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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四十年後又相逢

  光陰荏苒,歲月流逝。時代的駿馬跨入了21世紀千禧年後的第二年。

  這年秋季的一天,姚惟誠在繁華市區的一家商店裏去買皮鞋,剛一進門,迎麵遇見了一位老太太,個頭挺高,頭發花白,稍有點發胖和駝背。他感到這位老太太似曾相識,但又不確定。

  老太太發現他注視著她,也就駐足不前,注意力集中地望著他。還是她的眼力好,稍許打量,就先開腔了。

  “請恕我冒昧,您是不是姓姚?”

  他一聽說話的聲音,立即辨別出她是誰。

  “如果我沒認錯的話,您是韓雪吧?”

  “是的,是的,我就是韓雪。人老珠黃,就連你也認不出我。”

  “我是認出來了,但有點恍惚,不敢肯定。你一說話,我不是馬上認出你了嗎。我問你,怎麽千裏迢迢地到這裏來了?”

  “我老伴的外甥女結婚,我們一起到了他的老家。婚事辦完了,他想在老家多呆兩天,我就先坐火車到這裏,想會會我們的那些同學,也不清楚在這裏的老同學還有多少,在什麽地方。今天沒事到街上逛逛,正巧遇見了你。不過,今天見麵的緣分已經是‘馬後炮’了!”說著,她像要暢懷大笑,但一見到場合不對,隻好捂著嘴笑了。這使姚惟誠想起了她年輕的時候,也這樣笑過不知多少次。

  “你今天既然沒事,就到我家去坐坐吧,我既可以幫你聯係同學,又可以敘敘舊。我們分別已經--”姚惟誠扳著手指算他們分別的年限。

  韓雪在他掐算的手指上拍了一巴掌:“你數什麽指頭,從1962年到現在,不正是整整40年嗎?這40年,在人類曆史上是多麽短暫的一瞬,但對你我來說,卻是從風華正茂和豆蔻年華走到了年過花甲,多麽的漫長呀!回憶起來,可又像是跟昨天一樣。”

  姚惟誠把韓雪扶到試鞋的沙發上坐定,抓住她的手腕,感慨地說:“你知道這40年我是多麽的想念你啊!可是你連一封信都沒有寄過,像是失去遙控、脫離軌道的衛星。”他說出這句話後,覺得是在責備她,立即改口了:“在這裏說話不方便,走,到我家裏好好地聊聊。”

  “你家裏說話貴夫人不介意嗎?”

  “什麽貴夫人賤夫人的,是萍水相逢的糟粕夫妻,你可能會認識她。我告訴你吧,我沒有違背曾說過的‘等你三年’的承諾,直到1966年春節我才結婚。結婚前我就將你跟我最終沒有走到一起的那段不幸經曆和我對你的思念,毫不隱瞞地向她‘坦白交代’過。她這個人呀,你還不了解,對待這類事情心地可寬廣了,對我們之間曾經的相戀以及我的思念,也很包容。”

  “我為你有這樣一位豁達的夫人而感到慶幸。也可能還有其他的因素,比如你對她愛得很深、很專注,使她對你很放心;再如,她對我們這一代人在青年時期受過的教育以及在這種教育下所形成的道德情操很了解。”

  說是這麽說,但韓雪來到姚惟誠的家門口時,還是有點躊躇不前的表情。

  進了房門,姚惟誠對正在看報紙的妻子說:“一荷,你看誰來了?”

  坐在沙發上的張一荷站了起來,上前握住了韓雪的手,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的這位老太太。忽然間,她驚叫起來:“啊呀!我是有眼不識泰山,你就是我那糟老頭子朝思暮想的韓雪。當年,在學校的舞會上我竟然奪你所愛,跟他跳了一場舞。後來,我又替代了你,成了他的妻子。這恐怕是上蒼也跟喬太守一樣,‘亂點鴛鴦譜’了。今天,你這位稀客光臨寒舍,一定會蓬蓽生輝。可不知你是怎麽遇見他的?”

  “不期而遇,不期而遇!剛才在街上相逢,他卻認不出我,而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雖然年過花甲,老模樣還在。”

  “他的額頭上刻出了那麽多的年輪,上眼皮耷拉下來,下眼皮像是個小口袋,你竟然還能認出他,真不簡單。”

  姚惟誠對妻子說:“你光顧說話,怎麽不給遠方來的稀客讓座、沏茶呀?”

