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流雲,轉眼間,1961年的春天來臨了,校園裏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伴隨著這個春天而來的和煦春風,正在蕩滌大饑荒的陰霾。人們從黨中央采取的一係列方針政策和具體措施中,看到了曙光,看到了生機,看到了希望。那段大饑荒歲月的陰霾,從祖國大地,從每個人的心頭開始散去。
正月十五這一天,姚惟誠一回到學校,第一頓晚飯就吃到了一年多未吃過的紅燒肉。他邊吃邊想:今天竟然吃到紅燒肉,這是不是轉機來臨的象征?
晚飯後,韓雪約他去了那片棗樹林。
姚惟誠看到,地下長出了青草,柳梢露出了嫩葉,迎春花、碧桃花、丁香花吐出了累累的花蕾,唯獨這片棗樹林還是光禿禿的,就向韓雪提出換個地方。
“不換,就在這裏!”
她斬釘截鐵地說話口氣令姚惟誠有點吃驚,就問她“為什麽?”
“我就喜歡在這裏!你不想想,我們不到半年就畢業了,還能有幾次幽會在這片棗樹林的懷抱中?更重要的是現在你雖然看到她的枝幹光禿禿的。但是,她已經在腹中孕育著嫩葉與花蕾。這與我們目前的大好轉機多麽的吻合呀!”
姚惟誠有些懊悔地說:“你說,我這腦瓜子笨不笨,你觸景生情展望的是美好的願景,而我還在荒涼、悲觀之中。”
“你呀,真是聰明一時,糊塗一時。”她批評他後,忽然又對他說:“今晚你回宿舍,再去演奏二胡獨奏曲《良宵》,明晨你就會以喜悅的心情迎接明媚燦爛的曙光。”
“是你作出了選擇我的最後決定?”
“比那更重要。”
“你越說我越糊塗了!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吧,何必繞彎子?”
韓雪所說的明媚燦爛曙光,是國內形勢的變化,是指大饑荒的歲月總算快熬到頭。而回家一個月的姚惟誠整天陪著母親,連大門也很少出過。他除了在返校時乘坐的長途班車中,聽到一些乘客議論,大致是家鄉的農村今年將實行包產到戶的消息外,哪裏能得到政治形勢方麵的消息呢?韓雪意識到這段時間他消息閉塞,也就不怪他理解不了她剛才說的那些話。最後還是告訴他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中央西北局根據黨中央的決定,不久前在我們這個城市召開了一次重要的會議,糾正了被毛主席嚴厲批評的我們省“也沒有馬克思主義”的錯誤,免去了原省委第一書記的職務,任命中央西北局的一位王姓書記兼任省委第一書記。這位第一書記上任後,詼諧地稱“自己最大的本事是向中央要糧”。在他的力爭下,黨中央從進口的糧食中,給我們省調劑了一批“救命糧”,幫助省上展開了“搶救人命”的工作。同時,全麵地貫徹落實黨中央糾正“共產風”,恢複和發展農業生產的各項方針政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大膽地決定,從今年起,在省內個別地方試行包產到戶,開放自由市場,農村的困難局麵開始扭轉,農民生產積極性已被調動起來。
“你這個消息可靠嗎?”姚惟誠問她。
“你呀,確實是個‘桃花源’中人,可靠不可靠,你就拭目以待吧!”
“看來你這是官方消息了。”
“當然是官方消息,省報已經刊登了省委領導班子調整的重大新聞,你明天去圖書館閱覽室看看最近的省報。”
姚惟誠一聽她這話,既驚喜又懺悔,以“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比喻自己的消息閉塞。接著,他麵向棗樹林說:“請你記住我們學校大饑荒的這段歲月,更要記住它是怎樣被戰勝的這段曆史,好給以後進校的學子們了解母校的這段曆史作證。”
姚惟誠一回到宿舍,汪懷民就轉告他,剛才班長通知,明天上午8點全體同學到教室集中,班主任有重要精神傳達。
姚惟誠於次日早晨第一個進了教室,坐在第一排的中間。不一會,全班同學都到齊了。滿教室都是嘰嘰喳喳的聲音,大家都在猜測班主任傳達什麽重要精神?
