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遷

第三章

　　1

　　市政府的杜秘書長，沒在午飯這個事上設埋伏，省領導和幾家中直國企負責人都在市政府大院裏吃工作餐。

　　溫樸了解到，副省長今天不是專門來開會的，而是路過東升市，順便指導一下工作。

　　吃飯時，溫樸與副省長、市委書記潘左一、市長勞家奇、紀委書記兼公安局局長柴益發，還有杜秘書長等人坐在一張大桌子上，邊吃邊聊。

　　副省長高個子，圓臉，有點兜齒，歲數奔六十的樣子，聽說是兩個月前從鄰省置換過來的。

　　勞市長把溫樸介紹給副省長時，一臉故弄玄虛說，溫局長是我們東升市的納稅大戶，未來十年發展的鋼鐵支柱。

　　副省長說，是啊，你們東升市裏，要是再能有一兩家像能源總局這樣的大型國企撐腰，那東升的振興速度，可就不是現在這個速度了勞市長。

　　勞市長斜眼瞅著溫樸說，東升市十年發展戰略規劃裏，將有能源總局精彩一筆，一個二三十億的大項目。

　　潘書記幫腔，話裏加溫道，能源總局，今後在我們開發區還準備搞幾個大動作呢，是吧溫局長？

　　溫樸已經習慣了在這種場合被地方政府官員戴高帽，誰讓你能源總局財大氣粗呢，人家不忽悠你忽悠誰？唐僧肉，不挨刀叉還叫什麽唐僧肉？

　　溫樸放下筷子道，我這裏雖說攤子大，可供養的人口多，閃失一下，就是折筋斷骨的傷殘事，好在這些年在大事小情上，還多虧政府給兜托著呢。

　　副省長一臉感觸說，中石油中石化，平分南北天下，溫局長，你們能源總局的日子，到什麽時候都比地方政府好過。停停，副省長接著說，勞市長潘書記，雖說背靠大樹好乘涼，但作為一級政府，平時你們要在一些政策的落實上，優惠項目的幅度上，多關照一下能源局的實際情況。常言道，家大業大麻煩大，今後能源總局的事，能走綠色通道辦理的，一定要暢通無阻，如果操作過程中遇到政策法規上的阻礙，省裏可以想辦法為你們解決。

　　勞市長認真地說，一個鍋裏吃，一張床上睡，東升市跟能源總局的關係，一直是魚水情的關係。

　　副省長說，相互體諒，共識雙贏，榮辱一體。

　　潘書記頻頻點頭，續話道，溫局長，下午開會，你可得為東升市的十年發展戰略規劃獻計獻策。省領導今天來，可以說是在百忙之中抽空關心我們東升市，省裏對東升市的發展戰略思路特別重視。

　　溫樸避重就輕說，東升市這幾年的發展確實了不起，今後東升市的邁步變成了跑步，那我們能源總局，可就要被拉下了。

　　溫樸嘴上說這些時，腦子裏閃出的卻是：官場中人曆來是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其實這句話不是溫樸原創，而是一個社會學專家在一次廳局級領導幹部充電會上說的，專家很性情，說話很尖銳，政府在執政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專家批起來一針見血，不留情麵，那次最讓溫樸震動的是專家用百分比對當下官員的精力進行解讀。專家說現在官場上，官員的精力基本是這麽分配的：百分之三十給了工作，百分之三十給了財色交易，百分之三十用於扯淡應酬！三三見九，你們會問，還有百分之十呢？那百分之十哪裏去了？同誌們，那百分之十預留了。預留是個什麽概念？好奇吧？不刨根問底不甘心吧？那我告訴大家，你們關心的那百分之十，預留給了法律和監獄……

　　勞市長一指溫樸，嗬嗬地笑起來，副省長和潘書記相互看了一眼，臉色說不上是愉快還是鬱悶。

　　飯桌無酒話乏味，工作餐很快就打發了大家的肚子。

　　兩點半開會，還有一段時間休息，潘書記自作主張，臨時安排了兩項活動，洗浴、喝茶，請諸位任選其一。幾張嘴嗆嗆了一會兒，人員去向分明了，潘書記陪副省長等去洗浴解乏，溫樸等隨勞市長去喝茶養神。

　　洗浴和喝茶的地方都不遠，出了市政府大門，三兩分鍾的腳路就齊活了。茶樓叫雅茗閣，是市領導們時常光顧的待客場所，溫樸先前來過幾次。

　　喝茶時，勞市長對溫樸說，新的曆史、新的機遇、新的合作，我們現在的互利空間不小啊，溫局長。

　　溫樸能聽出來，勞市長如此出語，顯然是話裏有話。想想也是，現在的能源總局，已經不是李漢一和袁坤那個時代的能源局了，他們已被曆史定格成了過去的領導，曾經的當家人，而東升市的父母官也換了一茬又一茬。如今市局兩家新的掌門人坐在一起，自然要說些新的話題。