  張一荷一聽丈夫的話,把韓雪讓到沙發中間落座,接著沏了茶,又從廚房端來蘋果、葡萄等水果。一邊擺放一邊說:“在這麽一大把年紀的時候,我們能見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一荷,啊不對,我應該稱你大姐了吧!你別忙活著招待我,應該先領我看看你家的房子。”韓雪邊說邊站立在沙發旁。張一荷領她依次看了臥室、餐廳、陽台、衛生間。看完後對她說,“你們住著這麽好的房子,還說是寒舍,那我家住的可謂是窯洞了。”

  “這房子不到100平方米。就這,還是他退休前三年搭了個末班車才分的。有的人搬進了新房,原來的住房留給了子女。而他把舊房給退了,小兒子到現在還住在他丈母娘家。在這個大院裏,他這樣的幹部,大多數把房子裝修得跟宮殿一樣,像我們這樣寒酸的恐怕沒有幾家。”

  “韓雪第一次來我們家,你說這些幹啥?”姚惟誠打斷了妻子的話。

  “惟誠,你讓大姐說嘛,我最愛聽這樣的話。這說明在物欲橫流的環境中,你沒有變,沒有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也證明當年我沒有看錯你。你不是給我說過屈原的‘舉世混濁,唯我獨清’的那句話嗎?清了好,半夜不怕鬼叫門,可以安安心心地頤養天年,沒有人在你後麵戳脊梁骨,這才是‘金杯銀杯,不如群眾的口碑’。”

  “這倒也是,凡是他工作過的單位,同事們對他的反映是好的。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廉潔的人,工作一輩子圖個啥?我看,圖個不留罵名就是最高的獎賞。”

  “我想,大姐一定是個賢內助。”

  “賢內助談不上,但我不會讓他往火坑裏跳。你看看,我隻顧說自己家,忘了問你這些年來生活得怎麽樣。”

  “結婚不久,我就離開了這個城市,到了我愛人部隊所在地大西南,在一所中學教書。20年前,我愛人轉業,在一家軍工企業當了個黨委辦公室主任。我也跟他一起去了,在廠屬中學任校長。改革開放後,我們廠不論是技術設備,還是人才隊伍,都具備軍轉民的優勢。但是,當時的廠領導因循守舊,缺乏市場經濟意識,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時期跟不上時代的潮流,廠裏的生產越來越不景氣,好多工程技術人員陸續跳了槽,設備檢修也無人管,把改革開放帶來的大好機遇錯失了。後來,幾次調整廠領導班子,才扭轉了虧損局麵。但因人才流失嚴重,技術創新、產品創新跟不上,生產形勢隻能說是保本不虧,能給職工按時發工資。現在,我退休七年了,我老伴退休三年,我們隻長年齡,不漲工資,兩人合起來的月收入也就是5000元吧。改革開放本來是要讓老百姓受益,但哪個企業,哪個地方,遇上觀念陳舊、無所作為甚至胡作非為的領導,黨中央再好的政策,在他們那裏就變樣了,受害的還是老百姓。不過,我相信這是暫時的。一年前,我們那個企業已經改製了,隨之出現的是生機盎然的大好局麵。最近,還給我們退休職工增加了工資。估計,以後我們的日子還會更好。”

  “孩子們都好吧?”

  “我的女兒在一所中學當會計,女婿下崗了,在一家私營企業打工。兒子在工商局工作,兒媳自己經營著一個服裝店。還好,他們都自食其力,如果變成‘啃老族’,那我們老兩口的日子就成了‘筷子搭的橋--難過’。”

  “你說話夠幽默的。依我看,隻要家庭和睦,日子平平安安地過去就行了。現在,有些當官的或者是當老板的男人,發了不義之財,就在外麵包養情婦。你說他們的家人能有真正幸福感嗎?他們有的為此而鋃鐺入獄,有的走上了不歸之路,搞得家破人亡。就這,還有些人依然無視黨紀國法,‘前腐後繼’。這幾年,黨中央加大了懲治腐敗的力度,我們在報紙和電視新聞中經常看到被押上法庭被告席的貪官,職務越來越高,貪汙受賄數額越來越大,手段也越來越隱蔽。”

  韓雪聽了張一荷的話,也深有感觸地說:“人啊!要是沒有正確的人生取向,很容易誤入歧途,甚至陷入罪惡的深淵。現在,被查出來的、判了刑的貪官恐怕隻是少數。那些隱藏著的腐敗分子,別看他還在台上裝模作樣,對貪腐行為‘恨之入骨’,私下裏卻大肆斂財,甚至以洗錢手段把錢匯到國外。但總有一天他們會從天堂掉進地獄的。即便是有的僥幸逃脫法律製裁,但他們在人民群眾的眼裏,隻不過是個行屍走肉罷了;他們死了,屍體可以化為灰燼,而人民群眾會把他們永遠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讓那肮髒的靈魂遺臭萬年!”