上課鈴聲剛響過,班主任祁森老師進了教室。同學們看到平時比較嚴肅的祁老師今天滿麵春風,和藹可親。他把夾在腋下的文件夾慢慢打開,鄭重地宣讀了省委關於任命黎校長任師大黨委書記兼校長,免去佟戈校黨委書記職務的文件。
經久不息的掌聲在教室裏回蕩。
“同學們靜一靜,下麵還有要事傳達。”祁老師邊說邊用伸向胸前的兩隻手打著靜下來的手勢。在掌聲完全停止後,他以緩緩的口氣說:“依據師範院校的慣例,各係畢業班的學生在這個學期都要參加為期三個月的教學實習。但學校考慮到今年的這屆畢業生因為參加大煉鋼鐵等種種原因,占去了將近一個學期的授課時間。黎書記說,我們學校不能不負責任地把沒有完成全部學業的學生推向社會。他建議把教學實習的三個月時間壓縮為一個月,先集中一段時間,把各係畢業班所缺的課程補齊,讓他們完成所有的學業。根據他的意見,校務會議研究決定,在這個學期先安排兩個月的補課時間,然後,再參加一個月左右的教學實習。另外,據我所知,在補課的這段時間,全校師生也有可能參加一些重要的活動。”
祁老師剛傳達完,同學們都紛紛議論起來,表示絕不辜負學校的培養和黎書記的企望,紮紮實實地完成所有的學業,向黨和人民交出一份合格的畢業答卷。
從這天開始,所有畢業班都進入了緊張的補課,每天六節課安排得滿滿當當,將要畢業的學生們抓緊最後的兩個月時間,以“頭懸梁,錐刺股”般的讀書熱忱,如饑似渴地在追求知識,武裝自己的頭腦,各係隨之出現了入校以來最高漲的補課階段。
一天下午,校黨委召開了黎校長任黨委書記後的第一次全體師生大會。在這個大會上,一位姓武的省委常委、宣傳部長首先傳達了新任省委第一書記幾次講話精神。當他傳達到這位第一書記關於“民以食為天,現在全省千百萬群眾正處在缺衣少穿、忍饑挨餓的極度困難之中。搶救人命,是省委當前壓倒一切的頭等重要工作。人們常說,手中有糧,心裏不慌。此時此刻,我這個省委一把手心中能不慌嗎?怎麽辦?想來想去,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如實向中央反映我省的實際困難,懇求中央體恤民情,千方百計,為我省調劑進口的一批糧食,讓忍饑挨餓的人民群眾先補補元氣,使生產力的第一要素能夠重新恢複活力。再加上中央為恢複和發展農業生產而製定的一係列方針政策的貫徹落實,我們才能從根本上戰勝當前麵臨的困難,使國民經濟重歸健康發展的道路。”
台下的師生們聽了省委第一書記的這段講話,一個個都使勁地鼓著掌。
掌聲一落,武部長代表省委,就師大從1958年“大躍進”以來,動員和組織全體學生停課參加大煉鋼鐵、“除四害”等“群眾運動”,幹擾正常教學秩序的錯誤,向全校師生承擔了領導責任。他在談這個問題時。還風趣地說;“那段時間,師大究竟依什麽為中心呢?是以教學為中心嗎?根本不是;倒是像‘以煉鋼鐵、打麻雀、打蒼蠅為中心’,你們說,是不是?”
