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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大饑荒中“反右傾”

  國慶節臨近了,處在大饑荒中的師大師生由於嚴重的營養不良,大多數人患上了浮腫病,好多係沒有排練出節目。更重要的是這年的國慶節正好是建國十周年大慶,學校必須把保證同學們參加全市慶祝國慶十周年遊行,當作重大的政治任務去完成。這樣一來,國慶節的文藝會演也就流產了。失去展示才華機會的曾美娟非常沮喪,而姚惟誠暗自竊喜--韓雪再不會因自己為曾美娟伴奏而猜忌。

  已經在醫院裏住了一個多月的校黨委佟書記,一直在靜觀時局的變化。他的住院雖因病患所致,但不能排除政治背景這個因素。大饑荒蔓延的那段時間,他憑著自己的政治嗅覺,意識到黨中央已經察覺到去年以來的“大躍進”,把國民經濟推向了崩潰的邊緣。從眼下的形勢看,黨中央、毛主席對“大躍進”的失誤已經有所察覺,開始不聲不響地在糾正。最明顯的是全國各地的食堂陸陸續續地散夥了,土高爐大煉鋼鐵的火焰熄滅了,還聽說黨中央正在醞釀製定穩定農村形勢,恢複農業生產的方針政策。回過頭來再一想,師大目前之所以成為全省大專院校鬧饑荒的“重災區”,主要責任在於他。這個時候,他要是待在學校,豈不成眾矢之的?他還了解到,黎校長從他住院伊始,就集中精力抓教學,還讓一批右派分子重返教學第一線,這明顯是偏離了政治掛帥的大方向。住在醫院裏的他,不好出麵幹涉,就抱著任其發展,等待著眼下深受師生們擁護的黎校長“自取滅亡”的那一天。後來,他又從各個渠道了解到省城各大專院校都營造了教學和學術研究的氛圍。這使他又處在迷茫之中,判斷不出黎校長的那些舉措是對還是錯。他權衡利弊,作出了繼續把醫院當作避風港的選擇。

  最近,他又得悉彭德懷在廬山會議期間“上書”毛主席,“攻擊”“大躍進是犯了小資產階級狂熱性”的錯誤。毛主席在震怒之下,改變了廬山會議原定的議題,集中火力,批判以彭德懷為首,包括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在內的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的內情。這似乎是給他注射了一支強心針,使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在病情尚未痊愈的情況下急著出院,想回到學校後轉守為攻,在全校掀起批判右傾機會主義的高潮,借以證明自己在學校執行的路線是正確的,並以此來掩飾他給師大的大饑荒雪上加霜的錯誤。他的另一個目的是想把“大躍進”中同他唱對台戲的黃副校長,當作彭德懷在師大的“代理人”挖出來,既可以排除他的絆腳石,又可以對新到任的黎校長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但是,他一回到學校,出現在眼前的是滿目瘡痍的景況:昔日熱氣騰騰的校園裏幾乎看不到走動的人影,偶爾見到幾個人,全都是麵黃肌瘦,走起路來不是邁不開步子就是三搖兩晃的;操場的400米跑道和足球場竟然長出了一尺多高、已經枯黃了的雜草,在瑟瑟的寒風中不停地擺動,仿佛訴說著這個操場以往和眼下的不同遭遇;曾經座無虛席的圖書館,如今像是被塵封了的世界,從書架和桌椅上飄來嗆人的塵土味;食堂的餐廳裏再也聞不到飯菜的香味,看到的卻是人們為得到一份手掌大的包穀麵發糕和半碗野菜湯而排成的長龍,聽到的是一個個餓漢們“噓噓”喝湯的聲音……看到這一切,他要領導全校開展反右傾鬥爭的底氣又有點不足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在11月底硬著頭皮召開黨委擴大會議。

  會議開始了,他發現黃副校長沒有來,倒是來了一個陌生麵孔的人。預先有所思想準備的黎校長,見他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新來的丁副校長,就從自己的文件包裏取出省委轉發的中共中央組織部關於調黃副校長赴京任新職,派遣原鐵道部負責後勤保障的司長丁慕遠任師大黨委委員、副校長的通知遞給了佟書記。

  佟書記看完文件後問黎校長:“學校領導層人事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動,我怎麽事前不知道?”

