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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盧佳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倉皇地竄來竄去,她的心焦躁、喧囂、一團亂麻。每天在父母麵前唉聲歎氣、茶飯不思、愁眉苦臉,但他們鐵定了主意不吃她這套。盧佳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前些日子要減肥都沒瘦下來的臉現在還真的有了尖下巴,剛想要歡喜一下的心情就又跌到了低穀。
“幹脆我去沈映年上學的城市,找個工作守著他?”盧佳天真地說。
韓飛嗤笑一聲:“你能做什麽工作?端盤子洗碗?再說你一個小工,他更是看不上你了。”
“一想到要分開幾年,我就鬧心!”盧佳抬手往自己的額頭上重重一拍,“指不定他那時候就忘記我了!韓飛,我真想把自己打包成他的行李!”
韓飛垂了垂眼:“就有那麽喜歡他?!”“喜歡!好喜歡!我覺得我都可以為他去死!”盧佳苦澀一笑,“看到他,我的心就怦怦地直跳,覺得自己像要生病了一樣。”“可是他有女朋友,他喜歡的是別人!”韓飛突然發飆,站起來厲聲地說。“我不管!他喜歡別人是他的事,我喜歡他是我的事!”盧佳不甘示弱地跳起來,瞪著韓飛。他回瞪著她,把書包拿起來砸到她腳邊,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真賤!”盧佳怔了一下,語氣淡了下去,自嘲地說:“連你都看不起我了,我真是沒得救了!”“你就不能清醒一些?”韓飛抓住她的肩膀,厲聲地說,“你的心裏就隻有他,為什麽不看看我……我跟你這麽多年的朋友!”
“我知道你為我好!”盧佳無奈地撇撇嘴,“我媽也說為我好,我爸也說為我好,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為自己好!我就是喜歡他,就是想跟他在一起,算了,讓我自甘墮落,你們都別管我了!”
“我不想看著你受傷!”韓飛幾乎是咆哮著說,他的眼裏有晶瑩的淚光。他覺得自己真是失敗,他在她的身邊待了十多年,卻抵不過另外一個人的幾個月!他們朝夕相對,他們共同經曆了那麽多事,有那麽多美好的回憶,但是另外一個人卻占滿了她的心。他被一點一點地擠出去,也許他從來沒有走進過她的心裏,這才是他感覺最悲哀的事。他算什麽?他是什麽?他不要隻拿著朋友的旗號,這麽悲傷地聽她說起對另一個人的感情,好殘忍。
“也許有一天我真的傷透了,說不定就能忘記他了。”盧佳幽幽地回答,臉上是一片悲傷的茫然。
從嚴小舟那裏知道沈映年要離開的日子,但是所有人都像是達成統一意見一樣不告訴她,沈映年到底是去哪座城市,到底是被哪所軍校給錄取。就好像隻要沈映年一離開這裏,就將要被抹掉所有的痕跡,消失在人海茫茫。
夜裏,盧佳總是睡不著。她的手在隱隱作疼,抬起來可以看到上麵淡褐色的疤痕在掌心間扭曲,這是因為沈映年才受的傷,每每思念他的時候,她就抬起手來看看。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竟然會這樣辛苦,但即便如此,她卻沒有想過要放棄,這到底是她的勇敢還是她的愚蠢呢?也許遇到不愛,就理智地收回自己的感情,其實比繼續愛更難,還要難。
沈映年依然躲著盧佳,他甚至申請換了宿舍,這下盧佳就算半夜出現也找不到他了。每天嚴小舟他們都會看到,盧佳隻要放學後就跑到他們宿舍門口來,坐在台階上把作業本攤在膝蓋上,一邊寫作業一邊等。她穿著橘色的羽絨服,裹著櫻桃紅的圍巾,臉被凍得蒼白,嘴唇青紫,坐得久了,她站起來一下,腳凍得僵麻。起初有人來過問,後來大家都知道她是首長的女兒,也就作罷了,這件事到底被傳到盧政民的耳朵裏,他氣得要去把這麽丟人的盧佳給拖回來,但楊蓉秋阻止了他。她告訴他,拖得了一次又拖不了兩次,再說女兒心裏也難過,就讓她自己經曆這些吧。
盧政民也知道女兒最近情緒很低落,每天在家都失魂落魄的,他倒是寧願她像以前那樣嘻嘻哈哈,惹是生非,至少那時候的她沒有煩惱很快樂。但他也隻能聽之任之了。
沈映年當然也知道盧佳每天都坐在營區裏等他,遠遠地他看到她,看到她小小的身影縮成一團,她冷得直跺腳,冷得直把手放在嘴裏哈氣,冷得一邊流鼻涕一邊咳嗽。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要上前去,但腳步緩緩地停了下來,他終於知道了,比有一個恨你的人更糟糕的事是有一個太喜歡你的,他非要逼著自己心狠,逼著自己去做不願意做的事,讓自己殘忍和決絕!隻是為了,讓她忘記他!