台下的師生們齊聲喊出“是”,繼而發出了陣陣會心的笑聲。
緊接著,武部長對師大前黨委書記曾異想天開地宣布“師大率先進入共產主義”,在食堂化過程中大量浪費糧食,致使師大在大饑荒中雪上加霜,成為全省大專院校中唯一出現非正常死亡兩個學生的沉痛教訓,又承擔了失察的責任。最後,他對師大反右派鬥爭擴大化的問題,責成師大黨委按照黨中央指示精神抓緊甄別,凡是不應該劃為右派或者可劃可不劃的,一律予以甄別平反,絕不能讓愛國知識分子的政治生命受到玷汙。
這次大會,在全校師生中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反響。一時間,成了師生們課餘飯後議論的焦點話題,極大地調動了師生們教學與學習的積極性。
就在召開了這次大會的晚自習時間,裴準一走進教室,就聽見姚惟誠、汪懷民、楊生旺、韓雪、袁玉枚等同學還在興奮地議論,便坐在他們當中,問大家有什麽感受?
汪懷民搶先回答:“我們像是又一次得到了解放。”
姚惟誠接著說:“敢於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全心全意為人民謀利益,時刻把人民群眾的疾苦放在心裏,想群眾之所想,急群眾之所急,解群眾之所難,這就是中國共產黨的偉大之處。”說完,他從口袋裏取出入黨申請書,悄悄地遞給裴準。
袁玉枚與韓雪沒有出聲音,而是手拉手地走上講台,用她們歡欣鼓舞的肢體語言,祝願母校有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
之後,韓雪才深有感觸地道出了自己的心聲:“在母校裏,我平時最喜歡去的一個地方,就是大禮堂西北角的那片棗樹林。我欣賞她不畏艱苦環境,而茁壯生長的堅強精神;我讚美她在暴風雨襲來時,勇於挑戰,毫不動搖的頑強品格;我學習她從不索取,而一年又一年地把甜美的果實奉獻給人們的無私胸懷。我為我們的母校有這樣一片令人向往的棗樹林而感到欣慰!祝願她成為我們的母校飽經風霜摧殘而不屈,堅定不移地朝著建設高水平院校的目標闊步前進的象征;更希望她銘記這段特殊的歲月,把她的精神、品格、胸懷等寶貴的元素,注入一代又一代學子的血液中,讓他們的血管中永遠流淌著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一腔熱血,也永遠與這片棗樹林一脈相承。”
韓雪這番發自肺腑的語言,傾注著自己熱愛母校的感情,包含著對母校的祝福。當她雙眼滾動著晶瑩的淚花而結束即興發言時,同學們無不深受感動,更何況與她同樣熟悉、同樣熱愛那片棗樹林的姚惟誠。
到了四月中旬,姚惟誠的同班同學中又增加了一個陌生的麵孔。在班主任祁老師把他領進教室時,深情地向全班同學介紹:“這是插到你們班的宋純軒同學。1957年,在他從本係即將畢業的時候,被卷進了反右派鬥爭政治旋渦--因為他有一個國民黨愛國人士、與我們黨交情甚篤的高級統戰對象的父親,竟被劃為‘右派分子’,並被遣送到夾灘溝監督勞動。最近,校黨委才從‘右派分子’的名單中把他甄別出來,恢複學籍。我希望在座的全體同學歡迎他、關心他、幫助他,讓他同你們一道完成學業,走向‘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的崗位,為我國的教育事業的發展與繁榮貢獻自己的一生。”
姚惟誠聽了班主任講的這些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那個已經畢業的物理係同學的恩師、早已“自殺身亡”的薛國臣教授,心中默默地祈盼著他的冤魂也能得到被昭雪的告慰。
就在宋純軒插班到地理係四年級的兩天後,校黨委又召開了第二次全體師生大會。主持大會的黎書記向與會人員通報了師大黨委開展右派分子甄別工作的進展情況,宣布第一批被甄別的36名師生的名單,其中就有薛國臣的名字。地理係被甄別的兩人中,有一人是副教授,另一人就是宋純軒。黎書記在讀到薛國臣的名字時,有個暫短的低頭致哀動作。然後,向應邀到會的薛教授夫人及其他遺屬表示真誠的歉意和衷心的慰問。師生們在欣慰之時,又沉浸在對薛教授的深深緬懷之中,更祈禱這樣的悲劇在師大從此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