　　溫樸心裏明鏡，當今官場上，沒多少人去關注曆史、生態環境，也沒多少人去思考未來，任何一個地方的新任領導，無一不在乎與自己命運和利益息息相關的現在時。忙眼下，顧左右，這不是官員自私與素質上的事，而是體製上的弊端。石油遭到野蠻開采，土地遭到瘋狂掠奪，海洋生物遭到滅頂獵殺，森林遭到毀滅掠奪……種種資源與生態災難隱患有誰關注？要說官員們並非都在麻木不仁，也並非都是昏昏沉沉的二百五和敗家子，但哪張官員的嘴，敢直擊紊亂的現實？

　　有多大的利益，就會產生多大的謊言。

　　當下政績測評，考量的不是領導者的執政能力與決策水平，而是這些人殺雞取卵的膽量與實踐效果。我們的愚昧，讓我們鄙視未來，及時行樂讓我們覺得明天是個沉重的包袱，必須甩下，還要不擇手段在各行各業做絕育手術，斬斷古今文化的鏈接渠道！官位越高，嘴上的假大空虛廢話越多。還有什麽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這句很正經、很貼實的話，現在已經成了溫柔的謊言！

　　勞市長打個哈欠，問正在走神的溫樸，東北安裝公司的搬遷地點部裏到底什麽時候能夠敲定？他這裏有多大勝算？

　　勞市長說，溫局長，我還是那句老話，還是初見你們水總時的那個承諾，到時東升的地皮，你溫局長踩哪塊是哪塊，要多少割多少。溫局長，你可以放心大膽跟你們部領導講，你溫局長在東升人脈一流，有著別人可望不可及的天時、地利、人和！我再掏個底跟你說吧，溫局長，實在不行，我就把老火車站西貨場給你騰出來。那塊地皮的肥瘦你知道，那可是一塊京津和本土大小開發商都想咬到嘴裏的肥肉！

　　溫樸說，東升的地理位置和環境是不錯，吸引人，可是另外兩個地點，也都有可取之處，部領導至今還在權衡之中。當然了勞市長，有你的大力支持，日後我在這件事上，就更能放開手腳去爭取了。

　　勞市長點了一根煙說，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溫局長，我這個一市之長，確實很關心你們東北安裝公司搬遷這件事，這關聯到東升市未來提升經濟實力與擴大內需等一係列配套定位措施的製定。溫局長，我不是沒考慮過，你們部裏的另外兩個備選地點，一個在山東，一個在江蘇，你們能源總局跟那兩家比較，長短一目了然，競爭優勢很容易顯示出來。一是你這裏離北京近，就那麽一截路，今後你們部領導來來往往省時間省體力。二是動遷的人，基本上都是北方人吧？我想北方人，更適合咱們這裏的水土、風俗。這三呢，就是我們東升市地皮便宜，物價穩定，城市發展空間誘人，是座可以進一步打造的易居城市。

　　勞市長死盯著搬遷這件事，心思用得不比自己少，這個溫樸能理解。如今一座地級市的活力，不是靠文化、文明、精神等非物質東西來推動的，而是靠經濟項目和錢來拉動。到時幾十個億的安置重建資金，一旦砸進東升市，帶動與激活的相關產業可想而知。

　　勞市長拿起小茶杯，聞了聞，思忖著說，看來溫局長在這個事上的積極性，還真是沒有我高呀！

　　溫樸笑道，你頭疼我吃藥，那是咱倆瞎胡鬧！勞市長，利益大，這風險也同樣大，我怎麽也得考慮一下你抵抗風險能力的係數呀，讓你背黑鍋的事，我是不能幹的。你們前任常務副市長的命運，可就是敗在了億元的投資項目上。

　　溫樸提及的那個前任常務副市長，落馬後自知罪重，於雙規期間自殺。昔日常務副市長在招商引資上有功績，千萬左右的項目引進不少，過億元的也有幾家，最大的亮點業績是他拉到了北京一家集團公司過四個億的電子元件項目到開發區落戶，一時間這個常務副市長人氣飆升，電視上報紙上，老百姓口頭上，折騰得比市委書記和市長都風光了，甚至一度有傳言說，常務副市長用不了多久，就能一步跨到省裏去任要職，也有可能到某某市當市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紙裏真的是包不住火，上升勢頭旺盛的常務副市長，說倒黴也是一夜之間的事，他栽在了那四個億的大項目上，事後人們傳說他受賄過千萬。