“給你!”這天盧佳又要去營區的時候,韓飛攔住了她,他往她
手裏塞了個暖手寶。盧佳接過來,嬉笑著朝韓飛打了一拳:“還是你夠意思!”韓飛把她的圍巾理了理:“別感冒了!”“知道了!”盧佳揉了揉有些酸楚的鼻翼,“韓飛,要是你以後
喜歡上誰,我一定幫你追到她!真的,我發誓!”韓飛艱澀一笑:“先管好你自己的事!”盧佳抱著暖手寶又到營區的時候,嚴小舟忍不住說:“外麵
冷,到裏麵坐著寫作業吧!”“不用,一會兒沈映年看不到我!”她笑著說。“小佳,”嚴小舟“唉”了一聲,“你說你真的挺好的,又漂
亮,性格又好,好多人都喜歡你,幹嗎非要在一棵樹上吊著?”盧佳瞪了他一眼:“是沈映年來讓你說的?”“不是,真不是!”嚴小舟立刻否認,“我們都看不下去了!這
麽冷的天,你這樣會生病的。”盧佳垂下眼,手裏緊緊地攥著暖手寶,幽幽地說:“你們都很關心我,可是,沈映年為什麽不出來?”
嚴小舟再歎一口氣:“實話跟你說吧,今天晚上我們給他踐行,他明天就走了!你明天就別來等他了!以後你想來找我們玩,我們都在,隨時都可以!”
盧佳驀然地抬頭:“他明天就走?!不是還有好些天嗎?”“就是提前了!”
“這麽快?!”盧佳喃喃自語,渾身發軟,手腳冰涼,幾乎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小佳,你是好姑娘!我們都很喜歡你,真的!”嚴小舟勸慰道。
“你能幫我給沈映年帶個話嗎?”盧佳虛弱地說。
嚴小舟點頭:“行,你說。”
“讓他給我五分鍾,就來見我五分鍾!我在海邊等他,如果他不來,我就跳到海裏去!”
“別衝動!”嚴小舟一下子緊張起來,“小佳,你可別想不開!我會告訴他,一定告訴他!不過你真的別做傷害自己的事。”
盧佳踉蹌地站起來,木然地朝前走去。
“小佳……”嚴小舟在身後喊著她,但她置若罔聞。她的背影在蕭瑟的風裏,就像一張紙,又薄又脆,嚴小舟跺跺腳,趕緊跑去找沈映年。他們都知道,她是個言出必行的女孩,她的這種執著讓人抓狂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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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佳站在礁石上,不遠處停著一艘又一艘的軍艦,海風夾著腥味撲麵而來,海浪摔在礁石上,摔出一浪比一浪高的聲響。墨色的天際就像一整塊布壓住了世界,壓得她透不過氣來,沒有一顆星,隻有各種暗淡暗沉如蜉蝣生物在四處遊蕩。她剛想張口,風就灌進了她的嘴裏,灌進她的身體裏,凍入骨髓,心裏是如霜一樣的清冷孤寂,她把手圈在嘴邊,大聲地喊著:沈——映——年——
沒有回音,那些聲音就像被扔進海裏的石頭,悄無聲息。
她用手指摳著礁石上的一小塊,那些堅硬刺得她手指疼痛,也許她隻是想要一種疼去壓住心裏的疼,隻有身體疼了,心就不那麽疼了,可是心髒在這徹骨的寒裏凍得生疼生疼的,就跟刀子剜著一樣。她知道他不喜歡她,但假如隻有一點點,假如能待在他的身邊,她已經很滿足,已經滿是歡喜。
她從小在這裏生活,她以為她對這裏熟悉透了,卻在這一刻感覺到了陌生。她連自己都覺得陌生了,她的心情,她的模樣,她的想法,她的感情,這些都是她嗎?好像昨天她還隻是那個騎著單車飛馳的女孩,還是那個“噌噌”爬樹歡顏舒展的女孩,今天怎麽一切都不一樣了。