  姚惟誠本想與韓雪敘敘舊,沒想到她們卻談得那麽投機。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她們二人卻演出了一台詛咒貪腐的“二人轉”,道出了人民群眾發自肺腑的呐喊。

  張一荷一看牆上掛鍾的時針指向了下午五點,就對老伴說:“你給哪個酒樓打電話訂個座,把兒子媳婦和孫子都叫來,跟韓雪一起聚聚。”

  韓雪忙說:“不用了,不用了,能見到你們,我已經夠滿足的,我得回我老伴姐姐家,他們已經給我準備了晚飯。”

  張一荷二話沒說,掏出鑰匙把房門從裏麵反鎖了。然後對她說:“哪有這個道理,40年了,老同學難得見上一麵,連一頓飯不吃就走。給你親戚家打個電話,告訴他們不要等你,晚上也不回去,就說住在老同學家要敘敘舊。”

  韓雪見她如此誠心,也不好婉辭了,就掏出手機欲打電話。

  姚惟誠看到手機,感慨萬千地說出了心裏的話:“當年,我們要是有這個玩意,一荷剛說的上蒼就不會陰差陽錯地亂點鴛鴦譜了!”

  張一荷沒有計較他說的話,忙把家中的座機拿過來,“就用它,何必多掏那個漫遊費和長途電話費呢!”韓雪就依她所說,用座機告訴親戚家晚上不回去了。但她執意不去外麵吃飯,在家裏隨便做點飯吃就行了。

  “也行,”姚惟誠似乎理解韓雪的心意,“我今天早晨買了些餃餡,包餃子吃,也意味著團團圓圓。”

  “好好好,我們一起包。擀餃子皮是我的拿手活,讓我給你們露一手。”韓雪說完,瞅了一眼姚惟誠,便起身與張一荷向廚房走去。

  韓雪擀皮,姚惟誠與老伴包,不一會餃子就包好了。姚惟誠又準備了幾碟涼菜,打開了一瓶紅酒。在吃飯時,姚惟誠趁著妻子去廚房煮餃子的機會,問韓雪“為什麽不想去外麵吃飯?”她小聲地回答:“你不想體驗體驗我們要是成了夫妻的感覺嗎?”他會神地點了點頭。

  吃過晚飯,張一荷接到她姐夫打來的電話,說她姐姐站在床上,從吊櫃裏取東西時不慎摔倒在地,額頭被碰破,血流不止,已送到市第二人民醫院。

  接完電話,她把這個突發的事告訴給韓雪,並對她說:“我去醫院看看我姐姐,醫院就在附近,我一會就回來。很對不起,我失陪了。”臨走前,她取出一條沒用過的新床單和一床新被子,在另一個房間為她安排好睡鋪。又一再叮嚀她不能走,如果走了她會生氣的。

  張一荷出門後,韓雪有了疑心。她問姚惟誠“是不是你夫人有意安排的?我還是回去吧,免得--”

  姚惟誠打斷了她的話:“你看她那個猴急猴急的樣子,怎麽會是有意安排的。再說,她這個人是沒有心計的,她留宿你的態度是那麽堅決,你要是走了她真的會生氣,說你看不起她。如果你感到不方便的話,我陪你先去河邊看看,那裏是新開辟的風情線,讓你欣賞欣賞那美輪美奐的夜景。”

  她點了點頭,跟他出了家門。他們從斑馬線上穿過馬路,沿河堤散步。她看著流光溢彩的河麵、橋梁、遊船,看著被彩色燈光染得斑斕絢麗的林木、草地、花卉,連連讚歎“太美了,太美了!這個城市變化很大,連我都不認識了。”

  她側身看見姚惟誠在沉思著什麽,就問他“怎麽不說話”?

