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雪離開師大的第二天下午,姚惟誠才急忙趕回學校。
學校已放了暑假,校園裏空蕩蕩,韓雪去了哪裏?他無從知曉。
他找到秦秘書,問自己的分配去向。秦秘書對他逾期不歸的違紀行為予以批評後,才拿出分配名單讓他看。他翻了幾頁,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省委屏北縣整風整社工作團。秦秘書告訴他,參加整風整社的同學昨天清晨去了縣上,要他明天早晨坐火車趕去,再要遲到就有被除名的可能。還給他開了一張證明他遲到是因為公路被洪水衝斷所致的公函。他又問韓雪的分配去向,秦秘書擔心他再去找她而耽誤了報到時間,隻說是分到市內一所中學。
次日早晨,他顧不得再找人打問韓雪的下落,就坐火車趕到縣上。縣委農村工作部的同誌從名冊中查出,他被分配到離縣城35公裏外的罐子溝公社。他在縣招待所倉促地吃過午飯,又坐了一段火車,然後背著行李步行前往。
罐子溝公社毗鄰藏胞聚居區,海拔超過2000米,是個半農半牧山區,也是全縣最邊遠的公社之一。全社隻有九個由公社直屬的生產隊,再沒有建立生產大隊。與其他各地農村不一樣,這裏的生產隊仍然是基本核算單位。這就把公社化時期“一平二調”的“共產風”對生產力的破壞,降低到最低程度。後來的大饑荒也沒有給這裏的群眾帶來太大的災難,農民基本上沒有餓肚皮。
工作組組長看過地理係的公函,把姚惟誠派到一個與藏區交界的生產隊。臨行前,組長給他發了一份中央不久前頒發的恢複和發展農業生產的“六十條”,並詳細交代了任務。他下到生產隊,首先把“六十條”逐條逐段地傳達到每個社員群眾,讓他們融會貫通。在此基礎上,給社員們重新劃分了自留地,落實農民個人在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和分紅之外,適當地養殖一些屬於家庭副業的牛、羊、豬及家禽的政策。這個公社雖沒有下放核算單位的任務,但要幫助他們建立健全生產隊核算的相關規章製度。春節前,姚惟誠依靠當地的幹部群眾,比較順利地完成了工作組所承擔的各項任務,還得到了公社工作組組長的表揚。社員們因為有了自留地和家庭副業,把冬閑變成了冬忙,投入了緊張的備耕工作。
這段時間,姚惟誠通過自己的工作和深入群眾,並和他們打成一片的作風,與社員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盡管這裏地勢高,農作物生長周期短,隻能播種青稞、大麥、油菜子和洋芋,但不管在哪家吃飯,厚道的主人總是拿洋芋或青稞麵做的饅頭、麵條,把他的肚子填得飽飽的,身體也恢複到了大饑荒前的狀況。
春節期間,他思念著自己的母親,更盼望整風整社工作結束後,與失去音訊的韓雪取得聯係,一起走進婚姻的殿堂,在人生的道路上邁開新的一步。
過了漫長的一個冬季,直到第二年開春,整風整社運動結束。姚惟誠也被正式分配到省城黨委部門工作。
一天下午,他請了半天假,去師大找到了秦秘書。
秦秘書得知他和裴準分到同一單位後,麵帶微笑地問他“是不是想打聽韓雪的去處?”
姚惟誠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秦秘書這才告訴他,韓雪被分到她曾實習過的那所中學。
聽到這一消息,他興奮異常。兩人都分配到本市,“五一”勞動節期間就可以和她結婚了,他的心裏像是吃了蜜一般的甜。
返回機關後他直奔自己的宿舍,生平第一次穿上了昨天剛買的一雙新皮鞋。然後,拉開抽屜,從一個小盒中取出母親臨別時交給他的那枚金戒指,以及從家裏帶來的200元錢。他知道,那枚金戒指是繼父留給母親的珍貴紀念品,在窮困潦倒的歲月中也舍不得變賣。母親交給他時千叮嚀,萬囑咐:“現在是新社會,人們都不戴戒指了。但你告訴我未來兒媳婦,讓她不要嫌棄,隻當是媽的一片心意。”他把金戒指用一小塊紅紙包好,和錢一起裝進內衣的口袋中,沒有顧上吃晚飯,心急如焚地一溜小跑,趕到了他跟韓雪曾經實習過的那所中學。
剛一進校門,迎麵遇見在教學實習中認識的一位女老師。她熱情地把他領到了韓雪的宿舍前。
他看見窗戶的兩扇玻璃窗上,各貼一張紅紙剪的“囍”字,不禁怔住了。
“是不是您領錯了地方?”他問那個女老師。
女老師回答說:“沒錯,沒錯,這就是去年秋天分配來的韓老師的宿舍。”
“可是她還沒有結婚呀?”