是從遇到沈映年開始,那時候是夏天,密密麻麻的陽光,薔薇花,梧桐葉,青草的氣息。也許我們都是這樣的,猝不及防地與命運相遇。
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過去,她的心就像一攤水母癱在那裏,她想,他不會來了。就算是五分鍾他也不願意給她,他討厭她,憎惡她,如一堆垃圾想要甩掉她。
她站了起來,站在礁石上,展開手臂,就像一隻大鳥一樣。
“小佳!”沈映年的聲音就像從千裏之外傳來。
盧佳緩緩地回頭,看到沈映年匆忙地朝這邊趕來,即使在昏沉的光線裏,她依然覺得他是如此閃亮,他渾身散發著光芒,就像神一樣偉岸。
她喃喃地低語:“你終於來了。”
她朝他露出深深的微笑,後退一步,麵朝著沈映年倒向了大海。墜落。不斷地墜落。就好像流星滑落的軌跡,帶著絕美的姿態。就算她再強大,但悲傷還是擊潰了她。
她視如生命的人,就要離開。
她覺得,她的世界熄滅了。
原來這個世界上有比縱火更可怕的事,那就是縱身!如飛蛾撲火奮不顧身,隻為那心中最美好的亮點,刀山火海,甚至是地獄,都可以不顧一切地躍下,哪怕萬劫不複。
這徹骨的惆悵,全部、全部都是因為他。
如果時光可以流轉,一切可以推翻重來,她還願意遇到沈映年嗎?是的,她還願意,即使她會狼狽得連自己也不齒,悲傷得連自己也不忍,但她還是願意遇到他,喜歡他,因為如果沒有他,她的生命就隻是一朵開得平凡的花,而不會為了誰而竭力怒放的花朵。
在迷迷離離裏,在昏昏沉沉裏,她感覺到有一雙大手托起了她,好溫柔,這雙手一定是來自沈映年,她的唇邊甚至露出幸福的微笑,她想說,沈映年,我喜歡你!可是她發不出聲響來,她的嗓子被捏住了,她的身體被束縛了,她覺得自己好像飄浮在半空中,輕得如一枚羽毛。
“小佳,”她聽到沈映年一聲一聲地呼喊。她笑了,但她就是沒有回答,她想要多聽一聽,沈映年,再多喊幾聲,好嗎?你的聲音是天籟,我想聽,我很想很想聽。
她感覺到沈映年緊緊地攬她入懷。她在做夢吧,她想這一定是一個夢,不過這個夢太美好了,她不願意醒來。她在他的懷裏,甚至能聽到他的心跳,撲通撲通,很吵。
“小佳,小佳!”聽到很多嘈雜的聲響時,她終於掙紮著睜開眼睛。白灼的燈光刺到她眼裏,有些生疼,她眨了眨眼睛終於適應了光線,環顧四周,是父母,是韓飛,是醫生,是護士,卻獨獨沒有沈映年。
“媽,沈映年呢?”她虛弱地開口。
“你病了,要好好兒休息!”楊蓉秋難過地哽咽起來。
“媽,沈映年呢?”
“別說太多話,你還很虛弱!”楊蓉秋輕聲地哄著。
“媽,告訴我,沈映年呢?”她掙紮著要坐起來,被母親趕緊扶住。
“你有沒有點出息?為了個男人就要死要活的!要死就給我死遠一點!”盧政民厲聲吼道。楊蓉秋立刻把他推出去:“孩子都這樣了,你還在罵!難道你非要看到她有什麽三長兩短?你就給我少說兩句,否則我跟你沒完!”
韓飛俯下身子,給盧佳掖了掖被子:“你都昏迷兩天了,高燒到四十度,太嚇人了!”停頓一下,韓飛遲疑地說,“他已經走了,昨天。”
“韓飛,相信我嗎?我不是想死,我也不會自殺,我就是想用這種辦法留住他!”盧佳的眼淚湧了出來,“可是我留不住。”
“小佳,忘了他吧!”韓飛握住她的手,“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多快樂!”
