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的那片棗樹林

第三十七章 多行不義必自斃

　　賴福祿是比姚惟誠提前三天回校的。第二天上午，他的一個堂哥來學校找他，捎來了他父親的口信：“你姑父病危，趕緊回去看看。”

　　“倒黴事怎麽都落到我頭上了？”賴福祿聽這個消息後，沮喪地發出了哀怨。

　　他所說的倒黴，就是早晨他去食堂時正好被詹國政遇見，當麵罵了他一句“卑鄙、無恥”。賴福祿反問詹國政為什麽罵人。詹國政瞪大眼睛對他說：“我罵你這個誣陷姚惟誠的無恥之徒還是輕的，警察或許還給你送一副雙手一起戴的‘鐵手鐲’呢！”

　　“一定是那件事敗露了。”賴福祿瞅著詹國政漸行漸遠的身影，心裏這樣想。

　　這一夜，他心慌意亂，設想了自己的種種下場，總覺得凶多吉少，隨之產生了逃跑的念頭：先回家搞清楚姑父害的什麽病，然後去山區親戚家躲起來，靜待事態的發展。次日早晨一起床，把自己要帶回的行李收拾停當。吃過晚飯，他獨自在宿舍裏焦急地等到夜幕降臨，背起行李就往外走。在開房門時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到桌子旁邊，用毛筆在一張皺皺巴巴的包皮紙上留下了一句話：“與其在學校餓肚子，還不如去新疆建設兵團混飯吃。”然後，背起行李，趁著蒙朧的夜色，偷偷摸摸地從校園西南角圍牆的一個豁口翻出去。這個壞事做絕的政治扒手，背著沉重的行李，更背著罪惡的包袱消失在夜色中。

　　公共汽車早已沒有了，隻能步行去火車站。他選擇了捷徑，從田間小路進城。漆黑的夜色伸手不見五指，他摸黑走了半個小時，終於看到了遠處的路燈。當他快到馬路邊時，借著燈光，看見旁邊公社的菜地裏種的是西紅柿，就趁周圍沒人，迅速鑽進去，不管是熟的還是生的，摸到一個摘一個。不一會，就裝滿了上衣和褲子的四個口袋，邊走邊吃。

　　深夜兩點，他登上東去的一趟慢車，一個多小時後到了離他家不遠的車站。他父親近來心情煩惱，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一聽院門響動，從炕上一咕嚕翻起來，把被子披在身上，問了聲“誰？”

　　“爹，是我。”

　　“快到我房子裏來。”父親便說便摸到枕頭邊的火柴，點燃了小煤油燈。

　　賴福祿一進門，就問：“爹，姑父得了啥病？”

　　“你姑父進班房了！”從炕上爬起來的母親哽咽著說。

　　“他犯的是什麽罪？”

　　父親又是歎息，又是搖頭，半晌沒有說話，拿起廢報紙裁的小紙條，均勻地撒上旱煙沫，卷成煙棒夾在上下嘴唇間，又端起小煤油燈點燃著，吸了幾口，才告訴他姑父進監獄的緣由：

　　這幾年，賴福祿那個當縣教育局局長的姑父，跟縣政府招待所的一個女服務員關係很曖昧。時間一長，縣教育局和招待所的人們私下裏議論紛紛，自然也就傳到了那女人丈夫耳朵裏。她丈夫在離縣城20公多裏外的一個部隊通訊站當排長，十天半月也回不了一趟家。但在聽到妻子紅杏出牆，悄悄地進城住在一個朋友家，秘密監視妻子的一舉一動。五六天前的一個夜晚，賴福祿的姑父敲開了那個女人的家門，鬼頭鬼腦地鑽了進去。這一切被躲藏在暗處的排長看了個一清二楚。過了一陣，他走到家門口，小心地推開院門，踮著腳輕輕地走到房門口，正好聽到他妻子叫床的聲音，便一腳踹開房門，來了個捉奸捉雙。

　　說到這裏，父親又是一聲歎息，“哎！也該你姑父倒黴的時候到了。第二天上午，他被縣公安局以破壞軍婚的罪名抓進了班房。人們常說，牆倒眾人推。你姑父一進去，縣教育局就有人把他當局長時采取‘狸貓換太子’的手法，把你保送到師大上學的事檢舉出來了。我看，你這個大學肯定上不成了。”

　　賴福祿聽完父親講的這些話，再聯想到自己誣陷姚惟誠的事已經敗露，嚇得臉如土色，好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

　　父親看到兒子的熊樣，氣就不打一處來：“你怎麽半天放不出一個響屁？”

