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於盧佳來說,初戀和月經一樣,來得驚心動魄。
彼時,是她的青春期,犯渾的十六歲,張牙舞爪的十六歲,彪悍而肆無忌憚的十六歲,留一頭短發,穿隻能包得住P股的褲子,拖拉著一雙人字拖,在軍區大院裏橫行。跟她玩得最最鐵的是韓飛,雖然他比她還大了三個月,個子比她高了一個頭,但在她的麵前,他總是一副俯首稱臣的樣子。盧佳讓他向左,他絕不向右,盧佳讓他去撞牆,他絕對就是去撞牆。用孫藝芝的話來說:“韓飛就是盧佳的狗腿子。”
孫藝芝是盧佳最看不順眼的女孩,她穿碎花裙子,白襪和圓頭小皮鞋,走路的時候裙角飄飄,眼神掠過來帶著公主般的不可一世。孫藝芝的鋼琴據說已經考過了十級,盧佳的母親當著盧佳、孫藝芝以及孫藝芝的母親由衷地說:“藝芝這孩子可真是優秀!”
盧佳不屑地冷言冷語:“十級有什麽了不起,離一級還差得老遠呢!”話音一落,盧佳就看到孫藝芝扔過來一枚嘲笑的眼神。而盧佳的母親尷尬地責備了她一句:“盧佳,十級就是鋼琴裏最高的級別了。”
盧佳慢悠悠地“哦”一聲,反駁母親一句:“那又怎樣?”在她看來,每天在鋼琴前坐幾個小時的練習簡直就是一場自虐,她更喜歡爬樹搗鳥蛋,偷溜進軍營區裏偷還青著的石榴,點著蠟燭拿著小棍去大院裏廢棄的防空洞探險,或者用一枚電話磁卡去“刷”開別人家的門……她的鬼點子多,餿主意也多,闖的禍更是多,但即使被她爸罰站罰跑勒令麵壁思過,盧佳就是不長記性,轉身又胡鬧開來。
盧佳的爸爸盧政民是軍區大院裏最大的官,他的兵誰見了他也是畢恭畢敬地喊“首長好”,但他對著盧佳卻是沒轍。因為工作關係,當年盧政民隨軍艦一出海就是幾個月半年的,而也在部隊任職的母親楊蓉秋也是一心撲在工作上,對盧佳的管束就少了,等到他們警覺女兒已經長成大姑娘的時候,已經錯失了把她培養成一個淑女的最好時機。不過、盧政民在家的時候,對盧佳的教育也是軍隊裏那種紀律嚴明的一套,每天早上要跑步半個小時,要把自己的被子疊得跟豆腐塊一樣整齊,坐要有坐姿,走要有走相,即便是在盧佳生日時收到的禮物也是飛機軍艦之類的玩具,這也難怪盧佳的性格裏帶著一股男孩氣。
盧佳從小就生活在這所軍區大院裏。軍區大院分家屬區和軍營區,有自己的禮堂、操場、營房、教學樓、圖書館、澡堂、小花園、衛生所、幼兒園等等,在盧佳的滿眼裏,軍區大院就是綠色的,長得鬱鬱蔥蔥的梧桐樹和冬青樹,舊樓上爬滿的蔓菁藤,屋頂上那些縫隙裏長出來的一叢一叢的小草,都彌漫著清新的味道,她喜歡這裏,喜歡這裏每天定點都有的吹號聲,喜歡從操練場上傳來的整齊列隊聲,喜歡軍艦出航歸航時那種鼓動人心的感覺。那時候的盧佳,生活純粹而喧囂,簡單而明媚。
2
午後的時間,整個軍區大院裏都安靜極了,微風輕拂。盧佳和韓飛仰躺在一株梧桐樹蔭下,手撐在腦後百無聊賴地看藍得發白的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天空中沒有一絲浮雲,陽光透過鬱鬱蔥蔥的樹葉,灑了一地的斑駁,像一粒又一粒小小的鑽石,滿滿當當的都是。
是七月的天,有些熱,不是那種悶熱,而是幹燥的熱,夾雜著知了長一聲短一聲的鳴叫。盧佳扯過一根草莖在嘴裏咬來咬去,有微苦的感覺傳來,她用腳踢了踢韓飛:“昨天你爸抽你了?”韓飛一下坐起來,嘿嘿笑了兩聲,手放在褲腰上作勢要脫七分褲:“打得可狠了,你瞅瞅!”
盧佳抬了抬眼皮,直視著他,毫無拒絕和躲閃的意思。倒是韓飛裝腔作勢了兩下見盧佳一副真要看他P股的樣子,敗下陣來:“算了,還是不給你看了,免得你內疚。”
盧佳吐掉那根被嚼幹的草莖,又扯了一根放到嘴裏:“我賭十塊錢你敢不敢脫!”韓飛把臉湊到盧佳的麵前,盯牢她的眼睛問:“你到底是不是女的呀?”然後又自顧自地“哦”一聲,“你是女的,還是女流氓!”
