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的那片棗樹林

第三十章 位卑未敢忘憂國

　　連日來，佟書記因為他想在學校裏批判右傾機會主義的計劃，碰到了黎校長和丁副校長一軟一硬的兩顆釘子，心中不免有些憋氣。眼下，學校的饑荒又是那麽的嚴重，師生們身體貯存的能量已經消耗到維持生命的最低臨界點，浮腫的、臥床不能行動的越來越多，發生餓死人的事恐怕隻是時間問題了。他麵對這一嚴峻的形勢，更是一籌莫展。

　　元旦剛過，氣溫驟然降到了零下200C以下，連續下了三天的大雪，創下了這個城市有氣象記錄以來同期降雪之最。

　　瑞雪，並沒有帶給人們來年大豐收的希望，因為他們耳聞目睹的是廣大農村已經大傷了元氣，種子沒有了，耕牛沒有了，億萬農民都掙紮在饑餓線上。

　　銀裝素裹的校園，也沒有給生活在這裏的師生員工們帶來心曠神怡的心情，而是麵對著茫茫的白雪，仿佛自己生活的這個星球又進入新一輪冰河期。

　　期末考試前的一天晚上，全校的暖氣第一次發生停供現象，姚惟誠和同宿舍的同學吃過晚飯，都鑽進被子準備睡覺。玻璃窗上結了厚厚的冰，窗縫裏吹進來的寒風如尖刀般的刺人，整個宿舍如同一個冰窖，凍得他們都無法入睡。

　　上鋪的汪懷民索性抱起被子下了床，擠進姚惟誠的被窩裏，又把他的被子蓋在姚惟誠的被子上麵。禹長安看到後也如法炮製，與譚哲興擠在一個下鋪。

　　他們的這個抗寒措施倒是有點效果，但難耐的饑餓是無法抵禦的。汪懷民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在姚惟誠的耳旁說：“我的肚皮陷下去了一個大坑，成了‘吐魯番盆地’。”

　　“你那是‘四川盆地’。你摸摸我的肚皮，那才是‘吐魯番盆地’。”

　　“憑著親身的感受，我覺得‘大躍進’以來的‘浮誇風’和‘共產風’，對生產力的破壞太慘重！解放十年來恢複和發展國民經濟所取得的成就即將毀於一旦。誰不為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而焦慮呢？”汪懷民又在叨叨著。

　　“你小聲點好嗎？唯恐別人聽不見你是‘位卑未敢忘憂國’。”

　　“姚惟誠，你用不著替汪懷民擔驚受怕。我已經聽到他說的話了，而且與他有同感。”禹長安說，“現在，報紙、廣播批判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的火力越來越猛。而伴隨大批判的聲浪，我們卻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人們看到的是什麽呢？是形勢大好，肚子吃飽？那是胡扯蛋！大饑荒導致關乎民生的物資供應全麵匱乏，我們的廣播、報紙還睜著眼睛說假話，豈不是曆史的恥辱！”

　　禹長安的話音剛落，熄燈時間到了，宿舍裏一片漆黑。

　　姚惟誠扒在床沿小聲地對禹長安說：“你膽子太大了，敢說這樣的話！”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把人餓成有骨頭沒肉的骷髏了，還有什麽怕的，誰想出賣我就去檢舉吧，把頭割下來也是個碗口大的疤。死了倒比活受罪強。”

　　譚哲興一聽禹長安的這些話，就有些不安了。他想全宿舍的四個人中，隻有他沒說話，禹長安最後說檢舉的事是不是針對他呢？為了表明自己不會出賣同學，這個一貫懦弱怕事的譚哲興，終於把藏在心裏的話吐了出來：“今天晚上的暖氣為啥停了，就是因為煤炭供應中斷。我有個在市政府工作的表叔告訴我，全市的暖氣已經時供時停，一些工廠也處於半停產狀態。汽油的短缺使公路運輸半癱瘓了，公共汽車一半多入了庫，部分能行駛的車輛都在車頂上背著巨大的煤氣包，用煤氣替代汽油。今年憑票限量供應的棉布、棉花，聽說還要降低標準，棉布人均不到三尺，僅夠做一條成人的褲衩，何談做衣服、添鋪蓋呢。上個星期天我去城裏看了看，生活日用品供應越來越緊張，甚至連鍋碗瓢盆、針頭線腦什麽的也成了緊銷商品。大街小巷，到處是為搶購日用品而排的長隊。現在，人們一見到排隊，也不問賣的什麽東西，都盲目地跟在後麵排了隊。我那個表叔說，中央已允許各大城市的一些國營飯館銷售高價食品，目的在於回籠貨幣。”