　　賴福祿見父親怒氣衝衝，隻好把他誣陷姚惟誠的事說了出來，並告訴父親，他想到北山旮旯二姨家躲藏起來。

　　“怎麽盡做壞良心的事，不怕老天爺報應？你在老師這樣好的位子上不幹，又混到大學裏幹啥呀！那麽好的媳婦也被你給逼走了，讓她跟著別人去過日子。眼看著再有一年就畢業了，可又出了這麽大的事，你究竟圖了個啥呀！弄得全家雞犬不寧。”說著說著，母親放聲大哭起來。

　　“你把尿水子憋住不行嗎？這麽大聲地嚎，是不是想讓滿莊子的人都知道我們家出的醜事？”父親訓完老伴，又轉身對兒子說：“要走，趁現在天不亮就去你二姨家，不要讓村子裏的人看見。要是學校來人找你，家裏人怎麽回答？”

　　“我離開學校的時候，在桌子上留了個條，說是去新疆了，你們就說”沒見我回來說完又問他媽：家裏還有什麽吃的沒有？我的肚子快餓扁了。

　　“廚房裏還有幾個雜禾麵蒸的饅頭，你都帶上去。”

　　賴福祿趁著天還未亮，溜出了村子，朝著北山走去，翻過第一座山梁，天才漸漸地亮了。這時，他覺得又困又餓，就坐在一個坎子上，把背包裏裝的雜禾麵饅頭就了吃起來。他一邊吃一邊回首往事：

　　三年前上師大，本來就是姑父采取不正當的手段，讓他頂替一個應屆中師畢業生而被保送的；剛進大學，一年級的同學因為相互不了解，他既是黨員，又是“優秀”的保送生，就被係裏指派為班長；當時正在開展的反右派鬥爭，對他來說，是一次“長見識”的極好機會，找到了改變命運的人生軌跡，學會了玩弄權術，踩著別人的肩膀，為自己的未來積累政治資本，整得教授們不敢大膽講課，同學們人人自衛，多少人蒙受了不白之冤，而自己卻成了係裏“紅得發紫”的人物，還得到了校黨委佟書記的賞識。

　　要不是前妻夏雨蓮來到學校裏鬧騰，畢業後一定會留在學校大展宏圖。

　　想到這裏，他幾番搖頭，幾聲哀歎，又責怪起自己的命運：工作丟了，結發妻子走了，大好的前途也毀了！現如今成了喪家之犬，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可悲啊可悲！

　　很顯然，眼下，他還不清楚自己錯在何處，更不明白“多行不義必自斃”。

　　姚惟誠被平反之後的第六天，係裏派去賴福祿老家調查的秦秘書和裴準回來了，並向係黨總支作了匯報，四年級班主任祁老師也在場。

　　秦秘書在匯報時說，據調查，三年前，賴福祿的姑父在縣教育局任局長時，得悉當年地區招生辦給該縣師範學校中師畢業生分配了師大地理係的一個保送名額，暗自決定狸貓換太子，讓他的內侄賴福祿頂替這個保送名額。為此，他對師範學校隱瞞了真情，謊稱是從小學優秀教師中選一名保送生，縣招生辦征求各方麵的意見後，決定推薦賴福祿，要師範學校給賴福祿補辦一個應屆中師畢業證書。學校並不了解賴福祿與局長的關係，就按局長的要求，給辦理一個1957年的中師畢業證。這件事，隻有局辦公室管公章和檔案的秘書知道。但他哪裏敢得罪自己的頂頭上司，隻能違心地給賴福祿辦理了保送生推薦檔案。最近，局長東窗事發，這位秘書才大膽地揭發出來。另外還查明，除了賴福祿的畢業證是假的以外，其年齡也作了假。我們從當地派出所戶口底冊中查明，他出生於1934年，而在檔案中篡改為1936年。

　　“你們把確鑿證據都收集齊全了吧？”章書記問。

　　“都很齊全，其中有賴福祿姑父寫的交代材料；縣教育局秘書的檢舉材料；縣師範學校的證明材料；縣公安局戶口底冊上抄錄的年齡證明。”裴準回答後把所有的交代材料、旁證材料呈交給章書記過目。

　　章書記接過材料後把祁老師叫到他旁邊，兩人輪流看完材料並低聲地交換了意見後，章書記怒氣衝衝地拍著桌子說：“好一出‘狸貓換太子’！在我們學校招生的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虧他們竟然幹得出來！”接著，他對秦秘書說：“你們調查的證據確鑿，不過我還要問的是你們找到賴福祿了沒有？”

