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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夏天結束的時候,桃紅色的木棉花在這個城市裏漸開,這座海濱城市就連風裏也溢著淡淡的花香,梧桐樹依然茂盛青綠,在初秋的陽光下投影出暖暖的光斑,抬起手來的時候,會看見那些光從指縫中流淌。
盧佳最喜歡的地方是海邊的木棧道,沿著海靠著山,一路奔跑的時候,一波波的海浪就像是他們奔跑的回音,她會把手指放到唇邊吹出嘹亮的口哨來,再往上,木棧道就到了山頂,那是這座城市的製高點,可以看到整個城市。重疊起伏的樓宇,在天際之間矗立,那種開闊和豪邁會讓她的心情很激蕩。沈映年不知道,她在這最高的石岩上刻了她和他的名字,還很俗氣地在外麵畫了一顆桃心,在她看來,這就是心心相印吧。
桑離已經回去了。但盧佳卻能感覺到她依然還在這裏,她的照片在沈映年的枕頭下,她寫來的信在沈映年書本裏,他書桌上那個不倒翁也是她送的,因為盧佳有一次玩得不亦樂乎的時候,沈映年很緊張地讓她小心別摔了。她討厭桑離,如果這個世界上有魔法,她很想要把她變成一個指甲姑娘,裝到火柴盒裏再拿去送給鼴鼠。不過這種幻想永遠是不切實際的。沈映年對桑離和對她,是完全不同的,他當桑離是女朋友,卻把她當成是小妹妹,是不懂事的小妹妹,還是一個像獅子一樣有侵略性的、不懂事的小妹妹。
有天她仔細看了桑離的照片,得出的結論是她比桑離少了女人味!盧佳是一張娃娃臉,顯得臉胖嘟嘟的,雖然可愛,但怎麽看都不屬於那種“俏麗”型的。她決定要減肥!要把自己的臉給瘦下來,那陣子她每天隻吃幾口飯幾棵菜,餓得頭暈目眩,手腳無力,就算看到美食兩眼發光,也隻是狠狠地咬一口自己的手臂,對自己說:“不許吃!盧佳,你要瘦臉!”
“這孩子,又搞什麽幺蛾子?”楊蓉秋無奈地對盧政民說,“這
好好兒地嚷著要減肥!”盧政民掃了女兒一眼:“別管她,餓了自然會吃!”“我絕對不吃!”盧佳氣若遊絲地趴到楊蓉秋的膝蓋上,“媽,
有沒有什麽特效藥,就是吃了臉會變瘦的那種。”“你的臉多可愛,圓嘟嘟的。”楊蓉秋笑著說。“可是這種臉型一點女人味都沒有!”盧佳撅著嘴嘟囔著。楊蓉秋一怔,失笑起來,而一邊翻著報紙的盧政民皺了皺眉
頭。
“女人味不是指臉小,而是說女孩子隨著閱曆知識的增多,散發出來的氣質。”楊蓉秋哭笑不得地說,“小佳,你要好好學習,等你長大了就會有女人味。”
盧佳挑了挑眉,不悅地說:“我已經不是小孩了,還老是騙我要好好學習!”
盧政民把報紙一拍,厲聲地說:“什麽叫騙你好好學習!你學習是為了我們嗎?一點自覺性都沒有,還鬧什麽減肥,真是胡鬧!”
