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一放寒假,在各係的動員下學生們除極個別之外都回了家。
吃過晚飯,姚惟誠在校門口公共汽車站與韓雪惜別,就匆匆趕到長途汽車站,與事先約好的數學係、曆史係同學中的三個老鄉會合。
車站候車廳的長條椅子已經座無虛席,就連水泥地麵上也坐滿候車的人。姚惟誠從站內張貼的公告上得知,明天發往他老家的車票已售完,尚有加班的卡車,明晨在三號售票窗口排隊購票。他走到三號窗口一看,已經有人排了隊,就與那三個同學一商量,決定今晚就在車站過夜,四個人輪流去排隊。
到了夜晚,他們怕感冒誰也不敢睡覺。吃的晚飯早已被腸胃吸收光了,但又不敢寅吃卯糧,把為明天準備的那兩個發糕提前吃掉。到了後半夜,車站內的暖氣停了,他們幾個同學都冷得打寒戰。這時候,曆史係的陳劍小聲地、哆哆嗦嗦地哼起了《國際歌》: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姚惟誠感到奇怪,就問他:“你怎麽想起唱《國際歌》,是不是準備就義?”
“以前我對饑寒交迫沒有實際的感受,唱這首歌也就沒有感情投入,現在唱才能真正進入角色。”
“就你那哆哆嗦嗦唱法也算進入角色?《國際歌》中饑寒交迫的是奴隸,而我們卻是國家的主人呀!”數學係的劉誌遠在陳劍的後背上邊拍邊說。
“全怪我們國家奔向英特納雄耐爾的列車飛逝得太快了,在轉彎處出了軌!”姚惟誠正說著,身前站著一個背行李的人。他抬頭一看,原來是數學係另一個叫康明弼的同學。
“你不是說不回家嗎,怎麽半夜三更背著行李來車站了?”姚惟誠問他。
“與其在學校裏挨餓,還不如投筆從耕。”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姚惟誠雙手摸著他那冰涼冰涼的臉龐說,“你想成為當代的陶淵明?”
“陶公是棄官從耕,我哪能望其項背?隻不過我家在農村,後園子裏還有幾棵桃樹、杏樹和梨樹,幸好還沒有被‘共產風’刮倒,也算是留給了一點私有製的‘尾巴’。我打算回家後在樹底下種點甜菜、土豆什麽的,自力更生渡難關,為國家減輕點負擔。晚上八點多我才作出了這個艱難的、痛苦的、或許被你們認為是不明智的抉擇,就捆起鋪蓋,步行了三個多小時,趕到車站來了。”
“快把你的行李打開,供大家禦寒。”陳劍一邊說著,一邊幫康明弼從背上卸下了他的行李,把褥子披給了輪流排隊等票的同學,他們四人擠在被子下麵。
八點多鍾,候車的人陸陸續續地乘車出發了,加班車才開始售票。姚惟誠一行五人買到車票後扒進卡車車廂。糟糕的是這輛車的車廂沒有帆布篷,寒冬臘月乘這種車,那可是受罪的事。無奈,幾個人擠在一起,又把康明弼的被子像耍獅子一樣,頂在了頭上。
卡車行駛在公路上,盡管是一段爬坡路,車速不太快,但隆冬清晨的山穀風依然在耳邊呼嘯,穿透了他們幾個人頭頂的被子,也穿透了身著的衣服,口中呼出的氣立即凝固在胡子和眉毛上,一個個都成了“冰山上的來客”。150公裏路程,整整行駛了七個小時,黃昏時才到家。
姚惟誠的母親知道兒子今天回來,從下午四點多鍾就坐在門檻上焦急地等待。姚惟誠看到母親,呼喚了一聲“媽媽”,便撲到她的懷中。
媽媽牽起兒子的手說:“快進屋上炕,暖和暖和身子。”這時,鄰居董大媽和她上中學的老二姑娘也聞聲來到姚惟誠家。母親端著煤油燈,看到兒子兩腮下陷,下巴尖突,瘦骨嶙峋的模樣,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姚惟誠也細細地端詳了一陣母親後哽咽著說:“媽媽,你不也是瘦多了嗎?而且頭發都花白了。”
“你媽媽怎麽能不瘦呢?”董大媽說,“她為了從自己的定量裏給你存點糧,吃的全是曬幹的菜葉子跟包穀麵做的拌湯。人們常說,兒子是娘的心頭肉啊!你想想,現在鬧這麽大的饑荒,兒子在外麵肯定挨餓,她能不牽掛嗎?”