盧佳的眼淚不斷地湧出來,她的心都碎了。就算她拿生命去賭,但沈映年依然離開了,沒有隻言片語,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韓飛,我是不是讓人很討厭?”
“怎麽會?”韓飛淺笑一下,“至少我一點也不討厭你,別想太多了。知道嗎?你高燒四十度的時候我都怕你會聾掉,還記得我們小學時的一個同學李誌鵬嗎?他就是因為發高燒後來就聽不見了。幸好你醒來了,幸好你還能聽到我的聲音。”
知道盧佳出事後,他幾乎要魂飛魄散了。那麽冷的天,那麽冷的水,她竟然能夠跳到海裏,她怎麽可以對自己做這種事?他真的很想要狠狠地揍她一頓,他氣急敗壞地衝到醫院卻看到她麵如死灰地躺在病床上,點滴一滴一滴地流進她的身體裏,他幾乎覺得她已經死了。他跟她說話她一點反應都沒有,看著站在她身邊的沈映年,他怒吼一聲“都是你”!抬起手就打過去一拳,這一次沈映年沒有躲閃,他的臉狠狠地挨了一拳,卻隻是踉蹌一下,依然低垂著眼靜靜地注視著盧佳。
“韓飛,住手!”楊蓉秋攬住韓飛,頭也不抬地說,“小沈,你先走吧!”
“我想在這裏等到小佳醒來。”沈映年低聲地說。
“我不希望你跟小佳再見麵了!她已經搞成這樣了,我不想她再受到傷害!”楊蓉秋聲音裏不無指責。“小沈,這件事跟你沒關係!”盧政民歎口氣,“小佳的個性就是這樣,是該讓她吃點苦頭。”
“對不起!”沈映年自責地說。
盧政民拍拍他的肩膀:“謝謝你救了她!以後,就不要再見麵了!”
沈映年緩緩點頭,對盧佳說:“你一定要好起來!”轉身離開的時候,沈映年回頭再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盧佳,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強烈的感情,如果說沒有被感動那是假的,她的執著,她的熱情,她的美好也讓他心生溫暖,但他也知道,他不可能跟這個女孩發生什麽。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太遠了。
在海邊看到盧佳的時候,他還在想要跟她說些什麽,她那卑微的“五分鍾”的要求讓他根本就沒有辦法拒絕。但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她就已經用了最決絕的方式向他表達自己的內心,她倒下去的時候,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他不顧一切地奔過去,跳進了海裏。
太黑了,他在海裏根本看不清她在哪裏,驚恐慌亂讓他隻是不停地下沉,不停地尋找,當他觸碰到她的時候,他對自己說,如果她活著,隻要她活著,他什麽都願意答應她!他不會再躲著她,不會再避開她,不會再跟她說那些決絕的話了。她說過喜歡他就是她自己的事,好吧,他允許她喜歡他,隻要她活著。
他托起她浮出海麵,冰涼的海水就像荊棘一樣刺著他的肌膚,他冷得直打寒戰,覺得自己都要被凍僵了。他好不容易抱著她到了海灘,他努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雖然他牙齒抖得咯咯響,手指好像麻木得不聽指揮。他摸摸她的心跳,探探她的脈搏,她一動不動地在那裏,隻有微弱的生命跡象。他深呼吸,開始給她做心髒複蘇,抬高她的頸項,雙手交叉地壓在她的胸口,一下又一下用力,但盧佳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不斷地壓著,不斷地壓著,捏著她的鼻子,往她嘴裏吐氣。盧佳,醒來,快醒來!你一定要醒!他的心裏哀求著,就像那麽多那麽多次她哀求著他一樣。
海浪更加洶湧了,呼嘯的聲響席卷了一切,寒風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封起來。
他不斷地重複著,擠壓,擠壓,擠壓。
終於,嗆在盧佳肺裏的水被擠壓了出來,她猛咳一下吐出一大口海水,就像缺氧一樣開始猛烈地呼吸,他扶起她來,頭朝下拍她的後背,讓她咯出不少的海水來。但她始終昏昏沉沉的,太冷了,她幾乎沒有體溫,他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