“結過了,結過了,是今年春節期間跟一個軍人結的婚。”
女老師離開後,姚惟誠眼前一黑,癱在地上,胳膊肘子正好撞擊在韓雪宿舍的門板上。她聽到門響的聲音,便開了門,看見姚惟誠竟然頭靠門板,斜臥在地上,臉色煞白煞白的。她欲把他拒之門外,可是又一想,那樣對待他顯得自己沒有容人之心,就蹲下來喊他的名字。喊了好一陣,他都沒有應聲。這一來,可把她嚇壞了!好在這時他清醒過來,看見韓雪就在他身旁,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該來,我現在就回。”說完,他扶著門框,想站起來,可酥軟的雙腿卻支撐不起他的身子了。韓雪隻好把他扶進了房門,讓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
呆傻的姚惟誠跟木偶一樣,說不出一句話來。
房間裏一片寂靜。韓雪對姚惟誠的突然出現很詫異。
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姚惟誠的神誌才漸漸恢複正常,用僵硬的嘴巴緩緩地問她:“你真的結婚了?”
“難道結婚還有假的嗎?”
“真的就好,真的就好!我原想,咱倆手挽手向婚姻殿堂攀登,誰能料想再有一步就能到達頂峰時,你卻撒開了手,讓我墜入萬丈深淵。”
“你也不是結婚了嗎?是不是還想讓我當你的小妾?”韓雪的回答很刻薄。
“你說什麽?我沒有聽懂,你再說一遍。”
“做了虧心事,還裝什麽糊塗!我說的是你也結婚了,這次該聽懂了吧?”
“你這是什麽話,我什麽時候結了婚,又是跟誰結了婚?”
“你想繼續騙我是不是,連自己結婚的事也想瞞天過海!”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我說沒結婚就是沒結婚!我真不知道你能為結婚而找了一個我也‘結了婚’的口實?”
“白紙黑字,還想狡辯!這才幾個月,就把你發給班長的電報忘光了?還有,你曾經給我說過,在中學時你與那個‘絕代佳人’曾美娟相戀過,難道這一切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姚惟誠聽到她說的這些話,才恍然大悟--眼前的悲劇,竟是自己發的那封電報釀成的!他悔恨得捶胸頓足,眼淚也禁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
韓雪看到一個五尺男子漢悔恨不已,熱淚盈眶的情景,心裏打起鼓來。她改變了說話的語氣,關切地問他:“依照你剛才說的話,你當真沒有結婚?”
姚惟誠的頭不知搖了多少遍,淚花也隨著搖動的頭,不斷地向兩側拋灑,自然也灑到她的臉上。
“那你為什麽不按時到校,還發那麽一封可能是荒唐透頂的電報呢?”韓雪半信半疑,在“荒唐的電報”前麵加了“可能是”。
經她這麽一說,姚惟誠把他發那封電報時構思理由的過程如實告訴了她,還說:“我母親原來想我們工作一段時間,攢幾個錢,再把你娶過來。這樣,起碼可以少虧待你。但她知道你一點也不計較這些,就把我那個同父同母不同姓的哥哥,從他工作的外縣叫了回去。大家一商量,都同意我回校後就跟你把婚事辦了。我哥哥和嫂子急忙給我們買了被麵、被裏、棉花以及做褥子的布料,趕在我回校前都縫了出來。母親還把繼父臨終前給她的金戒指也讓我帶來,當作她的一片心意送給你。還有,家裏的人湊了200元錢,是讓你做結婚衣服用的。現在,準備結婚用的新被褥就放在我的單身宿舍裏,金戒指和200元錢我今天帶來了。”他邊說邊從內衣口袋裏掏出金戒指和錢,放在韓雪的桌子上。“現在看,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了。如果說,我僅僅編造了個被你誤認為真實的謊言,那你卻演繹出了真實的、結局非常完美的愛情喜劇。而給我釀出了一杯苦酒。這杯苦酒再苦,也得咽進我的肚子裏。你是甜蜜在心窩裏,而我是苦在心頭。我和你的結局多麽具有戲劇性呀!”
“要說錯了,都是你的錯。你當時為什麽不給我發一封真實的電報?你也不設身處地地替我想想,從你那封電報裏我能猜出你剛說的那些事嗎?”說到這裏,韓雪哭訴了看到他那封電報後,精神完全崩潰,對他的愛情一夜之間演變成仇恨的破碎心境。略停片刻,她接著說:“在看到電報後的那個不眠之夜,我的眼淚都哭幹了。我把你看成了在我心中潛伏了將近四年,偷走了我的心的間諜、特務、騙子!你褻瀆了我的愛情,玷汙了我的純真,愚弄了我的感情,最後又背叛了我,拋棄了我。從那一刻起,我就想著怎麽報複你!”
姚惟誠問她:“現在,你的結婚就是對我的報複,是吧?究竟誰是被背叛,誰是被拋棄,眼前的結局已清楚不過地作出了回答。不知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我當然有話要說!我當時為什麽相信了你在電報中說的謊言,剛才我給你說了其一,還有其二。我們最後一次在棗樹林裏會麵時,我向你流露了當時就跟你結婚的思想,還拿班長雷宏宇結婚的事提示你,而你不但沒有表態,而且任何表情也沒有。這怎能不使我對你的愛情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呀!”