　　“我們去了賴福祿家，他父親開始說兒子沒回過家，還反問我們”兒子不是在學校嗎？“經我們一再追問，他才吞吞吐吐地說兒子是回了趟家，告訴家裏的人，他在學校裏吃不飽，快餓死了，聽說新疆的什麽兵團不餓肚子，第二天就坐火車去新疆了，到現在還沒來信。我們再追問，他隻是搖頭不說話。”

　　祁老師聽完後說：“賴福祿父親說兒子去新疆的話，與賴福祿逃跑時的留言完全一致。由此不難看出，賴福祿在施展聲東擊西之計。據我分析，他肯定躲在鄉下什麽地方，再也不敢回學校了。”

　　“祁老師的分析是正確的。賴福祿既然回過家，一定會知道他姑父是怎麽把他保送到師大的，再大的笨蛋也會明白這對他意味著什麽。他的問題是非常嚴重的，有的還是違法行為。他的違法行為又正好鑽了法律尚不健全的空子，還不夠報送公安部門通緝的條件。對他的處理充其量隻能是開除學籍，再找他也沒有什麽意義。我的意見是根據這些調查材料，以地理係黨總支的名義給校黨委寫一份報告，附上所有的證明材料，明確提出開除黨籍、開除學籍的處理意見，一並上報黨委審批。請大家議一議，我這個意見可行不？”

　　與會的同誌對章書記的意見一致同意，隻是祁老師又提出補充意見：“我聽說校黨委佟書記很欣賞賴福祿，為了避免投鼠忌器，不難為黎校長，是不是應該請章書記先匯報給佟書記，看他有什麽意見。”

　　章書記向他解釋道：“佟書記住醫院將近一年了。這期間，黎校長可以說是臨危受命，力挽狂瀾，使我們學校從深重的災難中逐漸擺脫出來。你剛從國外進修歸來，許多情況還不太了解。省委最近通知，黎校長在佟書記住院期間代行校黨委書記職責，他有權力對一個犯有極其嚴重錯誤的學生作出處分決定。”

　　地理係的報告呈送到黎校長那裏，他閱後作了如下的批示：“原則同意地理係的意見，隻是因為頂替的主要責任在於先前的那個縣教育局長，對這個學生處以勒令退學較開除學籍更為妥當。但黨籍必須開除，更何況他還是犯了錯誤後正在留黨察看的。今後，學校招生時要引以為戒，對所有的保送生嚴格審查，絕不允許此類事件再次發生。又及，對賴福祿的處分通報全校。”

　　僅僅過了三天，校黨委對賴福祿的處分決定就傳達到全校師生。這個心地不善、圖謀不軌、狂妄之極又劣跡斑斑的冒牌大學生，在小小的政治舞台上也算是個“曇花一現”的人物。地理係三年級的同學們聽到對賴福祿的處分決定後，自發地開展了一個“肅流毒”式的活動。據統計，全班不到60個同學，被他羅織罪名，在大會上批鬥過的不下15人。另外，有十幾名同學被他貼大字報誣陷過。這還不算以現行反革命罪行而被投入監獄的周豫強。班上的袁玉枚、韓雪、林曉蘭等女同學，無一不被他騷擾過。更有甚者，他還在男女浴室的隔牆上鑿洞，窺視其他係正在洗澡的女生。至於討要和偷別人的煙、酒，長時期使用別人的香皂、牙膏之類的事，更是舉不勝舉。一個好端端的班級，竟然被這樣一個跳梁小醜攪得烏煙瘴氣，教訓不可謂不深。現在，賴福祿被從黨員隊伍中清洗出去，從大學生行列中清除出去，全班同學都有一種大快人心的感覺。被他誣陷、批鬥過的同學聯名向係黨總支寫了申訴信，要求給他們平反。係黨總支認真研究討論後，由班主任祁老師在全班同學參加的大會上明確宣布：班上所有被賴福祿誣陷、批鬥過的同學，係裏並沒有立案，純屬賴福祿個人的行為，不存在由組織作出平反決定的問題。但在清理檔案材料時發現，有些同學的鑒定材料中有涉及被批鬥過的事。為了不影響這些同學的畢業分配和未來前程，係黨總支已經指定專人把這類鑒定材料從檔案中一條不漏地刪除了，希望這些被批鬥過的同學放下思想包袱，輕裝前進。至於誣陷姚惟誠的問題，他的目的並未得逞。再說，黨支部也已給姚惟誠公開平反，還以清白，個人檔案中沒有任何記載，其所造成的不良影響被完全消除。賴福祿又被開除黨籍，勒令退學，他的所作所為得到了應有的懲罰。關於周豫強的問題，經與學校保衛科聯係，認為周豫強的入獄與賴福祿有很大的關係，但周豫強日記中的言論，確有攻擊中央領導之嫌疑，已由司法部門查處，學校無權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