　　姚惟誠本來是個肚子裏裝不住酥油的人，隻因為韓雪一再叮嚀他嘴上貼封條，所以就一直沒有說話。但三個室友的談話能不感染他嗎？他聽著聽著，便情不自禁地加入了他們對形勢問題的自發討論。

　　“我今天從裴準那裏得到了一個可靠的消息，最近，師大已先後餓死了兩個學生。其中一名農村學生收到家裏給他寄來的幹蘑菇，用開水泡發，一次吃了半臉盆，當天晚上腹部疼痛難忍，在同學們送醫院的途中死亡。另一名河南籍的學生期末考試前夕的一天下午，去火車站預購回家的車票。等他排隊買到票時夜幕降臨，公共汽車早已沒有了，隻好步行回學校。晚上11時多，他走到毛紡廠門口時，忽然跌倒在人行道上昏厥過去。到天亮，廠裏的門衛發現他時，已經成了一具凍僵的屍體。廠裏的人從他胸部的校徽得知是師大的學生，就打電話通知了學校。盡管校方對這兩起非正常死亡事件還在保密，但死人的噩耗還是不脛而走，傳到了省城的各大院校，使師大成為‘路透社’獵奇新聞的聚焦點。師生們雖不敢公開議論這件事，但無不擔心下一個暴屍街頭的人會不會是自己。”

　　“算了算了，再不要談這些事了，讓人越聽越怕，還是睡覺吧，說不定夢裏還能美美地吃上一頓手抓羊肉呢。”禹長安說完，他們自發的討論會隨之結束了。

　　佟書記從不同的渠道聽到了師生們對他怨聲載道的議論。尤其是他所擔心的非正常死亡已成現實。他察覺到自己已經四麵楚歌，原先想掀起批判右傾機會主義高潮的計劃，此時，不說力不從心，就連自己都已產生了彷徨乃至動搖。鬱悶、煩躁和營養不良，終於擊倒了他那久病的身體，不得不“三進宮”住進了醫院。

　　兩天後的下午，黎校長和丁副校長去醫院看望他。佟書記這次是出乎黎校長的意料之外，一反常態，以平和的口氣說：感謝兩位在百忙中抽空看我。這幾天，我的心情十分沉重。這一方麵是疾病纏身，而更重要的是當我麵對學校目前的嚴重困難局麵時，自己已經覺得愧對全體師生員工。我多麽想和你們一起，共同去戰勝困難。誰料，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又病倒了。現在，學校的工作我隻好拜托給二位了。我隻希望你們排除一切幹擾，千方百計緩解學校當前的困難局麵，千萬千萬，再不能發生非正常死人的事。

　　黎校長聽了這段話，明顯地感到他不像先前那樣固執己見。這說明他開始承認並反省自己的錯誤了。他有這樣的態度，以後的工作就好開展。

　　在即將離開醫院時，黎校長對他說：“請佟書記放心，學校的千斤重擔暫且由我和老丁扛著。在這個特殊的困難時期，最重要的是我們領導之間的相互理解，同舟共濟。隻要我們的認識統一了，班子團結了，還能闖不過目前的難關！”

　　回學校的路上，黎校長問丁副校長：“你對佟書記今天的談話有什麽看法？”

　　“他是把‘擦P股’的事留給了我們。”

　　“老丁呀，你這就不對了，我們要允許他犯錯誤，更要允許他改正錯誤。你難道沒有發現他今天以一種懺悔的心情跟我們談話？我從他的語氣中發現，他對‘大躍進’以來的所作所為已經有所認識。他有這種態度，我們可以放開手腳大膽地幹了。回去我們開會研究研究，采取什麽措施渡過目前的難關。”

　　丁副校長聽後說：“經你這麽一點撥，我也明白了。今後有什麽重大任務，你隻管交給我，我一定保證完成。”