　　按說被雙規的人，是很難成功自殺的，雙規地點的監控體係周密到位。隻能說常務副市長不是一般人，他在自殺上也顯露出了異樣才華，他在衛生間裏把一顆能裝卸的假牙研究透了，先是用其他牙把鋼絲掛鉤咬直，找到鋼絲掛鉤磨損麵，盡管那個磨損麵極其窄，但仍有鋒刃，就看從哪個角度打量了，粗心大意的人幾乎看不出來。假牙變成了自殺工具，那幾乎不被人眼識得的鋒刃，還是割開了他手腕上的動脈血管。見血後，他為了保證自殺的成功率，他又割了兩處，挑了一處，刹那間血管泄壓，鮮血噴射，監護人員一衝進衛生間就變成了血人。後來在送醫院途中，常務副市長喪命，成功製造了一起令人匪夷所思的假牙死。

　　勞市長瞅著溫樸，一本正經說，是啊，腐敗毀官僚，貪婪害商人，貧窮苦百姓，你們能源總局還叫能源一局和能源二局的時候，一局的雷書記，不也是因為受賄養蜜進了監獄嘛。不過我倒是不怎麽擔心你溫局長的防腐搞震能力，你給大領導做過貼身秘書，見多識廣，步子紮實，功底在那擺著呢。說完，給溫樸續上茶水。

　　溫樸看一眼手表道，還喝呀，勞市長？

　　勞市長直起身子，抻著懶腰說，好啊，回府，準備聽溫局長的精彩報告！

　　溫樸問，你想讓我說什麽？

　　勞市長道，有影沒影，你溫局長都要說說你們東北安裝公司整體拆遷這個事，我們這個省領導剛來不長時間，很多情況都需要從頭了解，尤其是你們這些中直單位領導所提供的信息，對省領導全盤考慮我們東升未來發展至關重要。

　　溫樸推開茶杯，P股離開椅子說，企業再大也是個井，政府再小也是個天，你勞市長的嘴一張開，就能放射出早晨八九點鍾的陽光呀！

　　勞市長說，所以說呢，這希望還是在你們國企身上。

　　溫樸旁敲側擊說，勞市長，凡事能想到的都不是最精彩的，凡事能做到的都不是最完美的！

　　勞家奇回過頭，抬起眼皮看著溫樸。

　　勞市長、溫局長——門外傳來杜秘書長的叫聲。

　　勞市長抽出一支煙，衝著門說，你給書記打個電話，看看他那邊怎麽樣了？

　　溫樸站起來說，我把醜話說在前麵勞市長，等一會兒我要是把話說大了，日後萬一不是那麽回事，讓你在省領導那兒坐蠟了，到時你可別怪我溫樸嘴上沒把門的。

　　勞市長道，您是誰呀，我的溫大局長，十幾萬人的家長！您這雙手不動是不動，動了好歹使點勁，就能移動我們東升市。

　　溫樸笑道，勞市長，怎麽你嘴上也有泡沫！

　　勞市長說，情亂心，酒亂性，謊言亂社會！搬遷隻要不是無中生有，一切就皆有可能。

　　溫樸聳了一下肩頭。

　　勞市長讓開路，故作謙卑說，請請，中直單位領導先走。

　　2

　　部直屬的東北安裝公司整體搬遷一事，在部裏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安裝公司到時落到哪個局，就交給哪個局管理，不再部直屬了。搬遷所需資金，部裏全額支付，到時得照著幾十億往裏投。東北安裝公司雖說是個處級單位的五髒，卻是一直端著比部直屬外那些處級單位高出半格的架子，黨政一把手都享受副局級待遇。

　　搬遷事宜前陣子運作不見起色，問題出在部領導這個層麵上。部黨組會上敲定的三個備選地點的背後，都有部領導的影子晃動，甭管怎麽開會協商，那些鐵定傾向某一地的影子，絞到一起後就撕扯不開了。

　　這期間，較勁的部領導們，不光光是在北京發力，還在外圍周旋，執意主張東北安裝公司落戶東升的部資深總工程師水依，先後兩次到能源總局來檢查工作，就東北安裝公司整體搬遷這個事跟溫樸交換意見。

　　水依這個部級，雖說是享受副部級待遇的準部級，但他在部裏卻是個重量級人物，他在一些場合釋放出來的能量，是那些排名靠後的副部長們所不能攀比的，話語權隨時套得住部裏的大事小情。水依跟溫樸交換意見很見底，主要從兩方麵闡述觀點，點化溫樸，一是爭取到安裝公司，到時能源總局的帳戶上，就會冒出幾十個億資金，日後還不排除隨時追加預算的可能；二是開導溫樸眼光放遠看事，適當時就得主動出擊，去北京走動走動，向其他部領導，表明一下能源總局領導班子積極配合這次搬遷工作的態度，新部長在最終決策前，有必要多聽聽來自各方的聲音，尤其是京城外基層單位的聲音，這樣不管今後花落誰家，他溫樸在這個事上的態度，怎麽說都是一個端正的態度。有一次水依還讓溫樸請東升市領導來能源大飯店坐坐，那次潘書記沒在家，勞市長帶幾個人過來了。不過那天水依在酒席上，並沒有跟市裏的領導托底細，他把東北安裝公司有可能落戶東升這件事，說得模模糊糊，不過意向動作而已，後來有一搭無一搭問了問東升市房地產開發情況。當時溫樸腦子一繞圈，就在水依的閑話裏咂出了味道。此次安裝公司是整體搬遷，也就是說那邊有多少房子，將來在東升就得起多少棟樓。

