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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樸趕回東升時,已經過了十二點。按路程來計算,溫樸在十一點半左右就能到達,沒想到路上遇到了車禍,等放行路麵耽誤了時間。
進了機關大樓,溫樸匆匆上樓,他的辦公室在二層。沒碰上幾個人,招呼幾聲溫樸就到了辦公室。他平靜了一下,剛把包放到辦公桌上,候好就在他身後叫了一聲,溫局長您回來了?
溫樸轉過身問,還沒回去?
溫樸的這句話,問得有點涼意,但這不是他一時馬虎失嘴,而是他為了某種效果故意所為。一來他沒有在電話裏要候好等他,候好此時出現顯然唐突;二來在使用秘書上,他一直小心翼翼,掂量行事。
掌管總局以來,局辦裏的秘書,溫樸差不多都使用過,至今還沒有給誰留下他親誰遠誰的明朗態度,在機關大樓裏的人看來,他溫樸在使用秘書這個事上,目前是一碗水端平。
正道秘書出身的溫樸,自然深諳秘書這個行當裏的溝溝坎坎,彎彎繞繞,深深淺淺,明明暗暗,恩恩怨怨,輕輕重重。通常情況下,領導把一個秘書用勤了,用熟了,這個秘書不知不覺就成了那個領導身後的一條尾巴,領導控製不好,這條尾巴會讓領導穩當走路的時候,極有可能突然失去平衡,把領導正在觀察判斷某些問題的透視點,一下子搞錯位、搞重疊、搞虛幻,從而幹擾了領導決策與拍板的準確度。再往糟糕上扯,這條尾巴哪天萬一失控了,勢必會在領導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把領導周圍的什麽人掃倒,到時就算領導大度,把倒地的人扶起來,親親熱熱地拍打淨人家身上的灰塵,再來幾句寬慰話什麽的,想必那倒地人身上的某種痛疼,領導似乎就沒有辦法收過來扔掉,一句話,在官場上,隱形的尾巴,才是可靠的尾巴,就像自己當初跟在副部長蘇南身後那樣,領導不用你這根尾巴時,你千萬不能搖來晃去地顯擺,當需要你這條尾巴在什麽事上找一找平衡,或是撣一撣某個地方的浮塵時,你又千萬不能閃隱,而且動作遲緩了也是嚴重失職。
秘書其實就是領導身上的狗皮膏藥,類似這樣的話,溫樸在當秘書和做領導後都聽到過。
在溫樸眼裏,一個不能全方位詮釋秘書角色的秘書,幹著幹著,真就容易幹成了領導身上的一塊狗皮膏藥。相反,能悟出依附在秘書一職裏的那些隱形權力內涵的秘書,正是那些懂得如何自我升降,以及隨時調整命運走向的秘書,明明白白講,就是不管到了什麽時候,秘書,尤其是高級領導的隨行秘書,最好不要全部把自己交到領導手上,你得動用智慧讓領導把他對你這個秘書的信任,至少交出百分之九十到你手中,甚至更多!
看遍身邊形形色色的秘書,溫樸眼裏不揉沙子,他能體會到那些秘書們都在圍著自己暗中較勁,都希望能夠盡快貼上來,把總局的製高點搶占到,握住屬於秘書的那些神秘莫測的無形權力,進而去消費這些無形的權力。
當然了,在那些努力抓機遇的秘書裏,候好的努力似乎格外用力,他在同行堆裏看溫樸時,脖子總想比其他秘書的脖子抻得長一寸半寸,這一點溫樸憑直覺是能夠感受到的。
一個人在某一個時期裏,不論追求什麽,一旦過分癡迷,那這個人就很難在一些本該嚴謹的場合,把自己的言語、眼色、體態和神情等把持好,候好的現狀似乎就是這樣。
候好穩了穩情緒道,溫局長,我跟咱機關小食堂打好招呼了,您看現在是不是過去吃飯?市裏的那個會,兩點半鍾開,您這會兒吃了,還有時間休息。
溫樸一聽這番話,心裏的滋味有點怪,像是重溫到了自己做秘書時,處理此類事情的那種感覺。
溫樸克製了一下說,那咱們這就吃飯去吧。
候好的臉色,一下子鬆快下來,閃身讓出門口。
溫樸拿起辦公桌的包,轉身剛走了兩步,門口就傳來了局辦主任沈來仁的聲音,噢,候科長呀,怎麽,你在這裏有事嗎?