  “我們誰都事前不知道。省委給我們學校發來兩份文件,一份在我這裏,就是你剛才看的這一份。另一份我讓黨辦主任一個月前就給你送去了,到現在你還沒有收到?”黎校長接著問黨辦主任,“這麽重要的文件怎麽沒送給佟書記?”

  “佟書記可能忘了,是我親自送到醫院交給你的。”黨辦主任回答說。

  聽到這話後,佟書記隱約想起自己似曾見到過一份省委文件,隻是當時被學校發生的饑荒把心思攪亂了,就沒有在意,隨手把這份沒有看的文件連同桌子上的報紙,一起塞進文件包裏了。現在他沒辦法再找茬了,就找借口說:“我住院後發現記憶力衰退得很厲害,確實把這事給忘了。”說到這裏,他站起來同新任的丁副校長禮節性地握了握手,說了句“歡迎共事”的話。

  丁副校長那雙握過槍杆子的手,與佟書記的手緊握在一起,笑嗬嗬地對他說:“我是行伍出身,抗日和解放戰爭時期打過仗,新中國成立後在鐵道兵搞過後勤,後來轉業,到鐵道部也是搞後勤保障的。現在來到高等學府可得從頭學起,你可要多多幫助我。黎校長已經讓我分管學校的後勤工作,你看合適不合適?”

  “合適合適,黎校長知人善任嘛,還有什麽不合適的。”

  目睹了學校大饑荒中的蕭條境況,又得到學校領導層人事變動的消息,佟書記的反右傾計劃一下子亂了方寸。他向黎校長訊問黃副校長的去處。黎校長回答:“不清楚,臨行前我還準備開個茶話會送別他,可是他連個招呼也沒打,不聲不響地離開學校,好像對我們蠻有意見。”

  其實,黎校長知道黃副校長去北京後,先在中央黨校高級幹部理論班學習了一個月。然後,隨同高級班的學員去了河南和江西省的農村搞社會調查。但為了防止佟書記對黃副校長有什麽小動作,就沒有把實情告訴給他。

  佟書記接著說:“我好長時間沒有在學校,當前的工作怎麽開展,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黎校長很清楚,第一個發言的該是他了。他飲了一口茶,聲調低沉而又嚴肅地說:“這個學期一開始,區糧食部門將過去一年食堂化時期超支的口糧按月扣除,現在師生每人每月隻供應18斤糧,而且肉、油之類的副食品全沒了,蔬菜供應隨之更為緊張。這就使我們學校處在嚴重的饑荒之中。目前,學校裏雖然還沒有發生不正常死亡現象,但師生們的身體已極度虛弱,好多人患浮腫病。在這個困難時期,我們開展了以發揚革命傳統為主題的思想教育,讓師生們既要正視困難,又不被困難所嚇倒,千方百計克服困難。與此同時,學校認真貫徹落實省上提出的‘低標準、低消耗、瓜菜代’的號召,停止了體育課和勞動等一切活動,以降低師生們的體能消耗,隻維持課堂教學。又與省糧食局交涉多次,總算把師生們的口糧標準提高到每人每月24斤,暫時緩解了一下學校麵臨的危機。但這不是長久之計。我跟丁副校長商量了個意見,就是發揚南泥灣精神,從明春開始,學校中凡是空閑的土地,分給各部門和各係去開墾,種植瓜菜等農作物。”

  聽到這裏,佟書記插話了:“你們做的這些工作都很好,也很有用,明年的想法跟我不謀而合。”講了這兩句客套詞後,他環顧了一下會場,來了個大轉彎:“但是,我必須提醒在座的諸位,我們遇到的困難是暫時的,是前進中出現的困難。這些困難主要是自然災害造成的,也有蘇聯赫魯曉夫借機逼著我國償還抗美援朝時期的債務這個因素。我們黨、我們國家有能力、有辦法克服這些困難。如果隻看到這些困難,並把困難擴大化,而看不到光明的前景,我們就會犯右傾機會主義的錯誤。彭德懷就是在這個問題上栽了跟頭。當前,擺在我們麵前的主要任務,就是要狠狠地批判右傾機會主義思想。依我看,黃副校長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現在,他人走了,但是,我們還要肅清他的流毒,把他反對‘大躍進’的那些言行批倒批臭。”