盧佳壞笑兩聲,伸手要去扯韓飛的褲子:“就對你耍流氓了!怎樣?”兩個人在草坪上追逐瘋鬧起來,滿臉滿臉都是幸福的光亮。有青草的味道在彌漫,連那些暑氣都散掉了,就像他們肆無忌憚的歲月,很快樂。
昨天韓飛挨打的原因是盧佳看著孫藝芝的新裙子很不爽,讓韓飛不小心“甩”了一筆的墨水到她裙子上。孫藝芝回頭就向韓飛的爸爸告了韓飛一狀。盧佳跟孫藝芝的“彼此看不順眼”由來已久。小時候也一起玩,但每次盧佳提議玩什麽遊戲,孫藝芝就反駁她。盧佳說玩兵捉匪的遊戲吧,孫藝芝就說那沒意思;盧佳拿著彈弓說比誰的“槍法”準吧,孫藝芝說那很無聊;盧佳說比誰能在圍牆上走得更遠,孫藝芝就說那就是小孩玩的。這讓盧佳很是惱火,拚了命地想要給孫藝芝一個教訓。後來她想到了去防空洞,軍區大院裏有很多廢棄的防空洞,曾經盧佳以尋找這些防空洞為樂趣,那些曲曲拐拐裏,那些深不可測裏,仿佛藏著吃人的怪物,讓人感覺既恐怖又驚心動魄。盧佳讓韓飛去找孫藝芝,告訴她有好玩的東西送給她,孫藝芝也就信了,跟著韓飛到了防空洞。
起初孫藝芝也不願走到防空洞裏,韓飛連哄帶騙地讓她進去了。黝黑恐怖裏,孫藝芝走得膽戰心驚,拽著韓飛的手幾乎要哭出來。韓飛手裏的蠟燭突然跳動了一下,前麵一個“影子”幽幽地飄了過去,當然那是事先就藏在那裏準備嚇孫藝芝的盧佳。
孫藝芝果然被嚇得定在那裏,連尖叫也不會了,韓飛突然吹滅蠟燭,大喊一聲“鬼呀”就跑開了。那個防空洞還連著岔路,韓飛和盧佳很快就會合跑出了防空洞,他們在外麵大笑不止,可等了又等都不見孫藝芝出來。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決定還是回去找孫藝芝。
找到孫藝芝的時候,她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回去後韓飛被他爸狠狠地揍了一頓,而盧佳差點沒被她爸關禁閉。孫藝芝一回去就開始發燒,病了好長一段時間。從那以後三個人的梁子就結下了,孫藝芝看到他們倆的眼睛就往上瞟,鼻子裏冷“哼”一聲,一副深仇大恨的樣子。因為三個人都在一個學校一個班,平時盧佳要是在學校裏犯點錯誤,那孫藝芝一準遇到盧佳她爸就說了,還說得一副很為難的樣子——“盧叔叔,盧佳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呀,今天上課的時候趴在桌上休息”或者“盧叔叔,我們發考試試卷了,盧佳考得怎樣呀”。而盧政民聽了這些話,鐵定會回家“詢問”盧佳一番,而她與孫藝芝的嫌隙就越來越大了。
與孫藝芝的“鉤心鬥角”就成為盧佳生活裏一種盲目的樂事。孫藝芝彈琴的時候,她跟韓飛就在樓下咚咚地打球,擾得她彈得亂七八糟;孫藝芝騎單車上學時,常常會發現氣門芯被拔了;甚至有一次,韓飛在盧佳的指使下,跟在孫藝芝身後偷偷地把她的馬尾辮給剪了……如果快樂與不快樂就是這樣簡單,那盧佳的青春期就不過如此,但,在這個午後,突然間一切都不同了,就連陽光,連空氣,連那些習以為常的景色都變了顏色。
打鬧過後,盧佳又和韓飛打起了賭:“敢不敢騎著單車從那個石階上衝下去。”那個石階在軍區大院的一個小山坡上,坡度很陡,一共有一百多個階梯。
韓飛“切”了一聲,輕掃盧佳一眼:“誰不敢?不過先說好,輸了的人要願賭服輸,必須答應贏家一個條件。”
“怕你才怪!”盧佳一下來了精神,她從草地上跳起來。那天的她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綠色T恤,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短褲,發梢上掛著亮晶晶的汗滴,她的膚色是那種健康的小麥色,她從來不擔心自己的皮膚被曬黑,應該說在認識沈映年之前,她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孩,漂亮或者不漂亮又有多大的區別,但一切的故事都是從這個下午,這個毫不經意的下午開始。那是盧佳的十六歲,屬於她永遠不可複製的十六歲。
她不知道在幾分鍾後她會遇到生命裏最重要的一個人,在未來的很多年裏,他們的命運被轟然地撞在了一起,她在跌跌撞撞裏懂得了愛,也懂得了恨,體會了幸福,也感受到最深的絕望,原來她的人生被開啟,竟然是在這樣的時刻。就像被神秘的誰按下了一個按鈕,不是在早一刻,不是在晚一刻,偏偏是在此時此刻。
當她和韓飛站在台階上的時候,她還自信滿滿地看了韓飛一眼。韓飛看到陡峭的階梯,忽然間猶豫起來:“還是算了,這太危險,萬一你摔傷了怎麽辦?”
“現在就認輸了?行行行,你要是害怕就在上麵待著吧!”盧佳豪氣雲幹地說。她單腳踩在單車上,手握著把手得意地看他一眼。
“當我輸了不行?”韓飛有點急,再看看那麽長那麽陡的石階,口氣服軟了。而此時的盧佳也不等韓飛,腳一踏上踏板,蹭蹭地就衝了出去。因為衝力太大,單車搖搖晃晃的,幾乎要被抖得散了架,盧佳坐上麵七葷八素地隻管往下掉,一個閃失就可能直接滾下石階。她也知道害怕了,連連尖叫起來。
這個時候就像是從天而降一樣,一個人站在石階的下方,伸出手臂朝盧佳喊了起來:“跳過來!”盧佳來不及多想,在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他一把抓住盧佳的手臂時,她順勢跳到了他的懷裏。天旋地轉的瞬間,有風輕輕地掠過,就像是一部黑白膠片的老電影,很緩慢,很拉長的鏡頭。她靜靜地注視著他的臉,有種驀然怔住的感覺,又有種萬花齊放的喧囂,還有,還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感覺,陌生的、悸動的、幸福的、雀躍的、歡喜的、戰栗的……那些感覺在她的五髒六腑裏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