盧佳已經餓得沒力氣跟父親頂嘴了,幹脆跑進房間關上門趴床上睡覺。肚子裏就像有小蟲在唱歌,咕嚕咕嚕的讓人不得安生,可是她左照鏡子,右照鏡子,就是沒有見到自己的臉有絲毫地瘦下來,倒是兩眼暗淡無光,麵露憔悴之色。
在轟轟烈烈地鬧著減肥的時候,盧佳又做了一件“大事”,當然這件大事是不能跟沈映年講的,知道的人就隻有韓飛。她讓韓飛模仿著沈映年的字跡給桑離寫了一封“分手信”,她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太難看了,倒是韓飛小時候被他媽逼著學過一陣子書法,鋼筆字就寫得剛勁有力,行雲流水,而他模仿字跡的本事也是從小為盧佳“練”出來的。小學時的作業每次都有背誦課文聽寫預習之類的作業,當然盧佳是不會乖乖地完成的,但這種作業非要家長簽字,盧佳就讓韓飛來幫忙簽,從模仿家長簽作業本到簽卷子到寫請假條,韓飛就成了盧佳的“隱形”家長,這一蒙蔽還真蒙了整個小學,讓盧佳輕鬆不少。
後來盧佳讓韓飛來模仿她的字跡,對韓飛來說,這可是真正的考驗,要把一手好字練得歪歪扭扭,亂七八糟那是很需要下些功夫的。要模仿盧佳的字跡就是為了在考試的時候韓飛能替盧佳寫試卷,再寫上她的名字。用他的話來說,他皮粗肉厚,挨點打沒事。
現在盧佳從沈映年那裏偷來了桑離的地址,讓韓飛寫信過去。韓飛並沒有遲疑就答應下來,他從來就有那種為盧佳赴湯蹈火兩肋插刀的勇氣,也許在他們相處的這十六年裏,這種勇氣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他不是沒有自己的主見,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想法,他隻是把這一切都隱藏了起來,事事以盧佳為重,事事都聽她的安排,甘願做她的隨從和跟班,甚至是小嘍囉。
“要把信寫得決絕一些!”盧佳說,“就說他們現在距離遠了,感情淡了,發現兩個人不合適。”
韓飛提筆要寫,盧佳立刻阻止:“等等,我再想想。”她支著下巴,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韓飛靜靜地注視著她,內心布滿了憂傷。如果他知道那天那個賭會讓盧佳遇到沈映年的話,他一定一定要阻止這件事的發生。一直以來,他都認為盧佳會跟他在一起,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熟悉,互相了解,臭味相投,他也以為時間很多,等到盧佳再大一些,他就會告訴她內心的想法,但是卻沒有想到他到底是晚了。盧佳的怦然心動是為了別人,而她卻隻是把他當做是朋友、哥們兒。也許這世上最悲涼的情感就是兩個人明明在一起,卻隻能生出友誼,而不能衍生愛情。友情是一道美麗的幌子,可以遮擋出所有的原宥,卻遮擋不住悲傷。
“就隻寫一句好了:對不起,我喜歡了別人。”盧佳說,她又點了點頭,很滿意自己的這句,“這就是言情劇裏最經典的分手台詞了!”
“但是如果桑離打個電話過來,就真相大白!知道那不是沈映年寫的。”韓飛提醒地說。
“這倒也是!”盧佳恍然地點點頭,“他們肯定會通電話。”
韓飛思忖了一下:“要不就等沈映年出航的時候,每次軍艦執行任務都是十天半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這段時間桑離就找不到沈映年了。”“對,對,就這樣!”是盧佳歡喜地打了個響指,“我就是要拆
散他們,如果沒有桑離,沈映年就會喜歡我!”
“小佳……”韓飛欲言又止。
“什麽?”
“沒什麽。”
“你明明就要說什麽,討厭,趕緊說!”盧佳威脅道。
“我是說如果就算他們分手,他對你也……”
“不會!”盧佳立刻打斷他,“他一定會喜歡我的。韓飛,你要幫我,好不好?”“好。”
十月的時候,沈映年跟著軍艦出航執行任務去了。那封由韓飛執筆的信已經郵寄了出去,盧佳不知道沈映年什麽時候回來,但她心裏矛盾極了,一方麵盼著他早點回來,一方麵又想他晚些日子回來這樣桑離也不會找到他。
高中的生活已經正式地展開,因為初中升高中還是根據區域的劃分招生,所以盧佳的高中同學大多都是初中同學,陳景浩跟盧佳同班,而韓飛跟孫藝芝同班,不過韓飛跟盧佳都去求了裴柳,說兩個人想在同一個班上,讓她去找老師談談。裴柳被他們磨得沒有辦法,隻好去了趟學校,所以在開校兩個星期後,盧佳和韓飛終於又在一個班上聚首,讓他們意外的是,孫藝芝竟然也被換到了他們班上來,這讓盧佳高興的心情被嚴重地打擊了。她從小學、中學都跟孫藝芝一個班,就是被比來比去,上了高中還以為不在一個班上會好一些,但沒想到又是冤家路窄地碰上了。
後來盧佳才知道,孫藝芝會換到他們班上來,是她親爹的意思,就是想要繼續鞭策盧佳,讓她有一個積極的榜樣,當然盧政民是問過孫藝芝的意思,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還對盧政民說了這樣一番話:“盧叔叔,您放心。我以後會多幫助盧佳,大家一起進步,她不懂的功課可以隨時來問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也希望盧佳能考上很好的大學。”
盧政民感慨不已:“這都是一樣年紀的孩子,怎麽差別就那麽大?!”盧佳就沒讓他們省心過,成績一般勉強屬於中等,但老師給的評語都是,好動,思維跳躍,有領導能力,另一方麵也是說她上課不遵守紀律,與老師頂嘴,還總是帶頭惹事。
陳景浩一進高中就開始大肆放話他要追盧佳,給她寫肉麻兮兮的情書,送她各種小禮物。她把那些信認認真真地看完,覺得寫得真不錯,想著她也要給沈映年寫情書,到時候可以借鑒裏麵的幾句。而讓她意外的是,孫藝芝竟然主動來跟她講話了,想想以前她看到她跟韓飛,眼睛都要望到天上去了,鼻子裏還要冷哼一聲,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孫藝芝越是看不慣他們倆,盧佳就偏要欺負她,惹得孫藝芝哭著去告狀,她再被她爸狠狠地批評一頓。
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孫藝芝主動來找她說話,她也就勉強地接受了。跟孫藝芝的關係緩和還是有很多有利因素,比如她和韓飛的作業能找到“可抄”的了,在家長麵前撒謊可以拉個有利證人了——不信去問孫藝芝。家長們都很信任孫藝芝,想著有孫藝芝作證那就完全沒有問題。
在九月是時候,盧佳和他的一幫戰友給沈映年過了二十歲的生日。盧佳拉著韓飛一起參加了,那還是韓飛和沈映年第一次正式認識,雖然每天都聽盧佳念叨著沈映年,耳朵都要出趼子了。大夥兒在外麵餐廳吃了一頓飯,盧佳在自己的手腕上綁了個蝴蝶結,然後抬著手腕對沈映年說:“這是禮物!”