　　當天晚上，黎校長主持召開了黨委會和校務會的聯席會議，討論如何緩解眼前困難局麵的措施。他歸納了與會者的意見，作出了具體的安排部署：“首先，考慮到煤炭供不應求，寒假期間學校的暖氣可能會時供時停，各係要盡最大努力動員學生們回家，不要讓他們留在學校，繼續挨餓受凍，再出現非正常死亡。鑒於數學係那個學生因買車票而被饑餓和寒冷奪去生命的慘痛教訓，請丁副校長親自出馬，同鐵路部門取得聯係，火車站送票到學校。我特別讚賞丁副校長的意見，在這個寒假，我們要以‘寧可牛掙死，不讓車翻過’的拚搏精神，去爭取省上有關部門及其他方麵的支持，把目前的困難化解到最低程度。具體怎麽作，剛才我與丁副校長已經分了工，學校有關部門還需大力配合。”

　　寒假一開始，黎校長多次找省上有關領導匯報學校的困難，終於把師生們的口糧標準恢複到原先的每月28斤。

　　年過半百的丁副校長，在整個寒假裏帶著膳食科的負責人，跑完東北跑新疆，憑著他與生產建設兵團和鐵道部門一些戰友的關係，從北大荒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購進了一批黃豆、包穀、菜油、甜菜等食品。

　　在校務會上討論分配意見時，丁副校長提出將這些食品按人頭分配到各員工食堂和學生食堂。另外，留出一部分黃豆，給年老體弱的教授、副教授每人每月補助五斤，其中包括已重返講台的被劃為右派分子的那部分人。

　　在討論中，大家又補充了一條意見：按省上有關通知精神，在副食品補助對象中應列入校領導中年老體弱的同誌。但有個係的黨總支書記提出疑問：給劃為右派的教授、副教授補助黃豆，是不是向資產階知識分子妥協？

　　黎校長從他的話中意識到在如何對待知識分子的問題上，反右派鬥爭中泛起的“左”的思潮，在一部分黨員幹部中還是根深蒂固的，便義正詞嚴地說：“我在延安時期從事教育工作六年多，最大的感受就是我們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在全國的知識階層中產生了極大的吸引力和凝聚力。作家丁玲、音樂家冼星海、著名記者範長江等許許多多向往延安的知識分子，衝破日本鬼子和國民黨的軍事封鎖，從全國各地輾轉雲集延安，投身於火熱的革命鬥爭之中；抗日戰爭勝利後，為了反對國民黨發動內戰，張瀾、沈鈞儒等一大批愛國知識分子與反動派作了殊死的鬥爭，其中李公樸、聞一多為反對獨裁、爭取民主而獻出了生命；解放戰爭勝利前夕，為了籌備新政協會議，在黨中央關於知識分子和統一戰線政策的感召下，張瀾、李濟深、黃炎培、郭沫若、沈鈞儒等各民主黨派、無黨派知識分子，陸續從敵占區和香港等地秘密到達解放區，而後又到了解放不久的北平，濟濟一堂，共商國是，為新中國的建立做出了不朽的、卓越的貢獻；新中國成立後，受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的感召，錢學森、錢三強、鄧稼先、竺可楨等一批著名的科學家紛紛從海外歸來報效祖國，毛主席、周總理更為他們返回祖國做了大量的工作，才使他們排除國內外反動派設置的重重障礙，回到在禮炮聲中誕生的新中國。毋庸置疑，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勝利，與大批愛國知識分子付出的心血和生命分不開。我們黨所肩負的曆史使命，需要爭取和團結更多的誠心實意為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服務，為人民服務的知識分子。即使是被劃為右派的知識分子，隻要他們願意接受改造，又有真才實學，我們也應該關心他們。這本身就體現了黨對他們團結改造的政策。如果不采取這樣的政策，他們反而會產生一種失落感，不信任感，變積極為消極，其結果是把這部分知識分子不但不能拉過來，反而會推向對立麵。”

　　丁副校長從黎校長的發言中得到啟發，回憶起了抗日戰爭中的一段往事。他問在場的同誌：“抗戰中震驚中外、讓日寇心驚膽戰的地雷戰的地雷是什麽人造的？”許多人麵麵相覷，隻是搖頭。“我告訴你們，是呂正操將軍派人潛入北平、天津，在地下黨的協助下，秘密地把清華大學等平津高校的幾位有專長的知識分子請到冀中抗日根據地研製出來的。可以說，這些愛國的知識分子對抗戰的勝利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