候好謹慎道,我等溫局長去小食堂吃飯,沈主任。
沈來仁皺了一下眉頭說,啊,那就不用了,有安排。
那……候好卡住了。
溫樸一聽主任跟科長的對話不和諧,步子的節奏一變,人就慢了下來。
盡管溫樸知道,腳下的步子再慢也慢不到哪去,頂多也就是門口那兩個人,在他走到門口之前,再對上一兩句話。
然而,溫樸要的就是這點時間差,這樣可以錯過候好失望的目光,等沈來仁把事情處理到位以後,自己再出去。記憶提示他,在他的秘書生涯裏,他有過此類失望,夾在大領導小領導中間為難時,多麽巴望大領導能同情一下無助的自己,那種尷尬的渴求,溫樸什麽時候想來心裏都是酸溜溜的。
候好低聲問,沈主任,那小食堂……
沈來仁打斷候好的話,這你還不會處理嗎?好了好了,你快去處理吧,溫局長下午還要去市裏呢。
候好說,那好吧沈主任,我這就去小食堂說一聲。
沈來仁邁進辦公室時,溫樸剛好走到門口,他聽到了候好皮鞋的落地聲在走廊裏越拖越弱。
沈來仁看著溫樸,笑嗬嗬說,啊溫局長,市府杜秘書長在那邊等您呢。
溫樸問,這不會是會議上安排的節目吧,我說沈主任?中午熱鬧了,下午的會,還能找到主題嗎?
沈來仁嘿嘿一笑,做著阻擋的手勢說,說好了工作餐,工作餐,溫局長。
沈來仁跟杜秘書長的關係,一直維係得不錯,平時兩人辦公事有一套話,聊私情又有一套嗑,明裏暗裏彼此搭把手助力的事常有,用機關裏某些人的話來形容,他沈來仁就是架在局市之間的一座獨木橋。
這個會不是安排在下星期四開嘛,怎麽突然挪到今天下午了?溫樸問。
沈來仁道,聽杜秘書長說,來了個副省長,想指導一下工作。
溫樸若有所思,點了幾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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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好走出機關大樓,碾壓心頭的失落感導致他臉色陰沉。他慢下步子,使勁咳了幾下,吐出一口痰,怨恨地罵道,沈來仁,你他媽王八蛋!話音一落地,候好就機靈了一下,像是一腳踩到了地雷上。
驚魂未定的候好,虛著眼睛往四周看了看。
候好這是意識到了剛才罵沈來仁出氣,罵得聲大了,擔心給什麽人聽到。
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生是讓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沈來仁給毀掉了,候好沒理由不罵沈來仁。他想,剛才在樓裏,沈來仁肯定也像自己一樣,躲在辦公室裏等溫樸。
候好實在是太想為溫樸服務了,哪怕為溫樸做些不起眼的瑣碎事,也能讓他獲得一定的心裏滿足。
候好時常想,看看人家溫局長,剛四十來歲,就坐上了一家大國企的頭把交椅,吆喝十幾萬人上下班,這個出息樣,可不是一般人能整出來的。如果跟上了溫局長,自己就有可能從他身上取到真經,運氣好被他賞識了,那未來就不愁沒路可走,三兩年內弄個處級,說來就不是個異想天開的夢。
眼睜睜看著一個手拿把抓的好機會給姓沈的撞飛了,候好越倒後帳越沮喪,就又小聲罵了沈來仁幾句,之後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白色小藥瓶,擰開蓋子,看也不看就甩了起來。
沒見有藥片之類的東西給甩出來,候好像是在甩一個空瓶。他磨著牙,把瓶子舉到眼下,發現裏麵還有一隻螞蟻在爬,就又氣哼哼掄胳膊甩起來。
為了貼上溫樸,候好確實動了不少腦子,甚至是歪腦子。就說螞蟻吧,這是他為了達到某種預想目的而精心設計的道具。上個月,他去北京部裏參加文秘培訓班,無意中聽部裏人說起了一個溫樸當秘書時害怕螞蟻的笑話,他當時就往心裏去了,意識到等回東升後,自己可以利用螞蟻做點接近溫樸的文章。
候好打算接近溫樸的那篇文章,計劃這樣寫,就是想辦法創造條件,製造出一個合適的表現場景,把事先裝在藥瓶裏的螞蟻,神不知鬼不覺放到溫樸能注意到的某個地方,如果說方案實施後,溫樸沒有及時發現他的螞蟻,那他就準備開口提醒一下溫樸,等溫樸臉上一有不適反應,他會馬上過去把螞蟻處理掉。
其實候好也明白,自己挖空心思導演這樣一個小把戲,對自己靠近溫樸,似乎產生不了多大的助推力,往亮處講也就是給溫樸留下一個與螞蟻有關的印象。
不過候好仔細想想後認為,眼下對兩手空空,沒著沒落的自己來說,這樣一個不大提氣的印象也是值得要的,在溫樸麵前動作一下,總比在遠離他的地方幹等機會要好。
況且有時人算不如天算,歪打正著的話,沒準哪隻螞蟻就能讓自己撞上大運呢,這都是不好預測的事情!
唉,再找機會吧。
候好靜下了躁動的心,明白此時再怎麽灰心也沒用,人在不如意時,自己拆自己的台是一種愚蠢的行為,自己不能冒那樣的傻氣。
候好瞅一眼右手裏的藥瓶,再瞧一眼左手裏的瓶蓋,動作緩慢地將這兩樣東西合成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