去睡了。
挨著衛生間的這個屋,是她的專用屋,這裏似乎還遺留著她的氣息。
2
床板泡在紅色的液體裏,鐵床架扭曲變形,木板在絞力中顫抖,稠密的呻吟聲從每一條縫隙裏鑽出來,醬紫色的螞蟻一層一層疊上來,疊上來,像單子上蓋毯子,毯子上蓋被子,被子上蓋……朱團團喉嚨幹燥,胸腔窒息,喊不出來,兩手亂抓,身子拚命扭動,怎奈身上的螞蟻一個也掉不下來……
撲嗵一聲,翻滾中朱團團摔下床,落入漆黑的深淵!
嗬——嗬嗬——
朱團團從黑暗中蹦起來,手舞足蹈,企圖把身上的螞蟻弄掉。
她沒有方向感,沒有地理概念,沒有時間意識,也不曉得在哪裏,她隻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正在被成千上萬的螞蟻切割。
驚魂未定的朱團團又喊叫了幾聲,拚命跺腳、拍打胸口,旋轉中一頭頂到牆上。
她眼前金星飛濺,兩腿軟著軟著,就軟到了地上。
她靠著牆,神智被皮肉上的疼痛喚醒,呼地吐出一大口氣,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個虛幻的螞蟻夢,後背上嗖嗖地冒著冷汗。
她扶著牆站起來,哆嗦著摸到開關,打開燈。
燈光裏的朱團團,麵目嚇人,頭發零亂,光著兩腳,櫻桃紅睡衣上的扣子全都給她扯飛了,露出來的兩個乳房,或許是因為過度驚嚇的緣故,收縮得比往日小了許多,使得乳溝顯出了往日少有的縱伸感。
混蛋!心驚肉跳的朱團團罵了一句,咧著嘴來到化妝鏡前,瞧著鏡子裏的自己,挑開一綹散發。還好,腦門上沒撞出血來,就是一跳一跳地幹疼。
朱團團揉搓著右手腕,那裏的筋也抻著了,酸痛酸痛。她移動目光,呆呆地看著亂成一團的床,不明白怎麽就做了這樣一個扯蛋的螞蟻夢,該不會是姐姐托夢……她越想心裏越沒底,越沒底心裏就越發怵,呼息急劇加快。
身上一陣奇癢,像是正在被螞蟻叮咬。朱團團夾著兩條胳膊,使勁蹭著。那股癢勁剛退下去,她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麻得她打了個冷戰。
朱團團掀開被子,瞪大眼睛仔細在床上搜索。沒有螞蟻,她又彎下腰,撅著P股往床底下看,隻發現了自己的兩隻拖鞋。她小腿肚子一抽,P股就坐到了木地板上,一隻手搭在床邊,一隻手擱在大腿上。
姐,是你在鬧鬼嗎?朱團團盯著房頂,愣嗬嗬地問,是你你就別鬧了姐,再鬧明年我可不去看你了。
朱團團往床上一趴,臉貼在被子上,沒一會兒就抽泣起來……
3
轉天一到公司,朱團團心裏就安靜了,螞蟻夢並沒有給她留下後遺症。可是將近中午時,秦神嘴來了,朱團團就又想起了昨晚那個扯蛋的螞蟻夢,打算讓秦神嘴給解解夢。
秦神嘴是朱團團女友的朋友,操持著一家房地產中介公司,平時好琢磨卦象、麵相、手相,據說他對周易也有研究,閑時就好給人算算,似乎天生有種賣弄的癮,而且一些讓他摸過看過的人,尤其是女人,也不知是捧臭腳還是真受益,過後都說秦神嘴靈,算的基本準,看走眼的時候不多,有兩下子。久而久之,秦神嘴就有了口碑,落下秦神嘴這一綽號。過去朱團團什麽時候都沒拿秦神嘴當過一碟菜,一是嫌他穿戴不講究,二是嫌他有口臭,再就是討厭他那兩個色迷迷的小眼。有一次秦神嘴閑得鬧心,盯著朱團團的臉,非要贈她一卦,朱團團不冷不熱說,我怕被你看到眼裏拔不出來。秦神嘴自討沒趣,居然還樂嗬嗬說那就下次下次。
今天朱團團主動送上門來,秦神嘴沒有喜出望外,也沒有犯小心眼去倒過去被朱團團嘲諷的舊賬,借機潑她一頭冷水,他還像往常一樣,堅持著一臉不急不躁的表情,慢條斯理地說,今天不看你臉相,瞧手。
朱團團馬上反應過來了,早上出門時她照過鏡子,左額頭上有一個青包,眼袋明顯下墜,要是不補一些粉底妝,整個兒就是一黃臉婆。
朱團團稍稍扭了一下臉,一來避醜,二來是怕等會兒他的口臭直衝自己麵門撲來。
她問,哪隻?
秦神嘴道,右手。不知朱經理今天想求……
朱團團不假思索地說,你能看出啥來,我就求啥,行嗎?
秦神嘴點點頭,拿過朱團團的右手,放下目光。
朱團團心裏不舒服,她想秦神嘴把自己的手這麽一拿,還不得看上十分鍾八分鍾。但她豁出去了,畢竟是自己主動的事,不能再埋怨秦神嘴了,再就是今天舍出一隻手也好,看看他到底有沒有傳說中那麽神靈。
秦神嘴看了不到一分鍾,就放下朱團團的手,一臉閑散地說,宅內陰淫,冥氣克命。
朱團團眨著眼,雖感覺秦神嘴的話陰森,但她同時又覺得他的推斷並非是在故弄玄虛、裝神弄鬼,自己內心的疑惑怕是真的被他觸摸到了。昨晚住在溫樸家,說那裏宅氣不好,細心想想能好嗎?姐姐朱桃桃生前居住的家,冥氣能不過重嘛!
秦神嘴掃了朱團團一眼,又道,另一處宅內,陰氣衝陽,道皇抑邪。
另一處宅內,這不是在指自己的家嗎?朱團團的頭發差點沒豎起來,我個老天,秦神嘴真有這麽神嗎?該不會是大白天裏又碰到鬼神了吧?
陰氣衝日,道皇抑邪,這裏麵的意思,盡管朱團團一時還不能準確解讀出來,但秦神嘴分明道出了兩處房子裏存在的相同問題,就是缺少男人陽氣的問題——陰盛陽衰!
朱團團再不敢小瞧秦神嘴了,剛要開口誇他幾句,順便討教破解之術,誰知秦神嘴搶先開了口,清晰吐出四個字,陽氣定宅!
陽氣定宅?怎麽定?陽氣哪來?朱團團剛一想,眼前就晃出一個朦朦朧朧的男人身,她剛想確定這個男人的身份,這個男人刹那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朱團團溜了秦神嘴一眼,生怕再給人家看破什麽,心口怦怦直跳。
秦神嘴淡然一笑道,活氣複萬物,神來隨風行!信則有,不信則無,朱經理不必當真,閑來說說而已。
真人不露相,能人不多言,秦神嘴這是顯神威了。朱團團乖乖堆出一臉虔誠的笑容說,秦老師有學問,大學問,中午我請秦老師喝酒。
酒肉滋腸胃,清淡素人生……說到此處,秦神嘴不知為什麽哽咽了。
朱團團以為自己又在什麽地方怠慢或是冒犯了秦神嘴,臉色一下子吃緊了,看著秦神嘴,不知說什麽了。
秦神嘴躲開朱團團的目光,揮揮手說,慚愧,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了朱經理。
朱團團看見秦神嘴是流著眼淚走的,她很納悶,她覺得秦神嘴的那些眼淚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