“惟誠,你知道嗎?這就叫舐犢之情。作為晚輩,一輩子都不能忘掉啊!”董大媽的老二姑娘淚眼望著姚惟誠說。
聽到她們母女的這些話,姚惟依偎在母親的懷裏,已經泣不成聲了。董大媽的二女兒去勸姚惟誠時,觸摸到了他的一隻手,驚叫起來:“啊呀!你的手冰涼冰涼的,可能是路上凍壞了。”她在說這話的同時,把手伸進炕中間的被子下,摸摸炕燒得熱不熱,然後拽住姚惟誠的胳膊說:“快上炕暖暖身子。”
姚惟誠覺得董大媽和他的母親站在地上,自己坐在炕上是對兩位老人的不敬,就執意不上炕。董大媽看他僵直的身子,示意她的女兒硬把他推到炕沿上,幫他脫了鞋,硬是推到炕中間,又在他的雙腿上蓋了被子。
董大媽轉身問姚惟誠:“我們光顧著說話,也不知你吃晚飯了沒有?”
姚惟誠在早晨上車前就把昨天從食堂領的兩塊包穀麵發糕吃光了,到現在沒有進一粒米,肚皮早成了他形容過的“吐魯番盆地”,怎麽會不餓呢?但在董大媽的麵前他不好意思說沒吃晚飯,隻是說“我不餓,就是覺得冷。”
母親聽出他沒有吃飯,撩起圍裙擦了擦眼淚,朝廚房走去。董大媽的女兒轉身去了自己屋,端來了她們家的火盆,在木炭火旁還烤著四個冰涼的熟洋芋,放到靠近姚惟誠的炕中間。
不一會,母親端來了一碗包穀麵散飯,一小碟醃韭菜,擺到火盆邊上。
“大妹子呀!你怎麽沒有給兒子做點白麵條吃?”董大媽問姚惟誠的母親。
“他說冷得很,吃了散飯渾身就熱了。”
董大媽的女兒聽到後對她媽說:“媽,你不知道,前幾天隔壁何大娘的胃病又犯了,一吃包穀麵胃就酸疼。姚嬸知道後,就把自己家僅有的五斤白麵送了過去,何家給她還來了六斤包穀麵。姚嬸家裏哪有白麵呀!”
姚惟誠怕母親沒有給他做白麵條而難過,就寬慰她:“媽,包穀麵好,它的營養價值比白麵更高。”
“那就快趁熱吃吧,吃完了身上暖和些。”
姚惟誠得知董大媽一家已經吃過晚飯,便端起碗吃了起來。董大媽的女兒趁他吃飯的時候,把已經烤熱了的洋芋一個個剝了皮,放在火盆邊上。然後對她母親說:“媽,咱們回家吧,好讓惟誠吃完後休息。”
看到董大媽要走,姚惟誠把碗放到火盆邊上,想下炕送她們,被董大媽的女兒摁在炕上。出門後,她小聲地對她媽說:“惟誠哥可能在學校裏餓壞了,先前還白白胖胖的,現在卻成了皮包骨頭,多可憐呀!”
姚惟誠的母親看到自小不愛吃包穀麵的兒子,狼吞虎咽地把那碗散飯吃完了,又去給他盛了滿滿的一碗,剩下的一點才盛到自己的碗裏。姚惟誠看見母親的碗裏隻有一點點飯,哪能忍心咽下去。他奪過母親的碗,而把自己的碗換給了母親。母親不肯換,說是“年齡大了,飯量越來越小。”
姚惟誠當然不會相信這話,對母親說:“你要是不吃,我也就不吃了。”娘兒倆你望著我,我看著你,眼睛都被淚水糊住了。母親撓不過兒子,隻好依了兒子的心意。兒子吃完後,又把那四個洋芋分給母親兩個,自己吃了兩個。
這晚睡覺後,姚惟誠緊偎在母親的懷中,母親不住地摸著他那瘦削的臉龐,不禁珠淚滾滾。姚惟誠忍住悲淒,安慰母親:“學校的夥食還是可以的,雖然吃不飽,但也餓不死。”
“那你為什麽瘦成這個模樣了?”
“瘦了好,瘦了才顯得精幹。”
“你就把媽當作傻子哄騙吧!”