　　溫樸做秘書時，曾陪副部長蘇南去過東北安裝公司，知道那邊的辦公樓、通訊樓、住宅樓、小學校、招待所、成品油庫、器材庫、衛生所、商店，以及其他配套建築攏到一起，起碼有四十多棟樓，平房之類的就忽略不計了。這樣一個樓群數字，對任何一個房地產開發商和建築公司來說，無疑都是一個超巨大的奶油蛋糕！其實，就在溫樸嗅出水依話裏含有肉香味那一刻，勞市長也有所感覺，意識到水依問到房地產開發上了，這說明他們東北安裝公司來東升落戶這個事，並不像水總剛才形容的那樣，就是個意向上的論證，那個安裝公司到東升來，八成是有眉目的事。接著勞市長就拿話試探水依，說水總歡迎你們企業來東升發展，屆時土地要多少提供多少，要哪裏給哪裏。水依沒往套裏鑽，閃開了土地的話題。轉天，勞市長給溫樸打電話，說他對水依昨天說的那個意向話題感興趣，詢問溫樸在這方麵還有沒有什麽確切的信息，到時需要市出什麽力的話，市裏各職能部門大力支持。

　　人心開岔，搬遷難定，弄得剛從某直轄市過來的新部長，由於角色還沒有轉換過來，對班子裏的人欠些磨合，一時間也就不好站出來平定局勢。搬遷的事兒亂堆在那裏，誰說誰有理，誰踢誰來氣，新部長要是吃不準，一言定下乾坤，到時後患也夠他收拾的了。但這個事又不能老是我不閃，你不讓，大家坐在一起沒完沒了地扯皮，於是新部長就建議成立一個臨時工作小組，專門就搬遷一事搞調研、搞協調，搞規劃，最終要給部領導班子出一個最佳搬遷落地方案，為部領導們最後拍板提供可靠參考。

　　臨時工作組組長一職，給部辦公廳裏最年輕的副廳長叢德成擔上了，傳說開始幾天裏，叢德成愁得臉上的肉都抽巴了。

　　某些部領導們意見不統一，這個組長就難幹，受夾板氣不說，稍有閃失，就會把某某某，或是某某得罪了，而他叢德成的仕途與這些部級的某某某，或是某某哪能沒有牽連？那些人不待見你，你做某些事時，就得格外留神。相反他們罩著你，你抓機遇就方便多了。

　　溫樸前幾天聽說，這會兒的叢德成，人盡管瘦了一圈，可也還在硬著頭皮履職。

　　官場從上往下辦事容易，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嘛，但是從下往上過五關斬六將，就沒那麽容易了，若幹釘子碰下來，弄個麻子臉還算好的，萬一搞亂了神經大腦，整個人那是說崩潰就崩潰，叢德成這會兒還沒趴在搬遷上呲牙咧嘴，說明他躲閃周旋的功夫，還沒有給人廢了。

　　叢德成這個人，溫樸早在北京給副部長蘇南當貼身秘書時，就沒往小裏看過他，這個人長相不錯，大眼睛，周正臉龐，在辦公廳裏轉著轉著，就轉到了副廳級，沒點左右逢源、見風使舵、委曲求全、迎合媚俗之類的本事，以及化解危機的技能，他是混不到這個份上的。

　　官場變幻莫測，大多掌權者在處理某一利益交織的事件時，往往寧可傷害百八民眾，也不肯輕易得罪一個上級領導，在官場上見人矮半頭沒虧吃，所謂屈辱得福，倔強惹禍，就是這個道理。誰都知道，辦公廳裏的差事不好幹，雜亂不說，點頭哈腰的功夫得練到家，那些等著他們伺候的外來客人，甭管其貌如何，身份大都有來頭，叢德成他們萬不能拿僧人不當神仙，再就是部裏的領導們也都各有秉性、嗜好，甚至是怪癖，有時你精心準備一套兩套思路去應酬，結果未必夠用，往往是多幾個心眼才有可能招架得住，也就是說平時除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之外，還要留心領導們身後的七大姑八大姨是不是正在衝你招手，領導親朋家眷的事，有時候比領導本人的事還是個事，你不當回事哪行？不當回事的結果，很有可能是讓你吃不了兜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