  “依我看,”丁副校長插話了。“把黃副校長‘反對大躍進的言行’整理成材料,寄到他現在所在的單位去評判吧。我來學校時間雖然不長,但已深深感受到困難的嚴重性。現在,許多女同學已經閉經了,處在婚育年齡的女教師、女職工,再沒有一個懷孕的,有些老師已骨瘦如柴,連一堂課都堅持不下來。數學係一年級有個新生,入校不久,就扒到一棵榆樹上掐樹葉充饑,不慎摔了下來,造成腰椎骨折。雖經治療,還是下肢癱瘓,不得不帶著終身殘疾退學回了農村老家。我記得哪位領袖說過,人是世間最寶貴的。在戰爭年代,我們部隊裏流傳最廣的一句話是軍民魚水情,比喻共產黨領導的軍隊是離不開人民群眾。我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讓廣大勞動人民能夠過上好日子。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人民群眾擁護我們,支持我們獲得了革命的勝利。我還記得,胡宗南進攻延安時,毛主席決定主動撤出延安。當時許多人想不通。主席在給大家做工作時講過一句至理名言,意思是人在地失,我們還可以把失地奪回來。如果人亡了,地當然也就失了,再沒有人去奪回來。這句話說出了保存有生力量的極端重要性。現在,有些農村已發生餓死人的現象,我們學校如果忽略這個客觀存在,說不定也會發生非正常死亡。哪一天要是餓死了老師或學生,我不知道該是批判右傾還是‘左傾’?”

  與會不少人聽了這位新任副校長說的這番話,無不替他捏把冷汗。黎校長更覺得這位老兄像是吃了豹子膽,硬往槍口上撞。但他又覺得丁副校長還是個實事求是的人,心裏有話卻不掖著藏著,有一股大將風範。不過他到任不久,又是個從戰爭硝煙中衝殺出來的領導幹部,估計佟書記暫時還不敢動他一根毫毛。

  果然不出黎校長所料,佟書記聽了丁副校長的發言,臉色雖然很難看,但覺得下巴低下墊了塊磚似的,不能張口說話。他望著與會的其他人,一個個低著頭,對丁副校長的發言似是有所共鳴。他怒火中燒,欲予以嚴厲駁斥,但又想到今天是跟這位副校長的首次見麵,又從他剛才的自我介紹中預料到他是呂正操的老部下,也不敢貿然行事,隻好把怒氣暫時憋進肚子裏,再觀察一段時間,看他還有什麽言行舉止。如果繼續散布右傾言論,到時候新賬老賬一起算。但是,今天的會議也不能這樣收場,還要聽聽黎校長的意見,便對著黎校長說:“老黎呀,你還有什麽高見再談談嘛!”

  黎校長明知佟書記要他發言,是在試探他對批判右傾機會主義的態度,就給他一個近乎完美地回答:“現在,全黨都在批判右傾機會主義,我剛才匯報時沒有談這件事,是因為佟書記對批判右傾機會主義會作出安排的。批判右傾機會主義是全黨的大事。這個關係到路線鬥爭的問題上,我們在座的每個同誌頭腦要清醒,是非要分明,不要被眼前的困難遮住了眼睛。現在,佟書記回來了,我相信校黨委會盡快作出安排的。不過我還有個想法,批判彭德懷的右傾機會主義錯誤,我們需結合學校的實際,舉全校之力,用各種辦法,帶領全校師生緩解困難,並最終戰勝困難,也就是以實際行動回擊右傾機會主義。”

  佟書記聽完黎校長的發言,深感他這個搭檔的水平、能力確比自己高出一截,暫時還不能與他較量,便以肯定的口氣重複了一遍黎校長剛才說的“頭腦要清醒,是非要分明”的話,就宣布散會了。

  當大家離開座位出門時,佟書記忽然想起自己對師生們營養不良,身體極度衰弱的事也應該表個態度,免得一旦出現餓死人問題,自己落得個對人命關天的大事漠不關心的責任。想到這裏,他把大家又叫了回來,作了補充發言:“記得魯迅說過一句話,‘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我們能不能從中得到什麽啟示,研究出代食品來。這個問題可不可以交給生物係當作一個課題研究?請黎校長下去後與他們商討商討。”

  黎校長口頭上答應了,可心裏卻想:一年前,是他突發奇想,宣布師大率先進入“共產主義”,實行食堂化,糟蹋了那麽多的糧食,使師大在省內大專院校中成了大饑荒的重災區;一年後,又是他突發奇想,讓人也像牛一樣去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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