姚惟誠在家的這幾天,早餐喝的是包穀麵粥,中午和晚上吃的不是包穀麵散飯便是發糕。他母親嘴裏不說,可是眼淚隻往肚子裏流。說實話,她巴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讓兒子飽吃一頓。
春節到了,這年的正月初一,正好是二月一日。姚惟誠母親糧證上的糧又不能跨月購買,除夕晚上連吃一頓長麵的願望也成了奢望。母子倆隻能把比平時稠一點的包穀麵散飯和涼拌土豆絲當作了年夜飯。不過,母子倆在這天晚上總算吃了一頓飽飯,這也是遵循了“寧可餓一年,不可餓了除夕這一天”的世俗慣例。
初一天剛亮,母親把糧證和錢給了姚惟誠,讓他早一點去糧站排隊購糧。姚惟誠趕到糧站時,購糧的人在院子裏已經排成了長蛇陣。中午,他餓得心發慌,腿發軟,想起這就是過大年初一,心裏不知道有多少的悲涼。直到下午兩點多,他才按母親的本月定量和粗細糧比例,買到了10斤白麵、10斤包穀麵、4斤高粱米和4斤紅薯幹,還有3兩菜油。回到家裏,母親想做兒子愛吃的臊子麵,但是哪裏去找肉、蛋和豆腐呀!想來想去,也隻有做酸湯麵了。吃完了,兒子說:“媽媽做的酸湯麵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媽媽聽了這話,心裏的難過有口說不出。她知道兒子又在寬慰她,更知道這是兒子出生以來過得最寒酸也是一輩子最難忘的春節。
元宵節到了,往常的燈會、社火、煙花爆竹等喜慶的活動一概不見了,10多萬人口的小城市竟然變成了荒涼、沉寂的孤城,寥寥無幾的行人中,夾雜著從農村湧來的逃荒者。
姚惟誠於正月初一買來的28斤糧,勉勉強強地吃到這天中午就完了。下午,他拿著離開學校時從膳食科領的糧票,去糧站買糧,可是糧站關門休息。夕陽西下,他和母親走出家門,在一家小飯館裏花了八兩糧票、四角錢買了四碗素麵條。他把兩碗素麵條吃完時,母親的第二碗才開始吃。忽然間,一隻又黑又髒的手伸進母親的碗裏,抓起了一把麵條。姚惟誠抬頭一看,正在往嘴裏塞麵條的是個中年女逃荒者,便狠狠地拍著餐桌,罵了一聲“不要臉”。母親一看那個中年婦女衣著襤褸,骨瘦如柴,激起了對她的同情心,溫和地叫她過來,把碗裏剩餘的麵條端給她吃。那個逃荒女人吃完後又伸出舌頭,把碗裏的殘渣剩湯舔了個幹幹淨淨。等她離開後,姚惟誠又給母親買了一碗。
母親一邊吃,一邊批評兒子:“你剛才不應該罵她呀!她已經餓成了那個樣子,就應該可憐她、同情她才對。媽媽告訴你,為人要有一顆善心,可不能見死不救。”
在回家的路上,母親喚著兒2子的小名:“誠誠,你長到這麽大,怕是第一次見到討飯吃的人吧。”
“小的時候見過討飯吃的,而搶飯吃的我還是頭一次見。”
“媽可是從這個女人的身上看到的是民國十八年的自己。那還是舊社會呀,餓死的人都填滿了萬人坑。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新中國成立後才過上了幾年的好日子,怎麽一下子又像是回到了舊社會?”
姚惟誠緊靠著母親的耳朵小聲地勸告她:“媽,別這麽說了。你經曆過的悲劇如今又重演,是‘共產風’、‘浮誇風’造的孽。今天重演這樣的悲劇也是件好事,能讓掌管全國大事的領袖們汲取慘痛教訓,使頭腦清醒清醒,免得以後再犯類此嚴重的錯誤。”
“兒子,你可要記住,人活臉麵樹活皮,往後哪怕是餓死,也不能像剛才那個逃難的女人一樣,幹偷呀搶呀的事。”
這天晚上,姚惟誠怎麽也睡不著。乘卡車挨凍的事;回家第一眼看到母親頭發已花白的事;正月初一去糧站排長隊買糧的事;元宵節的蕭條和逃荒女人搶母親碗裏的麵條的事……一幕又一幕地呈現在他的腦海裏。他想,這是悲劇,但又是財富,使自己對“民以食為天”的聖賢之言有了切膚之感。隻要大難不死,以後不論從事什麽工作,都要為人民著想,而不能幹禍國殃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