“是的,當時我沒有明確地表態。但這絲毫不意味著我不想跟你結婚。我再告訴你一遍,我回家的主要目的,就是跟母親商量我們結婚的事。我把你不計較結婚條件的話,原原本本地轉告給了母親。她被你高尚的思想境界所感動,當即對我說,‘既然雪兒不嫌棄我們,結婚的事就隨她的意願’。就這樣,我們才忙著做結婚準備。誰知,竟出現了今天這樣的結局!我能對等待我們喜訊的母親說,‘媽呀!為兒愧對您老人家,把您非常非常喜歡,但至今尚未見過麵的兒媳雪兒送給別人為妻,讓您空喜一場’嗎?”
韓雪臉色煞白,久久不語。忽又爬在桌麵上,不停地抽泣。
她也萬萬沒想到自己匆匆的結婚,原是對姚惟誠由愛變為恨的報複。但這個報複不僅不公平地懲罰了姚惟誠,也懲罰了自己。此刻,她的心如刀絞,怎麽不痛苦流淚呢?
姚惟誠見她久久不語,從表情上不難看出,她的心像是又一次破碎了。
這一陣,房間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凝固得好久好久。
後來,還是韓雪打破了房間的寧靜:“你就怪我吧,再說什麽也無法撫平你我心靈中的創傷。”
“這也不能全怪你。我們最後一次在棗樹林會麵時,我曾傻乎乎地想到,在愛情上,我和你也算是早熟了,全班男女同學,談成對象的隻有我們這一對。現在看來,我們還很不成熟。尤其是我,還是個傻得出奇的白癡。”
她聽到這句話,又破涕為笑,笑得那樣的燦爛。在她暫短的笑容收斂後,他接著說道:“按理說,你我都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什麽命運。但眼前殘酷的事實,使我不能不怨恨蒼天對我們太不公平。我要是提前回校,今天的新郎官不就是我嗎?再退一步說,接到汪懷民要我立即回校的電報,要是公路不被水毀,或者我跟你有個通長途電話的條件,把我那封荒唐的電報給你說清楚,也不至於使我們勞燕分飛,出現今天這樣的悲慘結局。”說到這裏,他用拳頭砸著自己的胸腔,在責問自己:“別人的愛情是一條幸福大道,在瞬間變成了永恒,有了完美的結局;而我培育了三年多時間的愛情,到頭來嚐到的不是甜蜜,而是一杯苦酒。這樣的精神打擊你能承受得住嗎?”接著是一聲長歎!
事已到此,姚惟誠強忍著內心的極度痛苦,裝出一副很坦然的樣子問韓雪:“據剛才領我找你的那位老師說,你和一個軍人結了婚,新郎官是不是你那個中學同學?怎麽,他沒有在?”“是跟他結婚了。他現在是某部的一個副營長,在西南地區駐防。婚後第四天他就回部隊了。去年春節他回家探親,從我父母那裏知道了我的通訊地址,就給我來過一封信,問我能不能與他建立戀愛關係。那個時候,我心裏已經選擇了你,就再沒有給他回信。誰知你那封電報使我對你由愛變成了恨,而且恨得咬牙切齒。一氣之下,我在去年臘月回信答應了他,做出了另一種選擇。沒想到又傷害了你。可是,你哪裏知道我咽進肚裏的何嚐不是苦酒呢?”
聽完她的敘述,他自然而然地想起當時流傳的一句話:“要得舒坦,嫁個軍官”。但是,他也怕再傷害她,就沒有說出口,隻是說,“你的選擇很明智,嫁個軍官是非常不錯的,我祝願你們幸福美滿,白頭到老。”說這話時他抑製不住自己的對她的那份深厚感情,雙眼都濕潤著。
“你對我有什麽怨恨都說出來,這樣,你心裏好受點。”韓雪說這話時兩眼一直盯著他,仿佛又回到了母校的那片棗樹林。他哪裏再敢重溫舊情,因為她現在的身份是軍屬。
他們分別的時候,姚惟誠把母親的那枚金戒指拿起來,在往內衣口袋裏裝的時候對她說:“不好意思,這是母親的,我隻好還給她老人家。那些錢,算是我給你的新婚賀禮,請你笑納。”但她硬是不收,使了好大勁,強塞到他的口袋中。他又從口袋中取出,放到她的桌子上。
她憤怒了,說了聲“你拿走!”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她見他依然不拿,就從桌子上抓起錢,狠狠地摔在地上,“你這份賀禮,是一把捅向我心窩的刀子!你能忍心我的心再一次流血嗎?”
臨出門時,她從地上拾起錢,塞到他的手中,又用兩隻手緊緊地攥住了他拿錢的那隻手,好久好久,也不願意放開。最後,他還是把自己的手從她的兩隻手中緩緩地抽了出來,然後,給她隻留下了一句話:“不成夫妻,就交個朋友吧!我會永遠銘記你和我經曆的那段歲月,還有那片棗樹林。”說完,流著苦澀的淚水,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