其他人都嬉笑開來,隻有沈映年和韓飛的臉色一頓。沈映年的眉頭又皺了起來,語氣嚴厲:“小佳,請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這樣胡鬧?你是女孩子,這樣對你不好!”
氣氛一下冷了下來。盧佳撅起嘴來無辜地說:“我沒有胡鬧,我就是想把自己送給你!”
“你到底要我怎麽說才明白?小佳,我隻把你當妹妹!我不想傷你的心,但是你這樣……我真的很為難!”沈映年艱澀地說。
“沈映年!”韓飛咆哮一聲,站起來就朝沈映年撲過去,但他哪裏是沈映年的對手,他一個反手就扣住了韓飛的手腕,讓他動彈不得。而韓飛的眼睛都在噴火,沈映年真是太不知好歹,盧佳的這份“禮物”如此珍貴,他卻用這樣嚴厲的語氣拒絕。
盧佳扳過沈映年的手,讓他鬆開韓飛,臉上依然是笑嘻嘻的表情,語氣很淡定:“韓飛,沒關係!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收這份禮物的。”盧佳再沒有自尊心到底是在眾人麵前被拒絕,心裏還是很難過的,但她早已經在沈映年麵前裝成了銅牆鐵壁,裝成了沒心沒肺沒臉沒皮的女孩,她不能拆了自己的這個台。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沒關係,她就是個厚臉皮,她本來就是個厚臉皮,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喜歡沈映年,原來喜歡一個人是要付出很多的勇氣,還在受傷的時候裝作毫無不在意,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夠繼續留在這個人身邊。
那一餐盧佳吃得很快樂,她不停地講著笑話,不停地與大夥鬥嘴抬杠,跟嚴小舟說著二人傳。她的笑容就像積木一樣整齊地安放在臉上,隻是大家都散去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容才鬆了下來。她站在一棵梧桐樹前,頭輕輕地抵上去,許久都沒有說話。韓飛站在一旁,靜靜地望著她,開始下雨了,細密的雨罩住了整個世界,也罩在他們的身上。但他們誰都沒有動。
盧佳感覺到心髒在發燙,一種名叫痛苦的東西在那裏叫囂。
隻是第二天起來,她又精神飽滿了,她又信心勃勃了!她的滿心滿腦子裏依然是沈映年,她在上學前會繞到營區那裏望望,看有沒有運氣碰到出操的沈映年;她在放學後再去營區轉轉,看能不能遇到沈映年;她每天都去樓下接父親,他是父親的通訊員,看有沒有跟父親一起回來。她讓自己變成了有攻擊性的獅子,也讓自己變成了厚臉皮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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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映年出航回來後,被送到了軍區醫院。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他的眼睛受傷,盧佳從嚴小舟那裏聽來的時候嚇了一跳,也沒聽他把話說完轉身就往醫院裏跑。等她喘著氣跑進病房的時候,看到沈映年斜躺在病床上,他的眼睛裹著厚厚的紗布,她“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小佳,你怎麽了?”病床上的沈映年聽到盧佳的哭聲,著急地問。
盧佳撲到他的病床前,哭得氣噎聲堵:“沈映年,你是不是,是不是瞎了?沒關係,我可以拿我的一隻眼睛給你,不,兩隻都沒關係!你還要考軍校呢,你不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