  “我在回首往事。”

  “我離開這個城市的那年,我向你告別時,你說你要等我三年。可是我心裏明白,一個結了婚的女子,已經成了殘花敗柳。再說,你這匹好馬也不該吃回頭草。這就是我離開你後一直沒有給你寫信的原因。”

  “你誤解我了。當時,在我的眼裏,你這個青春少婦比黃花閨女更加楚楚動人。不過,我心裏雖然這麽想,而且信守承諾,確實等了你三年。但到後來,我發現自己的想法太自私,我怎麽能為醫治心靈的創傷,又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難道不會受良心的責備和道德的譴責?”

  “我理解,這就是我們那個時代年輕人的純潔心靈。”

  “有個問題我想不明白,你40年不給我寫封信,就是為了不讓我吃回頭草?我不是給你說過,成不了夫妻還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嗎?但你卻讓我失望。”

  “我是怕攪亂你平靜的生活,幹擾你的工作。其實我心裏一直掛牽著你。今天看到你有了一個賢惠的妻子,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你的奉獻也得到了應有的回報,我才放心了。”

  “我何嚐不是這樣,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你的思念越來越深。這不是我對妻子的嫌棄或者說是背叛,而是對我們失去的幸福一直在惋惜。”

  韓雪怕他為此而傷感,便轉換了話題:“那個在校期間以現行反革命罪逮捕了的鄒豫強,現在有沒有消息。”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後的第三年夏天,鄒豫強突然來找我,說是想請在這裏的同學們出麵作證,請求師大給他落實政策。我問他這二十幾年是怎麽過來的,他告訴我,入獄一年後,也沒有判刑,被遣送新疆建設兵團的一個分場監督勞動了四年。之後安排在農場子弟中學任教。我聯係了裴準等三位同學,跟他一起去師大,反映了他的冤案。學校很快給他落實了政策,補發了專科畢業證書。平反後,他從新疆調到我省一個縣擔任中學教師,45歲時與一個寡婦結了婚。另外,我還要告訴你,那個賴福祿後來不知怎麽又當上了幹部,改革開放後在一家電視台負責廣告工作。他一貫嗜酒如命,五年前的一次應酬活動中,由於飲酒過度,在深夜搖搖晃晃地回家時,竟然一頭撞上了一輛疾駛的大型載重卡車,當場死在車軲轆下。接替他工作的人上任後清理他的賬目,發現他收入不進賬的款項達40多萬元。檢察院的人從他家裏查出一張30萬元的存折,家裏人也說不出來曆,就被沒收了。但當事人已經死亡,也就逃過了法律的製裁。他的一個女兒去南方打工時怕吃苦,既賣淫,又吸毒販毒,被當地法院判了七年徒刑。”正在這時,姚惟誠的手機響了。他一接聽,是已回家的老伴問他在哪裏,韓雪在不在。他把陪韓雪遊覽風情線的事告訴了她後,就和韓雪一起回家了。

  次日,韓雪想去自己學習、生活過四年的母校看看,特別是再去那片棗樹林,回味她和他在那段歲月中難以忘懷的往事。姚惟誠陪著她去了師大。他們的教室所在的理科樓、分別住過的男女生宿舍,與後來新建的教學大樓、實驗大樓、學生公寓、圖書館、體育館相比,已經相形見絀了,在學校的發展規劃中,排在拆遷之列。他們二人看過一處又一處,是那樣的流連忘返。他們向往的那片棗樹林再也看不到了。棗樹林仿佛完成了自己的曆史使命,把她生長過的那片土地騰了出來,建起了連片的教授樓。在離開母校時,她拿出數碼相機,請路過的一個學生,給她和姚惟誠在理科樓前拍了一張40年前想拍而沒有拍成的合影。

  當天下午,其他的那些同學按姚惟誠在電話中的約定,都來到他家,與韓雪見了麵,然後去一家酒樓聚餐。

  兩天後,韓雪的老伴回來了。當天下午,他們乘火車離開時,姚惟誠去車站為他們送行,同時也認識了她的老伴孫建民。

  火車離啟動還有兩分鍾時,姚惟誠才與他們告別。韓雪送他離開臥鋪車廂,隨手把一個信封塞到他手裏。

  一聲汽笛響過,火車徐徐地駛離車站。她的身影從他的視野中消失後,他打開了信封,幾行清秀的字跡躍入他的眼簾:

  惟誠:

  40年後能見到你,也算是了我一樁心願。我們沒有走到一起,是終生的遺憾,誰也沒辦法再去彌補了。如今,你我青絲變白發,不變的是我們之間的真情。

  記住,明年夏天我跟老伴還要來,到時你得履行諾言,陪我們去黃河三峽,去青海湖,去九寨溝。

  雪兒 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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